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手在膝间交叠,脖子拉长、后背挺直,裘夫人脸色铁青表情僵硬,头顶火苗越烧越高,握住杯子的手微微颤抖。
陈姗姗在旁劝说:“别生气,您这样会与表哥离心,表哥可宝贝表嫂了,我不过拿点吃食想与表嫂套交情就被下人粗暴拦阻,表哥非但不为我说话,还直接让我没脸,对何家下人都这样,可见表嫂在他心里有多大分量。”
“这里是裘家,何家下人凭什么嚣张!”
“家和万事兴,表哥那态度……您得对表嫂服软,日后姗姗不在身边,只得指望表哥表嫂照料您,这世间不孝子女多,若惹得表嫂心生怨慰……”陈姗姗持绩煽风点火,话越说越难听。
裘善牵着亦画大步走进来,冷冽目光朝陈姗姗刨去。又在兴风作浪?
陈姗姗吓得缩起脖子,退到姨母身后。
亦画稳稳走到婆母身前,行礼如仪的请安。
“都什么时辰啦?哪家媳妇敢睡到日上三竿?就没人教过你晨昏定省?也对,有娘生没娘教,确实啥都不懂。”裘夫人戳人不绕弯儿,简单粗暴,直接把人打趴。
“娘,我们家什么时候有晨昏定省这条规矩?”裘善皱眉反驳。
“你已是五品将官,再过几年立下功劳,保不定还能捞个侯爷当当,咱家若不早点学规矩,日后和高门大户往来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娘不是不乐意和那些人打交道?儿子说过,不乐意咱们就别硬着头皮与那些人来往。”
“这是乐不乐意的事吗?为男人前途,再不乐意后宅女子都得出面应酬。不管怎样既然媳妇已经进门,规矩就得立起来。”
“非要这样?好吧!不过规矩这种事不能凭空想像,总得找人教导。娘子,舅兄为你请过教养嬷嬷吗?”
“有的,哥哥想法与婆母相同,只要他高升,花会宫宴总是躲不过的,因此请两位嬷嬷进府。嬷嬷管教严格,挨骂、挨饿、挨罚都是小事,还动不动拿戒尺打人,那时做不好,我常常被打得小腿瘀青。不过严师出高徒,我在外头总是受人称赞的。”
“打到瘀青?不行,娘辛苦一辈子,我怎舍得她受折磨?我在这里发话,咱们府里不需要规矩,夫人也是,把以前学的通通给丢了,在家里怎么自在怎么来,谁要是再敢提规矩二字,就直接打发。”他上前殷勤地握起裘夫人的手说:“娘,我当官是为了给您享福,可不是让您受罪的。”
“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学规矩、请教养嬷嬷?我是要给媳妇立规矩!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对啊,他就是装糊涂,并且打算一路装到底。“娘刚才没听清楚吗?媳妇请过教养嬷嬷,规矩早就娴熟于心。若非要学,表妹倒是有这需要,为以后能嫁入高门,别说小腿瘀青,就算打折也不冤枉。只不过听说请教养嬷嬷很贵的,娘子,是吗?”说着,他不怀好意地朝陈姗姗的小腿扫去一眼。
“是的,除提供住食、一年十二套换洗衣物之外,每个月的束修在十两银子上下,当然更抢手的嬷嬷,三、五十两也有的。”
裘夫人吝啬成性,一听到那么多钱当场无语,而陈姗姗被表哥的恶意吓得倒退两步,哪还敢再出声挑拨。
肯安静了?很好。裘善倒来茶水,挑了块厚垫子往地板铺去,让亦画敬茶。
裘夫人别开脸不接。
裘善也没生气,笑盈盈接过茶,咕噜两下喝光。“娘,给新媳妇准备的礼呢?”
