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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剪幽情 第四章
作者:宋思樵
  当商珞瑶拖着比平常还要疲惫劳累的身心回到她和柯雅恩合租的那间夏热冬寒的小屋子时,正看见一向好玩成性、很懂得替自己找乐趣的柯雅恩正全神贯注地玩她的掌上型电动玩具。

  她深吐一口气,把自己摔进柔软的沙发床里,闭上眼睛静静享受着这种被榨干精力的虚弱感.

  她实在不想动、也没有力气再说话了,因为她仅余的一丝气力已完全被攀爬五层楼梯的劳动消弭殆尽了。虽然,她知道她应该起来料理晚餐,好好安抚一下她那不胜饥饿的五脏庙。

  柯雅恩暗咒了一声,忿忿地关上键钮,“不玩了,不玩了,这个不知道哪个笨蛋设计的烂游戏规则,居然专门设计一些歹毒又胜之不武的花招来坑我们这些IQ奇高的顾客,这根本是违反政府规定的公平交易法嘛!

  商珞瑶若不是累得筋疲力尽,没那个多余的雅兴和她闲扯抬杠,否则,她实在是很想驳斥柯雅恩的强辞夺理,并嘲弄一番她那输不起的‘运动家精神’。

  她盯着天花板苦笑了一下。老天!她不记得当范以农下午回到办公室之后,她一共写了多少封信函、收进来多少封电报,又批阅了多少由各部门主管转呈上来的公文和签呈,甚至,她还得充当范以农的智囊团,替他的评估提供参考意见。

  她是那样忙碌和晕头转向,所以,对于范以农那始终冷冰冰、僵硬而不苟言笑的脸,她实在没有太多的心理空间去咀嚼消化。

  几许萧瑟的寒意,红红的木棉花带来了冬天的的讯息,冷气团偶尔送来丝丝阴凉沁骨的细雨,连续几天的阴雨纷纷,空气中飘散着潮湿的寒意,是的,虽然她忙碌得没时间自怜,也没时间向老板撒娇,提出她的抗议,但她并没有忽略到范以农脸上不时克制的痛楚。

  一定是冷潮的气候他的脚伤又复发了,想到这,她不禁从喉咙轻轻逸出了声叹息!

  她的叹息声终于引起柯雅恩的侧目,“干嘛?你好端端地叹什么气?秋天的忧郁气息也感染你了?瞧你一脸又累又苍白的样子?”

  “我是很累,累得连站起来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

  “别告诉我,你们公司的企划人员都是用四肢来劳动服务,而不是运用你们的智慧。”

  “我已经不是企划部的职员了。”她有气无力的说。

  “什么?你被FIRE了,老天,你怎么不早说,害我——”柯雅恩大惊失色地猛跺脚,“难怪,你的脸色会这么难看,我这个室友实在是太粗心大意了,竟然还把心思摆在那个烂电动玩具上?!”

  商珞瑶啼笑皆非地笑了,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制止柯雅恩喃喃不断的自责和自以为是。“雅恩,我并没有被FIRE了,我只不过是升官了。”

  “升官?”柯雅恩张口结舌的表情实在滑稽。

  “是,我升官了,我被升为总裁室的特别助理。”

  “特别助理?有意思,怎么样,你这个大老板的特别助理的主要工作是什么?不会是替老板打扫办公室的吧!!”柯雅恩兴致勃勃的笑问着。

  商珞瑶娇嗔地白了她一眼,捺着性子、忍着疲乏和饥饿的双重冲击,把她的工作简略地陈述了遍,“因为,他的机要秘书请病假,所以,我必须暂兼任秘书工作。”

  柯雅恩听了不以为然地猛摇着头,“哇噻!你根本不是什么特别助理嘛!你的工作听起来比较像什么,你知道吗?”

  “像什么?”商珞瑶的眼睛都快闭上了。

  “像打杂的。”

  “是啊!一个有——高收入的打杂女工——”商珞瑶睡意兴浓的说,然后,她昏沉沉地睡着了。

  柯雅恩轻轻拿起被褥在她身上,“好好睡吧,珞瑶,也许——”顽皮地笑了笑,“谁知道,也许,那个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的范总会是你命中的大贵人也不一定!”

