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好轻好轻,却狠狠地击中他的心。好像有一枚炸弹在他体内引爆了,他的刚愎自用、专制骄傲都被炸得粉碎,轰然倒塌。第一次,他如此清楚地看见这女子的心,看见她纯净澄澈,宛如水晶的心。透过她水灵又澄澈的眼眸,他终于清楚地看到了她要的爱情。她说,她不需要荣华富贵,也不要金山银矿,她要的,就是一颗最简单、最真诚的心。
我可以粗茶淡饭地跟著一个男人吃苦,但我的爱情必须是专一的,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世真情,牵手到老,这一生只爱一个人,眼中只有一个人,会给对方最完整、最坚定的爱……
我不能改变你的想法,但是,我也无法跟其他女人一起分享你。我可以疯狂地爱你,为你付出一切,但我不要别的女人瓜分你的注意、瓜分你的宠爱,我不要你去抱别人,我就是做不到、做不到……
上一回他为她佩带玉佩,要她当一名安分的妃子时,她流著泪这么对他说。那时候,祈尧峰不明白她到底要什么,甚至觉得这女人真是不可爱,但看到婉妃与雷将军死生相随的真情后,他顿时幡然醒悟。他懂了,他终于明白对这女人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她一直追求的爱情又是什么。原来,她要的东西很简单,但却很难,对他而言很难。一份简单的、专一的爱,他给得起吗?倘若他给不起她要的爱,而硬把她囚禁在后宫,那么,她是否会像一朵离了水的花,迅速失去活力,失去灿烂耀眼的笑容,失去强劲的生命力,快速地凋谢呢?
在这几日的审问中,祈尧峰知道,为了雷寒昕将军,婉妃随身携带著绝命丹,只求保住贞洁,只求这一辈子跟最爱的人厮守。为了婉妃,雷将军甘愿豁出一切,甘愿变成人人喊打的死囚,也要捍卫属于他们的爱情。这两人的爱情曾让他暴跳如雷,火冒三丈,而今,他却在这两人和雪葵哀伤的眼里领悟到一件事──真爱的确存在,而且,并不愚昧。相反地,最愚昧的,恐怕是这一辈子都不懂真爱的人。那么,他的爱呢?祈尧峰自问。他非常宠爱这个女人,但,他可以给她的爱是否够坚强,是否够义无反顾?就算周遭的人嘲笑辱骂,他是否可以沉稳坚定地捍卫这份爱情呢?一种尖锐的情绪迅速在胸口蔓延,祈尧峰不禁感到慌张起来。他还没做好准备,他还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份来得又急、又紊乱的情愫,他更不知,该如何回答心底那道清晰的声音──
如果你真的爱这个女人,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那道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大,仿佛要震破他的耳膜,震毁他的五脏六腑。像要逃避那直逼灵魂的质问似的,祈尧峰迅速转身进入密道后,奔出死牢。
雪葵默默地站在原地,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默默地望著他所消失的方向,晶瞳凝聚著又苦又咸的泪花……
☆ ☆ ☆ ☆
一旬后。
暮霭沉沉楚天阔,远方传来闷雷,似乎要下大雨了。
“明和殿”内,祈尧峰站在窗旁望著远方山头诡谲多变的云朵,一站就是一个下午,没有任何人胆敢上前打扰他。
随著雨丝的飘落,他原本布满阴霾的脸色稍霁,似乎某个困扰著他的难题已慢慢厘清,只不过,还有一缕沈郁之气锁住他的眉心。
这时,太监恭敬地上前道:“启禀大王,太子殿下求见。”
太子?祈尧峰原本想拒绝,但念头一转,这几天忙著跟兵部研讨出兵策略,已经好几天没去“东宫殿”看看太子了,让他进来也好。
“宣。”
“是。”
穿著明黄色冠服,戴著小王冠的太子独自走进来。“儿臣向父王请安。”
祈尧峰一摆手,示意所有的人都退下后,才转头望著太子。“什么事?”
祈浩浚严肃地盯著他,眼底有小小的怒火跳动。“父王为何要囚禁雪葵姊姊?她曾经把我从鬼门关前抢救回来,还衣不解带地照顾我,她绝对不会是奸细!”
祈尧峰撇开复杂的眼眸,继续盯著窗外,淡漠地道:“这些事,父王自有主张,你无须过问。”
“不!这关我的事!父王囚禁我未来的太子妃,当然关我的事!”
祈尧峰大惊,以为自己听错了,转过身瞪著儿子。“你说什么?”
剑眉朗目的祈浩浚很有主张地道:“我喜欢雪葵姊姊,再等个六年,我要她成为我的太子妃!”根据祈国的传统,东宫太子是十三、十四岁时就可以选定太子妃了。
祈尧峰发现这个儿子似乎变得很不一样了,才七岁的他居然有著很坚定的眼神,这是因为生长在皇室的关系吗?他不禁冒汗问道:“浚儿,你可知道雪葵娘娘年纪比你大?”
