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亦画已然清醒,事实上她整晚都无法入睡,可担心扰他睡眠不足,只能憋住气、放缓呼吸。
裘善也装睡,因为时机太敏感,怕聊太多的天,一不小心把离愁给聊上台面。
前天他们去了庄子,在那里住上一晚。
他带她骑马、带她下水抓鱼模蛤蜊,带她果着双足踩在泥土上,还以为她会像那些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般吓得哇哇大叫,但是并没有,她笑得开心张扬,抓起泥土里的蚯蚓吓唬他,还逼他发誓,等打完仗回来教她爬树。
他给她烤鱼,因为吻她吻得过了火,鱼肉焦黑,她没有嫌弃,吃得嘴唇变成黑色。
他给她抓一只小兔子,她又抱又亲,还给取名“皎皎”,陪它玩上半天,最后送它回家。
她说:“我不想自私,它肯定更喜欢跟亲人在一起。”
他听懂了,听懂她有多在乎亲人,他很庆幸,庆幸成为她的亲人。
他背她爬山,把她放在高高的树梢头,风吹乱她的头发,柔软的发丝拂上他的脸,在他身上留下淡淡馨香,于是他牢牢记住这个味道。
她在树上对着远方大叫。“终于明白为什么男人都喜欢高高在上。”
他笑答,“以后我们家里,你来高高在上。”
她大笑,清脆笑声响彻森林,她开始唱歌,蝴蝶翩然飞舞、小鸟展翅,她不是小姑娘,她是森林里的小神仙,手指轻轻一划,他的心脏刻满何亦画。
他给她编花环,用红的黄的紫的小野花编起来……是真的有点丑。
但她拔掉发簪,把花环戴在头顶上,及膝的长发在花环底下摇曳,她说:“这是我最美丽的首饰。”
他是天底下最幸运的男人,得妻如此,夫复何求?等不及她爱上他,他早已爱她入骨。
那天晚上他痛定思痛,拉着刘庄头的妻子刘婶子教自己编绳结,找来五色丝线,他给她编手环,趁她睡着系在手腕上,他绑住她了,永永远远地绑住……
隔天清晨她发现了,啥话都没有说,但他瞧见她在跟刘庄头、刘婶子炫耀,脸上的笑容比阳光更灿烂。
两人玩到夕阳西下才回家,他们把从庄子上带回来的东西送给娘,但是这并没有讨好到娘,相反地她脸色难看。
裘善让亦画先回屋,二话不说双膝落地。“儿子明天一早就要走,他事不求,只求母亲善待亦画。”
裘夫人寒声道:“有了媳妇忘了娘,儿子大罗……放心,她哥哥可是受人景仰的高官,我惹不起也不敢惹。”
回到房间,她已经把他的行囊收拾好,行囊不大,里头的东西五花八门,最多的是伤药。
“就认定我一定会受伤?我在你眼里这么不靠谱?”
她摇摇头,面色凝重。“我可以忍受你饿、你累、你冷,不能忍受你痛、你伤。”
心酸得厉害,他拥她入怀,再次承诺,“我一定会全须全尾、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回来。”
他们一起沐浴,他抱着她,想把她揉进自己骨子里,她紧紧抱他,任由他在身上恣意激狂。
混乱中他说:“我带你上战场吧。”
她大笑,不顾身子酸软,一口气跳下床。
他讶问:“你干什么?”
“收拾行李啊,得连夜把你的衣服改小,明儿个穿。”
她认真了、他心疼了,抱她回床,他说:“打完这一仗,我再不离开你,好吗?”
她咯咯轻笑,何尝不知道这只是个玩笑……笑着笑着,笑出热泪盈眶。
***
这一熬天就亮了,她还在装睡,他侧身相望,她的眼皮微微颤抖,眼角泌出泪光,就这么伤心吗?深深的愧疚在心底扩张。
裘善小心翼翼下床,到柜子旁取出盒子,里头是一支木簪,雕得不好,有点粗糙,什么图案都没有,只有两个字——卿卿。
他刻过两支簪子,一支给了母亲,当时他说:“娘,儿子会勤奋上进,定会让您过上好日子。”
娘骄傲地抬了抬下巴。“我知道,若是办不到,我可不认你。”
他的娘永远不肯在现实面前低头,却也永远对他信心满满,认定他会飞黄腾达,光耀裘家门楣。
给母亲刻簪子时他刻苦自励,想的全是前程未来,而刻手上这支时,他想的是娇妻、是幸福快意,他在瞬间发现,人生除了上进还有其他。
回到床边,轻轻拉起她的手,把簪子放在她的掌心中。
他们约定好不送的,她本想一路装睡,装到午后,但是……哪里装得了?
倏地张开眼,她眼底有着可疑红丝,缓缓吐气,悄悄吞下哽咽,她柔声问:“我可以……送送你吗?”
