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忙过了菜园,枣儿担着两个陶瓮,摇摇晃晃来到“一条龙”。
帐房正好站在罩棚下清点菜蔬,一见她,马上招手要她过来。“我正好要找你。”
“账房早。”枣儿恭敬地问安。
直到这时账房才发现她担着两只瓮,忍不住问:“你扛什么东西进来?”
“我自个儿腌的菜。”枣儿开了一点缝让账房瞧。“昨天龙爷要我搬进来‘一条龙’,我想说有几瓮菜早晚都得翻过一遍,所以就……”
一嗅那咸中带酸的香味,账房嘴馋了起来。“可以吃点?”
“当然可以。”
枣儿赶忙将瓮端进灶房,不一会儿端了只盘子出来,上头就搁着切成片的腌瓜。
账房捻了一块进嘴,又脆又咸,好吃!
“谁教你的?”边说话账房边把盘子接了过来,他打算等会儿进灶房添粥,好好吃个几碗。
“家旁边的大娘。我自己有一个菜园子,吃不掉的瓜果,我就通通把它腌起来。”
账房点点头。“跟我来,我带你去你房间。”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龙焱私人的跨院。龙焱拨给枣儿住的房间离仓库不远,沿着长廊到底,就是龙焱卧房。账房手捧着盘子不方便开锁,于是把钥匙丢进枣儿手里。
“进去看看,有什么问题马上告诉我。”
枣儿转了圈,房间比她先前住的还大,桌椅床铺柜子棉被枕头,该有的都有。
账房杵在门外说:“龙爷说你爹腰伤,特许你早上回去瞧瞧你爹,但以巳时为限,巳时前一定要回庄里,记清楚了?”
龙爷真是太好人!枣儿一双眼闪闪发亮,她本来还想今天去找他商量她爹的事,没想到他全都安排好了。
“记清楚了。”她走出来回答。
“那我走了。”账房急着吃他的腌瓜,话声未落人已走得老远。
枣儿担着陶瓮进房,擦擦额上汗珠喘口气,又赶着离开房间,她得趁工作未忙之前找到黄老爹,告诉他她的决定。
枣儿一叹,想起黄老爹当初所以答应带她进“一条龙”,就是冲着她做一阵子就会离开,结果这会儿她不但住进庄里,甚至还跟龙爷磕头成了他的徒弟。[热X书%吧*独<家Y制@作]
可以想象黄老爹的反应,他听了绝对不会高兴的。
果真不出她所料。
“你说什么?”黄老爹一脸惊讶。“你你你,你真的是害惨我了你!”
“对不起。”枣儿愧疚地道:“但我是真的想不出理由拒绝……”
“分明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想不出理由,大可直接不来。你明明知道龙爷讨厌女人进他灶房,偏偏答应这种事,我黄某真的是瞎了眼,蠢到答应帮你们!”
自枣儿进庄,黄老爹没一天好睡,成天提心吊胆担心她身分会被揭穿,拖累让他也没了工作。本想说捱着捱着十天半个月总会过去,没想到这丫头,竟然大起胆子做出这等决定。
“我真的很抱歉……”挨骂的枣儿不敢多吭一句,只是一味低头认错。
“你!”黄老爹指着她脑门,一张脸忽红忽白。“反正从今天开始,你也别来找我,路上看见也别跟我打招呼,就当我不认识你!”
望着黄老爹负气的反应,枣儿一颗心难过得差点又要哭了。
“石草?”
龙焱从廊里走来,枣儿一听是他,忙吸鼻子稳定心情。
“龙爷早。”
他一瞧黄老爹背影。“你跟黄老爹聊什么?怎么他一脸气冲冲?”
“没什么。”她摇摇头,然后望着他问:“龙爷找我有事?”
“我刚在账房那儿吃了几片腌瓜,说是你做的,介不介意让我瞧瞧你的腌菜?”
