十二年了,飞仙的内部一点都没有改变,仍保持她离开时的样貌。
祖母是个传统的人,当年父亲建议封馆重新改装时,还被祖母狠狠的训斥了一顿。
祖母认为将温泉旅馆改装成现下时兴的温泉SPA会馆,根本是对不起祖先、不可原谅的罪行,所以坚持让飞仙维持当年创馆时的古朴样貌,让传统的温泉旅馆能原汁原味的呈现在客人面前。
父亲在十年前就因为一场车祸而过世,因此再也没机会劝服祖母对飞仙进行改装。
她想,那一场车祸对祖母来说,肯定是人生中最大的打击吧?
在那一场意外中,祖母失去了独子,以及一直期盼着的男孙。
且据她所知,志津虽然从那场严重的车祸中逃过死劫,却毁了容貌及数根手指,从此再也不能演出她最拿手的三味线。
走过错综复杂、曲曲折折的走廊,穿过数座庭院,由希来到叶山家生活的别馆。
走进足足有四十帖大的空间,里头已布置成父亲十周年忌日的灵堂。
看来,这一次的忌日,祖母打算隆重举办。她猜想当天一定会有许多亲戚及生意上往来的客人前来凭吊。
她看了一眼父亲的照片,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人家说死者已矣,又说死者为大,她理应放下对他的怨恨,像个女儿般祭拜他、怀念他,但她做不到,她无法原谅他当年的背叛及离弃。
转个弯,由希走进了侧厅。
这个侧厅的四周装上以金箔作画的障子,金碧辉煌,十分豪气。
她祖母十分喜欢并以此自豪,还在这侧厅里放置了许多珍藏的古董及艺术品。她记得自己小时候曾不小心在这打翻了一个价值三百五十万的九谷烧大皿,虽然大皿只多了一道不细看并看不出来的裂缝,祖母却觉得放置瑕疵品很失礼及丢脸,而将那大皿扔进了外头的池子。
祖母就是这样一个人,容不下一点缺陷瑕疵又好面子。
拉开金光闪闪的障子,她来到了内室的门外——
“大老板娘,我是由希。”她淡淡的说,不带任何感情,也没有一丝激动——即使她迫切的想看看祖母如今的模样。
“由希?”内室传来有点虚弱的声音,“进来吧。”
得到叶山美代的许可,由希拉开障子。
她未遵循从前祖母对她的要求跪在门外等候,而是直挺挺、态度近乎桀骜不驯的站在门口。
她看见祖母坐在被褥上,肩上披着冬季的厚外褂。祖母的头发花白稀疏,不再像从前那样总是将头发染得乌黑。
祖母的脸庞及身形都较印象中清瘦许多,皱纹也在脸上放肆的增生。也是,都已经是个七十七岁的老太太了。
她甚至怀疑,祖母的眼睛是不是还能清楚看见她的脸,认出今年已经二十九岁的她。
“由希,过来这儿坐下。”叶山美代咳了几声,跟她招了招手。
她趋前坐下,近距离的看着叶山美代——她的祖母。
当年那霸气、严厉、不苟言笑的祖母,如今只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婆。
事实证明,岁月总是无情,不管是谁都难逃它的摧残。
叶山美代细细睇着孙女,好一会儿没说话,而由希因为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也是沉默着。
“谢谢你愿意回来……”叶山美代虚弱却强打起精神的说。“跟公司请了多少天的假?”
“我在待业中。”她毫不修饰用词的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所以当您致电给我时,我就答应了。”
听了她的话,叶山美代又沉默了几秒。
“由希,真是对不起……”
闻言,由希一愣。
对不起?祖母感到对不起的是什么?是为了当年逼使她母亲离开,又对她们母女俩不闻不问吗?都已经过了十二年,这一声对不起算什么?
“我知道你母亲前几年已经过世了,你们母女俩这十几年来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由希没有回答,脸上更是没有一点表情,唯一藏不住情绪的是眼底那几乎要爆炸开来的愤怒及激动。
“由希,其实这次要你回来,是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叶山美代看着她,试探地问:“你愿意回来接手飞仙温泉旅馆吗?”
