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判康厚德在龙首鎏金台下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这是他第几次来报信?俊帝继位之后第三次了吧?每一次都很糟,每一次都是冒着掉脑袋的危险伏匍于此。
俊帝冷冷地凝视着他,轻轻开口:“你方才说什么?”
“卑职……卑职无能……”
澄泥砚当头袭来,康厚德不敢闪避,只能硬顶着让砚台打破了头,泼了一身墨。
他闭了闭眼睛,忍痛抖着声音:“启禀陛下,太后心疾日深,心脉倶断……
只能……只能养着,安承天幸、俯仰以日月……”
俊帝咬牙怒视他。“安承天幸、俯仰以日月?也就是说连药都不用吃了,药石罔效的意思?!”
康厚德全身都伏在地上不住颤抖。“卑职无能!”
“你的确是无能!给我拖下去!给我拖下去重打一百大板!”
“陛下饶命!陛下!陛下饶命啊!”康厚德哭嚎着,知道这次是逃不了了,但依旧不断嚎啕。俊帝断不会饶他的,但他一定得叫,叫得他不起疑心。
小太监们快手快脚地收拾着一地残墨后无声无息地退出去。
“摆驾漪清宫!”
“皇上。”小喜迅速拦在他跟前,低低地弯着腰,轻声:“院判去了大半日,太后此刻正歇着。”
俊帝恶狠狠地瞪他。“所以?”
小喜不坑气,只是无言地弯着腰。
兰俊怒极!
他猛地一手掐住小喜的脖子,将他重重攒在柱子上。“所以朕不能去看望她?说啊!你敢拦着我,怎么不敢说因为她恨死我了,因为只要一见到朕,她的病不但不会好,还会病得更重!说不定一下就给朕气死了是不是?!”
小喜紧紧闭上眼睛。他不想看,不想看那张狰狞的脸。
俊帝将他拖起来,再一次狠狠地摔在柱子上!明明看起来是那样孱弱枯瘦,但发起怒来却依然有着千钧之力!
小喜一窒,后脑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不由得一黑。
恍惚间,彷佛听到那个小小的孩子这样轻轻唤他,小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嘿?痛不痛?”
眼前明黄色的袍子一闪,他惶恐极了,连忙想起身下拜,可是他连呼吸都好痛!整个肺几乎要炸开了,那痛撕裂着他身上的每根筋骨。
那孩子摇摇头,同情地看着他。“别起来。你是谁?为什么会跌进池子里?你差点就死了知不知道?”
他说不出话来,不识水性的他呛咳得连眼睛都在喷水,呜呜地什么话也说不出。
他不是失足跌下的,是被其他的小太监欺负;他们七手八脚地押着他,将他扔进这里,因为他是最下等的;他们恨他,说他连长相都是个妖孽。
那孩子居然还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他呛出来的水溅湿了那明黄色短袍,他真恨不得自己当场就死了!他怎么敢弄脏他?!
只因不受他人待见就被扔进池里溺死,弄脏了太子的衣袍岂不是要被活剐了?!
“不要哭。”那孩子这样说,伸手拭去他脸上的水,那清朗的脸孔认真地看着他,说:“不要哭。”
“求陛下成全,让太后回北狼颐养天年。”他跪在俊帝面前,喑哑着嗓子吃力地哀求:“求陛下成全!”
“作梦!”俊帝冷笑。“放她回去好让你们起来反我?”
“陛下!”他匍匐在他脚下,全心全意:“求陛下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让太后跟两位小公主回北狼吧!小喜愿为陛下效死!小喜愿永伴陛下身侧——”
一记狠狠的巴掌就是他的回答,那巴掌打得他眼前一花,耳朵啵地发出一声碎响,剧痛传来,世界突然就安静了。
俊帝削薄的唇在他面前一开一合,尖刻地说着什么,但那声音好远,远得像是从天际传来。
兰俊的眼冷冷地剐着他。“你以为你是谁?只不过是一个阉人,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跟朕谈条件?连个暖床的也算不上!你不配!”拂袖而去,没有回顾。
不要哭……那孩子认真的眸子凝视着他、安慰着他:“从今天开始你跟着我吧,不要哭了。”
小喜伏匍着,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落日,夜深,月起,星沉。
整整两天。
等他清醒,已经被扔进了黑牢。
俊帝说:“要死,就去死。”
六年前锦华宫
老宫娥蹲踞在阴暗的角落里怔怔地注视着那男人。
真想不到他肯做这种事。堂堂金璧皇朝的御史大夫来这里充当下人,为她擦手、为她洗脸、喂她吃饭,一整年。
中间他也离开过,有时候一两天,有时候三五天,每次她都觉得他不会再回来了;但他总是再一次出现,就这么日复一日地照顾着小公主。
为什么呢?如果他真的喜欢公主,当初怎么连多看公主一眼也不肯?如果当初他就娶了秀公主,事情会不会完全不一样?
