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下,他孤身一人站在霍家庄大门口,面无表情、状似安然地仰望着天际被乌云半掩的月,心底却急如火燎!
去哪里了?胡真。
原本打算待战事一结束就告诉她事实真相,可是却不见了!是被谁带走?想到那纤细的身影,他的心紧紧地揪成一团,夏夜突然变得那样寒凉,丝丝摄人寒气从脚底慢慢缭绕上来,令人惶恐不安。
他几乎想立刻转身离开,他得去找呼延真,无论她在什么地方,他不能再一次失去——
然而马队来了,黑压压一片,寂静地在庄前勒马,安静肃穆,铁盔下的眼睛齐齐望向他。
一匹黑骑排开马群慢慢踱到他面前,马上的人冷冷地俯视他。
“交出来。”他说。
龙天运也看着他,有霎时的迷惘。“交?交什么?”
清冷的月终于穿透云层,薄薄的光照在聂冬那张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的脸上,彷佛死屍。
“胡真。”聂冬说。
在永京的那个夜里他也见过聂冬。事实上潜伏在永京时,他经常见到他,然而此刻的聂冬却像是换了个人似,跟以前的聂冬截然不同。
此刻的他身上散发着死气,眼里弥漫着看似冷静的疯狂。
“听到没有?交出胡真,我让你留个全屍。”
龙天运沉默了片刻,然后有些不合时宜地、惊奇地笑了笑。“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要胡真?”
聂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是谁?”
霍家庄内人群无声地、慢慢地涌出。
他们身上披着毛皮,手里提着亮晃晃的大刀,脚步又大又稳,沉重地,每一步都踏出烟尘。
有人牵来赤红色大马,龙天运潇洒地飞身一跃而上。“北狼狼主。”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已经送入洞房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啊,此刻应该与他的新娘子在一起才是——虽然大敌当前,但他早就料到了不是吗?
为什么他依然玄袍墨靴,一副闲云野鹤的模样站在庄口仰望明月?
此刻他终于没戴面具了,可惜距离太远,所以即使没戴面具,她却依然看不清他眉目。
她多想亲眼看看他的脸,想知道那张脸与她脑海中的模样是否相同。
远远地,胡真微眯着眼凝视他,心里翻搅着各种错综复杂的滋味,似苦似甜。山路上的暗影层层叠叠涌上来,是幽州的长刀马队,凛凛长刀,森然罗列,铁盔重甲,看起来十分骇人。
可是他依然姿态悠闲地伫立着,彷佛前面来的不是可以轻易把他斩成肉酱的刀队,彷佛他眼里除了天上的一轮明月,再无其它。
是故作姿态吗?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龙天运似乎不是个会故作姿态的人。可是他有什么?不过是一千狼骑、一千霍家军,再加上数百个武林人,胜算实在不太大。
黑骑排众而出,那是聂冬。胡真不由得蹙起了眉。“怎么会是聂冬?”
“嗯,他在山下出现的,来得比预期的早,郑平让他领队。”傅以铮答道。
胡真愣了下。“这又是为何?聂冬只不过是夜枭小统领,怎么突然就成了能够领军的将军了?”
“应该不是……”傅以铮欲言又止,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雀儿们传来的消息。师妹跟聂冬总算是朋友,如果知道了那些事,会不会影响她的判断?
“怎么?”
“没……方才雀儿来报,说是聂冬收到俊帝密令,想是密令上削了幽州州牧的军权。”他避重就轻地回答,这也不算撒谎。
胡真趴在爱犬大白身上,总觉得这些事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但她又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
霍家庄内密密麻麻地涌出人群,那是来自北狼的勇士,他们身上披着狼皮,巨大的狼首包着头,远看就像是一整群嗜血的、直立的恶狼。
据说只有真正的勇士才能拥有“全狼”,由整匹狼连着狼首剥皮制成,而一个狼群里找不出几头能剥制成全狼的巨狼。北狼人高大,现在出现的这些更是个中翘楚,这里至少有好几百匹全狼,竟然找不到只围普通狼皮的兵士,看来此役北狼也是精锐尽出,势在必得。
要说服狼骑入关已属不易,更何况是这样一支绝对精英的队伍,或者该说……是谁有此等能耐?
