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佛每天都要打一场硬仗般的旅馆,终于在晚餐时间过后,紧张急迫的气氛稍稍舒缓了。
工作人员们轮流用餐休息,当然,由希也可以坐下来好好享用她的晚餐了。
真是奇怪,以前在大阪上班,每到休息时间或是下班后,她就有一种寂寞的空虚感,但现在,在忙碌了一天之后,她竟莫名的感到元气满满。
那种感觉就像是……她空虚的身体被什么给填满了。
坐在廊下,她吃着简单的茶泡饭。气温明明很低,她却感觉不到以前觉得的、那彷佛要钻进骨头里的寒意。
突然,一只萤火虫朝她飞了过来,然后又一只……
奇怪,这个时节怎么会有……喔,不是,那不是萤火虫,而是雪。
她抬头一看,小小的、在月色及灯火下闪闪发亮的是雪。
啊,下雪了。
她正想这么说,却听见身后传来“啊,下雪了”的惊叹。
她一听就知道,那是伊武英嗣的声音。
心头一悸,她立刻转过头去——
不知何时他已来到她身后,白色的工作服外头罩了一件一点都不搭的棒球外套。
迎上他的目光,她的脸莫名发热,担心被他觑见,她飞快的把脸转回。
伊武英嗣走到她旁边,毫不客气的捱着她坐下。
当他坐下时,肩膀还碰到了她,不过是那么一瞬间的接触,她便整个人僵住。
“明明每年都会看见的景象,为什么还是会让人觉得惊喜?”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寻求她的回应。
原本由希想回他一句“我讨厌下雪”,但不知为何竟无法脱口说出。
因为,就在刚才看见雪花从天而降的时候,她的内心其实是惊喜雀跃的。
对啊,自己不是很讨厌吗?不过回来几天,她觉得自己似乎变了……
“伊势田夫妇对今天的晚餐还满意吧?”像是知道她不会轻易回应他,他问了一个她必然会回答的问题。
“嗯,他们要我帮忙谢谢你。”这是伊势田夫妇托她说的,她无论如何都得把话传到。
“你有什么感觉?”
她微怔,因为他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她侧过头看着他,一脸疑惑,“什么?”
他直视着她,“我是说,看见客人脸上愉悦、满足的笑脸,你有什么感觉?”
“我……”倏地,伊势田夫妇俩那被抚慰了的笑脸浮现在她的脑海。
那是一种让她激动、感动,彷佛自己也得到了某种慰藉的感觉。
不知为何,一想起他们夫妇俩脸上的表情,她竟觉得想哭,却又不是哀伤。
“很棒吧?”他笑睇着她,“那感觉应该比火热的性爱还让人觉得激动。”
她秀眉一拧,没好气的瞪着他,“你破坏了我脑子里的温馨画面。”
什么啊?他干么拿性爱来跟这种感动做比较?他的脑子里就只装了那种东西吗?
伊武英嗣促狭道:“你都快三十岁了,还会因为这种话题而害羞?”
“不是害羞,我只是觉得你的比喻不伦不类。”她扒了一口饭,夸张的咀嚼着。
“我倒觉得这样的比喻直接明白,让你能立刻的做出比较。”
“我的人生阅历没贫乏到只能拿那个来跟这个做比较。”她懊恼的瞪着他。
“你的人生阅历有多丰富了?”他一双眼直勾勾的凝视着她,“在你离开的这十二年里……你累积了哪些东西?”
她微顿,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在这十二年里,她的人生累积了什么?她从没想过这件事——在他问她之前。
这十二年来,她忙着生活、忙着照顾母亲、忙着……与其说累积了什么,不如说她一直在消耗着什么……
“在你离开后的这十二年,我可是累积了不少东西喔。”他的语气带了自满,却又不把话说清楚。
她白了他一眼,语带消遣地说:“是女性方面的经验吗?”