  然后,  一向好胜又热中于挑战的她,又拿起掌上型电脑继续她的智慧宣战了。

  ※        ※        ※        ※

  这种被繁琐、沉重的工作压力压得透不过气来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两个星期。

  商珞瑶一直拿出她能屈能伸的韧性来面对一切接踵而来的工作挑战。

  她简捷俐落、冷静内敛的处事态度,还有任劳任怨、不卑不亢的精神立即赢得范以农的刮目相看。

  不过,一向沉稳自制的他并不擅于用言词来夸扬员工,特别是女性职员。

  他只是把这份心意化为实际的奖励,下谕为人事部调升她的薪津。

  这天早上,当他又被冷风过境、阴霾多雨的湿气侵袭得脚筋酸痛,步履危艰地踏进办公室时,一向善解人意的商珞瑶立刻不假思索地迎上前,准备挽扶他。

  不料,她出于本能的关怀却换来范以农粗暴而无礼的反应,他板着脸,断然而严厉地推开了她,“我是请你来当我的特别助理,而不是我的特别护士的。请你不要滥用你的同情心!!”

  被他暴烈的态度伤到自尊心的商珞瑶她知道她的关心,无形中刺痛了范以农高傲的男性尊严。“我——我并不是——我只是以为你需要帮忙。”她白着脸颤声解释着。

  范以农迈开隐隐作痛的步伐,艰困地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前,他紧绷着脸,强迫自己压抑万马奔腾,充满了悲怆、怒气还有些许撼动的情绪,语气森冷地说:

  “需要帮忙的时候我自会通知你,不需要你为了区区几千块的工作奖金而表现得这么细心体贴!”

  屈辱、难堪的泪珠在眼眶内盘旋着,商珞瑶倒抽口气,血色尽褪,浑身震颤地点点头,“是,我——会注意掌握工作分寸的。”然后,她仓皇地掉转身子,正准备冲回自己的工作室之际,一只结实而强有力的男性臂膀拉住了她。

  她微微一震,慢慢车转身子,接触到一双深奥如海,却盈满了无尽痛楚和歉疚的黑眸,这份无言、无措而深刻的心灵言语,立刻冲散了她心中的委屈和伤痛。

  “我很抱歉——”当他们不约而同出口说出他们的歉意时,一层震动而异样奇妙的情怀立刻涌塞进彼此的心头。更使他们下意识而不自觉地绽出会心而耐人寻味的微笑。

  “这是否表示你肯原谅我这个——粗鲁而坏脾气的上司?”范以农忍住窜流在胸口的骚动,故作镇定、轻快地说。

  商珞瑶的脸竟微微涌上了两朵微妙而动人的红晕,她垂下眼睑,以一种好温柔、好像春风低吟的声音反问他:

  “你呢?你是不是也肯原谅我这个逾越权限的小员工呢?”

  范以农的心怦然一动,竟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唤着她的芳名:“珞瑶!”

  商珞瑶芳心一凛,全身掠过一阵舒软而揉合了酸楚、甜蜜的轻颤,更深、更柔美醉人的红霞染透她的脸颊、耳根。

  她那不胜娇羞却分外楚楚动人的模样,令范以农大大震动了,接着,过去痛苦的梦魇象潮水一般淹没了他,他急于想摆脱这份悸动,恐慌的窒息感。

  就在这微妙、理智和感情激烈争战的一刻,他桌上的专线电话蓦然响起了。

  这份适时而来的干扰,让两人都颇有默契地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范以农心不在焉的拿起话筒,而商珞瑶则心慌意乱地闪过她的工作室。

  电话是薛碧如打来的,范以农心神不宁地虚应着,一双眼睛却不由自主地飘到商珞瑶的工作室,隔着透明晶璀的玻璃窗,追随她那忙碌而窈窕诱人的身影。

  理智提醒他要立刻恢复自制力,和她美丽温柔的特别助理保持距离,以策安全。

  但第二天傍晚快下班的时,当商珞瑶满含羞赧地拿出她特别为他选购的苏格兰毛毡,好让他在天寒雾气湿重的日子可以保护他那特别敏感脆弱的双腿时,他立刻忘了他的理智,并情绪化地提出一个出人意表,即使他和丁琼妮在一起时也不曾提过的邀约,他请他那细心温柔的特别助理一同去看电影,而且是夜阑人静、人影稀疏的午夜场电影。

  当他们坐在电影院冷气逼人的的角落一隅,他的理智又开始抬头了,他拼命在心底责怪自己的轻率和软弱,可是,当商珞瑶拿出那条毛毡,轻轻覆盖在他的腿上时,他的困扰又立即消失无踪了。

