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茶宴,安德烈心事重重,也未再提求婚一事。直到安德烈一行人离开了炎帝城,熙皇才道:“也许安德烈会发现,雾隐国大张旗鼓整备水师的目的并不是打算跟西武国一样做蠢事呢?”雾隐国前阵子派特使来就是为了此事,先来安抚大辰,拍胸脯保证他们绝无非分之想-是鬼才相信。但总之他们不会承认打算和西武国竞争海权。
“他要怎么知道呢?”慕容霜华好似压抑着不要笑得太夸张,下巴搁在手背上,看着与父皇对弈的棋盘,随手吃掉父亲的将军,在老人家吹胡子瞪眼睛时又道:“如果您听说您视为眼中钉的死对头,其实并不打算跟您竞争,但他们仍是大动作不断,您会相信吗?”自然是打死都不信。
“再说雾隐国一旦得知西武王子前来求亲,肯定不会按兵不动,西武国打什么主意要跟大辰联姻?从西武到大辰,得穿越沙漠和险境,然后借道罗赛族的领地,罗赛族向来看心情放行不说,放行了也得交出庞大的通行费,西武早就百般不愿,但他们想跟大辰做生意,只能一再犯险。其次就是经西北海越过扶澜国的领海,或是绕更远的路穿越南海诸国和雾隐国,西武国不就是想光明正大通行这些海域才来寻求合作吗?从他们在西方的所作所为来看,他们借道这些海域的目的不可能太单纯,光凭这点就不能够答应他。一旦答应西武国,您要怎么向扶澜国和雾隐国交代?更何况是要我大辰子民去替他们开疆辟土。父皇啊,您今天该不是真的想过安德烈是您的女婿人选吧?”
“他们海军实力强是事实,而且还极有可能再次建立西方第一大帝国。”要是雾隐国有动作,大辰确实需要有能力对抗他们的海军。
“这谁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远得不需要大辰多这么一个姻亲来锦上添花。至于雾隐,我想第一个要担心的,应该是与雾隐只隔着一道海峡的高阳,况且我不认为雾隐会那么轻率地对高阳或大辰有所行动,这对他们吃力不讨好又没有太多实质效益,事实上我倾向于他们和西武做的是同一件事。”而且他们显然不希望大辰去分一杯羹,但起码是有骨气的。
“就算要出嫁也轮不到你啊。”熙皇笑着安抚。
慕容霜华挑眉,“惹人厌的亲家比什么都麻烦,尤其是开口占便宜还脸不红气不喘的,我想这点您很清楚。”她笑得更甜了,甜得熙皇头皮发麻啊。熙皇一摊手,“好吧,你说了算。”
当夜幕降临,百盏烛火也驱赶不了黑暗对一切繁华的蚕食,白日里已经够冷清的长乐宫,此刻更是鬼气森森。
作为书斋的高塔之顶,朝东的窗被打开了。虽然书房里灯火摇曳,但慕容黎冰一身的黑,皂色地黑翟鸟纹的袒领袍服,纤细得几乎能让男人合握的腰肢束着银鼠灰腰封与绦色带缔,黑瀑般的长发却只是简单地在脑后束成宽松的发辫,远看就像个妖娆却深沉无比的黑影,只有月光将她的肌肤辉映如白雪。
今夜的月是一轮硕大的冰轮,星子稀疏地数不出几颗,天上的云朵边缘都染了或深或浅的银灰或绀紫色。
她过了十六岁生辰后,不管是大辰帝国或诸王之国,王公贵胄前来提亲者多如过江之鲫。对他们来说娶的是将继承皇位的嫡公主,或注定会被当成和亲筹码的大公主都无所谓……啊,仔细说起来,向她提亲的大多身分显赫,身家雄厚,手握大权,只缺一只花瓶带回家炫耀;相反的,向慕容霜华提亲的,有人徒具贵族头衔却两袖清风;也有诸王之国那些注定继承不了王位,专事败家的纨裤公子们……当然条件好的也有,只是良莠不齐的程度令人大开眼界。
今夜月光清冷。黎冰在长乐宫几乎不施脂粉,没心思也没必要,一双眼不想搭理人时,既冷又艳,当真想搭理了……还没人有那个福分,但总之肯定也不会让那些男人太冷静。
她的肤色太死白,这可能得归功于长乐宫其实一点也不长乐。幸而她的身子不算差,诱人的粉唇不上胭脂也依然赛过桃花。
