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病了,从娘家回来就开始发烧。
裘善急得团团转,长腿一迈就想出门求医,阿虎拦下道:“我让爹来给小姐看看。”
阿龙、阿虎是家生子,他们的父亲陈伯是大管家、娘是执掌后院的管事嬷嬷,连同青荷五人,在那场大瘟疫之后跟着何家兄妹从渝州老家上京,他们还有一个妹妹,但是在那场瘟疫中和老爷夫人一起没了。
陈伯懂得一点医术,家里谁有小病小痛全是他给看好的,他用药快狠准,常常一帖、两帖就给解决,只不过他开的药很……一言难尽……
“陈伯,可不可以加点红糖。”亦画靠在裘善身上软声哀求,她最怕喝药了,尤其是吃陈伯的药,那是比生病更可怕的折磨。
“良药苦口,乖,吃三帖就好。”
还要三帖?啊……她一翻身,直接趴到床的最里侧,抓起棉被把自己捂得牢牢实实,打死不把头露出来。
裘善忍不住想笑,原来他的小娘子还有这一面。
“把药给我吧。”裘善道。
“姑爷可别像少爷那样,被小姐缠得脑门一昏,就帮她把药偷偷倒掉。”
“还有这种事?”舅兄竟然这般宠娘子?看来自己得加把劲儿才行,否则在娘子心底,他永远只能当老二。
“可不就是。”他看着小姐的翘,扬声道:“老奴下去了,不过会让阿龙、阿虎守着,要是小姐又偷偷把药倒掉,就得重熬一碗,那碗可得多加几两黄连。”
一把掀开棉被,亦画跪到床边,举拳头抗议。“黄连?还要加到几两?陈伯,你的心变黑了。”
“何止啊,这些年为了让小姐乖乖吃药,老奴的心肺肝肾……连肠子都变得黑不溜丢。”
他笑眯眯地转身离开,留下亦画在原地挣扎、跳脚、翻腾……战败!
这一主一仆可爱得让裘善笑弯腰。“娘子,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不如早受刑早安生。”
亦画刨他一眼。“你不心疼我?”
“自然是心疼的,为夫害怕啊,怕那几两黄连跳出来为难娘子。”
呃……垂头垮肩。是的,陈伯没有别的优点,但说话算话绝对是他最大优点,她吞过加上几两黄连的“第二碗”,在生病这件事情上头,陈伯从来都不对她纵容。
裘善舀起药汁放在嘴边吹了吹,打算一口一口慢慢喂。
真要一口一口吞?那是凌迟啊!亦画见状一个机灵,伸手。“给我!”
接过碗靠近鼻子,味道真……睁狞,亦画忍不住干呕,眼泪哗啦啦直流,本就无力的双手越发酸软,哆哆嗦嗦地,褐色汤汁差点流出,她被药味儿熏得眼神涣散,无助地对裘善说:“我可能会死这里。”
“别怕,我给娘子陪葬,九泉之下绝不让你踽踽独行。”
翻白眼,她仰头一把灌下,她是个决绝的人,躲不过就不闪闪躲躲。
用力捂住嘴巴,不让药汁从胃袋里喷出,那可是双重伤害,要是再加上新药……就数多重家暴了。
她苦得一张脸七拧八拐,皱成老太婆,他移开她的手,往她嘴里塞一块山楂糖,顿时酸甜滋味压制药汁苦涩,心头一松,感动得差点儿喷泪。
“再来一颗?”