他不舍得她面对离别,却也舍不得拒绝。
“好!”他又笑出一口大白牙,看起来很豁达,但他打心底明白,有了牵绊的自己,再也豁达不起。
一个字,她用力跳下床,刷牙洗脸换衣衫,动作迅速敏捷,不似平日那般优雅,她的敏捷教他看见她的焦虑。
她亲手为他更衣、伺候他洗漱,他从不让她做这些事,但今天他不阻止,因为明白,这么做能教她心安。
视线落在桌面上干掉的花环,他说:“等我回来,再给你编。”
“好,再把皎皎抓回来陪我玩,我还要吃烤鱼,很黑很苦的那种烤法,我要很多条五色环,把整个手臂都缠满,我还要……”她变成话痨,小嘴张张合合说不停。
裘善笑了,笑得心疼。他抱住她俯、封住她忙碌的小嘴。
他吻得她心慌意乱,气息不定,吻得她不再被焦虑占满知觉,终于他松开手。
“答应我,好好吃饭、睡觉,生病了要乖乖喝药。”
“好。”
“有空就想想我、写信给我。”
“好。”
“娘让你受委屈了你就跟我告状,一笔笔记下来,等我回来,我来还。”
当个孝顺儿子好辛苦啊……但她不想他辛苦,想他幸福。
话廃的亦画不话廃了,不话廃的裘善变得话疡,他一样忧心焦虑,怕她受苦受委屈。
她也知道的呀,她努力笑开,努力配合他每句嘱咐。
这个早晨,从不下厨的亦画亲手给他做早膳。
很难吃,但他连吃两大碗,他还把堪比石头的硬邦邦馒头放进怀里,因为她的眼泪坠上,馒头吸饱她的伤心。
临行,他问:“还有没有话想对我说?”
她点点头,低声道:“努力加餐勿念妾,已属君家,且更从容等待他!”
心有如利爪狠狠挠着、撕拉着,一下一下抽搐的痛,垂眸,终究还是湿了双睫,用力抓住他的衣襟,泪水潸潸而落,哽咽得无法言语。
她的诗勾得他虎目蕴泪,喉结微颤,紧紧抱住她,再也说不出话。
亦画送他到大门前,裘夫人已经站在那里,门外几个士兵当街而立,亦画屈膝问安后把丈夫送出去。
裘夫人的叮咛他一一应下,最终跨上马背。
安静的街道上,马蹄声响,一步步踩在亦画胸口,见他越行越远,她只能茫然垂眸,盯住自己的指间发呆。
突然间心头一阵慌乱,彷佛这一去,他再不会回来……
裘夫人抬头,看见她红肿双眼,怒斥道:“我儿子还没死呢,你哭哭啼啼的是迫不及待想当寡妇吗?不识大体!”
亦画没有回应,她听不到苛责,只能感受到恐慌一下下敲击胸口。
“姗姗,走!”
“是。”走在裘夫人身后,陈姗姗在经过亦画身边时喙声嗥气说:“嫂子得学着认命啊,既然嫁给武官就得习惯丈夫长年不在,总不能成天想着把丈夫拴在身边,非要这样,那就只能嫁条狗了。”
陈姗姗笑得嘴巴合不拢,表哥离开,裘家后宅……她说了算!
***
乌云蔽日、狂风阵阵,吹得旗幡不断翻飞。
高台上穿着囚服的何亦书垂下头,憔悴的身躯在风中颤抖,创子手手持大刀站在他身后,肃穆的气氛令围观百姓噤若寒蝉。
看着他的背影,监斩官有兔死狐悲的哀伤。
才多久以前,何亦书还是那个周朝最年轻的状元郎,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进士游街那天多少姑娘朝他丢荷包帕子,极尽风光,可如今呢……
他文采并茂、胸有丘壑,甫入朝堂便得皇帝青睐随侍左右,成为新帝的左膀右臂。
新帝登基,心怀远大抱负,君臣二人大刀阔斧、除弊兴利,颁布不少新法令,一时间百姓纷纷讨论。
然世间人千百种,有人称颂就有人反对,立场不同便大做文章,讨伐声、斥责声四起,御史天天上奏摺,大臣与皇帝僵持着,就这样吵吵闹闹走过数年,直到边关战火再起,居然没人愿意领兵?