多年前公主想嫁给御史大夫呼延恪的事情轰动了整个宫廷,让秀公主青眼有加却又完全不理不睬,只对发妻一往情深的痴心男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老宫女不懂呼延恪。但她不懂的事情多了去,数十年来桩桩件件,又岂止一个古怪的御史大夫而已。
她远从北方狼帐跟着老老皇帝来此已经将近三十年了。
三十年来她只知道自己效忠的是兰氏,以前服侍老老太后、服侍太上皇,后来兰壹当了太子她就去服侍兰壹。
他们让她去侍候谁她就去,后来他们老忘了宫里有这么个人,于是她就到处都去,那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穿梭在每个宫里,每天有忙不完的事,看顾着兰家所有的孩子。
她喜欢兰壹,那孩子心性最为善良。虽然她又聋又哑,可是他待她始终都是和颜悦色,还说整个东宫里他最喜欢的就是姥姥;其实她那时候才二十多岁,还不算太老。可是兰壹说她是姥姥,那她就是姥姥。
兰壹走了,东宫之主换成了兰馥。
他们都说是大嗓门的兰馥毒杀了兰壹,可只有姥姥知道其实不是。
兰馥嗓门虽然大,可心是好的;他力大无穷又奔放豪勇,就像以前草海上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勇士一样光明磊落。如果兰馥要杀一个人,他会在大白日里冲上去用刀砍死对方。粗蛮,但是直接。
可是粗蛮直接的勇士却被蜂给叮死了。
打猎的时候从林子里窜出无数只毒蜂,兰馥一下就死了。多讽刺!他的名字里有着花香,最后死于蜂吻。
那么好的孩子却一个接着一个死去。
因为她又聋又哑,周围的人总不防备她;他们不知道她可以读唇语,也不知道她其实识字。她像个无声的影子,在内庭里到处来来去去,总有人用得上她,也总有人遗忘了她。
她见证了兰家所有孩子的出生,也见证了那些青春性命的逝去。但姥姥什么都不说,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觉得自己的心碎了一次又一次。
兰十三出生的时候姥姥也在旁边,可是她太粗糙了!侍候皇朝最尊贵的小公主,那些人一定要是模样最好看、声音最好听、手脚最纤细的人才可以,粗笨的姥姥当然不成,她只能远远地望着那粉雕玉琢的小人儿。
姥姥的命运就像一条小船,在内庭里荡啊荡的,总荡在兰家孩子身边。
那天兰十三被废了武功,姥姥就像现在一样蜷缩在黑暗里,静静地看着,等他们都走得远了,她才出来轻轻地抱起兰十三,将她像个婴儿似地护在怀里。
姥姥永远都木着脸,她是不可以流泪的,一旦流泪就是有感情,有感情他们就会赶走她,甚至杀死她。
可是姥姥从来没有忘记,她没忘记兰壹徜徉在花前月下,笑吟吟地用唇语对她说:“姥姥,这花用来酿酒最好。”
她没忘记兰馥亮晶晶的黑眼睛;更没忘记冬日里兰十三那银铃似的笑声,每一年都因为她笑,所以春天才记得要来。
可是他们废了她,残忍得像恶鬼一样。
那一夜禁卫军哗变,一直陪伴在小皇帝身边的长公主兰十三落了单,她在太后的寝宫外被擒,他们说秀公主主使禁卫军反叛,她去太后寝宫是为了斩草除根。
宫里的侍卫、暗卫轮番上阵,也不知道究竟死了多少人才终于擒住她。听说秀公主武功天下第一,那一夜的血战让很多人用性命明白了什么叫“天下第一”。
但她终究还是被逮住了。他们问她,小皇帝去了哪?兰十三当然不肯说,原本暗卫们要杀掉她,因她武功太高了,只要稍有机会就会反噬,留她活口肯定后患无穷,还是直接杀掉最为安全。
兰七不肯。这世上总也有他不肯杀的人。
“今天不杀我,将来我一定割下你的人头祭奠六哥!”
兰七冷笑。“六哥?你真的以为兰老六是个好东西?你以为兰壹是怎么死的?兰馥是怎么死的?你以为他只当了八年皇帝就甘心放手是为什么?就是因为他内心有愧!他杀兄弑弟,屠戮自己的亲人!”
“你胡说!”