她用力点头,张嘴。
他投食,等她咽下,又问:“再来一颗。”
一颗一颗再一颗,不爱甜食的亦画吃掉他半袋山楂糖。“你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糖。”
他笑着,是露出一口大白牙的灿烂笑暦,但一句轻飘飘的话又让苦涩返回她的唇齿间。
他说:“日子苦,就总想吃点甜的。”
是真的苦,没有被疼爱关注、没有人在乎,娘只关心他的成就高不高,不在乎他累不累,记忆中的甜只有袋子里的糖,和……他的新嫁娘。
亦画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安慰,只能把自己变成小女乃猫,窝进他胸口处。“对不起,我不该吃掉你的糖。”
“没事,现在我有你。”有了心头上的甜,唇舌间的苦再为难不了他。
***
手臂上枕着一颗头,淡淡幽香传进鼻息,说不出的欢喜舒畅。
接连半个月为出征事宜,裘善早出晚归,但不管回来得再晚,她都等在床边,直到他回来,直到他梳洗过搂上她的腰,她才能安眠。
青荷说:“小姐没离开过院子,成天画画。”
他知道亦画的画很好,比起许多出名的画师半点不差。
青荷说:“小姐每天向夫人请安,但夫人不是不肯见就是挑刺责备。”
这让裘善有强烈的无力感,娘是越发固执了,想要什么就非要达到目的不可,娘让他娶陈姗姗为平妻,他不肯点头,娘便处处针对亦画。
既然如此就别在同一个屋檐底下相处,少见面、少摩擦,他下令在月亮门前安上两扇木门,他对亦画说以后没事别过去,就算母亲让人来请也不去,留在这边宅子,至少阿龙、阿虎能护着她。
为此娘气得不轻,他心知肚明,但此事必须明确果断,不能给母亲半点期待。
过去他不把话说死,是避免母亲在外头给自己找亲事,有陈姗姗当挡箭牌是件好事,如今他已有妻子就得把话讲明白。
昨天他对娘说:“我与亦画讲好,日后兵部俸禄都会给娘,亦画会靠自己的嫁妆过日子,这就当儿子媳妇对母亲的孝顺,至于更多的,等儿子建功立业归京再说。亦画既不吃裘家粮,娘就别对她苛刻要求。”
“她住的是裘家房子。”裘夫人理直气壮吼叫。
居然连这都计较?裘善心头一凛,娘这是把他的妻子当外人还是把他当外人?为了亦画,他打定主意说谎。“我吃住军营,俸银全数上缴,哪来的钱买宅子?新宅院是舅兄为了让我面子上好看才买下的,那也是亦画的嫁妆。”
裘夫人一噎,慰不了儿子。
裘善续道:“倘若母亲非要受人挑拨,处处刻薄媳妇,那么儿子孝顺母亲天经地义,但母亲对媳妇不慈,媳妇也就毋需孝敬,届时儿子月俸便一分为二,母亲与娘子各得一半。”
听到这里,陈姗姗急了。“表嫂只有一个人,我与姨母有两人……”
怒眼射去,噙起冷笑,裘善慢条斯理道:“律法并无规定表哥必须扶养表妹,倘若表妹缺吃穿,我立刻派人送表妹回老家,想来姨父不会亏待亲生女儿。”
这么大的女儿,不必花银子养还能换几两聘金使,姨丈肯定乐意。
瞬间陈姗姗红了双眼,靠进姨母怀里轻啜不止。
裘夫人气得把一盏茶砸在裘善脚下,斥喝,“逆子!”
眼看娘脸色铁青、攥紧的拳头青筋毕露,濒临崩溃边缘,裘善心底轻喟,满面无奈。自己兢兢业业为前途打拼,疏忽对母亲的陪伴,以至于在亲娘眼里,外甥女竟重过亲儿,他怨不得旁人。“母亲好好想清楚,儿子说到做到,毕竟赡养妻儿是身为男子的责任义务。”
时间太短,他解不开母亲的心结,只能威胁利诱,逼迫母亲低头。
撂下话回到这边,他对阿龙、阿虎三令五申,不管夫人到哪儿都要有人跟随,他的凝重口吻凝重了两个人。
裘善的无力感在面对亦画时全数消失,她一天比一天的依恋让他心情飞扬笑容明媚。
他当然清楚,成亲月余培养不出深厚情谊,也清楚亦画的依恋源自于恐惧,他仅仅是她的安心枕,但他还是非常快乐,快乐自己能够成为亦画的安心。
拂开她颊边碎发,凝视她漂亮精致的脸庞,亦画嫁给自己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但她不嫌弃他这坨牛粪,却说:“就算真是鲜花牛粪,知道吗,牛粪能够滋养鲜花的灵魂。”
他已经滋养她了吗?不知道,但每每自卑感作祟,他就拿这句话出来咀嚼品味,粗糙茧子蹭上她女敕得能掐出水的脸颊,痒痒的……轻轻一拂,她碰上他的手指,反射抓住……醒了。
黑白分明的漂亮瞳眸慢慢聚焦,她在他眼底找到专注宠爱。
他是真的很喜欢她吧!她不是没心没肺,被这样疼惜,很难不沦陷。
“醒了?”她松开他的手指,他继续轻抚,指尖的触感令人心悸。
“醒了。”脸颊的痒让她下意识用肩膀去蹭。
睡熟间她的中衣松开,圆润的肩膀、完美的锁骨曝露在他眼前,裘善咽了咽口水。
“今天不出去?公务结束?”