突然,“吾等愿为狼主效死!”震天的呼喊声响起,连山岳也为之动摇!
狼主……胡真回头,山鬼正痴痴地看着他。
那怪人叫小胡公子“师妹”,他为什么叫他“师妹”?小胡公子是女的?他们虽然想过这种可能性,也觉得狼主最好还是娶个妻子而不是纳个男宠比较好,但眼前突如其来的转变真的教人很难接受。更重要的是,狼主要是知道他的小男宠变成女人了,会不会很崩溃啊?
“他是狼主?”胡真指着远方的龙天运问。
山鬼呆呆地点头。
北狼入主中土、一统天下后建立了金璧皇朝,一开始北狼与中土南北分治,
一朝双廷,后来北狼划为领地,由退位的皇帝统领渐渐成了惯例,一直延续至今。前任老狼头是燎皇,七年前燎皇去世之后据说狼帐不再从俊帝号令,而是由当地耆老按照旧制组成“狼团”治理,没想到现在居然有了狼主!
她早猜到龙天运是打算与北狼狼骑分进合击,却没想到他会是现任狼主,也难怪能调动这样庞大的武力。
“怎么样?听起来挺威风吧,比什么夭子皇帝可威风多了,比起来我还宁愿当个老狼头。”
“杀!”
崖下两军交战,顿时刀光、火光、厮杀声不绝于耳,但她却听到那来自过去的声音。
两军交锋,无数人头涌动,但她的目光却毫不困难地锁住了龙天运的身影。
“跟我私奔去迦兰河,你爹不剥掉你一层皮才怪!”
难怪总觉得熟悉,因为她听到的其实不是来自过去的声音,她听到的是来自地狱的声音。
那是已死的、兰欢的声音……
姓龙,因为他是真龙天子,名“天运”,兰欢登基时的年号正是“天运”。
她真迟钝,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她却至今才猜出来——或者是她心里根本不愿相信;她不愿相信兰欢会骗她,不愿相信兰欢认不出她,更不愿相信兰欢认出了她却又不与她相认。
兰欢始终戴着面具,唯一的理由就是不愿被她认出来不是吗?阔别七年,兰欢连她也不再相信了。能怪他吗?连自己的亲叔叔都会背叛,她呼延真,一个童年玩伴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呢?
“公子……”山鬼焦急地看着他。
“咦?你怎么还在?”胡真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是叫你走了吗?”
“狼主命山鬼保护公子,山鬼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公子身边!”
“别胡说了,干嘛死在我身边?你快走吧!”胡真不耐烦地挥挥手。
山鬼急得头上冒烟,但眼前的小胡公子却让他不敢放肆;那头吓死人的巨兽正双眼放光地盯着他,看起来随时都会张开血盆大口吞了他。
北狼狼骑骁勇善战,霍家军棍阵威力惊人,再加上中土武林人的帮助,胜利的天枰似乎一面倒地倾向了北狼。然而五千大军啊,他们前仆后继,源源不绝!这世上总有比死更可怕的事。
“退则死!惧则杀!”幽州军的军头不断吼着军令。
“临阵退缩者,三等亲内具杀之,五等亲流放终身,永不得赦!”
幽州兵士们宁愿战死也不敢后退一步,因为等在那里的,是比死还残忍的刑罚。
狼骑们陷入苦战。
“公子,你……你不是就在这里看着吧?”
胡真趴在熊獒背上,双眼直盯着山下,表情却是一片莫测高深的空白。“我也可以在别的地方看啊,你喜欢在哪看?”
