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天未亮,慕容霜华一醒来就发现蓝非起得比她更早,而且已经梳洗完毕,正从外头提着她要用的热水进来。
早上她会把握时间和巴图尔与部族的长老一块儿用餐,一开始是巴图尔派人来请她,短短几天下来便成了惯例,她也在用早膳的期间了解不少光靠使节与民间交流难以了解的事。比如,罗赛族族长正妻家族的男性可以干涉族长的政策,有权否决与支持,但是相对的,一旦正妻的家族做出任何危及部落的行为,都会被视为反叛,不只正妻地位不保,她的家族也会被流放。
这种制度也许是因为,罗赛族一直以来都是数个部落,出于共同效忠大酋长而存在,部落与部落间需要存在更深的联系。
当然,他们所谓的正妻,和大辰或高阳对正妻的解释不同。正妻可以有好几个,定义是族长的妻子,其余没有身分的只能当妾,地位和奴隶是一样的。
慕容霜华得到一个结论,在这里,女人大概比牲畜高一个阶级……哦!不能说他们视女人如粪土,要知道牲畜之于他们,是身分和财富的象征,奴隶死了就算了,牲畜少了可是件大事,正妻则是高级的财产,越多越好。
巴图尔就有二十六个正妻,妾是不做计算的,原则上后宫里不是正妻的女人……没有停经那些,都是他的妾……慕容霜华在第一天吃饭时听到这,只是笑容更加灿烂地想着,他真忙啊呵呵,一天睡一个的话只能月休四天耶。
但是巴图尔倒是非常坚持地说服了族内的长老,接受慕容霜华这个“外人”不需要受到罗赛族的传统规范。慕容霜华从他的言谈间猜想,巴图尔确实有心和大辰维持良好邦交,甚至比现任大酋长更有意愿。
以她在炎帝城时所能知道的情报是,现任大酋长……两年前已九十二岁的阿尔斯朗,最可能将大酋长之位传给长子罗布桑或小儿子巴圆尔。罗布桑的势力主要在北方,和大辰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纷争一直没停过,两年前鹰军第一场扬名立万的战役,既是对罗布桑的战役,让罗布桑必须和大辰以黑水为界,互不侵犯;巴图尔看来打算和兄长竞争,选择另一条路。
她还记得,两年前当她听着使节讲述罗赛族的局势时,心里还想着,才二十五岁的巴图尔,应该不可能是七十多岁的兄长的对手吧?阿尔斯朗能活到九十二,巴图尔要等到兄长老死的机会应该微乎其微,罗布桑可是十多岁就开始建立自己的政治势力,据说他有一百多个正妻……啊,这样的话就算全年无休也不见得记住每个妻子的模样吧,而且都七十多岁了,听说他去年还娶了最新的一任正妻,对方才十七岁耶,老天啊!怎么不劈了他?
所以,当她得知眼前这个大胡子,看起来快四十多岁的壮汉竟然是二十七岁的巴图尔时,头顶真是飞过一堆乌鸦……长年风吹日晒看样子果然容易老,所以她出帐篷时开始学她们的女人用头巾把头脸包起来。
蓝非既然醒了,自然会在她前往议事的主帐用餐时随行护卫,结果却没能进到作为宫殿的主帐范围就被挡下来了,想当然耳,又是阉奴比奴隶更下贱那一套,因为巴图尔昨日的特别声明,守卫没再攻击蓝非,但让他进入主帐是绝不可能的。
慕容霜华忍不住想叹气,“你回去吧,反正这里都是巴图尔的势力范围,我不会有事的。”
蓝非拧起眉,他可没那么信任巴图尔。“我在这里等你。”他双手抱胸,原地站定,一副谁也别想把老子赶走的模样。
慕容霜华有些无语,想想无所谓,便由他去了,临走前又不放心地回头,伸出一只食指抵住他唇角。“别摆臭脸,没听过伸手不打笑脸人吗?等会儿回去再叫厨房弄些好吃的给你,昨天那些羔羊肉串请他们多送一点来吧?我看你挺爱吃的,乖。”她想他怪可怜的,一大清早没得吃喝还要被挡在门外,于是忍不住安抚道,只差没伸手拍拍他的头了。