“对,已经忙完,郭大将军放我们两天假安顿家里老小。”
意思是……愁起眉心。
她没问,他却是明白,不隐瞒的实话实说:“后天就要离京。”
瞬间眼底浮上一层迷雾,但她不哭!亦画清楚,打定主意非做不可的事,她的眼泪哀伤只会成为他的羁绊。
心疼地看她极力憋忍,他柔声说:“起来洗漱好吗?我们出去逛逛。”
用力点头,强行把酸涩挤回去,她弹身下床。“等一下,我很快就好。”
看见早膳桌上的鸡蛋饼,亦画脸庞在笑,心头却弥漫起苦涩,这个男人对她是有多上心啊,不过随口一提,他便记住了。
“我亲手做的,尝尝?”
这几日一有空就琢磨起来,他会做饭的,小时候娘忙,他得照顾家中三餐,下厨于他并不困难,困难的是……他的鸡蛋饼是不是她记忆中味道。
“怎会想到做这个?”
“娘子喜欢,我就得会。”
他答得理所当然,她却被宠得不知所措,一个哥哥、一个相公……她是天煞孤星啊,偏偏两个男人都不相信,还争先恐后把她宠上天。
举箸浅尝,不是熟悉的味道,和哥哥做的不同,但相同的是心意,是宠她疼她的专心。
“好吃吗?”他细细看着她的反应。
她使劲儿点头,使劲儿说:“很好吃,好吃极了。”
即使它太油、太甜,肉末多到不像鸡蛋饼,更像肉饼。
乐呵呵地,他咧出一口大白牙,不帅不斯文的他……真好看。
“以后我天天给你做。”
怎么“天天”啊,他马上就要离京了呀。但她不想煞风景,点头再点头,点得眼底荡出泪光,尚未分离已经初尝思念。
巳时未过,他们来到近郊庄子,接到通知的刘庄头抱来帐本等待主子査账。
那是个三十岁的男人,身体壮硕、满脸忠厚,送上账本后他顺口问:“主子要不要见见佃农?”
裘善看一眼妻子。“不必,你们先下去。”
刘庄头领着妻儿退下,到厨房给主子做饭去。
门关上,裘善对亦画道:“刘庄头是个实诚人,几年前我拿到第一笔赏银,恰恰碰到他带着摔断腿的儿子去医馆,因没钱抓药,他苦着脸坐在医馆门前,他的妻子泣不成声,问清楚状况后,我就把身上的十两银子给他,之后他一有机会就送菜送蛋进城。”
“懂得感恩图报,这样的人品值得信任。”
“半年后他又上门,告诉我他的前主子缺钱,想低价卖掉田亩庄园,问我有没有兴趣。当时我恰恰发现母亲把卖老宅的钱全给了陈姗姗,我当下决定把手中的几百两交给他。之后他帮我买下庄子、管理庄子,我叮嘱他别上家里,更别让人晓得我有田产,我让他若是田庄出产有盈余就在附近继续购入田地,我心想,朝廷富强没有兵灾,武官之路也就到顶,必须趁早做准备。”
“富强?你对朝廷还真有信心。”硕鼠横行、蠹虫丛生,这样的朝廷要富强?笑话!
