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竹庐名为“极翠”。
听说它原是霍家庄老庄主暇时的静修之处,这次却特地让出来给胡真。下人们自是知道这表示胡真的身分不同于一般,可得另眼相待才行。
所谓的“另眼相待”,就是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闲杂人等全都不许过来打扰,平时这里静得出奇,跟外头简直是两个世界。
但……讲那么好听作啥呢,说白了其实就是软禁。
入了霍家庄之后五鬼就很少露面了,偶尔山鬼、水鬼会过来探望她,但也总在门外绕绕就走,连废话都说得少了。
让那五只话痨鬼一路轰炸,她都觉得自己耳朵不时嗡嗡作响,但突然安静下来,又觉得这地方静得让人发慌。
她可以说话的对象就只剩下被派来照顾她的丫鬟翠儿。
翠儿生得娇俏可人,个儿虽然矮小,但手脚伶俐,聪慧细心;说起话来带有北方大妞的爽利,每天都把自己、再把庄里的所见所闻一桩桩一件件说得极为灵动,就算没在跟前看着也像亲眼所见那般。
“那个大和尚又高又壮,浑身黑黝黝的好吓人哪!听说他手上那把降魔杵还是老老庄主所造,重达一百零八斤呢!挥舞起来虎虎生风,身子板稍微轻点儿的人站旁边都会被风刮走呢!”
是嵩山少林寺?嵩山少林寺离此有千里之遥,难道真的连少林寺的武僧都请得来吗?
“还有啊,崑仑山的封老太爷也来啦。小胡公子,你听过封老太爷拉的胡琴吗?我告诉你,千万不要听,会哭的!会哭得好惨好惨的。上回他来,拉了三天琴,我们差点哭瞎了眼睛!这次老庄主说了不许他带胡琴,而且派了小赵跟着他。小赵是所有小厮当中最灵光的,鬼点子最多了,封老太爷只要一想拉胡琴,小赵就得变花样让封老太爷玩儿,总之是不许他拉琴,兆头不好嘛!”
“这次除了大和尚、封老太爷之外还来了好多好多人,龙大侠跟宫小姐的名气可真大,来参加婚礼的人好多好多啊!厨房里的王大娘跟李大婶每天都抱怨着煮食快煮断手了!好几百个人呢!好几百欸!还好咱们霍家庄也够大了,不然怎么能装得下那么多人。”
“对了对了,庄子里来了头老虎喔!不知道是哪来的。霍山上自然是有老虎的,可是从来没跑进来过啊!真是吓人!好多人都见过,听说黑黝黝的、张牙舞爪、神出鬼没,还有人被老虎咬伤了呢!管柴火的狗子就被老虎咬了腿,他说那是头可怕的大白虎,二少爷跟三少爷已经带人去捕了。小胡公子,你怕不怕大白虎?万一老虎来了,你可千万要记得跑啊。”
大白虎……呃……是传说中的吊睛白额虎?
“龙大侠这次一直蒙着脸,以前他不蒙脸的,长得可帅啦!我们庄主老是怨叹自己女儿早都嫁出去了,要不然是一定一定要嫁给龙大侠的。”
“龙大侠哪儿好啊?奴婢不知道龙大侠在江湖上好不好,但他在咱们庄子里是很好很好的,大夥儿都喜欢他啊!他有时候一年来一次,有时候一年来好几次,跟少爷们感情很好的,不摆架子,人又爽快,就好像另外一个少爷似的。”
“宫小姐?翠儿当然见过啦!好美好美的,天仙似的人儿。宫二小姐也好漂亮喔!怎么说呢?啊!对了,一个就像是天山上的雪莲,一个是火炎山上的火焰,各有所长。好多人说宫二小姐以后也是要嫁龙大侠的。哈哈,小胡公子,你说会不会真的姊妹俩都嫁给龙大侠?”
若是连宫千岁也娶了……
那真是恭喜龙天运了,连那般刁蛮凶残的女子也敢娶,那可不是齐人之福,肯定是翻天灾祸了。
“明天就是他们大婚的日子了。”
翠儿唱歌似说了一串又一串,终于说完了,笑咪咪地看着他。“小胡公子,龙大侠成亲的时候你要来看啊,少庄主准备了好多好多的烟花,一定漂亮极了!”
