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由希跑着回到房间时,她以为自己的心脏会因此停止跳动。
她像是被什么追赶着,感到好害怕、好惶恐、好惊慌,但那追着她的……不是他,而是过往的记忆——那清晰得像是昨天才发生般的记忆。
怎么会是他?他又怎么会在飞仙的厨房担任副厨?
他是知名味噌老店“一味庵”的少爷,他们家的味噌走高价路线,销售对象通常是高级料亭及特定的消费族群,这样的他,认真说起来也算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孩,为什么会在飞仙工作?
老天,刚才被他吻过的嘴唇,如今像是要烧起来似的教她心惊。
他为什么要对她做这种事?是为了报复她当年对他……喔,为何她有种这趟回来根本是羊入虎口的感觉?
“叩叩。”
听见敲门声,由希的心跳顿时漏跳了一拍。
“小姐,我是遥美。”
遥美?刚才跟伊武英嗣先后从仓库出来的女服务生。想到这,不知怎地,她的心揪了一下。
“有事吗?”
“大老板娘要我把明天做法事穿的和服拿来给你。”
她顿了一下,才说:“请进。”
“打扰了。”门外,遥美恭谨的拉开障子。
遥美手上捧着一包用和纸包覆着的东西,由希想,那应该是明天做法事要穿的黑色和服。
遥美走了进来,小心翼翼的搁下手上的东西。
“小姐会穿吧?”遥美说道:“若小姐不嫌弃,明天我可以来帮忙。”
“不必麻烦了。”她可是老牌温泉旅馆家的小姐,和服她从小就会穿。
但,明天她其实并不打算穿上这件黑色和服,当然,她不会让遥美知道她的打算。
“那如果没事的话,我就不打扰小姐休息了。”
“嗯,谢谢。”
遥美起身退到门外,跪下,并拉上障子,就在障子几乎要紧闭的那一瞬间,由希叫住了她——
“遥美。”
“是。”听见她的叫唤,遥美立刻又拉开障子,“小姐还有事吗?”
由希张了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唤住遥美做什么?她想问她“你刚才跟他在仓库里做了什么”吗?
看遥美一副气定神闲、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忍不住想,他们是不是经常这样做?
该死,她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一见到伊武英嗣,整个心神都乱了?即便他们之间真的有什么,她也没资格过问啊……
“小姐?”
遥美的声音唤回由希混乱的思绪。她正色道:“不,没事了。”
“喔,那我先退下了。”
遥美用惯了敬语,但由希却听得极不习惯,虽然她曾经是养在城堡里的公主,但如今已在民间生活很多年了。
遥美拉上障子后,由希和衣躺下,两只眼睛却睁得好大、好亮。
明明累了、倦了,但她的脑袋还清醒着。
她想:糟了,今晚……肯定要失眠了。
一早,飞仙的别馆就闹哄哄的,前来念经的师父早早就抵达,而参加法事的亲戚跟客人们也陆续到来。
别馆的入口就是飞仙的后门,平时只供叶山家的人出入,但今天为了跟飞仙的住客做出区隔,特地将客人们引领到后门。
由希并没提早到正厅负责接待工作,这一趟,她当自己是客人,而不是主人。
她换上了自己带来的淡黄色洋装,外头罩了件针织小外套,好整以暇的在房间里候着。
终于,有人来喊她了——
“小姐?你好了吗?”门外叫她的不是遥美,而是阿仙。
“法事要开始了吗?”
“是的,再半个小时就开始了。大老板娘请小姐赶快到正厅。”
“嗯,我马上去。”
说是马上,由希还是慢条斯理的在房里东摸摸西摸摸,硬是又拖了十几分钟才走出房间。
当她出现在正厅时,前来参加法事的亲戚跟客人们都露出疑惑的表情。
显然,就连亲戚都没立刻认出她来。
也是,本家跟旁系亲戚除了婚丧喜庆,平时几乎是不联络往来的,更何况,她离开叶山家已是十二年前的事。
看得出来祖母为了今天的法事,慎重的画了个有精神的妆,还把灰白发丝染黑,梳了个端庄正式的发式。
现在的她,跟昨天满脸病容、虚弱消瘦的模样全然不同。
看见穿着黄色洋装的她,如她所料,祖母先是一震,然后露出了懊恼表情。
她想,祖母肯定很不高兴。
但她不在乎激怒祖母,因为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凡事都得经过父亲及祖母允许、任他们摆布的小女孩。
客人们交头接耳的讨论、猜测她的身分,由希则是自若的迈开步伐,稳稳的踩踏每一步。
见祖母示意她坐到身边,于是她走了过去——
“你为什么穿成这样?”叶山美代低声问她,声音里透着不悦。
“喔,”由希若无其事、轻描淡写地说:“和服被我弄皱了。”
像是知道她是存心的,叶山美代没再多说什么。
叶山美代转过头,看着亲戚及客人们,“今天非常谢谢各位拨冗前来参加犬子昭夫的十周年忌日法事……”
客人们停止交谈,静静的听她说话。
“容我介绍在我身边的这一位,她是昭夫的女儿,由希。”
此话一出,所有亲戚跟客人们都面露惊讶,你看我,我看你,低声议论起来。
“大老板娘,”叶山昭夫的姑丈神情凝肃的问道:“怎么突然把她找回来?”