  他不但乖乖地按受她悉心的照拂,更立即摄心收神地和她一块把目光投注在银幕上紧凑感人的情节里。

  当电影散场,他开车送她回家的路程中,他有趣地发现他那平日能干聪颖的特别助理已经垂下头打着睡意阑珊的盹了。

  到了公馆,他轻轻把她唤醒,凝望着她那半梦半醒、庸懒娇憨的容颜,他胸中猛地掠过一阵心旌动摇的颤悸,克制半天才勉强压抑下那股想要那股想要伸手摸摸她那张柔美清灵面容的冲动。

  望着她曼妙而纤盈的背影消失在一栋半旧的公寓铁门里,他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立刻发动引擎驶向内湖。

  在返家的归途上,他又找了一百多少理由来命令自己远离他那可爱、婉约、迷人的特别助理。

  如有必要,他可以再把她调回到企划部,或者,不惜开除她!他在心底很笃定地告诉自己。

  ※        ※        ※        ※

  他的信誓旦旦和三申五令一接触到商珞瑶温柔甜美的笑颜,以及她那一双美得可以夺走任何男人呼吸的大眼睛时,立刻就像脆弱的蛋壳一般不堪一击。

  于是,除了午夜场电影,他又在下班后邀她游车河,上阳明山品赏台北市缤纷绮丽的夜景。

  一次又一次,他在理智和感情的门槛之间来回徘徊。

  他一再重复地提醒自己,他并不是在追求她,因为,他根本无意追求任何女孩子,更对恋爱、婚姻这等事嗤之以鼻、倒尽胃口。

  他也不是被她出尘绝美的容貌所蛊惑,因为,他曾经有过一位艳光四射的未婚妻,也领教过美丽女子的变心和虚伪。

  他只是纯粹地欣赏她出色容颜下那颗细腻温婉、善良可人的冰心。

  是的,是的,一定是这样?!他不断提醒自己,自欺欺人地。

  她令他觉得舒缓温暖,觉得自然而没有任何尔虞我诈的负担。

  他可以跟她很轻松的聊天,享受她那悉心专注的态度所带给他的温馨和成就感。

  而她那若隐若现,荡漾在眼角、唇畔的微笑更令他呼吸急促,一颗心好象忽然进入了一池洒满柔情香精的温池里,一点一滴地融化了。

  他渐渐感觉到她正在进入他的生命里,扮演着从来没有人扮演过的角色。

  这个发现令他陷于欢愉、骄傲和恐惧、自卑的深渊里,疲于挣扎。

  他没有忘记自己是个坐享权势、拥抱金钱的企业名流;更没有忘记自己所必须扮演的角色和担负的责任;当然更没有忘记自己是个一辈子必须拄着手杖走路的男人。

  还好,到目前为止,他们聊天的话题都局限于对工作的期望、兴趣等比较安全普通的范围内。

  幸好,她并不是个多话健谈的女人,不像他前任未婚妻丁琼妮是个善于制造话题的聊天高手。

  他只是想和她做做精神上的朋友而已,而且是在他可以给予、忍受的范围里。

  他不停地重复告诉自己。

  但当这天傍晚,他和商珞瑶坐在延吉街那家他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餐厅“紫醉餐坊”里,静静地享受着一份幽柔若梦般,充满异样情怀的晚餐时,他竟在没有防卫的情况下说出他的脚是因为车祸事故造成的。

  “车祸?是你开车和别人相撞吗?”

  范以农拿着刀叉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他掩饰似地垂下头轻轻咀嚼一口香软滑腻的牛排,“不是,是——别人开车撞到我的。”

  不知怎地,商珞瑶的胸口倏地掠过一阵揉合了不安和恐惧的刺痛,“是怎么发生的?”她没有清楚自己的声音是何等颤抖。

  范以升抬起头,目光炯炯紧盯着她,“你为什么这么关切这件事?”

  “我并不是关切这件事,而是——”她垂下眼,发觉有一股莫名悸动的柔情在胸口燃烧,烧炙得脸孔微微发烫了,“而是——关心你这个人。”

  范以农如遭电击似地变了脸色,“珞瑶!你——”在这柔肠百转、波涛汹涌的时候,他迅速抓起酒杯狠狠灌了下去,试图利用酒精唤醒自己的理智。

  目睹他那阴骘而挣扎的表情,商珞瑶有份自作多情的难堪和悲哀。

  就在她咬着唇自怜自哀、感伤万分的时候,范以农突然开口了,语气嗄哑而生硬:

