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旋。他叫凤旋啊。黎冰奇怪自己都还没吃葫芦果,怎么就觉得心窝甜甜的想笑啊?
“旋……”黎冰脸一烫,凤旋虽这么说,她却害羞极了,连要喊他的名字都觉得舌头有点儿麻,脸颊也热辣辣的,最后她才低下头,嗫嚅却又心里禁不住喜悦地喊了一声:“旋哥哥。”
凤旋故意看着大舞台,实在不想承认他刚刚差点呻吟出声……太令人羞耻了!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登徒子老爱听姑娘喊他们哥哥,真是打心坎里又酥又麻啊!
凤旋年轻的俊脸红成一片,黎冰也兀自低着头掩饰心头的小鹿乱撞,只好默默吃着葫芦果。
水月行者一场表演通常只演出一个剧本。剧本多是搜集全天下所有传说与典故,再由团长将这些故事编成属于他们的演出版本,表演者有奇术师,驯兽师和她的野兽,武功高强的特技演员,美丽的舞者或风格独具的歌者等等,扮演剧中各种角色,舞台的变化也总是有如神仙变戏法般让人惊奇。他们在开演前通常不会公开要演哪一出,尽管如此,观众仍趋之若鹜,因为就算是已经看过的剧目,每次表演的方式都会不太一样,甚至剧情也不尽相同,毕竟传说传说,千人千年口耳相传,也仅能对着迷雾描绘其轮廓,多少执笔人将自己心中所想所望,所思所念,寄托笔下世界?这一切,不就有如镜花水月,让人分不清是虚无幻梦,抑或红尘倒影啊……
谢幕之后,夜深了,街上游行开始稀稀落落。许多人都回家去了,虽是夜神祭典,当然不可能真像故事里那般彻夜狂欢。
凤旋护送黎冰到朱雀门,黎冰显然还为方才的表演沉醉不已,频频恍神,直到她惊觉自己跑出来那么久,也该回宫了,心里这才对凤旋依依不舍。
“明天,你会出来吗?”凤旋决定,不如明天也借故与表弟分开行动。他对上青楼实在兴致不大,而夜神祭典就像传说中所叙述那般,持续七天七夜,水月行者们也会待到最后一天,他当然想和故乡的朋友多聚聚。欢场的一切总给他一种浮夸而餍腻之感,虚假的情感却裹上一层又厚又重的脂粉,他不愿沉沦其中,辜负家乡里还等着他回去的那些人……
真的还有人等着他回去吗?他不知道。但是他希望自己是清醒的,不浪费在大辰的每一天。清醒的人才能贯彻自己的信念,不是吗?
他的意思是,明天也希望约她一起逛庆典吗?黎冰难以克制内心的期待,尽管她知道,现在回长乐宫已经太晚了,母妃一定早就大发雷霆,明晚她要想再出宫来,根本难如登天。
“好啊。”但她仍是太雀跃地回应。
“不如明天我们也约在朱雀门。你认得我的样子,戴着面具也没关系,你来找我。”他说话时还刻意弯下身,笑着与她面对面,好像要让她把自己看得更清楚。
然而,这么信誓旦旦的约定,却让黎冰心头泛起酸涩,她只能庆幸自己脸上戴着面具,只需要勉强让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除非有奇迹,否则她明天根本不可能出宫来……
她应该对他吐实,别让他明晚枯等,可是天知道她有多期待奇迹出现!
凤旋注意到的却是她手上还拿着那朵芙蓉花。不知为何,这让他很在意他摸了摸自己怀里,向来也不习惯在身上带些累赘无用的事物,瞥见一旁的小贩,便道:“你等等我。”
就见他跑向已经要收摊的童玩小贩,本来想买朵花——后来想想这念头有些俗气也有些让人害臊,他那时就是觉得那朵花剌眼。后来随手挑了根长得像花的东西……
“要收摊了,送你啦。”小贩笑着挥了挥手。
凤旋忍不住笑了,他总喜欢和民间各行各业的人当朋友,因为这些人总让他看到一股朴实友善的亲切与温柔,也因为这样,他更不爱占他们便宜,他掏出一锭银元给小贩,“要回家了,不用找。”
“谢谢大爷啊!”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大礼!小贩高兴地频频鞠躬。
凤旋拿着那支风车,折回黎冰身边,本想学奇术师在舞台上逗得少妇少女们尖叫连连的花招,却终究觉得有些尴尬,直接将风车拿给黎冰。“给你。”黎冰显然有些愣住。凤旋这才想到,他也不知为何想送她东西,就是一头热地去买来了,幸而黎冰红着脸收下了。
起码此刻她唇畔的笑,不是勉强笑给他看的。她是真的感到惊喜。
“谢谢,我好喜欢。”她小心翼翼地握在手上,连折到芙蓉花都没察觉,总算让凤旋心里舒坦一些。
“快去找你的家人吧,很晚了,别让他们担心。”凤旋叮咛道,没有多事地提议要陪她等家人,毕竟如果她整夜都和他在一起,也很难向家人解释吧?但他仍是守在街角,虽然看不到她,却忍不住原地踱着步子,想像她的家人终于等到她的情景,然后笑自己无聊,旋即又忍不住朝朱雀门的方向张望,却早已不见她人影。
她的家人应该把她接走了吧?
