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帐篷里,慕容霜华支开帕玛,让蓝非跟她一块儿坐下来用餐。罗赛族在帐篷中央铺上地毯,一碟碟食物也是摆在地毯上,只有族长或酋长宴客时才会用矮几摆食盘,但巴图尔让慕容霜华每餐都能使用矮几,所以这会儿帐内足足摆了十张矮几,围成一个长型的口字。
蓝非的食量本来就大。慕容霜华记得小时候她曾经怀疑蓝非在皇家宴会上偷藏食物……他小时候很矮又很瘦小,她还曾误以为他跟她同年呢。他吃进去的食物数量显然跟他的身体完全无法相比!当然她没有明确的当众指控他,她也知道那样的指控相当羞辱人,只是每次父皇设宴时,她都忍不住偷偷观察这个身体疑似存在另一个空间可以吸收食物的诡异少年。
扣除她自己吃掉的那一份,蓝非还真的吃掉九人份的食物,她依然忍不住盯着他偷偷观察,他看起来还真是半点勉强的神色也无,这让她忍不住在最后坐到他身边,大眼不住地往他的肚子瞄去……
啊啊!这比鬼故事还吓人,那堆山一样的食物到哪去了?他明明不是多魁梧,尤其比起他在军中的许多袍泽。如果不看他衣袍底下的肌肉有多结实,高瘦的蓝非总让人误以为他是文官。
好歹照顾了他三天,慕容霜华知道蓝非的腰很细……她又瞄了眼,对那些食物的去向更加感到不可思议了。
蓝非很不想开口,因为她的举止让旁人尴尬得无法开口……哪怕此刻帐篷内没有旁人,只有他们两个,但她的视线大剌剌的程度,只差没明着邀请他开口,问她到底想怎样?
他吞下最后一口食物,放下巴图尔特地为他们准备的碗筷,身体坐得更笔挺,严肃地问:“殿下没吃饱?”他吃了她想吃的食物?
慕容霜华笑得一脸无辜,“我看你吃就饱了。”天下第一奇观啊!
“碍了殿下的眼,明天开始末将会自己到帐外用膳。”
“你别老是曲解我的意思。”这家伙是在闹别扭吗?“我只是好奇,你的腰那么细,哪装得了那么多东西?我可以摸摸看你的肚子吗?”身为大辰未来的皇帝,对子民身体上的诡异现象抱持着想要一探究竟、好好研究的心思,这是万民之福啊!
蓝非直视前方,面无表情。他很确定他穿了衣服,只是她的视线让他觉得自己一丝不挂!
还有,她这是在吃他豆腐吗?蓝非实在不愿深想今天醒来那时在他腿上摸来摸去的到底是不是他的幻觉,因为他现在知道这座大帐篷里平时没别人,奴隶帕玛通常待在帐外的小棚子下。
殿下请自重。他该不该这么对她说?也不想想是谁叫来十人份的食物,他从军后便不让自己吃太饱,每餐七分饱为止,今天却破例了。“将每一口食物细嚼慢咽,让它们回归最纯粹的大小再吞下肚,所有食物能下肚的部分剁碎挤压在一起后,并没有肉眼看到的庞大,这应该能解释殿下的疑惑吧?殿下如果累了就早点歇着吧!”
还是很不可思议啊!
“我还不累。”她笑得更加和蔼可亲了,蓝非终于知道那些面对她的笑意盈盈却脸色铁青的大臣们心里作何感受。“既然你吃饱了,正好我让人提水进来,你去把身子洗洗吧。”
“……”他并不想胡思乱想,但这似乎……不合礼节。
“你睡了三天啊。”
蓝非像是意会些什么,立刻起身退开。“请殿下恕罪。”
慕容霜华眨了眨大眼,猜他可能误会了什么,才道:“我有帮你……唔,我是说……”她捣住嘴,笑得更甜美了,“我让他们备了两大桶水,否则你自己到外头去洗,被发现就不好了,洗一洗才好换药,快去吧。”
所以是他多心了?蓝非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殿下毕竟是体谅他,反观他却对她存在太多不必要的成见,于是他行了个礼便退到屏风后。
罗赛族虽是游牧民族,但族长的财富并不比小国的国王逊色。相反的,因为他们的领地位于东西方贸易必经之处,族长的贵客所使用的东西有不少都是皇宫里才能一见,像这座彩色玻璃屏风也是西方来的。看样子商人来往大辰和南方的高阳做生意,免不了要给罗赛族剥个几层皮下来,难怪西武国王子费尽心思想和大辰公主联姻。
盛装热水的两个木桶都足以坐进一名大男人,水量够他从头到脚好好梳洗沐浴一番。蓝非想的是速战速决,罗赛族习惯在没有墙壁的帐篷里解决吃喝拉撒等大小事,他长年待在军中,也没什么好扭捏,但问题是跟他在同一个营帐里的是公主殿下!他从刚刚就不太想动脑思考,明明在到达巴图尔的部落并且陷入昏迷以前,他根本没空梳洗,行军时几天不洗很平常,跟踪浪人那几日更不可能有机会做这种奢侈的事,但是他醒来后……
不说他浑身赤裸,他的身体也没有昏迷之前脏。
但这些不代表什么,再怎么样也有奴隶能差遣。
蓝非闭气潜到木桶的水底下,这不是他可以胡思乱想的。在差点憋死自己以前,他总算喘着气浮出水面,脑海里那些不该存在的念头,则没入暗不见天日的最深处。
慕容霜华坐在帐篷另一边,罗赛族人用来日常起居的一张华丽的地毯上,地毯上散落着各式圆枕,还有张小方几,上头摆着她在巴图尔这座活动行宫里借来的书籍。她对罗赛族语言的认识,还不足以让她对他们的文字阅读无碍,但巴图尔经常邀请大辰的学者替他翻写各类书籍,慕容霜华得以找到这些学者翻译的典籍,对她认识罗赛族文字与文化有很多帮助。外界认为罗赛族勇武有余,却不喜欢知识,但巴图尔显然是一名有远见的领袖,她认为她应该好好把握这个机会,也许能为大辰与罗赛族的邦交做点什么。这三天下来,她为了这些忙得不可开交,当然也包括照顾一直昏睡的蓝非,不过现在……
屏风后又传来水声,而搁在她眼前的书页从方才就没翻动过。
慕容霜华忍不住用手在脸上掮了掮,不知为何她觉得好像有点热,但现在是冬天吧?难道是帐篷中央的火盆烧得太猛烈了?
