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屋是艺伎习艺及住宿的地方,而三扇屋是汤泽一带非常知名的置屋,创立五十年来,培训出许多一流的艺伎。在传统文化渐渐式微的现在,仍有不少茶屋或是旅馆叫局。
三扇屋的师傅豆吉如今已高龄七十七,但仍致力于培育新的人才。英嗣的母亲胜于及志津都是她的爱徒。
胜于跟志津在豆吉的训练下,精通琴、三味线、舞、谣曲、茶道、和歌及俳句,在她们还应客人叫局而外出表演之时,就已经具备师傅的资格。
只可惜,才貌兼具的她们在感情方面都有遗憾。
胜于是一味庵当家的妾,虽得到正室的首肯,得以让她的独子认祖归宗,但她却进不了伊武家的门。
至于志津,她因为怀了叶山昭夫的孩子,得以扶正,却彷佛遭到诅咒般的在一场车祸中失去了丈夫及儿子,自己也落得毁容及半残的下场。
如今,她们两人都在三扇屋帮忙豆吉培训新人,也常以她们自身的经验给予新人们提醒及建言。
伊武英嗣一星期约莫回家两、三趟,但他回的不是一味庵,而是三扇屋,虽然入籍伊武家,但他其实是在三扇屋长大的。
“我回来了。”
“啊,英嗣哥回来了。”
他一进门,几个正在三扇屋习艺的年轻女孩便凑上来。
“华子、梦色、小夜,有好好练习吗?”
“当然有啊。”
“可别偷懒啊,习艺是条艰辛又漫长的路。”
“英嗣哥说话的语气好像老头子喔。”活泼外向的梦色说道。
“你这个丫头居然敢说我是老头子?”他作势要修理她,几个女孩立刻笑闹着跑开。
看着她们到处窜逃的身影,伊武英嗣忍不住一笑。
转身,他往内室的方向走去,来到豆吉、胜于跟志津休息的厢房,他轻敲障子的边框——
“豆吉奶奶,妈,志津阿姨,我回来了。”
“英嗣,我们正在喝茶,进来吧。”里面传来豆吉的声音。
伊武英嗣推开障子,走了进去。
厢房里,三人正坐在电暖桌边喝茶。听见他的声音,一只有着茶色眼窝的大白猫从暖桌下钻出来,缓缓的伸了个懒腰。
“嘿,茶茶。”茶茶是大白猫的名字,它已是只高龄十四岁的猫奶奶。
伊武英嗣把它带回来的时候,它还是只出生不到两个月的瘦弱幼猫。
“外面很冷吧?”胜于温柔的笑视着他,“快过来喝杯热茶。”
“嗯。”他走了过去,在暖桌旁坐下,茶茶捱着他躺了下来。
胜于帮儿子倒了一杯热茶,“大老板娘最近好吗?”
“还是老样子。”他啜了一口茶,“她那个人,你不是不知道,她不会轻易垮下的。”
“唉,”豆吉叹了一口气,“她就是太好强了,才会得了那种病吧。”
豆吉说完,没有人接话。
沉默须臾,胜于又问:“对了,那位由希小姐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唔。”伊武英嗣点头的同时,下意识瞥了志津一眼。
志津以掌心捧起茶杯,啜了一口茶,然后搁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提到由希,她的立场其实有点尴尬。
当年因为她怀孕了,由希母女俩因此离开了叶山家,她想,她们应该十分恨她吧?
不知是报应还是什么,夺人所爱、毁人家庭的她,终究也得不到她要的幸福。
“英嗣,”豆吉问道:“大老板娘的孙女愿意接手飞仙吗?”
“她留下来了,现在正在进行修业。”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豆吉安心的一笑,“大老板娘一直担心飞仙会落在旁系亲戚的手里,现在她大可放心了。”
“英嗣,”一直沉默不语的志津语带试探地开口,“由希她……她有提到我的事吗?”
他摇头,“她没提,是我提了。”
“咦?”
“我以为她知道,没想到她什么都不晓得。”他蹙眉笑叹一口气,“现在她已经知道志津阿姨跟我妈是同门师姊妹。”
听他这么说,豆吉、胜于跟志津都讶异的看着他。
“她本来什么都不知道?”胜于难以置信地问。
“我想她母亲什么都没跟她提吧。”
“那么……”志津忧心忡忡的皱起眉,“她知道后是什么反应?”
他苦笑一记,“她很生气。”
闻言,志津露出歉疚的表情,“这样说来,她不会答应招赘的事了?”
“志津阿姨,在她知道这件事之前,就已经明白拒绝招赘之事了,与你无关,你别放在心上。”
半年前,叶山美代第一次进医院时,便向前去探病的胜于提及招赘之事。当时她已计划着将由希找回来继承飞仙,并希望伊武英嗣能入赘叶山家。
胜于一点都不觉为难的答应了叶山美代的请求,因为她知道儿子的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人,而那个人就是由希。
从前他父亲到飞仙去的时候,总爱带着相貌体面俊秀的他,因此他十来岁就经常在飞仙出入。
当他进入青春期之后,每次从飞仙回来,总会提及那个“不笑也不理人的漂亮女生”。
当时胜于就知道,儿子有了喜欢的对象。
儿子跟她十分亲近,什么事都跟她说,直到突然有一天,他什么都不说了。
在那不久之后,叶山昭夫与他的原配就因为志津的介入而离婚,而儿子喜欢的那个女孩,也跟着母亲离开了汤泽。
时间一晃十二年,当年的青涩少年已是个成熟的男人了,但胜于知道,儿子的心始终被那个十二年前“不笑也不理人的漂亮女生”霸占着。
“话说回来,英嗣……”志津不解的看着他,“你会答应入赘叶山家,阿姨真的很惊讶,你好歹也是一味庵的继承人之一,怎么会……”
“她是我暗恋的女孩。”
闻言,志津一震,惊讶到捂住了嘴。
伊武英嗣淡淡笑了,“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喜欢她了。”
志津瞪大了双眼,好几秒钟说不出话来。“难道你这十几年来都还一直……”
“说我一直在等她回来,那是过分矫情了。她只是一直都在我心里而已。”不是刻意的,但就是无法忘怀。
志津转过头,见胜于一脸平静,她更疑惑了,“胜于姊,你……你知道?”