凤旋这才甘愿迈步离开,先到北市仙阁酒楼去找表弟。
如果,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让她觉得幸福的那一刻就好了。
黎冰常常会有这样的想法,于是低着头怏怏不乐地看着自己茫然前进的脚步,就好像那些幸福也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消逝,而她……而她……永远无能为力地,像等待接受命运凌迟的弱者……
像那一年在父皇的寿宴上;像此时此刻。
不,不一样!她从不记得父皇慈爱的脸——他有的,但那不属于她。在太平宫里,在她面前,父皇有两张脸。多么难以想像,她不也是他的女儿吗?而现在,她知道她拥有一夜真实的美梦与温柔。真的好像做梦一样……
她经过一个小女孩身边,小女孩衣衫上有着补丁,神往地看着炎帝城在那高墙内,有一切凡人欣羡的美梦。他们指着某一座塔,好像身历其境那般地对同伴说:那座是明珠塔,公主住在塔里,睡在天鹅绒和丝绸铺成的床,披着来自天宫的霓裳,佩戴着来自异域的宝钻。她的水晶杯里,永远盛满美酒佳酿;她的琉璃盆里,千金难求的珍馐异馔不曾匮乏;她白天吟诗作词,晚上唱歌跳舞,从来不识人间一切烦恼……
衣裳补丁的少女,听得双颊泛红,两眼灿亮,心头悄悄编织起美梦。而黎冰依然是离宫时的那一身锦袍,低着头,像沉默的影子,与她擦肩而过。
少女的父母在街的另一头喊她,有些佯怒,有些焦急,却是满满的呵怜。少女从梦中回到现实,叹了口气,提起裙摆,跑回父母身边。
“我也想用水晶杯喝鸡汤。”她还在发梦。
母亲没好气地用手指戳她的鬓角,“还吃?还吃?什么水晶杯?今晚只准吃一块烧饼,再多没有了!再胖下去我都不知上哪儿给你找婆家!”虽然这么说,却仍是把刚刚买来、热腾腾的烧饼塞到贪吃的小女儿手里。
少女发出了哀号,而数尺之外,黎冰拿出炎帝城出入许可的令牌,走进厚达三尺的宫门内,丈余高的宫门在她身后缓慢地、沉重地合上,高墙外,喧闹的、平凡的、庸碌的一切,随着那一道属于人间的灿亮灼光越来越细,最后什么都不剩地消失在黑暗中。
也把她一夜的美梦,终结。
这一次,和四岁那年不同,她早有心理准备。偷偷回到自己的寝殿,把芙蓉花搁在桌上,面具和风车小心地藏了起来,然后对着镜子整理好仪容,沉静地走向仍然灯火通明的母妃的寝宫。
宫女们早跪成一片,年轻的颤抖不止,频频拭泪,年长的看来则憔悴数十岁,而失宠多年,容貌依然美得像朵带剌蔷薇的兰妃,却若无其事般地用陶钵和陶杵,慢条斯理地捣磨着以香木、晒干的香草为材料的香屑。
兰妃阙氏,大辰皇朝天京士族之后,不管是以大辰,甚至诸王之国的标准来看,兰妃毫无疑问是个绝世美人,哪怕早已失宠,也不若当年芳华正茂,穿着一身靛紫色华袍,斜坐在罗汉床上的她,依然美艳不可方物。
她向来厌恶绯红色一类色调,好像在提醒她永远也不可能坐上后位。黎冰记忆中的母亲总是一袭深紫色或黑色锦袍,然而那丝毫无法让她的艳容黯淡几分,反而更将她的肤色衬得白如霜雪——她的神情亦然。
雪季才刚过,入夜后走在凛风之中呼吸时仍有白雾。兰妃身上的袒领袍服衣襟边缘滚了一圈紫貂毛,白玉般完美无瑕的颈子上垂挂的黑钻与紫钻颈链,在火盆的照映下闪闪生辉,昭告着多年以前她受宠的程度是如何让人眼红。紫貂毛滚边的衣领在胸前交叉,雪团似的丰满酥胸仍像少女那般诱人,纤细的腰身紧紧地束在紫缎黑樱纹腰封里,金色带缔系了个繁复的花式结,像一朵金丝花开在腰封上。
