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他掀开手帕一角,躲猫猫似地喊一声。“我不在家。”
“叩叩,傅佩珊小姐。”他以指节轻敲她额头。“你都不理我。”
“干嘛啦。”她拿下手帕,展露笑靥。“你撒娇喔,像小孩一样。”
“你这次才是真的笑,刚刚几次笑得好难看。”他定定地看她。
“你管我怎么笑!”她故意挤眉弄眼,再拿手帕抹掉眼角被他给逗笑的泪珠,一不小心,沾上了鼻水。
“喂,你什么时候当上王德机电的董事长?我,都不知道。”她一边说,一边若无其事地将手帕折叠起来。
“昨天下午董事会改选,星期一才会正式发布消息。不过,大家都知道了,我今天上课忙着派名片。瞧,这不就证明了你都不理我。”
“我整天打呵欠,休息时间就趴在桌上睡死了,哪管得到你。”
“你总是消息不灵通,哪天被抓去卖掉了都不知道。”
“差个一两天而已。再说,有一堆大头恭喜你,不差我一个。”
“我是不差你一个客套的道贺,但是被当作办公室大盗就严重了。”
“哼,我没拿、电击器或防狼喷雾对付你,算是客气了。”讲到这个她就瞥扭,如今跟他熟了,索性问清楚:“你当初怎么不直接说出你是谁?”
“我想看你的反应。看看你在不认识‘王明泷’这个人的情况下,会做出什么‘正常’的反应。”
“你真贼,存心看我出洋相?”
“你那天好凶悍,凶到我如果不配合你演出,就太对不起你努力维护公司安全的魄力了。”他笑说。
“你喔!”她指向他的心口。“这里藏着一个爱玩、爱作怪的小孩,偏偏必须扮成高尚人士,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就要恶作剧。”
王明泷全身一下子热了起来,好似那个藏着的小孩在他体内欢呼跳跃;难道他自以为表现得成熟冷静,在她的眼里却完全破功。
“不。”他还是不想承认所谓“内在小孩”的说法。“我不是恶作剧,我是以哲学家的立场观察人生百态。”
“哦?有观察到什么?”
“像是去买三明治,老板娘本来不知道我是谁,后来大概是有同事跟她说我的身分,再去买时,即使人多排队,她也会先问我要吃什么。”
“不喜欢这样?”
“有时候,我不想享受特权,我想当普通人。”
“可是……”她微感心疼。“你还是当不了普通人。新名片给我一张。”他拿出名片,她接过来仔细读着上头的每一个字。
可他也望向自己名片上的头衔。“我爸今年会正式退休,不再担任王业集团旗下任何一家公司的董事长,以后就挂名集团总裁。本来所有公司的董事长统统给我大哥做,他说太多了做不来,分出两间给我。”
“你以后会将重心移到这边来吗?”她抚摸名片上的公司名称。
“一半一半。”
“什么一半一半?”
“其实,我明年想回学校念博士班,我一直在准备考试,手上也有一篇论文准备投到期刊发表。”
“你负荷得了吗?”她忧心地问。
“这两间还好。大哥知道我的目标,所以给我的是业务单纯的小型公司,而且有可信任的老经验总经理在管理,我只要做到充分授权就好;再说了,我大哥说,王业集团这么大,一定要从家族企业转型成专业经营,将来不可能都由亲戚担任要职——尤其是不中用的亲戚。等再过几年,布局妥当了,应该就会有专业人才出任董事长,我也可以退居幕后。”
“嗯,王顾问的想法很好。”她还是感到忧心。“这大概要有几年的过渡期,即使你充分授权,交给专业经理人,但一边念博士班,一边要顾及公司的重大决策,这怎么顾得来?”
“你知道电脑硬碟吧?”他见她点头,继续说:“我的脑袋好比一个硬碟,可以分割成不同的磁碟区,C槽放公司,D槽放哲学,随时转换,各自存取资料,不会有冲突。”
“你的形容真好玩。那家庭?感情呢?再分割成E槽、F槽?”