“是啊,她跟澄子不是早就离开叶山家了吗?”
说话的是叶山昭夫的姑姑仓上朝子,她正以一种防备的眼神看着由希。
“由希是昭夫的亲生骨肉。”
叶山美代简单的一句话,确立了由希不容质疑、屹立不摇的地位。
她是拥有叶山家血脉的人,不论她是男是女,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大老板娘,您该不是打算让昭夫表哥的女儿回来接手飞仙吧?”朝子的儿子、今年已四十五岁的仓上光太问道。
“这些事,待法事结束后再说吧。”叶山美代说罢,转头跟念经的师父点了个头。
师父颔首,命人将经书分送下去,然后开始了今天的法事。
法事虽庄严肃穆,却隐约能感觉到现场人心浮动。
由希知道,那是因为她的出现。
显然,亲戚们都觊觎飞仙的经营权,并早已虎视眈眈——自从她父亲及异母弟弟身故后。
想必这些年,祖母的健康状况已一年不如一年,因此才会急着将她找回来并恳求她接手飞仙。
为了这块招牌,生不出儿子的母亲在叶山家毫无地位,最后甚至被逼着与父亲离婚;为了这块招牌,亲戚们露出贪婪的模样。
她不禁想,这块招牌真有那么了不起吗?
法事结束,亲戚及客人们开始用餐喝酒,而那些急着想知道叶山美代究竟是何盘算的亲戚们也如豺狼般围到叶山美代身边。
“大老板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由希怎么会突然……”
“不是突然。”叶山美代打断了仓上朝子的话,“这件事,我已经考虑了好几年。”
闻言,不只仓上朝子一怔,就连由希都愣了一下。
考虑了好几年?意思是说,祖母早就有这种打算?
就因为她姓叶山,拥有叶山家的血脉?是的,肯定是这样,至少绝不会是因为祖母喜欢她,或是觉得她有能力。
“大老板娘,澄子早就跟昭夫离婚了,由希也已经离开叶山家十二年了。”
“澄子并没有改嫁,由希还是姓叶山。”
“由希她根本不懂旅馆经营,将飞仙交到她手上不是太冒险了吗?”
叶山美代目光一凝,“我当年嫁进叶山家的时候也是什么都不懂,但是现在,我就是飞仙的招牌。”
她骄傲的说出这句话,现场没有人敢反驳或不表认同。
确实,她自年轻时就是飞仙的活招牌,不只因为她长得美,更重要的是,她打理飞仙数十年,从没让任何一位客人对飞仙的服务抱怨过。
“可是……”还有人试图说什么。
“由希她不管在哪方面都已经成熟,只要她愿意学,很快就能上手。”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由希身上。
他们的目光是具有敌意及审视意味的,而那让倔强又敏感的由希感到不悦。
因为觉得不悦,她露出了“你们尽管放马过来”的不逊表情。
“由希她已经快三十岁了吧?”仓上朝子不肯放弃,又道:“难道她还没有结婚对象?”
叶山美代对此事不确定,于是看了由希一眼。
“大老板娘,要是由希结婚,她就不是叶山家的人了。”
“我并没有结婚的打算。”由希淡淡的说。
众人怔住,齐齐看向她。
由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回应,一开始,她是想置身事外,像看戏般看祖母被这些亲戚们围剿。
但她为什么开口了?她只能自己猜想,大概是因为比起祖母,她更讨厌这些亲戚们的嘴脸。
“你没结婚的打算?那是什么意思?”仓上朝子眉心一皱的看着她。
“直至目前,我还看不出结婚对一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好处。”
“什……”
“女人走入婚姻后就丧失自己,一切以夫家为重,不管受了什么委屈都只能暗自吞泪,更不堪的就是像我母亲那样……”她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用平淡近乎冷淡的语气说,“我不打算让自己变成那种可悲的女人。”
听到这番话,内心感触最深的莫过于叶山美代。
当年为了扶正生下男孩的志津,她硬是逼走了澄子。
她想,不管是澄子还是由希,心里应该都十分埋怨她,甚至是憎恨她吧。
“就算是那样,你真的有回来接手的打算吗?”仓上光太直视着她,“管理旅馆可不是儿戏,你该不会有那种天真的想法吧?”
由希讨厌别人质疑她的能力。
离开叶山家后,她不只要想办法让自己活下去,还得帮忙母亲活下去。
她吃了很多苦,做过很多努力,克服过很多困难……所谓的人情冷暖,她什么都尝过。
她不是个天真的人,她比任何人都实际。
看着这些觊觎飞仙招牌的亲戚,再想起为了飞仙这块招牌而伤害了母亲的祖母及父亲,她突然兴起了一个念头——毁了这块招牌。
既然他们能用这块招牌伤害她跟母亲,她就能用这块招牌打击这些人。
是的,能扛起毁掉这块招牌的重责大任的人,除了她,没有别人。
“关于接手飞仙这件事,大老板娘已经跟我提过了,”她澄澈又坚定的目光扫过所有人,“而我决定接受这个挑战。”
此话一出,大家惊讶的看着她,尤其是昨天遭她委婉拒绝的叶山美代。
“由希,你是说……”叶山美代难掩惊喜,“你真的愿意?”
“我愿意试试看。”由希嘴角一勾,悬在唇边的是一抹聪慧、内敛,让人无法猜透其想法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