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主管训练课程,傅佩珊猛喝咖啡提神。一星期的疲劳都还没得到休息,又要往脑袋塞一堆专业知识,幸好下午最后两个钟头是请来企管大师、也就是大王子王明瀚讲管理心理学,精采生动的内容让一群有些年纪、昏昏欲睡的主管们全醒过来了。
下课后,一堆大头主管跑上前跟极有可能在一个月后就任董事长的大王子热络寒喧。傅佩珊仍坐在椅子上,精神振奋,意犹未尽地将她还记得的内容补充写在笔记本上。
“傅副科长,怎样,晚上一起吃饭?”王明泷坐到她旁边的座位。“你不跟你大哥聚餐?”她一点都不意外他突然跑来。
“他固定星期天回家吃饭,明天就又见面了。”
“你不回家陪你爸妈?”
“有时候我们当小孩的也要有自己的生活。”
她掰不出理由赶他,忙左右张望;门口那边大头们已簇拥着王明瀚离开,教室只剩两个人事处的同事在收拾。
他缠她,但不烦她,懂得适当保持距离;像今天上课一整天,他会让她看到他,却不来找她说话,反倒令她有所期待。
哎,她真是爱吃又假势利;虽说如此,她仍很假仙地低头写笔记。
“你不事先说,我、我……”她压低声音,怕被同事听见。
“你不会刚好又要上课,还是有约吧?傅副科长,你是不会说谎的。”
“好啦,吃个饭而己,谁怕谁。”她盖起笔记本。
“讲得我好像要吃掉你。走吧,去人多的地方,你随时都可以呼救。”
望着那双黑黝黝的眼眸,的确像是吃人的大海怪,但其中隐隐藏有更多的热切期盼;她不忍拂逆,也不愿违背自己内心的渴望。
他们像普通的上班族,坐了捷运到信义商圈,在和他闲扯之余,她竟然开始幻想,吃顿饭后呢?时间还早,然后顺便去看场电影?
哇哇哇,熟女也会做白日梦?不,这不是白日梦是正当的假日休闲生活,就算不是真的男女朋友,这样耗掉一个周末夜晚也不错。
“想吃什么?”走出捷运站,他问。
“去百货公司美食街随便吃吃就好。”
“这是我第一次正式约傅副科长出来吃饭,不可以随便吃吃。”
“可是星期六晚上到处是人,餐厅一定都客满了。”
“现在六点多,先到处走走看看。”
她没意见,反正找不到合意的“不随便”的餐厅,照样去人挤人的美食街凑热闹,或许,还能挤出一点时间看电影……嘿。
她拿出手机,迫不及待上网找今日上映的电影。
“你看什么?”他拉住低头滑手机的她,不让她撞上别人。
“没有啦,我看有没有简讯。”她收起手机,反正吃饭时还有时间查。
两人来到百货公司楼上的餐厅,绕了一圈,她瞧见某家招牌。
“这家很有名,听说是明星开的,过去看看。”
餐厅门口摆放菜单供人翻阅,她翻了几页,不禁昨舌。
“吓!一道汤要一干二。”她趁服务生接待订位客人时,小声地说:“贵森森喔,不如去吃隔壁吃到饱的自助餐。”
“走,去隔壁看。”王明泷说。
“好啊……”她一转身,就看到旁边站着一名头发烫得像红色核爆云、脸上彩妆可比厚涂油漆、身上穿着有如调色盘的套装、挽了一个塑胶光泽的鳄鱼皮柏金包、年纪约莫六十来岁的富态妇女。
那锐利的目光看得她有如芒刺在背。一年前,她喊她许妈妈,现在她却连一声礼貌性的许伯母都喊不出来。
“你还是这么寒酸啊,一道汤一千二了吃不起吗?”许太太尖声尖气地笑说:“傅小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傅佩珊笑不出来,连嘴角都牵不起来,同时注意到许太太旁边推着娃娃1的年轻女子;依她的认知,带得出来的婴儿起码都两、三个月大了,目测那睡娃娃似乎还大些,再加上九个月的孕期……她心头突地一抽。
岂不是在分手前,那个人就跟这女人在一起了?
“这是我媳妇。”许太太带着示威的笑容,证实了她的想法。“我们伟强去停车,等一下就跟他爸爸上来,你要不要进来吃饭,跟他打声招呼?”