  “别把你的同情心放错地方,珞瑶——”他在商珞瑶欲言又止,没来得及做任何澄释之前,挥手制止了她,“别做任何无谓的解释,你不是想知道我这瘸了脚的车祸事件的来龙去脉吗?我现在就满足你的好奇心吧!”他眼光犀利,嘴角挂着一抹残酷而扭曲的笑容。

  一股难以诠释的恐慌紧紧抓住了商珞瑶,她有个很奇异的感觉,仿佛有什么恐怖而令人胆战的事即将发生了。她尚不及细细分析这些莫名其妙的感觉时,范以农低沉浑厚的声音已经灌入耳畔。

  “前年,大约是十一月中旬星期三的晚上十点钟左右吧!你一定觉得非常奇怪,我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因为还有两个月我就准备跟我的未婚妻丁琼妮步入结婚礼堂,至于——我那个艳冠群芳的未婚妻想必你也知道她的,毕竟,像她这样色艺双全的美容专家,台湾还找不到几个。”

  他见商珞瑶咬着唇没有讲话,只是用一对充满诗意朦胧的大眼睛凝注着他,他不自然地躲开那双令他心颤痛怜的灵魂之窗,清了清喉咙,沙哑地开口又说:

  “那时候我是个事业有成,又拥有一位能干美丽未婚妻的幸运男人,那天晚上,我在我的好朋友,也就是业务部经理唐越霖的陪同下,去和平东路一家珠宝店选购一串珍珠项链。准备赠送给我那个钟爱珠宝首饰的未婚妻做为生日的惊喜。选好了珠宝,外面正下着倾盆大雨,我和唐越霖正准备越过马路,到对门取车,就在卧龙街的交叉口被一辆急速而来的轿车撞上了——”他稍稍激动地顿了顿,握着酒杯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紧得连指关节都泛白了。他说得好入神,完全没有留意到商珞瑶苍白如纸的脸色。

  “如果,那个毁了我一生的肇事者并没有停下来察看我的伤势,他只是快如闪电地消失在雷雨交织的夜色里,而我——拜他所赐,鲜血汩汩地倒在雨地里,如果不是身边有小唐,在那个打狗都不出门的雨夜里,我死在那里大概也没人知道——我被小唐送进了医院里,经过长达十三个小时的紧急救治,我才从失血过多的昏厥中苏醒过来,可是,我却因为伤到大腿神经,永远——要做个与拐杖为伍的残废——”讲到这,他的脸孔倏然扭曲了。

  商珞瑶用力咬着下唇,觉得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全部冻结了。天晓得,她是用了多少的力量去控制即将冲口而出的啜泣声,酸楚而悲怆的热泪梗住了她的喉头,她呆愣而面无血色的坐在那里,思绪飘浮而浑噩,仿佛是个空洞而没有生命力的破碎娃娃。

  是的,她觉得她整个心都被这个震人心肺的谜底掏得空空的,只剩下一份无语问苍天的悲哀和嘲笑!

  老天爷!你怎么跟我开这么残忍而可怕的一则玩笑!!她在心底发出一声痛楚、欲哭、无奈的呐喊!

  范以农并没有意识到她那异样、反常的沉默和苍白,他整个灵魂犹淫浸在当初的梦魇里!他凄烈地又灌了自己一杯烈酒,任火辣辣的液体烧灼着他那翻腾起伏的心,然后,他咬紧牙龈,一字一句地慢声告诉她另一则残酷无情的打击,“而我那位标榜完美的未婚妻,在医生宣布我是个要拿着手杖走路的跛子后,就毫不客气,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的打人帮她退还给我那只我送她的订婚钻戒,给躺在医院里的我上了一课,让我深刻领会到什么叫作现实,什么叫作人心不古?”

  说完这些惨痛而不堪回首的往事后,他艰涩地试着平复自己愤懑而激动的情绪,这才真正意识到商珞瑶古怪的反应,他深深凝视着她那泛白而泪光莹然的容颜,不解而略带感动的伸手握住她的右手,这才发觉她的小手竟是那样颤抖而冰冷,“珞瑶,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隐忍已久的泪意再也禁不住他这充满关怀的询问,她像触电似的火速抽出自己的手,然后,在范以农错愕及其他顾客侧目好奇的目光环伺下,她迅速站起来,拿起皮包,仓皇而狼狈地掩面冲了出去。

  泪,像断线的珍珠一般年簌簌地在她雪白的脸上奔流着,她一路奔跑,一直跑到一个幽暗、被路灯照得迷离昏晕的巷道内,倚着冰冷的墙砖,她疲惫虚软而心酸地拼命咬着自己的嘴唇,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歇止所有戳进心坎的痛苦——