闻言,他挑眉一笑,“听起来,你像是在吃醋。”
“谁吃醋?”她羞恼的瞪着他,“我只是不想再撞见谁在仓库里做那种事。”
他噗哧一笑,“你到底以为我跟遥美在仓库里做了什么?”
“你做过什么,自己知道。”
“你知道遥美其实得叫我一声小舅吗?”他笑睇着她。
她一怔,惊讶的看着他,“小舅?”
“她是我母亲那边的远房亲戚,总之关系牵来牵去,她得叫我小舅舅就是了。”他略显无奈的说:“我再怎么荒唐,也不可能对她下手吧?”
“可是那天……”
“那天她只是帮我整理仓库里的酒桶跟味噌桶。”
什么?那么说来,她真的误会了?
难怪遥美面对她时可以那么神情自若,原来真相是这样。老天,这真是糗大了。
“对了,”他突然笑意一敛,正视她,“你刚才说你不想再撞见谁在仓库里做那种事,在我之前,你见过谁在仓库里……”
没等他说完,她眉心一拧,“我要去忙了。”说罢,她急着想起身。
伊武英嗣拉住她的手,“你的休息时间还没过。”
挣扎两下,她气恼的发现他似乎不打算放了她。
“放手,我不想被其他人撞见。”
“我不在乎。”他好整以暇的睇着她,一脸无所谓,“很多人都知道大老板娘想招我为赘婿。”
“放手。”很多人?她看,根本是所有人吧!但重点是她根本没答应。
“你撞见谁了?”他如隼般的双眼直视着她,那眼神像是在说“我非得知道不可”。
她懊恼的瞪着他,“你到底想怎样?不要烦我好吗?”
她不耐的、甚至是厌烦的语气及表情并未击退他,他紧紧的抓着她的手,“你看见你父亲跟志津阿姨了?”
她陡然瞪大眼睛,惊愕的看着他,“才……才不是。”
“你连说谎都不会。”他勾唇一笑,眼里却带着隐隐的怜惜,“你对我做那件事,也是为了报复他吧?”
迎上他澄澈却深沉的眸子,她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她害怕他那彷佛什么都知道的眼神,更怕的是,他真的什么都知道。
在他面前,她的心思像是赤裸裸的,藏不住也无处藏。
“因为我母亲也是艺伎,又是家父的外遇对象,所以你才……”他话未说完,便觑见她脸上那惊讶的表情,这才止住了话。
她不知道,她对他的事一无所知。
“原来你不知道……”他蹙眉苦笑,“偏偏我什么都招了。”
由希难以置信的看着他,思绪像纠结的毛线般理不清。
他那身为一味庵当家的侧室的母亲也是艺伎?
“我母亲跟志津阿姨师出同门,是同一间置屋的艺伎,志津阿姨是我母亲的师妹……”
“我不知道……”
“我一直以为你是因为这样才恶整我。”
他是艺伎的小孩?他的母亲也是介入别人婚姻的第三者?思及此,她心里那个结痂的伤口在瞬间被掀开来,痛得她想尖叫。
祖母明知他的出身,却要她跟他结婚?祖母根本不在乎她的感受吧?
当年她跟母亲会离开叶山家,就是因为一个艺伎及她腹中小孩的介入呀!
而他,他明知她有那样被背叛、被离弃的过去,竟还说他愿意入赘叶山家……他们在想什么?又把她当什么?