见儿子这番操作,裘夫人气得肚子疼,却也知道自己是甭想向媳妇耍威风了,匆匆掏出一支半新不旧的银簪了事。
直到此刻裘善才真正拧下脸,眼睛一转,在陈姗姗的手腕找到自己交给母亲当见面礼的玉镯,他紧了紧牙关,却没发作。“娘,舅兄让我今儿个过去商量公事,我顺便带媳妇回门,午膳就不在家里用,您别忙。”
她没读过书,哪晓得文官武官之间很少有“公事”,一听这两字,立刻郑重起来。“好,快去,别让亲家久等。”
她对亦画有千百个不满意,但“亲家”很给力,百姓赞扬、皇帝看重,日后定是会直上青云的,若能带着儿子往上飞就值了。
裘善牵着亦画离开。
盯着两人背影的陈姗姗双眼冒火,她握住腕间玉镯,借着镯子上的冰凉感抑下心中烈火。
***
两人穿过月亮门回到屋里。
他帮她月兑下披风,给两人倒茶,挥手让青荷退下后走到柜子前,从里面拿出木匣子。
“父亲早亡、家境贫困,族人如狼似虎,娘原本温和的性格渐渐变得强势,生活拮据让她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来用,吝啬箍门,对钱斤斤计较。”
“我懂,爹娘过世那年,我与哥哥入京,身上攥着为数不多的银子,花一两少一两,日子过得战战兢兢,我谗坏了,对着糖葫芦猛流口水,却打死不肯让哥哥掏钱。”
心疼地揉揉她的头发,他说:“以后我给你买糖葫芦。”
“早不吃啦。”教养嬷嬷说,吃糖葫芦有碍观瞻,有时真怀念童稚时的自由自在。
不吃?没事,那就别再让她为钱忧虑。
“我运气好,碰到一个好师父,他对我很是疼惜,教我读书识字练武功,武举拿到状元后,他荐我入郭大将军麾下,师父与郭大将军颇有交情,我方得郭大将军重用。”
“我方便见见你师父吗?”她想奉上一盏茶,感激他教养出铮铮好男儿。
“师父年纪太大,前年冬天一场咳疾过世,是我亲手下葬的。”
“找一天,我们去看看师父。”
“好,师父一定会很高兴。”是不是谁对他好,她就想对人家好?就知道他家娘子善良。“还记得第一次拿俸禄回家,娘很高兴,却还是舍不得花用,但没几天我发现,表妹换上新衣、戴上首饰,娘依旧吃着咸菜过日子。我非常生气,直到后来才慢慢理解,在娘眼里我和表妹都是她的亲生孩儿,她给不了我的就想在表妹身上补偿,而表妹擅长讨好卖娇,很得娘喜爱,两人相处融洽。”
“原本我想着,自己长年在外无法承欢膝下,有人能代我尽孝,收点好处并不过分,直到我在京城买下房子,接娘同住,她无意中透露,老家卖掉宅子的钱全给表妹攒嫁妆了,我这才感觉不对劲,从那之后我只将月银交给娘,剩下的自己攒了。”
他把木匣子交给亦画,里头是银票和田契。
“这是……”
“这几年南征北讨,立下不少汗马功劳,我把皇帝的赏赐和战利品换成这些东西,里头有两处庄子、六百亩田地和五千两银票。这些你收着,想用就用,别舍不得。”
“不行、不行,我有嫁妆,这是你的财产,太贵重……”她连连摆手,后退拒绝接受。
“你想与我生分?”他脸上有了受伤表情。
“我……”她想回答“我们确实不熟啊”,但经历过昨天热热烈烈、风风火火的一晚,哪能再说不熟?都快焦了呀!
“我最贵重的财产是你,能娶你为妻,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对我而言,有你就够了。”他的眼睛很无辜,表情很委屈,像被人抛弃的小黑狗。
他怎能把话说得如此顺口?不过一场婚礼、一夜相聚,她就成了他此生最大的幸运?都说宁可相信世间有鬼,别相信男人的破嘴,可是他这样热烈,天……她怎么“慢慢”被焐热,一下就蒸腾了呀。
裘善长得黑黑的,不像白白的糯米团子,但她却有咬上糯米团子、甜甜软软的感觉。
他展开双臂,用一双殷勤的眼睛望她,那样的目光太撩人,撩得她心头发痒,犹豫片刻后,亦画慢慢朝他走近,但还没到跟前他就一把将她拉过去,小心翼翼地按在怀里,像得到什么稀世珍宝似的。
他的怀抱那样宽、身上那样热,微凉气息迅速被滚烫热度取代,源源不断传到她身上,好烫,烫得她眼底发酸,心头发颤,忍不住把脸埋进去。
他雀跃了心,长长手臂圈住她小小身躯,真好啊……人生一下子就圆满了,他在她耳边说道:“我会待你很好、非常好、极致的好。”
她没回应他,却在心底说道:我也会努力爱上你,待你极致的好!