  泪,象一条涓涓细流的小溪滑落下来,她知道,她所有的梦想,包括事业和那份若有似无、正待萌芽的情梦都在这一刻完全粉碎了,她泪眼模糊地昂首望着无言凝视着她的哀伤的苍穹,仿佛同时听到梦碎和心碎的声音。

  ※        ※        ※        ※

  第二天一早当范以农抱着满腹疑团跨进他的办公室,发现商珞瑶并没有来上班,也没有打电话请假交代行踪时,愠怒和不敢置信立刻取代了原先的担忧和困惑。

  但是,他马上抛开所有困扰他的情绪,强迫自己投入繁琐冗长的会议、批阅、审核等等接踵而来的工作中。

  他告诉自己,他根本不在乎,他完全无动于衷。但很明显地,他的情绪已经反应到他不耐烦而冷峻的态度上。凡是被他召见的一级主管都有那种被找麻烦、如坐针毡的感觉。

  第二天,当他发现他的特别助理仍是芳踪杳然时,他竟然脸色阴沉地坐在他的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找出一包被他冷冻许久的烟盒,靠在长背椅内吞云吐雾起来了。

  当唐越霖拿着一叠厚厚的签呈走进来,看到这令人困愕的一幕时,他目瞪口呆了整整一分钟,随即笑嘻嘻地打趣,“我以为你是董氏基金的忠实会员,怎么?是孙叔叔不小心得罪了你?还是咱们的特别助理她家是开烟厂的?所以——”

  “你给我闭嘴!”范以农即刻沉下脸厉喝着,他递给唐越霖一个危险十足的警告眼神,“如果你不想被降调到清洁组去打扫厕所的话,你最好牢牢看住你那张自作聪明的嘴巴!”

  “扫厕所?你教我这个业务经理、堂堂的股东去扫厕所?”唐越霖给他一副SO WHAT的表情,“好啊!如果你愿意付给我相同的薪水,我也不反对做个大材小用的清洁人员。”

  他见范以农绷着脸不讲话,立即坐在他的办公桌侧的活动转椅内,“干嘛?你何必跟那种不懂事又不识好歹的年轻女孩计较生闷气呢?大不了你下道谕令摘了她特别助理的乌纱帽嘛!”

  范以农恶狠狠地紧瞪着他,“你再这么饶舌聒噪的话,第二个被摘乌纱帽的人就是你!”“哦?好,我闭嘴,免得因为太过诚实而落个五马分尸的下场。”接着,他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我早就习惯你的威胁了。从做你的同学到做你的部下,我哪一天不活在你威胁恐吓的阴影下?”他看范以农下颚紧绷,脸色阴睛不定,一副随时准备把他从窗口扔出去的神色,他马上识相地站起来,“好吧!我出去,我出去,拜托你别用这种近于凌迟的目光瞪着我,我晚上可会作噩梦的。”

  他在离开前,又突然不怕死地扔下一句,“以农,其实你还是很在乎她的,对不对?”

  然后,他在范以农大发雷霆之前,赶忙掌握死里逃生的机会拔脚溜回他的办公室。

  就在他关上总裁办公室大门的同时,他听到一阵重物撞击的声音。

  ※        ※        ※        ※

  商珞瑶回老家帮忙带孩子、料理家务已经三天了。这晚,她洗完碗筷,端出一盘水果来,正在客厅喂儿子吃饭的许昱雁立即把苗头转向她,“珞瑶,不是我这个做大嫂的说你,你也真是的,放着好好的工作辞掉不做,你跑回来是准备让我跟你大哥养你不成?”

  “大嫂,我会马上再找工作的,绝对不会增加你和大哥的负担的。”

  许昱雁挑起怀疑讥笑的眉毛了,“不会?说得好听,像你这么娇生惯养又任性任为的女孩子,你会找到一个像样的工作才怪!真搞不懂你们两个兄妹脑袋是不是豆腐浆做成的,都是吃不了苦,做不了大事的庸才。你大哥呢?保险业绩一塌胡涂,弄得没脸做下去了,现在可好,沦落到去开计程车;而你,又不知是哪一根筋不对劲,放着大公司的职员不做,宁愿做个无业游民而跑回来吃自己大哥大嫂的。找工作?说得倒容易,你以为你是台大毕业的就可以这样有恃无恐、骄纵任性啊!”