祈浩浚很不屑地道:“我知道啊!但,只要有真爱,年龄并不是问题。因为相差几岁而否定一段爱情,那真是太肤浅,也太愚蠢了。”
儿子说得振振有辞,祈尧峰呆了好半晌后,才有办法找回自己的声音。“呃……浚儿对爱情的见解果然宏观超脱,父王非常欣慰。不过,雪葵娘娘无法当你的太子妃。你也明白,她是父王的嫔妃,已经受封为贵妃娘娘了。”
祈浩浚愤怒地道:“既然她是您的贵妃,您为何没有好好保护她?为何把她扔在又湿又冷的死牢,让她病得只剩下半条命呢?这就是您照顾她的方式?”他今天又偷溜进牢里探望雪葵姊姊了,眼看雪葵姊姊愈来愈憔悴,祈浩浚实在受够了,无法再眼睁睁地看著她受苦,所以决定前来向父王问个清楚。
看著儿子眼底跳跃的怒火,以及脸上的坚定表情,祈尧峰恍然明白,他的儿子不再是一个只会玩乐的小孩子,他已经有自己的思考方式了,懂得分辨善恶,懂得提出质问。因此他并没有被忤逆的不悦,相反地,他有的是欣慰。这孩子才七岁就有这种据理力争、悍然无畏的魄力,将来一定会是个勇敢的君主,他选对继承人了。而且,看这孩子忿忿不平的模样,今天似乎不打算善罢干休呢!祈尧峰眼底掠过一抹笑意。很好,那么,他们现在就放下“父王”与“太子”这两个虚浮的身分,以“男人”的身分,展开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对谈,或者该说……谈判?
祈尧峰表情认真地问:“太子认为我不该囚禁贵妃?”
“当然!倘若父王真的爱她,就应该完全信任她!雪葵姊姊绝对不是奸细,她是真心爱著祈国的子民,这一点,父王的心底应该最清楚。”
太子清晰的话语直抵祈尧峰的脑门,让他又拨开重重谜团。是啊,他很宠这个女人,但,他真的了解她、懂她、信任她吗?这一刻,祈尧峰终于懂得,被囚禁在死牢里的雪葵,眼神为何那么哀伤绝望了?因为她的心在悲泣,因为自己最爱的男人居然不信任她!相较之下,她当然会更加羡慕婉妃与雷寒昕之间坚定的爱情了。
祈浩浚条理分明地道:“雪葵姊姊曾经告诉过我,真正的爱情是一夫一妻、一生一世的,这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会认真地爱她、保护她。所以,我决定了,等我登基后,我会立一个我最喜欢的人为王后,除了王后外,我不需要其他的后宫妃嫔。”
“是吗?”祈尧峰眼神沈敛,若有所思。
祈浩浚继续说道:“那么多妃子真的好吵,而且,倘若……倘若二皇弟和三皇弟跟我都是同一位母后所生,他们就不会跟我绝交,甚至骂我是小偷,偷走了原本属于他们的王位了……”说到最后,那稚气未脱的脸庞上多了抹哀伤。
儿子脸上的孤独忧伤让祈尧峰震惊、心疼。他为什么一直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为何没想到太子的处境?原来,身为王储的他是那么的寂寞,根本没有真正的朋友,所以他才会那么喜欢雪葵。往事历历在目,他回忆起自己也曾受过的伤痛。
无情最是帝王家,当年为了争夺王位,两个同父异母的王兄联手下毒想毒杀他,倘若不是母后机警,亲自为他检查食物,他早就被毒杀身亡了。知道自己被一直尊重的王兄下毒后,祈尧峰痛苦万分,但其实他知道,被贬为罪人、终身流放到边疆的王兄心里也很苦。造化弄人,他们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而王位争夺战就是这么残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但,祈尧峰不愿再让历史重演了,就算浩浚没有可以信赖的亲手足,祈国宫廷也绝对不能再发生兄弟阋墙、下毒暗杀的惨剧。数百年来的后宫恩怨、王位争夺的悲剧,就到此为止吧!
是的,到此为止。
这四个字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中,祈尧峰突然发现,原本郁闷的心豁然开朗,他的心不再沉甸甸的,不再彷徨无依,取而代之的,是拨云见日的笃定。他终于知道这几日为何会烦躁不安了?因为,他隐约明白有什么事情自己做错了。可他是大王啊,从来没有人敢纠正他、质疑他,因此,他才会一直不肯承认错误。但,君王也是人,也是普通的凡人,只要是人,就会有犯错的可能。
他想起雪葵说过的很多话,想起她渴望的爱情,最后一丝盘据在他眉头的乌云终于散去,黑眸犀利清澈。有股热烈的情绪在胸口沸腾、燃烧,他想给心爱的女人和儿子一个最温暖、最安全的环境,祈国的宫廷应该是充满欢笑的,而不是弥漫著争吵与勾心斗角。他会以实际行动证明给那个倔强的女人看,他要她相信──他的爱情不会输给雷寒昕,他的爱也可以很坚强、很专一!
祈浩浚皱著眉头道:“父王,您还是要继续囚禁雪葵姊姊吗?不能保护最心爱的女人,算什么成功的男人?”他心里好急好急,只想早一点把雪葵姊姊解救出来。
这一句话更像暮鼓晨钟,狠狠地震醒了祈尧峰。他知道,倘若他再不改变,将会失去最珍贵的东西,也会被儿子和雪葵联合起来唾弃他、瞧不起他。
哼,他才不让他们两个有联手排挤他的机会呢!
他的心,已经作好了最清楚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