当年那个还脱不去羞涩与羸弱的小女孩,在她身上几乎消失无踪,如今她倒是越来越像她母亲——但兰妃年轻时可不是这样的,她也曾经娇憨爱笑。黎冰像的是如今冷若冰霜的兰妃,可那些见过她的王子或世子,没人会认为她的冷淡是一种浪费。
他们认为她是生长在高岭之巅、凡夫俗子无缘得见的绝世名花,兼具冰雪的剔透与白玉的无瑕,求亲者更加为之痴狂。
夜里还有点冷,下塔之前她披上黑斗篷,举着宫灯,不疾不徐的足音在塔里闷闷地回响再回响。
高塔下,一名宫女已经焦急地候在哪儿。“殿下……”
黎冰只看了她一眼,便朝母妃的寝殿而去,脚步看似从容,攒紧的眉心却透露出急切,但她仍然没敢莽撞,在进入母妃寝殿之前,仍是在门口缓了缓气息才敢推门而入,举手投足全然是母妃所要求的那般,没有半点失态。
“母妃。”她跪坐在床边。
短短数年,兰妃的发丝几乎已全白,两颊凹陷,眼窝有一圈深沉的黑影。
心疼吗?对于每天战战兢兢地面对母亲的黎冰来说,有时更多的是恐惧,恐惧母亲这副被凌迟的形骸,更恐惧她们相依为命却终究要失去彼此。黎冰最怕的是偶尔兰妃像失心疯那般抓住她,分不清现实与幻境地抚着她的脸,不知想起什么,然后黎冰才明白母亲也许以为自己正在照着镜子……
所以黎冰开始像绷紧的弦一般,严厉地要求宫女不准在长乐宫摆镜子,汤汤水水必须以羹匙喂进母亲嘴里,梳洗的手巾要拧干了才替母亲擦拭。
有时,母妃像是清醒了,怔忡地坐在床上或倚在窗边,不知想些什么。但如今母亲已经许久不曾下床了,好久以前她就不再让御医来诊脉,因为她美丽的盔甲早已腐败。
御医最后一次到长乐宫来时,随后皇后也来了。太平长乐,不过是一座花园的左右两侧,却像天和地一样终年不相见亦不相闻问。那女人依然像当年一样惺惺作态,兰妃连客套都不想。谁知她走了之后,那人却来了……那么多年来,终于肯踏进长乐宫一步。可是接着,听到皇帝驾临,终于露出笑脸对镜理妆容的兰妃,惊觉她的容颜苍老病态得像个妖怪-尤其是和前脚才离开,多年来备受宠爱,容光焕发,丝毫不见老态的皇后相比!
她摔碎了镜子,躲在寝殿里不肯出门,那人于是也没耐心再跟她耗,挥袖便走。
她的心抽空了,血液也被抽空了。
那女人好恶毒啊!看着她落魄如斯,哪怕多年来井水不犯河水,那当头倒是立刻去求皇帝来看看她,对她施舍敌人的慈悲。皇后母仪天下,雍容大度,是她兰妃不知好歹!
她曾以为她不会再心痛了。那时候才明白……不是那样,她日盼夜盼,盼到眼泪干涸还不够,那女人还要“好心”来揭她的疤,他还忍心把她当仇人。
她很得意吧?如果不是她,那人连踏进这里看一眼她的丑态都不想呢!还有什么样的耀武扬威,比此更甚?
兰妃不再让御医来,黎冰只好自己勤跑太医院抓药。那些奴才也许知道她对大辰还有些价值,没敢给她摆谱。二十四衙也同样,熙皇摆明等着哪个权势大到足以和大辰抗衡的提亲者出现,才会把她嫁出去,大概是怕她记恨,起居事务上当然不能苛待。
黎冰看了一眼床边几上的汤药,一口也没喝,她不动声色地就要起身教训宫女,母亲却像看穿她心思般抓住了她的手。
枯槁的手,力道却出奇的大,让黎冰隐隐有些心惊。
“掌灯。”她连声音都异常冷静,宫女没敢怠慢地将原本昏暗的寝殿内所有的灯都点上,而兰妃就这么沉默地看着女儿。
“母妃……”黎冰思忖着该怎么劝她喝药。今天以前,母妃会问她:是不是哪个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胆,在她待在高塔上读书时去打扰她?有一回黎冰要宫女在兰妃娘娘有任何不适时上塔去通知她,结果那名宫女被兰妃当着黎冰的面打个半死,最后送去了浣衣局。
兰妃静静地看着黎冰好久,昨天黎冰掌掴宫女的狠厉模样,竟然出现在兰妃的梦里,然后她惊醒,衣裳湿了大半。女儿总是越来越像母亲,这究竟是不是一种悲惨的宿命?她的善良与温柔,不就是她一点一点地连根拔除吗?