“欸,好啊。”
胡真微微一笑,那笑,温润如玉,只见他容色俊雅,眼里水光润明,翠儿不由得看傻了眼,只一瞬整张脸都烧红起来,连忙低下头。“那个……小胡公子如若没事,那翠儿……翠儿先告退了……”
“在下没事,谢谢翠儿姑娘。”
翠儿连忙转身飞也似地逃了,临走前却又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了那容颜一眼,小心肝扑通扑通地跳着,眼角含春,万分娇羞。
龙大侠当然是帅,少爷们也都是人中龙凤,但哪及得上丰神俊朗、雍容俊雅的小胡公子。他们是磊落大侠、江湖豪客;更别提霍家庄里的其他男人了,粗豪勇悍者多,全都是些杀猪似的莽夫,跟小胡公子一比,那就是天与地的差别。
能侍候小胡公子是多么幸运的事,其他人都要嫉妒死她啦!
翠儿捧着雀跃的小心肝离去,思忖着小胡公子喜欢听她说话呢,她得去打探更多的消息才行。
翠儿走后,这方小院子又恢复了寂静。太静了,静得令人心慌。
她掏出怀中的竹笛。
虽然样子看起来像支小笛子,但事实上却完全吹不出声音——不,也不是吹不出声音,而是吹不出人耳听得到的声音。
“极翠”是贴着山崖建造的,两侧是密林。
突然,后方崖顶上出现了一道灰白色闇影,极大的肉掌贴着山崖无声无息地跳跃,接着窜上屋顶,一点声音都没有,碧绿兽眼亮晶晶地在黑暗中闪动。
胡真望着那道影子,它从屋顶往下一跃,她想闪都来不及,砰地一声就被它扑倒在地。
胡真呻吟。“大白……跟你讲好几次了,你长大了,不能再这样扑过来了,你早晚会压死我的。”
大白,一头巨大壮硕的灰白熊獒乐不可支地舔着她。
它没有叫,只从喉咙里发出咿咿呜呜的声音来表达与主人重逢的喜悦。胡真奋力从大白掌下逃出。这条狗真的已经长得太巨大,也难怪总被误认为是老虎,跟匹驴子一样大的壮硕身体有着猛兽的力量,却也有着神出鬼没的本事。老实说,就算跟真的老虎拚搏,大白也不见得逊色。
她抱着爱犬在地上乱滚,大白雀跃地跳来跳去,眼睛闪亮亮地吐着舌头。胡真跟它玩了一会儿才伸出手。“乖,让我看看。”
大白咧开嘴,乖乖地坐着。
它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小竹筒,里面藏着密件。
信鸽什么的真是太落伍,速度固然快了点,但随便一把弓就能结束它的性命;武功高些的甚至连弓都不用,飞身一捞就中,几年心血就成了乳鸽一盅。
熊獒就不同了。有灵性、善追踪、善隐匿,就算被发现也没几个人敢对付,多数人见着这么大头猛兽都是反身就逃的,从来也没见过敢正面跟大白对着干的人。大白速度虽然没有信鸽快,但他们每州都有信站,大白远从永京追她至此,传递消息外还可兼作斥侯、保镳,比信鸽有用得太多。
看完信,胡真沉默了半晌,静静地摸着大白的颈子。大白开心地在地上滚着,翻出白白的肚皮。
半晌,她终于叹口气,进屋去提笔写了信。“带回去。明晚我需要你,送完信就得回来,晓得吗?”
大白起身,兴奋地摇着尾巴。
“回去吧。”
大白依依不舍地蹭着她的手,她又蹲下来好好地抱了抱它,感受到它厚厚皮毛下的温暖,然后用力拍了拍它的头。“去吧。”
大白跃上竹庐,无声无息地纵身一跃,跳上那不可能有人翻跃的山崖,只两三个纵跃就消失了。
仰望着爱犬消失的方向,胡真默默看着那条人不可能走的路。
幽州刺史看着眼前满脸凛霜的男人,不安地咽了口唾液,喉结上上下下滚动。
“聂大人……”
“秦大人想抗旨?”
“不、不不!下官岂敢!”他连忙摇手,“只是下官没料到聂大人会来,事出突然,要即刻点齐兵马恐怕……恐怕……”
“恐怕来不及吗?”
“欸,一时半刻恐怕是来不及——”
寒忙一闪,聂冬的长剑瞬间削去了他一只耳朵!