山鬼急了。“公子——”
“闭嘴!再吵我就扔你下山。”傅以铮阴森森开口。
山鬼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这人不知是哪来的,他所展现的武功招数怪异,身法更是迅捷无比、前所未见。
要知道,在南都能被称之为“鬼”,那不只是嘴上说说,身手不够飘忽鬼魅是绝对不够格的。在整个南都,要论身法论速度,他山鬼绝对有自信能排到前十。但这人抓他就像抓小鸡一样容易,他根本连撒腿跑开的机会都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
“夜枭队上来了。”那人不知道听到了什么,突然眺望着下方的山林。夜枭们的轻身功夫了得,必然不会走山路,而是从旁的路径上来,果然没多久就看到一群黑衣人如鬼魅般地从树林里窜出。
不畏战不怕死的长刀队已经够难应付,这百多个夜枭如果也投入战局,那他们得有多大的损伤?
若首战就失利,对往后的战局影响甚大,跟中土武林好不容易才达成的协议也可能毁于一旦。山鬼愈想愈心惊,眼看着战局陷入胶着,他却只能在这里呆看着,真是教人心急如焚!他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突然,崖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他们速度极快,像是一群身怀绝世武功的武林高手,但怎么可能数量那么多?而且……而且他们的后面是断崖!哪里有路啊?!
山鬼慌张地往后看,那声音他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靠近了?
“师妹。”
“听我号令。”
在后来的几十年里,山鬼经常想起、也经常对人说起这一幕。
在这之前,他总觉得是小胡公子配不上狼主,论样貌、论武功、论才气、论智计,小胡公子总略逊狼主那么一筹。
北狼人以强为美,小胡公子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除了之乎也者啥都不会,连宫千岁都比不上,更不要说擅于术法的宫千水了,人家可是决胜千里之外,杀人都不用刀的!可狼主身负国仇家恨,是要夺江山放眼天下的人物,小胡公子甚么的,实在有些小家子气不是?
可是在这一刻,十来头巨兽神出鬼没地从后方断崖下飞窜上来,无声无息地列队在胡真身旁,巨兽背上都驮着与兽身同色的娇小杀手,面罩下的眼睛杀气腾腾。更吓人的是夜风翻卷,无数只黑色蝠翼在夜空中鬼魅似地缓缓飞来,山鬼张大了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琅琊的犬蝠们啊……”
一直蛰伏着的胡真终于起身了——或者说,她所骑着的巨兽起身了,那是一条灰白色的狗,比他所以为的还要更巨大!跟驴子体型一样大的动物还能称为之“狗”吗?那狗倨傲地睨了他一眼,他的心神骇然震颤,居然不由得微微往后退了几步。
妈、妈啊……这到底是甚么怪物?!
“杀!”
巨犬们仰天长啸,发出“凹呜”的长啸,那声音是那样巨大,连山崖下正战得难分难解的两方人马都不自觉地停下来掩住耳朵。
轰隆隆轰隆隆!巨兽们奔跑的速度快得惊人,它们咧开大嘴咆哮,獠牙在月光下闪闪发亮,萤绿兽眼散放着疯狂噬血的光芒!
“哇!”兽群还在半山腰就已经有人放声尖叫了。
“妖怪!有妖怪!”
“狼神来了!快逃啊!”
惊叫声四起,巨犬队从山崖上冲下来的这一幕实在太惊人,一时之间竟无人敢阻挡它们,所有人纷纷惊叫着四散奔逃!
比它们速度更快的,是天上飞的黑蝠,那分明长着人脸的东西却有着黑色巨大蝠翼,呈大字形飞掠而来,但人怎能在天上飞?
那些蝠人从天而降,速度比巨犬们还快!它们神速地飞到战场上方,手里不住地往下扔着一团团炮弹似的东西,每一扔都在地上激起一阵烟雾,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蝠人在半空中飞翔来回盘旋,顿时整个霍家庄几乎被那白烟掩没!
“这到底是?!”山鬼惊叫!