“当然不介意。”
枣儿领着龙焱进她房间,龙焱拿了根干净杓子,舀了一点腌酱,发觉跟庄里用的一样。
不过说也怪,同样腌料腌出来的瓜果,吃起来就是没石草的够味。
一跟馔食扯上关系,龙焱可是认真得不得了,别说不耻下问,要他花银子买经验他都愿意。
“跟我来。”
龙焱摸出钥匙,开了地窖大门。这地窖之神秘,就连其它几个厨子也无缘见得。
枣儿闭眼嗅,混着酒味与独门酱料的浓浓香气,差点让她醉倒在地。
“你瞧瞧。”龙焱点亮灯烛,开坛要枣儿瞧个分明。“这几坛腌法跟你一样,同是一天翻两翻,但跟你的一比,味道就是差了一点,怎么回事?”
枣儿用长筷子挟了根腌瓜尝,又问了几个问题,最后她只想到一个可能。
“龙爷平常——不会跟它们说话,对不对?”
他在说什么?龙焱横他一眼,腌菜就腌菜,干么跟它说话?又不是疯了。
“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很怪,但真的,您不跟它们说话,它们就不脆不香,就跟稻穗抽长时,农人得站田边唱歌养禾,是同样道理。”
龙焱皱眉。“那……要说什么?”
“随便。”枣儿耸肩。“我都是跟它们说些体己话,像我爹摔着了,我最近上哪儿、跟谁说了什么、吃了哪些东西……”
“这是娘儿们才做的事。”龙焱没好气。要他一个大汉子跟一堆腌瓜说话,杀了他快些。
被他说中,枣儿脸儿一下惨白,她的确是个娘儿们。
龙焱一瞟,以为是自己说话太狠,伤了他自尊。
“我不是说你像娘儿们,我是说那举动太娘儿们……唉!”越解释越胡涂,龙焱恼了。“总之,甭提。”
这样就没辙啦。枣儿将瓮口密密盖紧,跟在龙焱身后出了地窖。
走没几步,龙焱突然将地窖的钥匙丢到她手上。“收着,以后腌菜的事就交给你。”
天呐!枣儿震惊地看着手中钥匙。这么重要的东西,龙爷竟然交给她保管!
“我也不是胡乱信任。”龙焱知人善用。他想既然石草擅长腌菜,当然要把这工作交给他负责。“你得做出成绩,证实我没看错人。”
“我一定会尽力的。”她紧握钥匙连连点头。
瞧着石草表情,他再一次想起自己头一回让袁师傅托予重任的表情,一股怀念油然生起。
他想,当初袁师傅看他,该也是他此刻看石草的心情。
龙焱点了下头。“该上工了。”
“马上去。”枣儿头恭敬一点,然后转身,快步跑向灶房。
就这样,枣儿移居“一条龙”,每天过得又忙碌又充实。
每天天未亮,她便赶着回去照顾她的菜园跟她爹,巳时前返回“一条龙”做她洗碗排桌的工作,得了空就到井边找余盛学削皮,当然还得看顾地窖里的腌瓜腌果。
夜里下工用过膳,龙焱会叫她来他跨院灶房,拿一只铁锅装细沙,平举摇动练抛锅;然后还逼她记熟每一道菜名,教会她所有食材的料理方法。
就这样,时间飞快过去,跟龙焱接连几个月的近身相处后,枣儿发现,原来大伙儿都误会了龙焱。他根本不是传闻中脾气凶恶的坏人,甚至,他心肠还软得很!
就拿前两天跑堂徐哥的事情来说,徐哥他娘前几日病亡,可徐哥家计重,一时筹不出银两发丧,庄里人听闻,无不你一文我两文帮忙凑合。只可惜离徐哥他娘的遗愿还有点远,她生前交代,说她想要有方好墓碑,再请个和尚帮她诵经,好让她能一路直奔极乐世界。
这事不知怎地传进龙焱耳朵,当夜,他便要账房拿了五十两银上徐家,可对底下人一个字也没提。要不是枣儿昨晚撞见徐哥来跪谢,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跟人提。
龙焱的善良之举还不止一桩,像她的薪饷,龙爷暗地吩咐要账房多给她五两,贴补她平日看顾腌菜的辛劳。能多拿银两回家枣儿当然开心,可一想到自已瞒了龙焱的事,她又觉得愧疚。
枣儿越来越弄不懂,明明这么好一个人,怎么外头传闻,都是一句脾气坏呢?