幽州刺史愣了半晌,怔怔地看着躺在地上的那小块肉,等他终于明白那是什么之后,不由得撝住血淋淋的脑袋哭嚎:“我的耳朵!你……你……”
聂冬那双没有情绪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彷佛猛兽打量着猎物。“黄昏时刻若兵马尚未点齐,我就拿你的脑袋当令牌。”
“是……是……”
“滚。”
“来人!快来人!叫大夫——”幽州刺史掩耳哭嚎着奔了出去。
聂冬那双冷冰冰的眼睛幽闇地望向了远处的霍山。
过去几年来的影像闪过他脑海。
想到初次在御街上看到胡真,那清瘤单薄的身影定定地立在宫门外,手里捧着一卷书,眉目如画。
想到胡真骑在马上,微侧着脸对他说话;俊秀儒雅的脸孔容色恬淡,总是淡淡地笑着,偶尔说得兴起,眼里难得地灿出光。
他们是朋友。
他这一生,唯一的朋友。
可惜……连这唯一的朋友也要失去了。
“一拜天地!”仪傧喜孜孜地喊,“二拜高堂……”
霍家庄正厅上喜气洋洋,一对比人还高的喜烛亮晃晃地燃着,霍家老爷子霍清风端坐在主婚人的大位上,面露喜色地看着眼前一对新人对他盈盈下拜。
“呵呵呵呵,好!好!祝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祝贺的宾客们纷纷鼓掌叫好,偌大厅堂挤得满满都是人,十分热闹。
“夫妻交拜!”
山崖上胡真默默望着红光满天的霍家主厅。
有那百年不灭的龙焰炉照耀着,那里永远都亮得像白日似,那对喜烛只不过是白日萤光,不值一哂,可偏偏那对喜烛就是晃痛了她的眼。
“送人洞房!”
仪傧放声大喊,人们欢呼的声音响彻云霄!几乎就在同时,霍家主厅外放起了烟火,冲天而起的烟花在天际怒放,五颜六色,耀眼夺目。
龙天运还真的就娶了宫千水。
那天他说“等我”,等什么?等这一刻吗?
她的心微微抽痛,凝视着那对新人,距离远看不太清楚;但她很想知道,被人群包围着的他,脸上是否也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她突然很想过去看看,总没有人在大喜之日还戴着面具吧?此刻穿上新郎服饰的他该是什么模样?他的脸,与她梦中所见的人是否相同?
“师妹。”
“傅师兄。”胡真头也不回地招呼。
穿着玄色短打的男子踏着夜色而来,他披散着一头长发,仅在额上简单束条带子,轮廓深邃,半敞着胸,赤足,那模样不伦不类,脸上表情落拓不羁,眼神还带着几分倨傲。
只见他足下如风,拎着一样白色物体,迅捷无比地来到她身旁。
“他们上来了。”
“多少人?”
“五千。”
“五千?!”
胡真愣住!霍山镇哪来的五千人?整个幽州兵马加起来也不到五千。在这一带拥兵最重的是玉门关,但那还得两三天的路程才能到。
“幽州的三千兵马,再加上幕州、玉门关跟夜枭的人手,估计约五千。”
“聂冬?”
“不确定。但幽州军的主帅应该是郑平。”
胡真暗自忧愁。虽然跟聂冬交情不深,但总是旧日故人,她不想在战场上与他刀刃相见。出京后聂冬一路紧追不舍,她真担心是聂冬带队。
“聂冬也的确不远了,这一路上都是夜枭拔的桩,来了上百人,霍家庄低估了他们,我看那些武林高手恐怕还来不及出手就被他们拔光了,白搭。”男子哼声,一脸的目中无人。
龙天运不是笨蛋吧?大老远跑来霍家庄成亲,却在洞房花烛夜被灭个干干净净。
她不知道姓龙的到底有啥打算,但如果她没猜错,龙天运是打算在今夜起兵,借势从霍山往北打穿玉门关,往南打下幽州。
只要能打下玉门关,联合了北狼的铁骑,两边势头一旦结合起来,那就势不可挡,没甚么能拦住他了。
“师妹?”
“永京那边布置妥当了吗?”
“这……两天前说内应被捕入狱,生死未明。”
胡真的心抽了一下,想了想,深吸一口气。
“应该不会有问题的……”爹已经潜伏在宫内那么久了,必然有他的打算,她最用不着担心的就是爹了——应该吧?
不远处的山在黑暗中微微晃动,零星的光忽明忽灭,她彷佛听到了杀戮的声音,鼻尖几乎可以闻到带着铁锈味的血。
“这东西该怎么办?”