  商珞瑶抿抿嘴,还来不及做任何辩解,她的思绪立刻被许昱雁猛然打在小明脸上的耳光声吓散了。

  “死小明,你这个比猴子还不安分的小混蛋,吃一顿饭要拖拖拉拉,没完没了的,你以为老娘有多少闲工夫伺候你这个小王八蛋啊!”

  被母亲一巴掌打呆了的小明立即拉开嗓门放声大哭,他的嚎啕大哭又引来许昱雁不可遏止的怒火,只见她气呼呼地揪着儿子的耳朵,咬牙切齿地尖声骂道:

  “你敢给我哭?好,你这么搞怪不听话,老娘今天跟你耗定了!”她粗暴地把还剩下半碗的饭给倒进垃圾筒,“我饿你个三餐两顿,看你还敢不敢给我拿娇捣蛋!”

  吓得只会一直哭的小明在母亲凶恶地拿起鸡毛掸子要修理他时,立刻畏怯恐惧地躲到姑姑身后“寻求庇护”

  “大嫂!你不要生气,小明还小,他不懂事,你——”

  怒火中烧的许昱雁才不甩她这一套,“闪开,我教训儿子,还轮不到你这个做小姑的来干涉!”

  她见小明一直哭着抓住商珞瑶的手,不禁又炉又恼,索性拿着鸡毛掸子借题发挥,猛来一阵横飞乱扫,一棍两用地让疲于劝阻和保护孩子的商珞瑶惨遭池鱼之殃。

  这一幕恰巧被回家吃晚饭,顺便休息一下的商珞杰看个正着。

  “昱雁,你又在发什么疯?你每天不搞得家里鸡飞狗跳,你不会爽快舒服是不是?”

  这番话听在许昱雁耳里,不啻是火上加油,她气鼓鼓地冲到他跟前,“商珞杰,你敢跟我大声小叫的,我连教训儿子的权利都没有吗?你这个一天到晚不在家、又一事无成只会宠溺儿子的老子凭什么质问我?”

  开了一天的计程车,又被台北市拥挤的塞车路况弄得疲惫不堪的商珞杰,实在没有多余的耐性再来应付妻子的刁蛮泼辣,“你要教训儿子我是不敢反对,但请你不要欺侮我老实善良的妹妹,故意把掸子往她身上挥扫。”他还不至于累到看不见珞瑶身上红肿的伤痕。

  许昱雁脸上一阵白一阵青地,但老羞成怒的她又立刻抬起下巴,她苛刻而恼火地逼近怀里哄抚着小明的商珞瑶,“你是存着什么心?嫌我们家的楣运还不够是不是?你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做,跑回我们家来搅局做梗,你是想离间我们一家三口的感情是不是?”

  “大嫂,我没有,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只是想回来帮你的忙——”商珞瑶委婉而着急地解释着。

  “帮忙?你的确是帮我好大的一个忙,把我的老公、儿子的心都拉到你那一边去啦!”

  “大嫂,我——”

  “不必跟她灾个疯婆子解释!她这个女人根本就是歇斯底里的神经病!”商珞杰早就受够他那个盛气凌人的妻子了,所以,憋了一肚子火的他,再也看不惯她一再节节逼人,拿无辜的珞瑶当靶子。

  “商珞杰,你说谁是疯婆子?”许昱雁咬牙切齿地握住鸡毛掸子挥到他鼻子前。

  商珞杰怒光闪闪地紧盯着她,“除了你,我们这屋子里还有谁有你这种歇斯底里、泼妇骂街的本事?”“你——”许昱雁立刻暴跳如雷,火大地将手中鸡毛掸子当成武器往商珞杰的脸上挥去。

  被她疯狂的攻讦弄得火冒三丈的商珞杰立刻闪电地拿下她手中的武器,但手腕却被不甘示弱的许昱雁咬了一口,冒出点点渗透的血迹。

  商珞瑶见状,立即放下怀中的小明,焦虑地忙着劝架,商珞杰连忙把她拉住,“珞瑶,你躲到一边去,别管我们,免得被这个已经发疯没有理性的疯女人咬到!”