***
多数下人都跟着亦画出嫁,何府看起来有几分萧索,这个家是她和哥哥一点一点慢慢撑起来的,变成这样莫名地有些哀伤。
没让下人通禀,她领着裘善往后院池塘边走去,那里有一棵苹果树,不大,是皇上亲手种下的。
那年皇上和哥哥结下兄弟情谊,哥哥甘心为皇帝肝脑涂地。
她很想弄清楚,是什么样的情谊值得人舍命。
树下,硕长的身影临风而立,丰神俊朗,体态轩昂,身穿皂布袍,脚上的棉靴是亦画出嫁前亲手做的。
他的眉目间温润似水,看透世事的清明眼眸里常常隐含一股淡淡悲怜。
他天生就该忧国忧民?就该先天下之忧而忧?她不懂,她自私,比起忧虑旁人,她更在乎自己能不能过得好。
“哥哥。”
何亦书转身,看见妹妹那刻,露出灿烂笑容,像云破日出,瞬间人心被照暖。“不是明天才回来?”
“想哥哥就回来啦!”她冲上前奔进哥哥怀抱。
兄妹俩一直是亲密的,这世间他们是彼此仅存的亲人了,不过在裘善跟前,何亦书下意识想推开妹妹,但亦画不肯,非要紧紧巴着哥哥不放。
“我看得让林姑姑再给你上上课。”
亦画失笑,松开手臂。“我嫁人啦,她管不到我啦。”
想着送妹妹出嫁时她哭得双眼通红,心酸酸涩涩的,现在看她精神奕奕,不担心了。他爱怜地戳一记妹妹额头,问裘善,“亦画给你惹麻烦了?”
“没有,娘子很好。”
“亦画什么都好,就是娇气点、受不得委屈,如果哪里做得不好,你好好跟她说,要是说不通就来找我,千万别打她骂她,也莫让旁人欺负她。”
裘善眼睛闪闪发亮,为这份兄妹情谊感动。“夫人做什么都是好的。”
很好,夫妻俩相处得不错。何亦书满意皇上的目光,当初还觉得裘善长得太丑,怕入不了妹妹的眼,还是皇帝一再打包票他才勉强点头。
“知道我受不得委屈,哥哥还天天气我。”
“我哪里气你了?”
哪里气她?还不知道啊。她要她好好活着,他听了吗?她要他远离朝堂、别做螳臂当车的事,他听了吗?如果这辈子她注定被气死,始作俑者肯定是哥哥。
她沉默了,可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哪能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亦画,要不要回你院子里看看?”何亦书问。
“人去楼空,一个空院子有什么好看?”她知道哥哥想支开她,偏不!她歪着脖子与哥哥对视,没有半点大家闺秀模样。
何亦书无奈,算了,这事情绕不过她,早晚会知道。
“妹婿,这几天先准备起来,郭大将军已经同意带兵出征。”
意思是事情有定局?意思是皇帝已经妥协?意思是哥哥即将成为弃子。
所以文官打算要把哥哥怎样?囚禁吗?不必太久,三、五个月,依那些人的手段,轻轻松松就能让哥哥死得无声无息。流放?可以动手的机会更多。
五年,佞臣们整整憋屈了五年,他们对付不了皇帝,却绝对不会放过哥哥……这事像把刀子横过,也像巨爪在胸口刨刮,疼痛难当。
猛然吸气,她拉住哥哥的手往外跑。
“你要去哪里?”何亦书将人拉回来,按住肩膀,试图让她冷静,却发现她吓得脸色惨白,呼吸急促,手指冰冷。
“哪里都好,江南、河北,逃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逃难……我们很有经验的……”她想掰开哥哥手掌,但使尽全力都挪动不了。
“乖,别闹。相信哥哥,哥哥会没事的。”
“才怪,那些蠹虫等待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今天这个机会,他们绝对不会放过你!你挡他们多少利益,他们就会从你身上刮下多少肉,至于那个伟大的皇帝,你为他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他却要拿你祭旗,你为这样的人忠心耿耿,是傻子吗?爹、娘悉心培养,就是为了让你在这个乱七八糟、无可救药的朝堂里牺牲吗?”
“亦画!慎言。”
“你都要死了,我还慎什么言?”她像只怒气无从发泄的小兽,抓起哥哥的手狠狠咬去。
何亦书没收手,忍着疼痛静静看妹妹发疯,因为明白她的心比他的手痛上千百倍。
知道消息就这样?他更担心了,若真的走到最坏状况,她能承受吗?
血腥气息在唇舌间充斥,她缓缓松开口,倔强地看着哥哥,歪着头,眼泪坠跌,嘴角滑下血珠子,她咬破他的手之前先咬破了自己的唇,是的,哥哥很懂她,她的痛不比他少。
裘善看得满月复辛酸,突然怨上郭大将军……
“亦画,你不了解男人。”
“对,我不了解男人。我以为天底下最重要的是亲人,原来在男人心底,亲人什么都不是。”
“不要扭曲我的话。”
“好,我不扭曲,但我放下狠话,如果哥哥死了,我不会伤心,我会恨你,用一辈子的力气恨你。”她颤抖着身子把话说完。
“娘子,别这样……”裘善上前,想抱住抖得几乎站不住的她。
但亦画迁怒,用力将他推开。“你也一样,你喜欢马革裹尸、喜欢当战士英雄,就尽力去做,但如果你敢死掉,我就会恨你,穷尽一辈子的力气!”