“属于我的感性部分,那是中央处理器,掌控我生命的运作。”
“哇,天才哲学家,你真的可以去写书了!”她笑叹。
“别忘了我智商一六0。”
“是,你最聪明了。”她挂着微笑。“身体还是要顾好。你喜欢哲学,博士就慢慢念,不急着念完;凭你这张帅脸,还可以多拗几年的学生票。”
王明泷有自信应付未来双重身分的生活,但聊了下来,他感觉到她的笑容下仍藏着忧虑,好似让她一起承受他的担子了。
他不知该如何教她放心,能做的就是抬起手,想去摸摸她的头发。
“啊?”她下意识地闪避他的抚摸,身子一动,肚子便咕了一声。
“肚子饿了吗?”他的手顺势拍到大腿上,笑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吃饭。”
* * *
“吼!这牛肉怎么这么软嫩啊。”傅佩珊胃口大开,嘴巴里还嚼着牛肉,又汤匙喝一口汤。“汤头也好好喝喔。”
“小姐,你很没形象耶,一直喷口水。”
“嘻。”她拿餐巾纸抹了嘴。
“我再帮你倒杯麦茶。”王明泷说完,很殷勤动心地去茶桶倒茶。
“他们的茶也很够味,不是随便泡的。”茶来了,她先喝一口。
“我再推荐他们的牛肉卷饼,刚烤出来的饼皮又香又脆,一定要趁热吃,可惜今天卖完了,下次再来吃。”
她微笑低头吃面。下次,听起来仿佛有无限的可能性,或许,他们还有很多个下次。
“来宝面食。你怎知道这家店?”她问。
“我大嫂在这里打过工,跟这边的谢老板熟得,像一家人。”他指向门口一名笑呵呵跟客人聊天的壮硕平头中年男人。
“蟹老板?”她狐疑地说:“他又不像海绵宝宝里面那个蟹老板。”
“他姓谢,谢谢的谢,当然是谢老板了。”他笑说:“刚好名字就叫谢来宝,念快一点就是蟹老板。”
“真好玩。”傅佩珊环视整洁明亮的店面。“这家面馆气氛活泼,员工穿他们自己logo的T恤,看起来很有精神,服务也很热忱,当然了,东西更好吃,来这边吃饭心情会变好,下次就会想再来。”
“心情好些了吗?”
“谁说我心情不好?”她瞪他一眼。
“会瞪人就是正常了。你不理人时,我都不敢惹你。”
“讲得好像被我欺负了。”她记起了他似乎戳了她几次,不禁觉得好笑,有感而发:“我当然明白,不要让别人来影响自己的心情,但这是一个群体的社会,大家互相影响,难免遇到让自己不高兴的人,一时意志薄弱,就会被拖到负面情绪去。”
他静待她说下去。
“你见过我的二十坪小公寓,那原来是我外公的家。当年我妈妈就是从这间新盖好的房子嫁出去的,小时候我来台北也住在这里,听阿公讲故事,看阿娘做发粿;后来阿嬷阿公相继过世,由我妈妈继承这房子。我妈怕以后还有继承过户问题,征得在美国的舅舅同意,转成我的名字,我也搬了进来,这是三年前的事了;就在这之后,经过介绍认识某人,交往还满顺利的。对了,你到底有没有谈过恋爱?”
“当然有。”他不满地说:“怎扯到我这里来了?”
“我要说的是,刚开始谈恋爱时,每个人都会以最美好的一面表现给对方看,然后就有一种‘就是他了’的错觉。等时间久了,也不要说是露出狐狸尾巴啦,就再也藏不住原始的本性。
“某人将我的房子嫌得一无是处,太旧啦,太小啦,一直从心患我卖掉房子,做为结婚买房的基金。我说我不可能卖,这房子虽然在我的名下,那是属于一家人的,即使舅舅很少回台湾,我也不认识我的美国表哥表表姊,但好歹这里也算是他在台湾的一个家,而且等我弟当完兵后,就会搬过来一起住。”
“你有弟弟?”
“别插嘴。我有弟弟很稀奇吗?都不关心我!”她话一出口,不自然地笑了笑,继续说:“我跟某人说,我们可以一起赚钱买新房子,然后他就开始看大坪数百豪宅,原来这是他妈妈的意见。”
“他妈妈这意见出得好,不然你就被拐走了。”
“惦惦啦,不然我就不说了。”看到小王子变成无辜小狗脸,她说下去:“她妈妈说要一家人一起住,所以要我们出钱买下她中意的大坪数豪宅。房子在哪里?在三峡。即使是自己开车,我每天花在交通上的时间起码要三个小时,这还不算路上塞车喔,更何况油钱也是一笔数目。
“我说我负担不起,他们就又叫我卖房子。我不依他家的意见,当面叫他叫妈说,他家可以卖掉自己的房子去买豪宅,我们结婚后另外住市区;他妈妈抓狂了,说为了等我卖房子,错过了房价还低的时候,然后开始数落我为人媳妇的道理,要任劳任怨,要唯夫家是从。天哪!这是哪里来的十八世纪婆婆啊!