然后她终于移开眼,手仍抓着黎冰,只是力道减轻了,黎冰没敢走开。
“我走了之后……”
“母妃!”黎冰的嗓音有些颠抖,脸色死白。
兰妃又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失笑,“不用怕,你还有条件,好好握牢了,她不敢对你怎样。”
黎冰不敢说,她原来还有一丝小女孩的脆弱与依赖。这女人和她,像用一条狰狞丑恶的荆棘,把骨和血连在一起,血和泪全都暴力地扭绞在一起,渗进骨子里。
然后她说,她要走了……
兰妃的眼,开始迷离涣散,握住黎冰的手却抓得更牢,瘦得只剩骨头和取的手,关节不只泛白,好像轻轻一撕,骨和血便会血淋淋地崩离。
“把我火化了,这臭皮囊一眼都别让外人看见。不要让那女人看见,更不要他看见,绝对不要……答应我!”
黎冰差点痛喊出声,她强迫自己冷静回应:“冰儿遵命。”
兰妃得到保证,终于松手,却没合上眼,双眼只是瞬也不瞬地看着床顶,黎冰于是片刻也不敢松懈地在一旁候着。
“玄郎……你在哪里?”那个时候……那个女人没出现的时候,他还会对着她笑,他说不会让她受委屈,她还记得,一直记得。他是不是忘了?
黎冰呼吸一窒,感觉胃往下沉,她依然跪在母亲床畔,却用冰冷的神情将自己武装起来。
她直挺挺地跪着,双眼像看着仇人那般瞬也不瞬地看着床上那个在回光返照之际陷入了自己的幻觉里的女人。也许,她的眼穿透了母亲,看着的是在她心里,她眼里,她脑海里的另一个……
黎冰瞪直了眼,水气与仇恨一起漫上眼眶。
“玄郎……我……我好痛,好难受……你不要走……”她像个小女孩般哭泣,腐朽的身子原来还能流淌出晶莹无比的泪水,滚落在霜白的发鬓间。
“不要丢下我……不要不看我……”她蜷缩成一团,那个冰冷多刺、无论如何总是优雅冷漠的兰妃已不存在。
黎冰倏地将美眸扫向一旁待命的宫女,警告之色如鹰如狼般凛冽,老练的嬷嬷立刻会意,赶紧领着所有人退到寝殿之外。
所有人都退出寝殿,原来这一室光明竟像一场幻觉,幽影在每一个角落蠢蠢欲动。黎冰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深刻地感觉到,长乐宫竟大得这么可怕!
她坐到床上,握住母亲颤巍巍地、想抓住些什么的手。她依然看不见她,但她没放手,只是神色更冷,眼神更恨。
黎冰握牢了母亲的手,害怕失去那般地执着与温柔,而兰妃,终于像溺毙的人在最后一刻抓紧了浮木。
“玄……”兰妃抓住了女儿的手,像一口气喘不过,感觉到手里的温度与柔软,突然回过神来,看清床前的人,哪怕泪潆蒙,她仍然很清楚。
她将卑微的腐烂在冰冷的宫殿里,过去哪怕心如刀割也好,泪如雨下也罢,他不会来,不会愧疚,不会心疼,永远也不!她十多年来眼巴巴地盼着的那些回眸,到最后,什么都没有!
她突然急喘一口气,干裂的唇扭曲起来,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
人死如灯灭。
她放开手,黎冰想抓紧,她却默然垂在自己胸前。
那个小女孩仍是哭了。终究是小女孩呵,她极力隐忍,不想令母亲失望,可眼泪还是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无法抑止地滚落,一声压抑到了极点的呜咽在喉咙深处,颤抖。
“冰儿。”
黎冰紧紧挨着母亲。
“死也不要爱上一个……不会把你放在心上的男人……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