朝堂不稳、边关为祸,皇帝终透彻了。
说什么天下都是皇帝的?错!天下是权臣的,他们通了气要往东,皇帝用尽全力也无法扭转龙头,皇帝被迫下令斩杀一路陪自己走过风雨飘摇的何亦书。
皇帝点头,郭大将军挺身,带兵出征。
风越吹越大,安静的午门、安静的天空,只有风声,只有乌鸦凄厉鸣叫。
台下,有的百姓默默流泪,有的百姓掩面痛哭,却都一致地不敢发出声响。
因为何青天推出的税法让无数百姓受利;因为他指控高官金满仓、银满堂,逼得许多贪官获罪下台;因为他强推寒门科考、不需官员作保,令官员少了敛财机会,且在提拔更多有为的寒门士子同时剥削了贵族子弟的为官坦途。
他变成贵族眼中的过街老鼠,却也成为百姓心目中的太阳,偏偏这样一个时刻为百姓着想的好官,最终被推出来斩首示众。
不知道是谁念出第一句——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这是往生咒,百姓但愿何青天拔除一切业障,阿弥陀佛护持,使他离苦得乐,接引西方。
紧接第二、第三个人助念,有人起了头,百姓纷纷跪在地上,双掌合十闭眼,虔诚祈愿上天护佑他们的何大人。
看着眼前一幕,何亦书笑了,他从没想过会有这一幕,这辈子,值了……
创子手放眼望去,看着百姓自动自发的行径,鼻子酸涩。
他是个虬髯大汉,这辈子从没说过软话、低过头的硬汉子,可这时豆大的泪水自眼角泌出,他必须将眼皮撑得很开,眼珠子瞪得很大,他不能放松表情,深怕一个放松就会哭得不能自已。
“时辰到——”
监斩官拿起斩令往地上一抛,创子手扬起大刀,不顾一切地对跪在前方的何亦书大喊,“何大人,一路好走。”
他敬佩何亦书,无法为他做什么,只能蓄积全身力气,让大人不受太多苦痛。
刀落头断……何亦书的头颅在地上滚过几圈,他死了,没有不瞑目,紧闭的双眼带着一丝对人世间的悲怜。
一道轰天雷声响起,骤雨急降,百姓没有逃窜,反而像木桩似的一根根矗立在原地,他们跪地磕头,彷佛感觉不到寒冷,任由大雨泼洒。
他们扬声大喊,“何大人,一路好走。”
“上苍护佑我们的何青天!”
与此同时,背诵往生咒的声音更大了,百姓们不愿离去,不害怕雨水冲刷,鲜血涌到脚边,他们膜拜哭泣,他们恸失天地间爱国护民的好大人,哀伤不已。
***
此事被潘丞相知道了,怒火中烧。
何亦书是青天,那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奸臣吗?他为了国事夙夜匪懈、战战兢兢,竟就成了百姓心目中的恶人?
他怒责一句,“无知百姓!”
他砸掉汝窑花瓶后推门离府,大白天却进入香满园,在女人身上发泄满腔怒火。
直到满足了,他双手压在后脑杓,看着俗艳的床帷,对自己说:“不怕,除掉何亦书后,独木难成林、只手能遮天,整个朝堂又将落回自己的口袋。”
身为三朝权臣,潘家将会一路发达千百年。
户部尚书江芷岳听到此事时正在衙门里当差,他气得全身发抖,因为提议对付何亦书的人当中,他喊打喊杀、叫嚣得最大声。
抬起头,发现下属们一个个偷眼瞧他,怒目横过,众人像鹌鹑一样吓得连忙别开眼。
这是怎样?他真成了奸佞恶臣?
坐不住了,江芷岳跑到酒楼买醉,却不料一进门就听见百姓议论此事。
有人说:“浮云蔽日,清明盛世来不了!”
放屁!没有何亦书就没有太平盛世,他谁啊,一个二十几岁的小毛头,好大喜功、弄出几个不瞻前顾后的政策就成了天神?
舆论围攻,酒喝不下,他揣着满腔怒焰返家,正在扫地的小厮没注意到,一帚子将把尘土往他鞋子上扫去,他借题发挥,把个年纪轻轻的小厮给活活打死,这样的“借题发挥”在短短的半个月里面不断发生。
江府管家不得不从外头买回几个年轻男子,安插在府里各处。
陈侍郎不同,得知此事,他迫不及待出门找同僚,一口气找来五、六个,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才是正确的,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烧鸡、烧鹅、猪头皮和一坛黄酒,边吃边细数何亦书的大罪。
送来黄酒的奴才在伺候过各位大人之后退到门口,张起耳朵窃听里头动静,将他们的话一一记录下。
这是肯定的,敢在太岁头上拔毛就得付出代价。
今日你折我股肱,明日我便断你一世,没有人吃大亏却不思报复,那口气只是憋着,可不是吞下去。
同样地,事情传到礼部侍郎郑闵耳里,他眸光一敛,低眉垂首进入自家祠堂,跪在祖宗牌位前,匍匐在地,深深磕头。
许多百姓刻下木牌,一炷清香供奉何大人,不少商人在寺庙里为何亦书点燃长明灯。
林林总总的消息像雪片般传入宫里,皇帝心一酸。
他们没做错,造福百姓、为国筹谋,他们是正确的,只是应该名留青史的他们,怎会沦落到进退两难?
这天京城到处都不平静,不管宫里宫外、大臣百姓,最终……这件事也传进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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