  许昱雁一听,更是怒火澎湃,即刻抓起扫把一阵乱挥、乱打,商家兄妹则忙着左右闪躲逃避她那凌励、疯狂的攻击。

  就在这紊乱失控的一刻,电话铃响了,商珞杰趁许昱雁分神之际快如闪电地夺下她的扫帚,并大声命令商珞瑶去接电话,然后又和他那精力旺盛的悍妻陷入一阵拳腿交加的混战中。

  趁隙逃出战场的商珞瑶心不在焉地接起电话,她的心神仍摆在她那扭打缠斗在一块的兄嫂身上。“喂——商公馆,你好。”

  “我找商珞瑶小姐。”

  当范以农那低沉冷峻的男性嗓音传入耳畔之际,商珞瑶震动万分地几乎抓不住手中的听筒,“她——她不在。”她颤声说,然后白着脸火速地切了电话。

  一分钟后,电话铃又响了,她矛盾不安又惊恐不已的瞪着它,正在考虑要不要接时,许昱雁尖锐的吼声立刻传入耳畔,“你是死人呐!没有听见电话响吗?”然后,又继续一头栽入她和商珞杰之间的战局里。

  深吸了一口气,商珞瑶鼓足勇气拿起电话,她听见听筒那端传来范以农低沉有力的命令:

  “听着,别跟我玩这种躲猫猫的幼稚游戏,我想,你欠我一个完整合理的解释,我给你三分钟的时间,我在你家巷道口等你,你最好马上出来。”

  不,她不能见他,她会受不了的,她无法忍受这种被罪疚啃啮、有口难言的折磨,“我——我不是已经寄了一封辞职信给你了吗?”她赢弱地说,声音听起来像老鼠的呻吟。

  “是啊?一封莫名其妙又没有留下住址的辞职信,那是我所见过最差劲的一封辞呈。所以,我毫不考虑地撕了它,现在,你最好赶快出来给我一个具有说服力的解释,我的耐性有限,还是——你要我直接找上门来?”

  这个恫吓比任何话都具有致命的杀伤力,不,她不能让他找上门来,她可怜大哥已经有够多的麻烦和痛苦了,不能再加上这一件,这会毁了他的。

  她不能冒这个险,于是,她放下电话,对已经停止战争,一脸抓痕而不胜狼狈的大哥说,“哥,我有朋友在外面等我,他有事找我谈,我出去一下。”

  她不能冒这个险,于是,她放下电话,对已经停止战争,一脸抓痕而不胜狼狈的大哥说,“哥,我有朋友在外面等我,他有事找我谈,我出去一下。”

  坐在沙发一隅,已经精疲力竭的许昱雁立刻沉下脸,怏然不悦地说:

  “你倒是挺会找机会开溜的啊!家里这么紊乱,你也不晓得帮我整理,还有心情出去跟朋友抬杠聊天?”

  “大嫂,我一下子就回来,我——”

  “一下?是十分钟,还是一个小时?”

  商珞杰一听,立刻恼怒地驳斥她,“许昱雁,你少找我妹妹的碴!她是你的小姑,可不是你的女儿。”

  “怎么?你又想开火,跟我宣战了吗?”许昱雁挑衅地扬眉道。

  商珞瑶无奈又惶急地注视着他们,“哥,嫂,你们别为了我的事吵架,我——”

  “你放心,我才没那个闲工夫理她这个嗜好杀戮的疯女人,我累了一天了,没那个精力跟她斗,我洗澡去了。”

  不甘被刺挑挖苦的许昱雁立即追进浴室里去了。

  商珞瑶听着浴室传来的争执声,又看了她那早就学会坐在一角保护自己,静观其变的侄儿一眼,一股揪火而酸涩的痛楚深深地绞进心头。

  她摇头一叹,踏出家门,准备迎接另一场撼人心肺的冲击!

  ※        ※        ※        ※

  伫立在昏暗的巷道口,商珞瑶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去面对范以农那两道凌厉而充满审判意味的目光。

  他眼中的寒光和天空稀疏的星光交织成一股沉重而奇特的压迫感。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用这种幼稚而不负责任的态度来逃避我?”他冰冷的声音里夹杂着一股被压抑的怒气。

  “我——我——”天啊!给她支撑下去的力量吧!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圆满地解开这个错综复杂,整整困扰她三天的难题?

  “你怎样?你是不是也跟我的未婚妻一样?突然发现你无法忍受我这个不良于行的瘸子?所以你才从餐厅里夺门而逃,并立刻表演了一出失踪记;再写了一份含糊不清的辞呈来敷衍了事?”范以农尖锐地逼视她,一字一句地慢声道。

  痛楚和祈谅飞进她盈盈交织着丝丝泪光的眼眸,商珞瑶无助地摇着头,“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你说啊!你给我一个明确而合理的答案啊!”