那位年轻许太太一脸敌意,明明婴儿车里的小孩没有任何动静,她却很刻意地微蹲下身,翘起莲花指,理了理小被子。
“我不打扰你们了。”她勉强一笑,举步就要走。
“带弟弟出来逛街?”大许太太仍不放过她,瞧向王明泷,撇了嘴角。
“想也知道,以你这种个性怎能交得到男朋友呢。我说呀,女人过了三十,一下子就老了。你不要那么个强,凡事多为人着想,这才嫁得出去。”
“就是嘛,害伟强差点赔了五十万的订金。”小许太太的利嘴不输她婆婆。“他那阵子很难过,怎样也想不到你会这样无情无义。”
“有雀斑的女人是天生破财相。”大许太太越说越离谱。“还好朱老师有提醒我,我又一再提醒伟强,他这才懂得我们小美的好。”
“妈,朱老师很准的,他说伟强今年会升经理,就应验了。”
“这也是小美你有帮夫运,为我们许家带来房子、孙子、银子啊。”傅佩珊不想听她们讲那些完全不关她的事情,明明不必顾及礼貌,转身就能走,过去记忆却全部涌了上来,像一摊烂泥困住她的脚步。
“珊珊。”王明泷突然喊了肉麻的称呼,左手就抱了过来。“这家餐厅不合你的口味,我们走吧。”
他的左臂搭在她的肩头,将她紧密地靠拢在他怀里;她撞进了他温热的胸膛,风觉到他说话时喷在她颊边的热气,竟一时傻了。
“咦!”两个许太太皆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不是珊珊的弟弟,是她男朋友喔。”王明泷微笑拿出黑色小牛皮名片夹,递出一张名片。“欧巴桑,这是我的名片。我看你应该有在做股票,听过王德机电吗?最近刚上柜,飙了两倍价格。”
“你是王德机电的董、董……董事长?”大许太太的眼睛睁得老大,将两圈黑眼线给撑得晕开,死盯住名片上的头衔。
“欧巴桑果然是菜篮族,你对本公司的经营或是股价有意见吗?”
“不可能!你看起来这么嫩,明明还是个大学生,怎可能当公司的董事长!”大许太太很快转为强硬脸色,以轻蔑的目光看人。“哼,该不会是路上捡了名片,或是自己印的吧。”
“你看名片上的名字,这是我的身分证,是不是一样啊?”王明泷笑容可拦,掏出皮夹,拿出身分证,技巧性地以大拇指掩住生日,秀给两个女人看。
“他用的是Mont Blanc的皮件!”小许太太惊呼,眼里只见皮夹精美的车工缝线。
“你真的是王业集团的……”大许太太也是惊呼。
“小开。”王明泷笑咪咪地说:“说我富二代也可以。”他收起皮夹,再亲昵地搂住傅佩珊。
“你还年轻,不要被她骗了。”大许太太犹在嘴硬。
“哎,错了,是我们这种小开比较会欺骗女人的厌情。不过珊珊这么聪明,她知道我是真心爱她,这才愿意跟我交往。”
“Armani的西装,Longines的机械表。”小许太太还在观察王小开身上的值钱物品。“妈呀你看,他的皮带才是真正的鳄鱼皮!”
大许太太怒视媳妇,慌忙挪动手臂,将她的塑胶鳄鱼包推到腰后。
由于今天到公司上课,他们皆是正式上班服装,男的西装领带,女的套装高跟鞋,相较周遭人们的休闲打扮,两人的穿着和气质显得十分有格调。
“珊珊,”王明泷无视两位太太,改为握住她的右手。“我们走了。去饭店吃最有情调的高级法国料理。”
扔下脸孔扭曲的大许太太和又妒又羡的小许太太,他们搭电扶梯离开,到了一楼,直接走出百货公司,继续往前走。
傅佩珊犹让他牵着手,她不想放;一来是她眷恋着他的手掌,温热有力,稳稳地握住了她的;二来她也不知要往哪里去,只能让他牵着走。
“王明泷,没必要这样。”但她还是滑开了他的手掌,低声说:“她们无聊,你也跟着幼稚。”
“对不起。”
“没啦,不用对不起,你是帮我出头。”她勉强笑说:“嗳,一整个就是很荒谬,好像在演老掉牙的婆妈剧。”
“我不知道你跟她们有过什么事,但对付坏人就是要比他更凶、更厉害,这世上多的是欺善怕恶的小人。”
“两只狗在那边叫,你没事凑什么热闹?”