胜于气定神闲的将杯中的茶喝完,“当然,英嗣可是我的儿子。”
“那……那我不是害到你了吗?”志津愁苦着脸,惭愧地说:“虽然你说在她知道我们的关系前就已经拒绝招赘之事,但现在她不是更不可能答应了?”
“志津阿姨,你不要那么想,”伊武英嗣安慰着她,“皇天不负苦心人,我会让她看见我的决心。”
“是啊,志津,”胜于轻拍志津的手,“可别小看了我儿子。”
豆吉则是不受影响的继续喝茶。她都活到这把年纪了,心知这些情情爱爱自有定数……
一早进到餐厅,由希就发现餐厅里坐着一名穿着和服的女子。对方背对着门口,以至于她无法第一时间就知道对方的身分。
她感到疑惑。这个时候坐在那个位置的,应该是祖母才对,但看背影,显然不是。
听到由希的脚步声,女子转过头来——
由希吓了一跳,不是因为女子脸上可怕的疤痕,而是她竟是——
“由希小姐。”志津的神情有点尴尬,毕竟,她是迫使由希跟她母亲离开叶山家的原凶。
她知道由希一定不想见到自己,但她却有不得不来见由希一面的理由。
“好久不见了。”由希冷淡的打过招呼。
如果是十七岁时的她,她相信自己一定会转身就走。
但现在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了,她知道转身跑开反倒显得自己懦弱又不堪一击。
一切都是志津欠她的,就算有人得跑,也是志津,而不是她。
她曾耳闻志津受了重伤,却不曾想过是如此严重到会在脸上留下那样可怕的疤痕,想来,这对志津来说,绝对是极大的打击。
虽然心里难免觉得这是报应,但同样身为女人,她仍忍不住有些为对方感到难过。
曾经那么漂亮的女人,如今却成这般模样,真是教人不胜欷吁。
“我的样子吓到你了吗?”志津讷讷地问。
她摇头,走了过来,“大老板娘呢?”
“我拜托她让我单独跟你说几句话,所以她今天在房里用餐。”
闻言,由希微皱了一下眉头,“我们有什么话可以说?”
“由希小姐,我……我知道我是无法得到你的原谅的,而我也不求你原谅我。”志津眼睑低垂,神情凄恻。
“你想说什么?”看见如今落得这种下场的她,由希其实也不想再苛责什么。
如果真有报应这种事,那么失去儿子又毁容的她,已够赎夺人丈夫的罪了。
“知道你愿意留下来接手飞仙,我真的很替大老板娘高兴,不过,”志津抬起眼,注视着她,“由希小姐,你拒绝招赘是因为我吗?”
由希微怔,没想过她会提起此事。
“因为我跟英嗣的母亲是同门,而英嗣也是艺伎所生的庶出之子,所以你不愿意接受他吗?”
这会儿,由希确定她来此的目的不是求她原谅,而是想说服她招赘了。
她眉心一拧,“是大老板娘要你来劝我的?”
“不,没有人拜托我来跟你说什么,是我自己想跟你谈谈这件事。”
“这没什么好谈的。”
“你知道吗,英嗣一直喜欢着你。”担心由希随时会拂袖而去,志津直截了当地说:“直到现在,你在他心里的地位都没变过。”
闻言,由希倏地一震,惊疑的看着她。
她说什么?伊武英嗣一直喜欢着她
“他是因为喜欢你才答应入赘叶山家的。”志津语带恳求地说:“请你不要因为他是艺伎之子,或是她母亲与我的关系而拒绝他,好吗?”
她拒绝招赘是因为他是艺伎之子吗?不,她对艺伎没意见,她只是气愤祖母跟他一点都没顾虑到她的感受,他们擅自决定她的未来。
“因为我,你可能会对艺伎这种身分的女人感到厌恶及憎恨,但英嗣的母亲是个温柔又仁厚的女人,她跟我不同。”
“有什么不同?你们都介入了别人的家庭。”她忍不住脱口而出,而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她看见志津眼底那深切的歉意及内疚。
除非她擅于演戏,不然那样的歉疚必然是真的。
“由希小姐,我真的很对不起你,”志津低头一叹,眼眶泛红,“因为看见英嗣跟他母亲不被伊武家接受,又经常遭到异样眼光,因此当我怀了你父亲的孩子之后,我便要求他娶我。”
说着,她落下眼泪,语带哽咽,“当时我还年轻,一心只想着自己,却没顾虑到你跟你母亲的立场,我……”
“请不要再说了。”由希打断了她,“我拒绝他是因为我不想受到任何人的摆布。”
志津微怔,抬头看着她。
迎上志津那张已毁容的脸,由希不由得心头一揪,但她知道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
“就算不是他,我也会拒绝招赘之事。一码归一码,这件事……你就无须揽在自己身上了。”说罢,由希旋身走了出去,没给志津再说话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