“他们家的人,包括某人,开始嫌弃我,恐吓我,说我年纪大,个性差,长相不好,除了某人,不可能再有人想要跟我结婚。
“直到这时候,我才醒悟,某人在相亲后本来没消息了,突然又变得热烈追求。他不是爱我,而是因为他听说我有一间房子;他追不到可以让他少奋斗二十年的千金小姐,退而求其次,找个人来分担他家的豪宅贷款。
“最后,他妈妈使出撒手?,直接下订,某人也拿分手做威胁,说什么他事事为我们未来着想,却是真心换绝情。我听了心都凉了。你们连最起码的沟通和尊重都没有,我怎敢嫁过去,开了一次先例,将来不就予取予求,一辈子当个翻不了身的小媳妇?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跟那个女的交往,很可能在分手前就劈腿了,不然怎会小孩都这么大了……唉,不管了,他家的事我不想知道了。
“分手是痛,更痛的是我自以为谈恋爱,结果竟然只是人家的模范媳妇人选;后来什么难听的话都出来了,说我表里不一,城府很深。 欸,我看起来乖巧,是因为我有教养,我敬你是长辈,所以我客气;跟他说我相亲失败很多次,结果就被拿来当把柄,说我没人追,吃定我非嫁他不可;还说我想高攀他们什么在地的望族。望族?一天到晚夸说他家吃黑鲔鱼吃帝王蟹吃到不想再吃的望族会拿不出钱买豪宅?我看是汪汪叫的汪族吧。对不起,又侮辱到狗了。
“还有咧,我天生雀斑碍着谁了,看不顺眼就不要追嘛,全都可以拿可来说嘴?我切!”
一口气说完,呃,或是说骂完,她还是很闷,喝了一口麦茶,这才发现桌上的碗盘不知何时让店员收拾干净了。
“咦!你怎么都不说话?”
“你不是叫我惦惦吗?”王明泷始终直视着她,眼珠子缓缓地在她脸上转着。“好,我说话了喔。嗯,这张脸独一无二,全世界找不出第二张跟你有相同位置雀斑的脸。”
“不要研究我的脸啦!”她拿手掌遮住脸蛋。“那时的你,委屈了。”
一股热流冲上眼眶,她想哭了。
“傅副科长,我很高兴你今天坐在这里。”
她也很高兴今天坐在这里。她不是因为怕寂寞、怕孤单、怕街上成双成对伤眼又伤心而一头栽入爱情和婚姻委曲求全的笨女人;她仍是一个经济独立自主、过着充实快意生活、能够决定自己未来幸福的聪明女人。
此外,她还有一个很高兴坐在这里的原因,那就是对座有一个愿意听她说话的小王子。在有人欺负她时,他保护她;心情不好时,他唱歌逗她;她就像是被小王子时时浇水滋润、以玻璃罩保护起来的玫瑰花……糟了,眼角湿湿的,她赶快拿出手帕,不想再哭给他看了。
王明泷见她左手半遮面,好像又要掉泪,一时紧张地想倾身向前,待见她右手拿出他的手帕,便放心地坐稳,嘴角很愉快地扬起;再见她抹了抹眼角后,装作很顺手地将手帕放回她的包包,他眼里的笑意更深了。
“谁介绍那个烂人给你?”
“庄经理。”她摆摆手。“我不怪他啦,那也是他太太的什么朋友的亲戚的同事的什么的猪朋狗友,刚好条件合了,就拉拢介绍认识,谁也不知道表面条件不错的好青年的幕后真相,又没共同认识的朋友可以探听,这都要深入交往了才知道。”
“多么痛的领悟呜呜……”
“咦!你也会唱了?看来你不怎么恐龙嘛。”
“以前你唱过,我很好奇,就去找来听。只要是你说过的事,是我所不知道的,我就会想去弄明白。”
她有些惶惑,虽说那是他喜欢找答案的哲学家精神,但他会如此认真对待别人说过的话吗?会看别人吃火腿三明治然后也买来吃吗?