就算在长乐宫里,兰妃依然每天精心打点自己的妆容,就好像皇帝随时会驾临一般,尽管当朝天子已经好几年不曾踏进长乐宫。
黎冰沉静地走进殿内,两旁的宫女没敢抬起头来。
和长年备受冷落,气质冰冷带剌的兰妃相比,黎冰除了母亲给她的好容貌之外,更多的是属于少女的羞涩与羸弱,灵秀出尘,难怪仅仅站在街上就让那班登徒子失去理智。
黎冰在台阶下便跪了下来,而兰妃仍不为所动,神情像一尊雕像那般平静,动作娴熟优美,宛如所有贵族仕女的典范,缓慢地捣磨钵里的香屑。火光照映在她侧脸上,勾勒出迷人的长睫与高挺的鼻,略薄的唇就算不点上胭脂,也是好看的。
捣钵里,所有的香材被磨成血红的粉末。而黑檀木炕几上的方型乌金釉香盘上,稍早铺上的炉灰已经压得平整无痕,丝毫瑕疵也不见,上头搁了银制的方型香篆,篆上镂空将要筛出粉末形状的是连成一笔画的福寿二字。
将钵里的香屑轻轻倒在香篆上,用细长的古银付香匙和香帚让粉末均匀地覆盖,并且仔细地不让粉末洒到香篆以外的地方,每一个动作都需要谨慎和耐心,而她的力道,手指的每一个动作与角度,都完美得像一幅画,不疾不徐。
跪得较远的年轻宫女,仍然惊恐地,努力想止住啜泣,整座长乐宫一片死寂,一呼一吸间的时光像被拉到了永恒那般长。
然后她将香篆提起,乌金方盘上便是从镂空的香篆筛落的香屑所堆成,形状完美的“福寿”二字,再取火折子,于篆字笔画的开端点燃。
香篆除了用以计时之外,也只有贵族有那闲情逸致将它发展成一种技艺,士族出身的兰妃自然是精通这些的。血红香屑燃烧时的香气飘渺而迷离,随着那一缕碧螺烟袅袅而起的,是兰妃婀娜的身影,彷佛脚下踩着一地花毯那般款步走下台阶。
与过去每一次自知惹母妃生气时不同,黎冰此刻神情平静无波,只有眼底有一丝微弱的认命,以及……祈求。
“母……”
啪……
兰妃突然神情骤变,发狠地猛然甩了女儿一巴掌,动作之大,力道之猛,让黎冰跌撞在地上。黎冰甚至来不及开口说什么,兰妃已经寒着一张脸,双眼却像喷出了火舌似地,扑上前抓住女儿瘦弱的肩膀。
“你就这么想要我去死吗?”她原本白皙无瑕的颈项与脸庞浮出一根根青筋,容颜依旧美艳,只不过此刻宛如地狱女妖。她一把揪住黎冰的头发,“那我们一起死吧!你以为我死了,这深宫中还有你的容身处吗?”她狰狞地笑了起来,“错了!那个女人只会把你除之而后快!”
“母妃……我再也不敢了……”黎冰努力抗拒母亲将她的头压到冰冷的地板上,却惹得兰妃更怒。
“不敢?你还有什么是不敢的?”她布满血丝的眼眸扫向一旁的嬷嬷,“还愣着做什么?你们也想死吗?”
今晚,她们母女俩谎称染了风寒,不克参与皇宫的夜神庆典。
想不到“那人”连前来探问也没有,只派了个太医院的老御医前来,老御医给她诊了脉,说她积郁成疾。要再替公主诊断,宫女却白着脸悄悄来报,黎冰不见了!她偷了出宫的令牌,显然是偷跑出炎帝城!
她打发走御医,就说大公主让她罚禁闭,随后来到黎冰寝宫中,发现她竟敢把她父皇赐给她的书册丢进火盆烧毁火盆中只剩半片残纸,一旁空有装书的檀木书盒却不见书册,她当下就明白火盆里烧得只剩灰烬的是什么!