“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心里崇高无上的兰六比谁都还要恶毒!他的所作所为连我都自叹弗如!只有你那么蠢——哈!也是。若不是你这么蠢,他也不会容你活到今天替他带孩子。”
“你闭嘴!兰七,我真不敢相信你做了那么多恶毒的事却连半件都不敢认!你孬种!六哥是怎么死的?你说!他好端端一个人还正值壮年,为什么突然就死了?是你杀了他!你怕他!你非得等他死了才敢反!”
啪地一声脆响!兰七狠狠地甩了秀公主一巴掌。他只有这时候敢打她,以前他不敢的,他武功没有兰秀高,连想碰碰她的手指都没机会。
“你胡说!我才不怕他!”
兰七阴柔俊美的脸庞映照着火光,透着股说不出的妖艳;他愤恨咬牙,像毒蛇一样发出嘶声:“偏生他命长,吃了那么久的毒却硬撑到今天才肯死!我等了多久你知道吗?他那该死的混帐让我等了这么多年!这皇位本来就该是我的!”
秀公主的唇角流着血,却还是哀笑着,凄美颓艳。“杀掉我,不然我一定会割下你的人头。”
兰七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那黑黑的瞳孔里没有情绪,好像他看着的是一个跟他完全陌生的人。
“废了她。”
看到兰七翕动的口唇吐出那三个字,姥姥的心抖了一下。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姥姥不知道,因为她不敢看。
等她重新睁开眼睛,秀公主就像个破布娃娃似躺在地上,她的四肢腕部都被割开,血汩汩地涌着。
那血,好红,浸润着地面,慢慢地淌流着。
姥姥上前将兰十三抱在怀里,像抱婴儿似轻轻地摇晃着。她还是没有哭,但她在心里发誓,绝不再让任何人伤害她的孩子。
过往的回忆让姥姥的眸子黯了黯,她抿了唇,揣在怀里的手紧紧握住刀,半刻也不敢松懈,即便那男人已经来这里一年多。
那男人今天没扮成宫女,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锦华宫是愈来愈少人来了,有时候连送膳的太监宫女都有意无意地忘了她们。
他在宫里点上了一对大红囍烛,还摆了合卺。
姥姥觉得自己的脑袋肯定是糊涂了,今儿个晚上有谁要成亲吗?这锦华宫里就只有三个人——秀公主、男人,跟她。
他们要成亲?秀公主已经成了木偶好久好久了!这些年来她不会动、不会哭、不会笑,只是活着。
有的时候秀公主甚至连着好几天都闭着眼睛,看起来像是死了,只差那么一口气。
“我要娶你。”呼延恪抱着秀公主走到桌前,轻轻地放下她。
没有盖头布,没有凤冠霞帔,只有一对摇曳的红烛跟合卺。
他坐在兰十三面前凝视着她,那双眼睛好黑、好深。“就在今天。你答应,就得嫁给我;不答应,也得嫁给我。”
看着他翕动的唇,姥姥哑然。这算有选择?
“姥姥。”
她吓了一跳,不由得往黑暗里更缩了缩。她是不会走的,不管那男人怎么赶她,她都不走,她要守着公主。
呼延恪朝她招招手,眼底居然罕见地有着笑意。“来。”
姥姥怯生生地从黑暗中站起来,默默移动到他们面前。
“你坐那边。”呼延恪指着贵妃榻。
姥姥不明就里地走过去,坐下。
呼延恪握着兰十三的手,温柔地开口:“你现在没有长辈,虽然你六嫂还在,但我想她没办法来帮我们主持婚礼。姥姥从小看着你长大,她是你们兰家年纪最大的长辈了,我想你应该不会反对。”
姥姥的身体愈来愈僵硬,她不太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畏畏缩缩地往椅子旁悄悄地挪……
“姥姥。”呼延恪来到她面前,确认她可以看到他的唇,他的俊脸向着她,就连已经年过半百的她都忍不住心跳加速!
“请你坐好,你希望兰秀下半辈子幸福吧?”
姥姥怯生生地点头。
“我发誓我会永远照顾她。”
姥姥觉得自己的眼眶湿了,她忍了那么多年,忍得连自己都以为已经没有眼泪,却没想到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就让她老泪纵横。
于是,呼延恪抱着兰秀往外拜了天地,往内拜了姥姥为高堂,他碰着兰秀微冷的额,这样就是夫妻交拜,然后握住兰秀的手端了酒,酒盏交错,各喝了一杯。
“我们成亲了。”呼延恪将她紧紧拥在怀里,沙哑地在她耳畔低喃:“你认也好,不认也好,我们都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