闻言,由希倏地一震,惊疑的看着她。
接手飞仙温泉旅馆?祖母居然打算让她这个跟着母亲被逐出家门的孙女回来接掌家业?
她沉吟了一下,只一会儿,她便懂了,完全明白了。
原本寄望着将来可以接手家业的孙子,却不幸在两岁时就跟独子因意外共赴黄泉,如今的祖母,身体状况大不如前,所以急了。
担心旁系亲戚那边有所动作,祖母只得偷偷的将她这个早年被弃如敝屣的孙女叫回来,还低声下气的向她道歉。
突然之间,由希觉得祖母不只是个可恶的人,还很可悲。
“我对旅馆的事务并不熟悉。”她说。
“你毕竟是在旅馆长大的,只要学习一下,很快就能上手。”
“我对旅馆经营不感兴趣。”
“由希,你是这个家的孩子,是你父亲的亲生女儿。”叶山美代垦切的说:“这间旅馆本来就该由你来接手。”
“大老板娘一开始不是这么打算的吧?”由希直言道。
本来就该由她接手?太可笑了。
要不是父亲跟志津生下的同父异母的弟弟早夭,这飞仙旅馆的当家哪轮得到她?
叶山美代一脸歉疚又尴尬,“你气我,我可以理解……毕竟我当年对你母亲提出非常任性的要求。”
听到这,由希怒极了。
只是任性吗?对她来说,当年那个要求只是任性而已?
不,那是非常过分、残忍、既不合情也不合理的要求。那个要求毁了母亲,也差点儿毁了她。
“由希,我肩负扛起飞仙的责任,一心只想把飞仙的事业传承下去,因为你是女孩子,总有一天会嫁出去,所以我当年才会将希望寄托在志津跟她生的孩子身上,你母亲也是因为体谅我的立场才答应离婚的。”
由希直勾勾的盯着叶山美代,没有开口说出任何不满,其实内心十分愤恨。
祖母将话说得很好听,那么在母亲答应离婚后,叶山家对她们毫不闻问又是为了什么?什么情非得已、什么苦衷,全都是合理化叶山家罪恶的借口。
“飞仙旅馆百余年来都是由本家继承,我不希望到了我这一代,却落到了旁系手上……”
默默低着头,由希脸上没有显现任何情绪。
“由希,你身上流着你父亲的血,没有人比你更适合接手飞仙了。”
“大老板娘,”她抬起脸来,直视着一脸企盼的叶山美代,“我只是回来参加法事,其他事情我没想过。”
叶山美代微微蹙起眉头,苦恼又忧心。
须臾,她沉沉的一叹,语带哀求的开口,“那么……你能考虑看看吗?”
由希没答应,也没拒绝。
如果说飞仙有任何让由希留恋的,那么一定是那天然涌出的温泉水。
飞仙得天独厚的拥有均温为摄氏五十度上下的泉眼,水质呈白浊色,因此常有客人称之为“白汤”。
别馆有一间全桧木打造的汤屋,虽只有一个出入口,但其实里面是分开的两座男女浴池。
这个汤屋只有叶山家的人可以使用,其他的工作人员必须使用大浴场。
不过工作人员因为是轮班制,又多是在地人,所以在旅馆里沐浴泡汤的机会并不多。
泡了舒服的澡,由希穿着自己带来的运动休闲服,安适的坐在廊下。
休息了一会儿,她起身准备回到房间。
突然,她想起了那间在她不小心撞见父亲与志津偷情之后,就不肯再靠近的仓库。
那间仓库还在吧?父亲走了,再也没有谁会利用那个地方做苟合之事了吧?
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鬼迷心窍,原本打算回房歇息的她,竟朝着仓库的方向而去。
仓库还在,也还是原来的样貌。
她才靠近,就看见里面微微透出亮光——有人在里面?
不知怎地,她的心跳突然变得好快,十二年前那可怕又令她愤怒的画面瞬间钻进她脑海。
不,它不是钻进她脑海,而是一直住在她脑海。她从没忘记那件事,只是试着将它掩埋,但偶尔那可怕的回忆还是会伸出利爪的破土而出。
她不敢再靠近,甚至想转身就逃。
这时,她看见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那是个高大、理着平头的男人,身上穿着厨房工作人员的白色工作和服。
他有一张很好看、端正却又带了粗犷性格的脸庞,此时,他的两只眼睛就像潜伏在暗处的豹子眼睛般,直勾勾地盯住了她。
迎上他的视线,她心头一跳,不自觉的竟倒退了一步。
不知为何,她顿时觉得他有点可怕。
此时,他的唇角一勾,露出了冷冽却又莫名炽热的笑意。“嘿。”
由希一怔。嘿?他跟她嘿什么?