傅以铮踢了踢脚边的白色物体,那东西半抬起脸,乱发底下一双黑黝黝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胡真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道:“放了他。”
傅以铮不再说话,快速解开他身上的穴道。
“就当是给他的贺礼吧。”胡真仰望天际灿烂的烟花,喃喃自语似地说着:“他想一炮打响北狼军名号?我就送他名号。”然后她回头,灿笑着说:“快走吧山鬼,趁还来得及。”
最后一波烟花疯狂地在天际炸开,那剧烈的震动连霍山也为之深深颤抖,暗夜里山脚下的五千名大军黑压压地扑了上来!
长剑无声地穿刺,那黑衣人惊骇地瞪圆了眼睛;原本是来摸桩的,却没想到反而被一剑对穿,登时殒命。
龙天运的剑并不快,静悄悄得彷佛月光流泻,无所不在、无孔不入——无处可躲。
只见他反手一抖,那剑身微震,血珠飞溅,银色的剑再度恢复灿亮,不沾血,不染尘。
剑名“无垢”,是第七代霍家庄庄主的金盆洗手之作,赠予了当时还在襁褓中的皇子兰欢作为见面礼。
第一次拿剑杀人是在十六岁前夕,明明无垢染不了血,但他却觉得那些四处飞溅的血无处不在,他彷佛听到了无垢酣畅淋漓'痛快饮血的嗡鸣声,而他还曾一度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染上血腥。
父皇只生他一个儿子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他不想自己所经历的兄弟相残惨事再度重演;所以当他确定妻子所生是一对双生女儿,几乎是立刻就抛下皇位返回北狼。
兰七篡位那一天姑姑师父来城门寻他,她说皇城有难,他们必须立刻回去。他毫不迟疑地抛下呼延真跟她走了,只是走了不到两条街,师父就点住他的穴道,将他扔在马上,由一队她秘密训练了许久的卫士带走。
他望着火光映照在姑姑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从她眼里看到了死意。
马匹飞驰着,而姑姑就伫立在火光与灰烬交错的石板路上;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张嘴死命地呐喊,却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想朝她伸手,却连根小指头都动不了。
那一夜他们冲出了永京,原以为速度够快,然而兰七的动作更快。
原以为姑姑秘密训练的死士够狠绝,然而背叛的夜枭却更可怕,他们才出城门就被夜枭赶上,边战边逃,还没离开永京,已经死了三个人。
那一夜是他第一次拿剑杀人,当长剑刺人那人的身体里,他的手还不住地颤抖。当鲜血染红了他的手,腥臭濡滑得让他几乎握不住无垢时,他才真正体会到原来自己过去十六年活得多么欢快幸福。
然而那幸福,已经远了。
往西北的路完全被阻断,死士们带着他往南逃,最终逃进了有熊山,然后逃进南都;当他踏进南都鬼域的那一刻,身边的死士都已经死光,其中两个还是他亲手杀的。
在权势金钱的诱惑下,“忠心”也只不过是虚无缥渺的两个字,随时都可以抛弃。
此刻他们继续往前飞掠,迅捷无比地在林间穿梭,未几又是一阵无声的厮杀;他有些惊讶对方人数之多,照理说前锋队顶多百人,然而看这阵势却远远不止,光是来踩暗桩的人数就已经远超过百人。
“狼主!”善于夜行匿踪的地鬼出现在他身边。“来了千人。”
“五千?!”龙天运有些心惊。他知道俊帝已有动作,但没想到居然首战就派出了五千大军,霍山一战比他料想的还要更重要!
“还有,山鬼不见了。”
“什么?”他的心一跳,猛地回头。“胡真呢?”
地鬼惭愧地低下头。“不知道。属下前去找过,但竹庐里早已经没人了,小胡公子……下落不明。”
他的心猛地抽紧!不见了?!
“让我们去找,如果找不回山鬼与小胡公子,我们也没脸回来见狼主。”四鬼请命道。
最后的烟花炸开,如繁星坠落,片刻后四周恢复了一片死寂,于是马蹄声再也掩不住,肃杀之气在暗夜中汹涌。
“上来了!”
远处响起号角,幽州的长刀马队高举着号帜在山路上奔驰,长刀在月色下闪耀着禀然致命的光芒。
“来不及了。”龙天运有了决断,迅疾如风地往霍家庄的方向奔去,“各人依计行事!”
所有人呼喝一声,一入庄便各自奔走,散个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