“汪汪!”
“算了,别侮辱狗。”她笑了,见到前面徒步区的座椅。“座一下好吗?”他们坐在春天的黄昏里,天色仍未全黑,逛街人潮一波又一波,走过来,走过去,高声谈笑,奔跑叫嚷,他们犹如海朝里的礁石,默然不动。
王明泷陪她坐着,她不说,他也不问,就让她去沉淀心情。
坐了一会儿,她拿出手机,戴上耳机,手指滑了几下,听起音乐来。他仍是注意着她,只见她越听,头越低,有时轻轻咬唇,有时抿嘴发呆,更多时候是看着地面,那张脸的表情告诉他,她还是不开心。
“耳机分给我听听。”他拿指头戳她的手臂。
“唔。”她拿开左耳耳机,让他拉了线过去听。
他再往左边坐靠近些,将耳机塞进左耳,就听到一道柔和的女声唱着什么难过啦、情人节啦的歌词。他听了三卡,终于听清楚词意。
分手快乐,请你快乐,挥别错的才能和对的相逢……
“这什么歌?”他问。
“你真是恐龙时代的人,没听过梁静茹的分手快乐?”
“我只听过贝多芬的快乐颂。还有,恐龙时代是没有人的,离最后恐龙灭绝的白里纪是六千五百万年前,而人类、或是人猿也好,要一百多万年前才出现……”
“是。”她总算又笑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大哲学家,我知道了。”
“手机给我。”
“做什么?”
“我看你这国产牌子的功能跟哀凤有什么不同。”
她让他拿手机去研究,耳机线路仍然将他们连接在一起。
她手机里的各式档案存了删,删了又存,唯一保留的就是这首歌,因为她偶尔想到或是触景伤情时,就要为自己唱一次分手快乐。
分手,真的真的不悲伤难过,她该庆幸离开那个烂人。
——没人能把谁的幸福没收,你发誓你会活得有笑容……
“歌怎么不见了?”她拿下耳机。
“我删掉了。”王明泷一派轻松地说。
“喂,我花钱下载的歌耶!”她瞪他。
“几块钱下载的?二十块?五十块?顶各二百块,我还赔得起!”他说着就激动起来。“没看过有人笨到花钱买发臭发酸的恶烂情绪。”
“肖仔!”她也回吼,摊开手,摆明了跟他讨钱。
他还真打开皮夹,看了一下,很冷静地说:“我没有三百块。走,去买巧克力给你吃,找开了钱再给你。”
“我不吃巧克力,把自己吃肥了,更嫁不出去。”
她弯了背,双手支在大腿上,撑着下巴,不想讲话,瞪着地面,不想看路上双双对对的情侣。
她并不是气他删掉歌曲,而是生自己的闷气。
小王子说得对。的确,一首好歌能让人有所体会,从而走出情伤。她一年前就了解分手快乐的道理了,应是从此挥别阴霾,展开新的人生,们以还要回头皮覆咀嚼过去晦暗的情绪?就算碰到姓许的,她只要维持现轩的正面心态就好了,文怎让人给拖进了昔日的烂坑洞里?
还在跟小狗汪汪叫的不是小王子,是她的心魔呀。
正懊恼着,耳边飘进高高低低的奇怪声音,她狐疑地转头看他,原来他正拍着膝盖打拍子,竟是在唱歌,她一下子抓不到音调,听不出歌曲。
“你唱哪一国话?”