“……”蓝非无语地看着她拉了拉盖住头脸的面纱,转身走向那顶部落当中最大的帐篷。
心里有一股莫名的别扭,但出乎意料的是并没有任何不悦。他绝对不是被她安抚了,而是因为眼前听她的建议看来是明智之举。
他依然维持双手抱胸的姿势,不过这回没有摆臭脸……只有面无表情。要怎么观察蓝参将心情好不好呢?如果这么问他的同僚,他们可能会说,蓝参将没有所谓心情好,只有心情没有不好,心情有点不好,以及心情恶劣!但如果问和蓝非最要好的凤旋,他会说……
他没有表情的时候,就是心情很好。
昨日蓝非和守卫间的骚动果然引来长老们的不满,巴图尔依然试图说服长老,这又引来一连串争辩,有个老头语带讥讽地道:大辰不只让女人当皇帝,还让阉奴当侍卫,所谓泱泱大国该不会只是个笑话吧?老头用罗赛族的语言说得很快,虽然侧头和身边的人“低语”,偏偏声量刚刚好整个大帐篷里的人都
听得一清二楚。
啊啊……其实她这辈子早就经历过无数次像此时一般的场景,明明想要把某个人像蚂蚁一样捏死,像蟑螂一样狠狠踩死,但顾忌着大局,仍旧必须端出无可挑剔的微笑来应对……她是自愿这么爱笑的吗?当然不是!可以的话她只想笑咪咪地回应:去你的。
但她不行。
“女人和阉奴都是生产力和劳力的一环,重要的是不能拖累国家前进的动力,在我们大辰,凡是为老不尊,把国与国之间的大事视为儿戏、口不择言的老者,我们都会让他回乡下种田。我父亲曾经对我说,这就是大辰之所以数百年来吃立不摇,保有活力的原因。我们必须承认有些过时而且颟预的思想很可能拖累国家民族前进的脚步,这对一个想要强大的民族来说是绝不能允许的,不知道族长赞不赞同?不过或许我们大辰只靠着一支年轻的新生军队,就将令兄在东罗赛的势力打得星飞云散,只能乖乖守在北罗赛,这一点可以让族长您参考参考。”
“女人懂什么政治?”那名长老恼羞成怒地拍桌道。
放大绝?她不屑回应,啐。
巴图尔揉了揉眉心,“好了,老鹰不会羡慕苍狼,苍狼也不该藐视老鹰,都停止吧!”但是,巴图尔不得不想,慕容霜华是否看出了什么?确实他对族中长老频频干涉他的决策已经感到不耐烦,妻舅那方的干涉,他还有别的办法化解,独独长老们,他既不可能跟他们把酒言欢或比试一场,也不可能让妻子与孩子去斡旋,还得面对他们自视为长辈的傲慢独断。
但是眼前长老们的不满依然得优先处置,而且他正巧早有打算。
“关于公主殿下的护卫,既然大辰的皇储殿下得在我的部落里待上一段时日,在考量到大辰与我族国情不同,我必须顾及双方的立场与尊严,所以只能请殿下的护卫接受特别的约束……”
“什么意思?”巴图尔看来是早就想找机会跟她提这件事。
巴图尔收留她那时,慕容黎冰,她的庶出皇姊已经在大辰登基,但这跟向巴图尔谈判请他送她回大辰并没有冲突,熙皇的悬赏令早已天下皆知。巴图尔显然别有所图,也许他需要一个大辰公主当正妻,但对象是国力强大的大辰,自然得照大辰的规矩来,他试图拖延送她回大辰的时机,找了诸多借口。
人在屋檐下,又有求于人,慕容霜华自然得陪他玩下去。
“希望殿下明白,我族对阉奴的排斥是根深柢固的,既然我无法时时为你的护卫担保,不如就依我族的方式寻求解决之道。在我族当中确实有些特例,我族的勇士多半会为此网开一面,但是必须让他们身上有明显的记号,只要看到那些记号,我的守卫就知道他是获得特赦的人,不会为难他。”
慕容霜华有不好的预感,“什么样的记号?”现在说实话会不会太迟?巴图尔瞬也不瞬地看着慕容霜华的反应,好像想寻找某些蛛丝马迹。“就跟牲口一样,烙了印纹了身,就是主人的财产,无论是谁都不能够威胁他人的财产,这是我族的法律。”
“这恐怕……”慕容霜华脸都绿了。她不能让堂堂宰相之子、鹰军首领,被当成牲口一样烙印啊!