由希愤然的瞪视着他,狠狠地甩开他的手,“离我远一点!”说罢,她转身快步离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由希就像只抓狂的猫咪般,气得将被橱里的床垫、棉被及枕头到处乱扔乱丢。
发泄完情绪,她喘嘘嘘的躺在一团乱的床褥上,瞪大一双眼睛看着天花板。
她发誓,她绝对、绝对、绝对不原谅伤害她不够、还想将她仅有的价值榨到一滴不剩的人。
祖母实在太残忍了,口口声声说她身上流着叶山家的血,是叶山家的人,背地里却用这种自私又冷酷的方式对待她。
祖母的脑子里只想着飞仙这块金字招牌,为了将招牌留在叶山家,她理所当然又理直气壮的赶走母亲,而现在更打起她的主意。
没关系,失去爱女的伊势田夫妇她不忍心恶整他们,但她可以找另一个下手的目标。
而她决定那个目标就是——龟山先生的厨房。
那个女人不准进入的厨房,她一定要把它搞得鸡飞狗跳。
“等着瞧。”
三天后,伊势田夫妇准备离开了。
一早,叶山美代唤来司机小针先生,并亲自到门口送行。
当然,这三天来负责接待他们夫妻俩的由希也来了。
“大老板娘,这几天真是谢谢你的热情款待。”
“希望没怠慢了两位。”叶山美代谦逊地说,“由希是新手,很多事都还不熟悉,如果有哪里做得不够好,还请两位多多包涵。”
“哪里,你真是太客气了。”伊势田太太温柔亲切的看着一旁的由希,“由希小姐是位非常出色的接班人,你真是太有福气了。”
伊势田太太的赞美令叶山美代脸上扬起满足愉悦的笑意。
“由希小姐,”伊势田太太注视着不发一语的由希,“这三天真是太感谢你了,我跟我老公都非常的开心。”
从她脸上,由希感受到的是真诚的感谢及赞美。
而她忽然很庆幸自己在他们这趟失去爱女后的第一次旅行中,能帮上这么一丁点的忙。
“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一定会再来的,”伊势田太太轻轻握住她的手,“希望到那时,你已经是位能独当一面的老板娘喽。”
明年的这个时候?
她很想告诉伊势田太太,明年的这个时候,她不会在这儿,而飞仙或许也已经被她的愤怒给毁灭了。
但,她当然不能说。
“老婆,我们还得赶车,该走了。”
“嗯,那明年见了。”
“两位请慢走,保重。”
叶山美代、由希及两名服务生弯腰欠身,目送伊势田夫妇上车离去。
直到车子已消失在远处,叶山美代仍没有移开视线。
由希注意到她的目光落在好远好远的地方,而那地方一片苍茫。
虽然薄施脂粉,但她的侧脸看来仍是孤寂又苍白,让人莫名揪心。
不过这个想法只闪过一秒,由希便警觉的皱起眉心。
她刚才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对祖母心生怜悯?
祖母根本不是需要她怜悯的人,甚至是对她跟母亲做了很糟糕、很坏心的事的人。
“由希……”
突然,叶山美代轻声的叫了她。
她猛地回神,“是。”
叶山美代转头看着她,“你应该知道久美小姐发生了什么事吧?”
由希一震,十分惊讶。
伊势田夫妇不是已经成功瞒过祖母了吗?怎么祖母还会知道?
“身为人母,我感觉得出来。”她幽幽地说,“那种失去至亲的眼神,是再多笑容都掩盖不住的。”
由希一脸讶异的看着她,顿时说不出话来。
所以说,从伊势田夫妇对祖母说谎的那一刻起,祖母就猜出久美小姐出事了是吗?
之所以假装被骗,是为了让伊势田夫妇感到安心?
这就是祖母对客人的体贴吗?但,可以对客人如此体贴的她,为什么要对她及母亲那么冷酷?
想到这儿,由希胸口的那把火又窜燃起来。
“不过,你这次做得很好。”叶山美代注视着她,由衷地道:“比我想像的还要好。”
由希没有因为她的称赞及认可而露出欣慰的表情,只是沉默的看着她。
“跟他们的女儿年龄相仿的你,应该给了他们很多慰藉吧。”叶山美代轻叹一声,喃喃道:“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大老板娘,我可以去忙了吗?”
“喔,”叶山美代微顿,然后点了点头,“嗯,你去吧。”
由希没多说一句话,甚至是一个字,她转过身子,迅速的离开。
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叶山美代再次露出了寂寞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