兰妃在长乐宫的中庭,把黎冰吊起来狠打。
香篆幽渺的香气,越来越浓烈,残余的灰烬像死一般的黑,当它们完全燃尽时,兰妃才终于气消了,让宫女扶黎冰回寝宫,同时命人去太医院通报。
黎冰几乎失去意识,她彷佛身在烈焰灼烧的炼狱之中,却梦见……梦见遥远的天空中,出现一支支风车,但她连伸手去取都没有力气。
隐隐约约,她还听见母亲坐在床边啜泣。
“他好狠……真的好狠……都这样了还不肯来看你……”
黎冰恍恍惚惚地,想起被她丢到火盆里烧毁的书册。
她没有告诉母妃,那是“另一个殿下”不要的,父皇才给了她。母妃仍然欣慰地相信父皇终于看见了她的努力,赏了书册给她,却被她不知好歹地给烧了,但她根本不知道父皇赏了什么书给她。
女诫。父皇是装作不知道,或者根本不曾留心,她的努力是为了什么?他怎么可以这么不公平?她这辈子唯一一次的任性,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知昏迷了几天,黎冰才终于恢复意识。一睁开眼,她看到母亲憔悴了好多,衣不解带地趴在她床边睡着了,而那支风车……她不知道母亲为何会发现那支风车。它被放在她枕畔。
期盼,焦心,嫉妒,痛恨,埋怨,愤怒,然后懊悔,自责。多年来这就是母妃生活的全部,一再的轮回。
当她终于开始自责时,那时候母妃是温柔的。她会抱着她掉泪,说着:对不起,我只有你了……
黎冰曾经恨过,曾经不耐烦过,但是……
她抬起有些虚弱的手,抚过母妃随意披在肩上的长发。向来光滑的青丝上冒出了几缕银白,美丽的长睫下已经浮现一圈阴影。母妃不愿让人因为她失宠而看轻她,无论如何她都要像过去那样,让自己永远艳光四射。
炫目的美对母妃来说,也许是一种盔甲。只有在这时,她的怨怒发泄在最不该发泄的人身上,空乏了像只剩臭皮囊,她才终于无法抑止地卸下盔甲,用赤裸裸的悲伤拥抱她。
她的年华老去,她其实苍老而脆弱,可她的心,她的爱情还在苟延残喘,被凌迟却仍舍不得心死。黎冰是最明白的。
兰妃感觉到床上的动静,醒了。
“冰儿!你觉得怎么样?”她捧着黎冰的脸,黎冰在她眼里看到泪水。
突然之间,黎冰明白,她会一再地选择原谅,是因为……这是她乞求母爱的方式。这时候,母亲是爱她的。
“去传御医!”兰妃对着殿外的宫女道,然后为黎冰倒了一杯茶水。口干舌燥的黎冰喝得有些急了,兰妃耐心地坐在床畔轻拍她单薄的背。
最后,黎冰给了母亲一个虚弱的笑。“我没事。”就算是此时此刻,她也明白,这样的母爱,就是母亲所能给予的全部了。
兰妃拿起床畔的风车放到她手上。“你喜欢风车吗?娘让人到宫外买回来给你,买更多的风车给你,我知道我不曾给你这些……”兰妃将她颊畔散落的发拢到耳后,黎冰乖顺地不表示什么,只是看着手上的风车。
幸好它还在。她小心地没表现出这风车对她有任何意义,双手却牢牢握着。“不要再像那样一声不响地跑出宫去了,那女人等着我们出错呢!她巴不得我们就此消失,那么后宫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黎冰从来不在这种时候对母妃的话表示意见,她只要当个乖女儿,就能享有这片刻的亲情。母妃会冲着她微笑,鼓励她,养好身体,再接再厉地让父皇认可她。
御医到来之前,兰妃便回寝殿去,把自己的盔甲再次穿上。
而黎冰享受母爱的短暂片刻,也结束了。
只是这一次,她握着风车,想起她没能履行的约定。
夜神的庆典早已结束,凤旋一定很失望吧。
对不起。她对着窗外,默默地道。怅然若失,为来不及悲伤的悲伤悼念。她却不知道过去那数个夜里,青年站在朱雀门前,一夜又一夜地,鼓起勇气,也鼓起希望地想着、等着。也许,她今晚会前来吧?
然而到了最后一夜,她仍然没出现,凤旋只能无奈地将这份失落藏在心底最深处。每个人都有很多难处,他想。
喧闹迷幻的庆典结束了。
一小片美梦,也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