她恨恨瞪住两人,为什么啊,为什么她就这么倒楣,身边的男人一个个都想当英雄。撂下狠话,她不管不顾转身往外跑。
何亦书和裘善面面相觑。
何亦书苦笑,“知道我没说错了吧,外人都道亦画温柔敦厚、体贴可人,没人晓得她疯起来的时候堪比河东狮吼,她就是头倔驴子,不好驯服。”
这话并不夸张,亦画脾气说好也好、说坏也坏,只要不踩到她的底线,任你怎么折腾她都不会计较太多,然在某个点、某个怎么都说不过去的事件上,若是逼出她心里那只大老虎,蹦跶起来绝对会让人无法承受。
“娘子很好。”不管她是不是河东狮吼。
“希望你能一直觉得她很好。”
“我会一直觉得她很好。”他笃定回答。
“去吧,好好安排,我怕你离开,她会把你家搞得鸡犬不宁。”
“不会的。”他大步走开,几步后突然转身。“舅兄,成亲时不是我第一次看见亦画,我第一次遇见她时她就是只小母狮。”
意思是,他早就知道亦画的原形?何亦书失笑。“好好待她。”
“我会的。”
这次不再转身,跑得飞快,裘善在大门前拦住即将出府的亦画,猛地将她拉回,紧紧锁在胸前。
她胸口起伏不定,眼泪刷刷地落下,瞬间湿透他的衣襟。
裘善苦笑。谁想他的小河东狮是个爱哭包,眼泪不要钱似的,一口气就把旁人几年份给流尽。
他柔声问:“舅兄让你相信他,你怎么就不肯信?”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随口说说就信?文臣势力皇帝都阻挡不来,现在连武官都加入行列,你以为皇帝会牺牲自己吗?我哥哥肯定要被推出去顶罪。”
哥哥永远当她是孩子,敷衍、掩饰,从不肯对她把情况言明,倘若她是个傻子,傻傻被骗就是啦,偏偏她不够傻气,事情在脑袋里多转几圈就会转出悲惨结局。
舅兄的话确实比不上亦画的有说服力,他也知道情况不乐观,现在整个朝廷,连热衷革新的人都噤若寒蝉,皇帝脾气暴躁,成天在朝堂上跳脚,而那群当臣子的眼看皇帝奈何不了自己,一个个暗喜在心底。
裘善劝过郭大将军无数次,别当出头鸟,见好就收,否则等仗打完秋后算账,即便有再大的功劳怕也灭不了皇帝心中那把滔天怒火。
“亦画……”他扶着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大周经过元昌帝和庆文帝蹂躏摧残,朝堂奸佞横行,他们尸位素餐、贪渎暴虐,没几个当官的肯为百姓打算。是舅兄只用短短五年光阴就让老百性看到未来,心中存上期待,知道只要努力,好日子就在前方。”
“你可知道百姓怎样评价舅兄的吗?他们说舅兄是上天派来拯救百姓于水火的青天,是拨乱反正的朗朗乾坤,你必须相信舅兄所做所为都是有意义的。”
亦画垂头,她何尝不知?她只是不平、愤怒啊!
“舅兄为的不是荣华富贵,不是领着厚禄的高官,更不是高坐在龙椅上的帝君,他为的是千千万万个和自己一样的平头百姓,他希望太平岁月、丰衣足食能养出更多的何亦书,他梦想着造就一方沃土,舅兄不是平凡人,我们不能用一般人的标准要求他,这样他会很辛苦的,身为亲人我们应该支持他。”
“支持他赴死吗?”她哽咽问。
“或许状况不会那样糟。苛政猛于虎,没有一个何亦书,不知道多少百姓在闭眼那刻满月复不甘与怨恨。覆巢之下无完卵、唇亡齿寒,我当兵是为了挣得禄位,也是为了保护我的亲人免受铁蹄蹂躏。舅兄亦然,他没不把亲人看眼里,相反地,他最在乎的是你这个妹妹。”
见她沉默,心知她把话给听进去,拉起她的手,裘善说:“走吧,我们和舅兄好好吃一顿饭。”
她没反对,任由他拉自己往回走。
转身,何亦书就站在花丛后方,笑望这对小夫妻,他很高兴,妹妹托付了正确的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