“德语。贝多芬合唱交响曲第四乐章的合唱曲,就是快乐颂。”
只听他咕噜噜,哈呼呼,喔啊啊,不晓得在唱什么碗糕;但曲调是熟悉的,开朗的音符,跳动的旋律,振奋,愉快,明亮,好似金色阳光遍照原野,又似站在最高的山顶上,一望无际,心胸开阔,她不禁开口跟着唱。
“青天高高,白云飘飘,太阳当空在微笑……哇,忘记了,小时候唱过的,啦啦啦啦啦啦啦……”忘词了干脆就用啦的。
他唱他的德文,还握住她的手机当麦克风,她也开始拍手打拍子。
“咪咪法瘦,瘦法咪瑞,豆豆瑞咪,咪瑞瑞……咳!”她笑着拍他一下。“你唱太高了,我拉不上去,再降两个key下来。”
“是你声音压太低了,怕什么,唱出来给大家听。”他站起身面对她,学指挥家将右手抬起,示意她拉开嗓子。
“不要啦,人那么多。”
“你会注意那个大声讲电话的男生吗?又会注意那对像连体婴的情侣吗?”他望向路人,又望定了她。
“小姐,没人认识你,不要那么在意别人的眼光。”
“我才不是在意,我是怕制造噪音,要被罚钱的。”
这时他手机铃声响起,他将她的手机还她,取出了自己的手机接听。
“我是……抱歉,我来不及赶过去……好,就取消。”
听到他讲电话,她突然顿悟。“你有订位?”
“就刚刚那间吃到饱的自助餐。”
她好想哭。小王子费了多少心思,刻意安排一场不像约会的约会,却让她一时的情绪给破坏了。
“我不确定下课时间,”他坐回她身边,兀自以高昂的语气说:“订晚一点,好让他们有翻桌率,现在就给他们翻第二次。”
“对不起,王明泷,我扫你的兴。”
她不舍,真的不舍他的用心;她猜想,小王子一定是想在餐厅人员跟他们说没位子时,突然很神气地说他有订位,嘻皮笑脸讨她一顿骂。
“对不起,对……”她总觉得说不够对不起,声音喷住,喉头一酸,泪水就泛滥而出。
“没!没有……”他慌了,刚才他都不怕那对婆媳的恶势力了,却让她软绵绵的眼泪给吓到,忙说:“你没扫我的兴。这样就哭?”
她吸了吸鼻子,想要扼止眼泪,然而嘴一瘪,反倒挤出更多泪水。
望着她掉泪,王明泷头一回明白为何作家要用断线的珍珠来形容女人的眼泪;一颗颗,晶莹,凄美,令人心疼,尤其这泪水是为他而流的。
开车送她回家那晚,他不知道她哭的原因;今天,他是知道了,却是一样慌张,一样不知所措。
从口袋拿出手帕,拿指头戳戳她,她却是低头不看他。
捏着手帕,他像个呆瓜坐着;他不敢骤然去抬她的脸,万一又被她的铁沙掌打回来,他想,他也会哭的。
怕被拒绝?他忽然了解自己不跟她说订位的原因了;不单单是想给她一个惊喜,而且是因为他非常期待今晚的饭局,若她真的不愿意来,他再默默取消就好,既不会让她为难,也不会显得他有“心机”。
但,她来了。他刚才看了她的手机,发现她之前急着上网,原来是在查电影时刻;那么,她也在期待什么吗?
“没吃到自助餐,没、没关系,以后、以后再吃就好。”可恶!他讲话怎结巴了,连安慰人都不会。“现在陪你坐在一起,就好,一点都不扫兴。”
“呜呜……”
“傅副科长,你好脆弱。”他可怎么办啊。
“承认自己的脆弱,也是一种勇敢。呜。”她抬起头,又哭了。“我要将你的话记下来,将来写进我的哲学著作里。”
“别抄了,我也是拷贝励志书上的句子。”她打开包包,准备找面纸,带着鼻音说:“讲漂亮话容易,诚实面对自己,难啊。”
“给你。”他将于帕递到她眼下。
她顺手就接过来,往脸上拭泪,按了按,抹了抹。
天色已全黑,灯光照出辉煌夜景,附近有街头艺人自弹自唱。每个周末,此处皆是一样的景致,但坐在这里的他们,心情已有微妙的变化。
“你手帕今天没擦过鼻涕吧?”她问。
“没,很干净的。”
她摊开这条男生的灰格子大手帕,整个蒙在脸上,用力吸闻属于他的松木气味,再有混乱起伏的情绪,也让那清爽温和的气息给抚平了。
如此藏在他的气味里面,就像是他的安慰,不必言语,不必动作,她已心情宁静,心满意足。
她不想拿开,因为一翻开来,松木气味便会逸失到空气里,她再也抓不到;事实上,她从来就不认为她能抓住他的一些什么。
——只愿能愉快相处,好众好散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