“既然你的护卫就在外头,方才我已经让人下去办了。殿下的护卫似乎也已经明白入境随俗的道理,没有任何抵抗,这事看来进行得很顺利。”
“他在哪里?”慕容霜华站了起来,巴图尔似乎当下就明白了什么,却掩饰得极好。
“正好,看样子大家都吃饱了,就各自回去吧。我就陪同殿下去看看你的护卫的情况。”巴图尔表现得极有风度,慕容霜华却恨自己竟然连反击的余地也没有。
蓝非未来将会是文官或武将的最高统帅,他也许会克绍箕裘,退役后投身官场,更也许会继续待在军中,凭他的能耐当上骠骑大将军或禁军总统领是迟早的事,所有人都这么相信,但她却让他被当成牲畜一样烙印,这是耻辱,也是她的过失!她惨白着脸跟着巴图尔来到部落安置马匹的另一处营区,他们甚至直接在马厩里便要执行名为赦免的烙刑。
两名虎背熊腰、装扮显然是巴图尔近身侍卫的男人一左一右地架住蓝非。巴图尔的近身侍卫与昨日那些守卫完全不同,只有他们族内武艺最高超的人能成为族长的近身侍卫,显然巴图尔早就有计画。
蓝非为何没反抗?她想起她对蓝非说过的话,她应该要有自觉的,蓝非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给她惹麻烦,除非是别人刻意挑起争端,就像昨天一样。所以今天他甚至连反抗也无,就被巴特尔的近卫带走,才会一点骚动也没有。
“住手!”慕容霜华先巴图尔一步闯进马厩,却只赶上看着一个罗赛人提了一桶水往蓝非当头泼去。
“忘了告诉公主殿下,我当然知道你的护卫不是罗赛人,要他接受罗赛族的方式并不公平,所以我采用了另一个折衷的方法。”巴图尔在后头几乎是悠哉地道,“这个铜项圈只要你们回到大辰就能想法子取下来,如此便皆大欢喜了,不是吗?”
慕容霜华已经没心思理会巴图尔了,她来到蓝非身前,看着他颈上已经焊死的项圈,方才那桶水虽然稍微将项圈焊接处冷却了,他的脖子还是被烫得发红,她直觉就想伸手去拨开那炽烫的项圈,巴图尔却一把抓住她的手。
“当心,还很烫。再给他浇些水吧。殿下,退开些。”
慕容霜华只能看着两名罗赛人在他身上倒下一桶又一桶的水,那绝对称不上让人感觉受尊重的待遇,她看着蓝非,而他一脸平静地直视她的眼,彷佛要她明白,他能够隐忍,他不要她在这时和巴图尔起冲突。
慕容霜华定定地看着他。这时候只有看着他,她的怒火才不至于烧得她忘却理智,只有看着他,才不会在这无力的一刻想起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戴上项圈和烙刑相比,并没有让人比较释怀。因为慕容霜华旋即想起在巴图尔后宫所在的营区里,也有些女人是戴着项圈的,她们显然是因为服侍巴图尔而得以与奴隶有所区别。
她希望巴图尔不是有某种独特的兴趣。慕容霜华这下反倒有些担心了。
察觉蓝非的视线往下一转,瞪着某个点良久,慕容霜华循着他的视线,才发现巴图尔还握着她的手,她不着痕迹地抽开了手。
而巴图尔静静地看着一切,甚至在最后接收到蓝非不友善的注视时,有些饶富兴味地笑了。
一名泼水的罗赛人上前确认项圈已经完全降温,转身向巴图尔禀报。
“那么,我想回营帐休息了,族长大人应该没有别的‘节目’了吧?”慕容霜华实在无法阻止自己语带讽剌。
“当然。”巴图尔做了个请的手势。“殿下就和‘您的’护卫回去歇着吧,有什么需要吩咐给其他奴隶就行。”
慕容霜华做了几次深呼吸,她原想跟过去一样露出所谓“得体的微笑”,却不料这回她真的笑不出来!她也不费心深想了,直接扭头便走。
她先去找巫医,讨了烫伤的药便一刻不耽搁地回到营帐里,让帕玛去提来干净的水,待蓝非换了件衣裳,他一边把头发擦干,她则立刻帮他上药。