一天夜里,龙焱在自个儿跨院的灶房同枣儿示范解鱼片鱼技巧,确认她记牢后,便留她一个人练习。不知过了多久,他又踱回灶房看她成绩。
瞧他表情,似乎颇觉满意。
“片完的鱼身记得拿盐腌上,收好。”
练习用的材料,通常会是隔日庄里的伙食。
正忙着将鱼骨鱼肉分开的枣儿没敢分神,只是对着面前的菜墩点了下头。
见石草手里仍旧使着余盛的旧刀,龙焱想了下,突然转出灶房,回来后,手里多了样东西。
“打开。”龙焱又说。
被搁在案上的长物约莫肘长,上头还用长布条紧紧卷绕。枣儿花了点时间拆下,才发现是把短刀;抽开一瞧,锋利的刀刃在烛光下莹莹发亮。
她抬起头,一脸不解。
“给你。”他没头没尾只说了两个字,转身就要走开。
“龙爷!”枣儿赶忙追上。“您怎么突然给我这个……”
龙焱一脸不耐烦。“没听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我听过,但是,您还是没告诉我为什么要给我刀?”
他瞪着石草,升任当家这么久,还是头一回有人当面问他理由。
依龙焱往常习惯,他常是丢下一句“叫你收下就收下”就走人了。可他也知道若不把话讲清楚,这小子说不定还不敢用。实在不爱解释的他,还是勉为其难开口了——
“你有银两买刀?”
她摇摇头。
“就是这样。”说完,他举步又走。
枣儿这才会意过来。他所以送刀,是考虑到她阮囊羞涩,无力帮自己添购的缘故?
龙爷好细心啊!紧握着刀,枣儿一颗心涨得满满。
她冲着他背影大喊:“谢龙爷。”
龙焱停步回头,望着石草彷佛能融化寒冰的笑脸,也被这笑意感染,神色变得柔软了些。“没什么,我只是按照袁师傅当年待我的方式待你——要谢,也该谢他。”
“袁师傅……您是说袁老当家?”枣儿依稀听过这人。
龙焱点头。
龙焱曾被自己娘亲苛待过,所以除了照顾他的袁师傅之外,他没尝过太多亲情滋味,可现下多了个天真开朗的石草,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不是多收了个徒儿,而是多了个可爱亲人的小弟弟。
尤其石草身上有股让人如沐春风的气质,杵在他身边,常会让龙焱觉得心情平静、轻松。
“你有点像当年的我。”丢下这句,他再不给石草追问机会,长腿一迈,真的走了。
枣儿一头雾水,搞不懂龙焱为什么突然那么说。他那么优秀、俊俏、聪明,她不过是个小毛头,又没见过世面,怎么可能像他?况且,真实的她,还是个姑娘……
枣儿越想越迷惑,说一个乔扮成男孩的姑娘像男孩,她到底该觉开心,还是失望?
“我当真伪装得这么好?”枣儿拍拍粗衣底下的胸脯,心头百味杂陈。不过这一晚,因为有龙焱给的利刃相伴,她啊,连作梦也在偷笑。
“来来来,各位大哥,来试试我爹最爱的桲拌白菜心。这白菜是我一早自家里摘来的,正鲜甜。”
午膳时间一结束,庄里人纷纷端着碗筷到罩棚底下排队,枣儿实现她一早说的诺言,端出一大盘腌得霞红绯绯的桲拌白菜心,供大伙儿尝鲜。
账房最是捧场,率先挟了一块进嘴。白吃过枣儿的腌瓜,账房整个魂都丢了,从此一餐不食,他就觉得全身像哪里扭着似的,整个人不畅快。
“怎么样?”旁边人瞅着账房直问。
账房眼一瞟,还来不及说话,筷子又飞快挟了几挟。
见状,大伙儿一阵哗然。
“您也要帮大伙儿留点……”
“我自己都吃不够……”
“不要抢啊!”
几十个大男人像饿了许久似,你一挟我一挟抢得热闹滚滚。
正要回房休息的龙焱瞟见,忍不住驻足询问:“在干什么?”
“龙爷。”账房嘴里还嚼着一颗葡萄大的桲。“我们只是在吃石草的拿手菜,你刚说它叫什么?”