  望着他那咄咄逼人又执拗的神情,商珞瑶知道如果她不能编出一个答案给他,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深吸口气,平复紊乱如麻的情绪,“好,我告诉你真正的答案,那就是——我发现自己实在是个很贫乏又没有什么才干的女孩子,我实在无法愉快胜任你给我的重责,所以——我逃避了。”我期期艾艾地圆着善意的谎言。

  范以农表情深沉地紧盯着她,“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困扰,我以为——我们是可以彼此信任的。”

  他冰寒而不带任何感情的话像一把尖锐的利刃紧紧戳进商珞瑶早已揉成一团的心房里。“很抱歉,辜负了你的信任,因为——我的经济学教授很希望我回去做他的研究助理——”

  “所以,你发觉当一名教授的研究助理远胜于当一名瘸子的特别助理?”他目光森冷地盯着她那吃惊惨白的脸,他的嘴角扭曲了,“你何必摆去那么吃惊无辜的表情呢?你怕跟我这个跛着脚的老板有进一步的关系,你大可以明讲啊,我范以农不是那种不识趣的人,绝不会——”

  “不,不是这样的,我求求你饶了我,好吗?”商珞瑶泪眼婆娑、不胜愁苦地哀声打断了他。

  范以农伸手执起她的下巴,慢慢审视她那楚楚可怜的容颜,心脏莫名地揪紧了。“那就告诉我实话,我不是三岁小孩,你别把我当成傻瓜一样愚弄?!”

  一颗晶莹的泪珠儿沿着光滑白皙的脸颊滑落到商珞瑶的颈项上。

  范以农如遭电击的松开了手,懊恼地暗自咒了一声:

  “该死!我并不是那种懂得怜香惜玉的人,所以,别把你美丽的眼泪做为武器,没有用的。”

  他见商珞瑶仍是默默淌着泪不肯讲话,不禁动了怒气,“你别这样好不好?你如果以为你的眼泪和沉默可以打退我的意志力的话,那你就错了,必要的话,我不惜到你家去诘问你的家人!”

  “不!你千万不可以!”商珞瑶连忙含泪地叫出声来,小小动人的脸庞早已没有半丝血色了。

  “那你告诉我实话啊!慢着——”范以农警觉性地迷起眼睛,寒光点点地逼近她那写满恐惧怯意的苍白容颜,“你为什么那么怕我上你家?难道——答案是在你家里?”

  商珞瑶那瞳孔紧缩的瑟缩表情,无异是给范以农一个明确的答案。“很好,我们就上你家里去找答案。”他点点头,并毫不留情地抓起她的臂弯。

  “不!求求你,不要——不要这样——”商珞瑶挣扎地祈求他,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热泪不争气地冲出眼眶。她泪光迷潆地抽噎着,望着范以农那不容转移的坚毅神色,她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希望也跟着破灭了,在这一刻闪过脑海里的是,她要保护她的大哥!即使她不得不做个牺牲自己的替罪羔羊。

  这个仅余一丝的念头支撑了她,给了她鼓足勇气回答问题的毅力,她深吸了口气,语音哽咽而悲壮地告诉他:

  “我会逃避你的真正原因是——是因为,我正是那个开车撞了你,又在事后逃无踪影的罪魁祸首。“

  范以农的脸色立刻刷白了,“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冷酷得像来自地狱一般令人寒心颤悸。

  泉涌的泪意梗住了商珞瑶的喉头,“我——我说——我就是那个——撞到你的凶手——”

  范以农倏地猛力抓起她的手腕,紧得商珞瑶痛楚地紧了眉端,“你骗我!”他的脸色在灯光辉映下显得格外骇人。

  “不——我没有骗你,那天——我和几个同学开着借来的车子,天雨路滑,我又是生手,在视线模糊的情况下,我完全没看见你,所以——才会撞上你,当时我很害怕——所以才会逃跑——”她带着哭意,支支吾吾地解说“当时”的情景。

  范以农脸色是那么深沉而灰白,他迷起眼死命地紧瞪着她,“你的意思是——我居然把毁了我整个世界的凶手请来我的公司上班?”不待她回答,他倏然发出了一阵凄厉而骇人的狂笑,“哈哈——”然后,他重重地松开了她,仿佛她是什么毒蛇、瘟神一般,拄着拐杖,步履蹒跚而狼狈地消失在商珞瑶心碎的注目之外。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商珞瑶忍着摇摇欲坠、椎心刺骨的鞭笞,虚软无力地把额头抵在斑驳冰冷的灰墙上,任汹涌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般淹没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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