伤口不只起了水泡,贴近接合处的两处伤口甚至有严重灼伤的痕迹,慕容霜华一口气梗住。一路上蓝非没开口说话,她心里也因为愧疚而忐忑着,直到这一刻才忍不住看向蓝非,却见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她,慕容霜华这才发现他的眼睛原来那么澄澈明亮,因为被泼了一身湿,黑发和长睫都仍有水气,看起来竟然显得有些无辜……
她原本窒闷的胸口像被什么揪紧了,心绪紊乱地躁动着。
“对不起。”她没料到开口时她的声音竟有些颤抖,像泫然欲泣。她从来不曾如此软弱,而这时萌现的软弱让她觉得自己很可恶。
她将会是女皇,此时此刻,她该做的不是透露自己的软弱,她应该要让他知道,他不会白白承受这些屈辱;她应该展现她的魄力,而不是像刚刚那样带着他夹着尾巴逃走……
蓝非眼里有些什么闪动着,但那些情绪就和过去一样难以捉摸。“我没事。”他的语气与其说是安抚,倒不如说较像保证,“不是你的错。”
他当然不会说那是她的错。慕容霜华心里清楚,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替他把伤口处理好。
而蓝非默默地,眼睑半垂,收敛着自己的呼吸,他总觉得她身上有一股让他心神不宁的香气,尤其处在罗赛族这种充满各种汗水和牲畜异味、并且以浓烈呛鼻的香料做薰香的环境里,她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气息更让他在意。
她胸前垂下的长发又拂过他严谨地搁在大腿上的手背,他没缩回手臂,只是收拢五指,开始把过去在各种混乱的环境里让自己保持冷静的方法全用上。因为出生那时未足月,他小时候身体一直过于贫弱,父亲在他五岁时就让他习武,所以要如何控制自己,让心绪如止水般不起波澜,对他来说并不困难。
他几乎以为自己像过去一样做到了,然后慕容霜华的手指抚上他锁骨灼伤较轻微处,只有些许泛红,她仍然用手指轻轻推着膏药,她专注得不知自己的气息吹拂在他脸上和颈间,蓝非身子一颤,只觉一股恼人的,难以言喻的痉挛与酥麻感,从她摸过的那处肌肤窜向心窝,接着热气涌向全身……
“怎么了?”慕容霜华注意到他轻微的颤抖,稍稍退开,蓝非却撇过头不让她见到自己的神情。
“没事。”他有些仓促地离开她,起身后才发觉自己的举动太无礼了,于是有些僵硬地朝她行礼,退到五步之外。“末将已经无恙,殿下休息吧,请允许末将告退。”
“……”他是要退去哪?慕容霜华挑眉,看着他盯着地板,又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她发现,这家伙只要旁人疑似逾越他心里某道界线……虽然不知那是一道什么样的界线……他就会把自己退到最保守的位置上,例如现在他满口“末将”和“殿下”。
他小时候进到宫里,都不知要向她下跪,就是站得远远地,脸色苍白地冷睇着她,而她的父皇因为疼爱这个晚辈,从来没怪罪他,还亲口允诺蓝非可以有特权。这样的人开口闭口“末将”,实在很好笑。
而且他耳朵好红啊!慕容霜华忍住笑,故作正经地道:“不许。我不是叫你要先用膳吗?”
“……”
慕容霜华让帕玛去招来巴图尔的厨师,一开口就点了一连串罗赛族庆典时才会享用的奢华菜色:烤羊羔,烤乳猪,马奶酒,甚至是罗赛族没有,得和大辰或高阳以物易物换取的珍贵蔬果,洋洋洒洒一大串,然后娇声娇气地道:
“本公主只要受到惊吓,就会想要大吃大喝,我相信你们族长大人不至于那么小气,罗赛族第三大部落,应该不会这点东西都拿不出来吧?”这些应该够蓝非吃个八分饱吧?他们吃饱了撑着找她的人麻烦,她慷他之慨以他膏粱来犒赏她的人,很过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