站一旁的枣儿接答:“桲拌白菜心。”
可龙焱瞧,桌上除了一只空盘,里边残了点粉红蜜汁之外,哪有什么“桲拌白菜心”踪影。
“在哪儿?”
“全在肚子里了。”一个跑堂逗趣地拍着肚皮。
“灶房里还剩一些,我去拿来。”枣儿笑着走向灶房,突然,听见她一声惊呼:“余盛哥!”
众人闻声去瞧,只见被喝住的余盛一手捧着陶钵,一手拿着木筷,筷子上,还残着最后几绺“桲拌白菜心”。
瞧众人一副要把他拆了剥皮的表情,余盛无辜地解释:“我看就剩一点,不吃可惜……”
不过是道腌菜,又不是什么名贵料理,真有这么好吃?龙焱自人群后走出吃掉条盛筷上的白菜。后者表情微妙,像是舍不得,又没那胆子出声。
只见龙焱眉一挑,又端走余盛手里的陶钵,尝了一口里边的粉红蜜汁。
“龙爷觉得?”
“这菜怎么做的?”他点点头,竟连他也想学了。
枣儿没料到自己胡乱想出来的东西,竟会这么受欢迎。“只是取掉大白菜外头的粗叶,洗净拭干后,再泡进腌桲的甜汁一上午……”
“你过来。”
龙焱要她依样再做一回,又细问了腌桲的方式,最后他命令账房,立刻派人把市集上所有桲全数买回。
没多久,几十个箩筐的桲一口气进庄,枣儿一见,着实被那阵仗吓了一大跳。
真不愧是鼎鼎知名的“一条龙”,出手就是阔气!不像她,攒的钱老是只够腌自个儿菜园产出来的瓜果。
“我来帮忙。”龙焱也跟着卷起衣袖干活。
枣儿立在前头叮咛:“腌渍的瓜果最忌生水,所以每颗桲洗干净,还要一个个擦干拿到罩棚下吹风,一定要整拾到每颗果子滴水不沾,才能放进瓮里,撒糖密封……”
整个下午,龙焱一直跟在枣儿身边,看着她细心地洗去桲上的尘土,又一颗颗摆在竹篓上,轻手将它们拭干。
他突然好奇地问:“谁教你腌这东西的?”
“嘘。”枣儿抬头一睨。“什么这东西,人家有名有姓,要叫它桲。”
说罢,她还像哄着小孩似的,对着一瓮果子软软安慰道:“龙爷不是故意的,你们就原谅他一回,别跟他生气。”
龙焱一瞅石草的脸。“又是那套歪理?”
枣儿愕地抬头,好半晌才想到,他是在取笑她前阵子提的,要跟腌瓜腌果说话的事。
“才不是歪理,我说的是真的。我邻家婆婆告诉我,天地有灵,尤其是没嘴不会说话的草木,心思才细呢!人们怀着什么情绪种它养它,它们清楚得很。”
瞧石草说得煞有其事,龙焱又一次笑了。
“你邻家婆婆说些故事诓你,你也相信!”
枣儿嘟嚏:“明明是真的!”
这小子,龙焱打量石草白里透红的脸蛋,他常会觉得石草的言行举止太像娘儿们、太小心翼翼,一般男孩在这年纪,哪个不是粗莽粗心。偏偏这家伙不一样,不但脾气好,耐性惊人,手艺也比一般人灵巧许多。
或许跟石草自小没了娘亲有关。龙焱记得石老庐提过,他妻子挺年轻的时候就生病离世了。
龙焱打从开始就没怀疑过石草的身分,所以一想到石草跟他一样,也是个命苦的孩子,那种同病相怜的情绪,一下油然而生。
直到天黑,几十箩筐的桲如数腌好,枣儿跟在伙计们身后,一瓮接着一瓮将果子移到地窖里。
枣儿细心检查每个封口,深怕有个缺洞教蝼蚁发现,糟蹋了整瓮桲。
瞧石草一瓮一瓮细心摸索的举动,龙焱突然问:“你家里就你跟你爹?还有其它姊妹吗?”
枣儿吓了一大跳,转过身小心翼翼瞅着他。“龙爷……怎么突然问起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