“迷烟。”胡真居然轻轻一笑。
“迷……”山鬼这才想掩住自己的口鼻,但他们早已冲入阵中,此时遮掩已来不及了。
“傻子,我早已命人在你们的飮食里放了解药。”
难怪她刚刚就只是在山上静静地看着却不出手,原来她竟是在等,等着人最多的时候,等着夜枭们自己送上门来。
果然,白烟过去,幽州军队被闹得大乱,吸了迷烟的人摇摇晃晃地趴在地上,有些直接躺平,有些抱着肚子呕吐,体质强健或者早早掩住口鼻的剩不到一半,但长年浸淫在毒药中的夜枭却强悍得多,他们依然顽强地扑上来!
“小心!”山鬼大叫!使尽全力才能跟在胡真身旁,眼看着几枚银梭飞来,猛地出手打落了几枚,却还是有几枚往胡真身上激射而去!
伏在巨犬背上的胡真稍稍侧身便闪过了那些暗器。
噗噗噗!连续几声轻响,她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一把连弩。胡真箭法奇准,挡在她面前的夜枭一中箭便立刻倒下,竟是见血封喉的毒辣武器。
山鬼惊愕得顿了下脚步,只是这一顿,巨犬就去得远了,一时之间他居然追不下。
“小胡公子!”
“小胡公子!”
兵荒马乱中的这一声喊原本应该被掩没的,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但偏偏就是有人注意到了。
巨犬、黑蝠来得太惊奇,这支奇兵完全出人意料之外,连龙天运也不知道怎会无声无息中来了这么诡奇的援兵。即便听到山鬼这一声大叫,他都还没意会过来这两者之间的关联,直到他往声音来处看去……
伏在巨犬背上的可不正是胡真?!
他惊愕、傻眼、狂喜,霎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视线交会的那一刹,胡真朝他举起了连弩。
龙天运不动,他怔怔地望着巨犬背上的胡真,她那双清澄纯净的眼睛是那样的凝定专注。
连弩噗地一声发射,在龙天运身侧举刀的兵士被弩箭射得从马鞍上翻倒,另一边的地鬼也在同时出手,他手上拎着抢来的长刀,毫不犹豫地将它当成暗器往胡真胸口射出!
山鬼又是一声惊诧的大叫:“地鬼住手!”
龙天运吓得魂飞魄散!他飞身扑过去,动作却慢了!
“吼!”巨犬咆哮着直立起来,一巴掌挥掉了长刀,另一巴掌将地鬼打得飞出去!
胡真从巨犬背上以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落地,可也在同时,另一道人影激飞过来,胡真举起连弩,却在看清来人时扣弩不发只侧身轻巧地退了几步,没想到那人攻势凌厉,半空中居然招式不断,连连发掌。胡真没料到他动作如此迅速,更没料到他会对她下杀手,一时之间竟防备不及,砰地一声当胸中了一掌。
聂冬不会伤她,她很肯定,因着这肯定,她错愕得直接吐了口血,那刚强威猛的一掌让毫无防备的她往后飞去,幸而大白及时扑过来用身体拦住去势,不然她直滚下山都有可能。
电光石火间,一切都发生得太急太快!
龙天运的长剑斜刺过来,聂冬竟不闪不避,屈指成爪直往胡真面门抓去。
“师妹!”傅以铮大骇,领着巨犬飞身来救。她该闪得过去的!聂冬那一掌并不见得如何高明,她怎么会闪不过?!
几头巨犬同时迅疾无匹地逼过来,它们身型太过巨大,獠牙森然,聂冬能不避龙天运的长剑,却不敢不闪这些熊獒的利齿。他不得不飞身闪避,只这一闪,胡真便重新跳上大白的背;她唇角的鲜血染红了胸口的白衫,脸色苍白如纸,然而更让人心痛的是她的眼神,她不可思议地望着聂冬,不可思议地望着龙天运。我们……难道不是朋友吗?
她竟然同时被两个男人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