“你再有不满也不能反对,这些年皇上和舅兄联手强推的都是利民利国的好政策。上位者感受不到,但布衣出身的我一清二楚,我相信若能持续,大周离强盛不远矣。”
亦画苦笑,这就是大周的悲哀,布衣出身的人清楚利民政策有多重要,而尝过权力禄位的人却认为政策全是灾殃,人类的私心、权势富贵养坏了那群熟读圣贤书之人,将他们曾经拥有的满腔抱负化为灰烬。
握住她压在账本上的手,他口气笃定。“皇帝很好,我相信总有一天大周会繁荣强盛,四海昇平、民生富足。”
她没接话,却也无法否决他的话。
他绕回原先话题。“我没时间只能授权给刘庄头,他做得相当好,非但不克扣佃农,还拼命攒银子买地,起初我只有一间庄子外加一百二十亩地,现在已经变成两个庄子、六百七十亩地。”
“说这么多,你就想告诉我,刘庄头值得信任。”
“对。”
“知道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亦画打开账账本,发现里头有两张田契,分别是八十亩和一百三十亩,只是上头的名字……抬眼,对上他盈满笑意的鲜活目光。
“看来我们现在有八百八十亩地了。”裘善笑道。
她想问的哪是这个。“田契上写我的名字?”
“上次给的匣子你没看对吧?成亲前,所有房产地契已全数改到你的名下。”包括他们现在住的宅子。
“为什么?”
“你心软,我怕娘一通胡搅蛮缠你就全数财产上缴。”
“不怕我卷款潜逃?”
“卷款没问题,潜逃……不行!”
他的目光灼灼有神,看得她的心化成一滩水,他这样子……很难不爱上啊。
他的小小河东狮又泛红眼眶,化身爱哭包,疼得他不得不放弃“不行”。
裘善举双手投降。“好吧好吧,想潜逃就潜逃。既然准备潜逃,更要带上足足的银子,穷家富路,身上有财心底不慌。懂不?”
“不懂,财产是你的。”没打算潜逃的她任性了,任性地想和他唱反调。
“夫妻本是一体。”
“我都潜逃了,哪来的一体。”
“就算潜逃,我的心也会跟着你,自然还是一体。”终究他还是会找到她,他深信的,那条红绳始终牵系着他们,从多年前到现在。
“你这样轻易相信人吗?”
“不对,我性格多疑,对谁都存了心眼——除你之外。”
他这样子……她就算缺心少肺、没血没泪也抛不下他啊。
长臂横过,他将她揽进怀里,深吸气,这些话他本不打算说,但她是个透彻人,与其让她自己思忖,不如把话摊明白。“亦画,我不认为这事会发生,但我习惯未雨绸缪。假使老天真要收了我,钱在你身上比在陈姗姗身上安全,我相信你才是那个会照顾母亲终老的人,即使母亲对你有恶意,即使到时我们已经没有夫妻关系。”
她听不得他的假设,用力推开他,露出“猱牙”发狠。“别太看好我,真有那一天,我就拿着你的钱去养别的男人。”
他呵呵笑开,小母狮又露出小爪子了。是不是牵涉到亲人的生死,她就会瞬间变身?
“你不会。”他拢她入怀。
“凭什么说我不会?这么看不起我?”
“你是何亦书的妹妹,什么家教养出何青天,就会养出相同的何仙女。”
被夸奖了,但她一点都不开心,垂眸,闷声道:“你答应过我,要全须全尾回来,这是打算说话不算话?”
“不对,我没这个打算,我承诺打完这一仗就想方设法留在京城,我承诺平平安安回到你面前,我承诺这辈子只会有你这个女人……我的每句承诺都会尽力完成。”
“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他亲亲她的额头,收起她的小爪子。“我会竭尽全力留下健康身躯,陪你走到七老八十。”
听着他稳健的心跳、沉稳的呼吸,此刻她信了他,信他会陪自己终老,也相信自己会爱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