“算了算了,老是跟你讲垃圾话,你听听就算了,当作我发疯。”
“来,嘴巴张开。”
“干嘛?”她掩住嘴巴。
“我看你里面是不是垃圾桶啊,不然怎么会吐垃圾话。”
“你欠揍。”
“以后有事你就说出来,别闷在心里生气,会得内伤。”
今晚是要教她感动几遍啊。她故意望向别处,眨了眨眼,再看手表。
“哇,快十点了。我们坐太久了,人家要打烊了。”
“还没呢。”他指向店面另一边,那边才坐下十几个大男孩,个个黝黑强壮,笑声宏亮,精力旺盛,散发出无比的青春活力。
“小哥,带小嫂来了?”两个大男生走来,笑嘻嘻地词。
“礼貌点。”王明泷正色说:“这是我的上司,叫傅姐姐好。”
“傅姐姐好。”两个大男孩立正站好。
“你们……”傅佩珊在两张有如彼此复制的脸孔看过来又看过去,惊奇地问说:“是双胞胎?”
“他郑容,土木系一年级。”
“他郑易,财金系一年级。”双胞胎互相指向对方介绍。
“容易。”
“我爸爸三天三夜想不到名字,终于顿悟到知难行易,就叫容易。”
“他们的爸爸就是我大嫂的老师,后来变同事……”
“我知道了!”傅佩珊笑说:“人家都叫他郑老师。美莉、陈桑都会跟我们讲顾问夫人以前在王业当工读妹妹的事,我都很熟了。”
“他们一定加油添醋,有机会叫我大嫂讲原版的给你听。”
“小哥,这是我们校际杯棒球赛的邀请函。”不知道是郑容还是郑易递一张卡片过来。“你是赞助厂商,开幕式校长要颁发奖状给你。”
“还是你们代领。”
“我都替你保管十几张奖状了,再不拿回去我要用来垫便当了。”
“拿来吧,看在你保管那么久的份上,一张换一打棒球。”
“耶!”双胞胎大吼大叫,朝他们的同伴宣布小哥的义举。
“谢谢小哥!”十几个大男生开心大喊,屋子都震动了。
“小哥,我们要献吻。”双胞胎刻意嗽起嘴唇,作势要抱人。
“我都吐了,快滚。”王明泷酷酷地挥手赶人。
双胞胎还真的以转圈圈的方式“滚”回去,傅佩珊看了直笑。
“赞助厂商?”她问。
“双胞胎喜欢打棒球,他们周末练完校队或是看完球赛,就会来这边吃消夜。”王明泷回想说:“我认识他们时,都是高中棒球社的,社团经费难免不足,我就赞助一些,到现在上大学了,持续被他们勒索。”
“看来你被勒索得挺愉快的。你不错啦,有心培养运动选手。”
“也不算培养,他们是打兴趣的,不太可能成为国手或职业球员;但只要打得高兴,身体健康,好好念书,有健全的人格,可以带给家庭和社会正面的影响力,这样我的赞助就有意义了。”
“王明泷啊……”她惊叹。“你可以去选总统了。”
她相信,他绝对是当企业家兼哲学家的料,胸襟和见识远远超过他这个年纪,她都觉得自己白白多活他几年了。
今天来到这里,她剖析了自己,也重新认识了他。
原来他有这群年轻的朋友,也有过来叫他小帅锅的蟹老板和老板娘;他在这里,轻松自在,像个寻常的邻家男孩,这是她所不知道的王明泷。
望着那群大男孩,她不禁赞叹:“年轻真好。”
“你又不老。”
“心境老了。虽说我常保年轻的心情,但毕竟跟新一辈的年轻人差一个世代了。有人说我这年纪是轻熟女,正是自信、美丽、成熟的时候,但我觉得我比较像是羽量级的欧巴桑。”
“噗!”小王子一口茶差点喷出去。“我脑海浮现你打拳击的画面,然后,一拳出去碰一声,你将对手打倒了。”
“你女子拳击看很多喔?来,过来,让我打几拳。”
“好凶的母老虎,看来你暴戾之气太重,不排解掉会影响运势。”
“王大仙,怎么排解啊?”
“去大声喊出来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