奇怪,这声音有点熟,好像是……对了,是稍早在玄关处道出她名字的男人。
思及此,她正想“质问”他为什么认识她时,她看见从仓库里又走出来一个女人。
她惊疑的看着那随后走出来的女人——那是遥美,她刚到时,负责接待她的年轻女服务生。
“咦?叶山小姐……”遥美惊讶的看着她,“你怎么来这里?你要找什么吗?”
由希发现遥美的发丝有一点凌乱,脸上及脖子上都沁了一层薄汗。
倏地,一个令她害羞的画面浮现在她脑中。
她想起父亲跟志津,不禁联想起眼前这个男人跟遥美是不是……老天,他们刚刚是不是在里面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遥美,你去忙吧。”男人对遥美说道。
“喔。”遥美点头,旋即离开。
由希也想走,但她的双脚却被他炽热的目光钉住,怎么也动不了。
看他若无其事的笑睇着自己,她莫名觉得羞愤。
男人就是这种明明干了坏事,被人逮着时,依旧能面不改色、理直气壮的低等生物。
“为什么?”他向前一步,“你看着我的眼神是这么的愤怒?”
她秀眉一拧,恶狠狠的瞪着他,以掩饰自己内心除了恼怒之外的惊惶不安。
“你脑子里该不会在想什么不好的事情吧?”
看见他唇角那一抹彷佛在捉弄她、嘲笑她的微笑,她气愤道:“你这么说是因为心虚吧?”
“该心虚的是你……”他突然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向自己,“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呢?”
“胡说什么……”他的脸好近,近到她可以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教她不禁心跳加速。深吸一口气,她试着推开他,“放开我!”
她已奋力的想甩脱他的手,却被他抓得更紧、更牢。
突然,他一把将她圈进怀里,低头重重的吻上惊悸的她。
惊羞绝不足以形容由希此刻的心情跟感受,她奋力挣扎着,却怎么也逃不出他的钳制。
她觉得自己快不能呼吸了,脑子也有点晕眩。
“唔!”当她惊觉到他企图将舌头探进她嘴巴时,不知哪来的力气,她用力的将他推开。
他踉跄两步才站定,然后低声笑了起来。
“呵,”他抬起那锐利又炽烈的黑眸望着她,“还不赖吧?”
“你竟敢!”她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恨恨的瞪着他。
他是不是脑子坏了?他明知她是叶山家的小姐,居然敢对她做出这么无礼的事?!
“我要解雇你!”她怒斥。
“凭哪一点?”他有恃无恐的笑睇她,“你不是当家的吧?”
“你……”她气结。
对,她不是当家的,但,她可能且即将是当家的——只要她点头答应。
“况且,比起你那差劲的吻,我的可高明多了,不是吗?”
她愣住。差劲的吻?他在说什么?
“你……你到底……”
他以凌厉却又带着一丝懊恼的目光打断了她的话,“还没想起来吗?叶山学姊。”
闻言,由希倏地一惊。
他叫她叶山学姊?他是……老天,不会吧
“你是伊……伊武英嗣”她不敢置信的说。
他挑眉一笑,“真是教人安慰啊,你总算记起我了。”
她退后两步,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个犹如一头野兽般难以驯服的男人。
他是伊武英嗣那个像是白兔般惊羞的男孩
想起当年的事,由希觉得十分尴尬也很不想面对。
偏偏该转身离开的时候,在他的眼神注视下,她却怎么都移动不了。
伊武英嗣上前轻轻的扣住她的肩膀,微弯下身子将嘴唇贴近她耳边,低声道:“你随时可以来找我,现在的我可以……应付你了。”
闻言,她耳根一热,羞愤的推开他。
见状,他发出豪爽却猖狂的笑声,丢下惊慌失措的她,自顾自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