她悄悄往屏风的方向瞄去,彩色玻璃屏风看上去是透明的,人影却会被分裂成数个扭动的暗影,看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况且最刺激的她也全都看过了。
嗯……呵呵!既然他没问,那她就干脆装傻到底。其实从被绑架以来,她对各种臭味的接受度已经被狠狠锻链过了,任何臭味都比不上那群浪人……恶!现在想起来她都还有点想吐!
想想看,那群变态带着她马不停蹄地赶路,餐风露宿,最爱把敌人的身体剖开,在血雨中狂欢,还挖出内脏烤来吃,更恶心的是他们从不做任何梳洗清理,那味道多可怕啊!
至于这罗赛族的帐篷,也不可能和炎帝城里她的太平宫一样。游牧民族和牲畜一起生活,出了帐篷就是各种屎的气味,她都麻木了,相比之下蓝非的身体几天没洗算什么呢?
不过,来到这儿的第一天,当她把自己彻头彻尾清洗干净,感动得都要喷出眼泪时,她的视线忍不住瞟向躺在地毯上,把自己的性命豁出去救了她,身上却又黏又脏又落魄还没办法自己好好梳洗的蓝非……
他真可怜呐。她绝不是嫌他臭哦!
而且人要是不知感恩,跟畜生有什么不同?她绝不是因为希望至少她的帐篷里可以不要有太明显的臭味才动他的脑筋哦!
反正那天左右无事,她又让帕玛去提水,吩咐她守在外头,然后拍了蓝非好几巴掌,他都没反应,只好真的动手把他扒个精光。
嗳,好热!慕容霜华从引枕的抽屉里取出扇子掮风。这把扇子极为花俏,也是西方来的,白色象牙扇页镂刻出各种繁复美丽的图案,刀工精致令人赞叹。西武王子送到大辰的礼物中就有好几把这种扇子,可惜她那时不喜欢他,在宫里从没拿出来用,现在她想着,要是回去的话她会记得全部拿来玩玩。
她又忍不住瞄了瞄屏风的方向。
她从来没服侍过别人,那天她自己也累个半死,后来就懒得再费力替他把下裳穿回去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替他穿啊!顶多毛毯和兽皮盖得密实点,反正听说在帐篷里裸睡还更温暖。
不过她也发现,蓝非皮肤真白。跟罗赛族那些像熊一样的壮汉比起来,她还是觉得蓝非精瘦却结实的样子好看多了。她没办法替他沐浴,只能用湿布尽可能把他的身子擦干净,后来她又觉得他那件裤子太脏了,就叫帕玛拿去洗。那些工作中最困难、最剌激的地方,当然是……
慕容霜华又忍不住掮风拓得更大力了些。
父皇让她无所不学,虽然朝中有些大臣觉得不妥,但医理上某些基础她还是有概念,就像父皇说的,她是女皇,难不成未来看到一个男人光着膀子还得像闺女一样尖叫害臊不成?女皇是不该被区区毛比她多的男人吓着的!
不过,她也只是知道有这回事罢了。那西方来的医学士哪能替她解释那玩意儿是怎么作用的?宫中女官更是以她还未有婚配为由对此闭口不语,而她也仅仅看过书上画的,没看过实物,更不知道它要如何“发挥作用”。
基于未来的女皇对子民身上各种未知之谜存在着好奇心,才能替万民谋求福祉的远大抱负,她认为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
人在面对未知的事物时,总是特别胆怯,所以她当时仅仅是戳了两下,摸了几把,顺便拨弄看看会不会有什么奇怪的反应而已。让她耿耿于怀的是,那几天她偶尔会看见那根东西神奇地变大,然后挺起来……哇!要知道她多费劲才没让自己像看着杂技表演那般惊呼出声,她就这么捧着脸颊,睁大眼,不可思议地跪坐在地毯边,从各种方向和各种角度观察那一柱擎天许久,还用手指戳戳看,发现它动了的时候,她都快跳起来了!
但是,研究归研究,大冬天的,她总不能让他着凉吧?所以也没能观察太久便盖上了毛毯。三天下来,她心里的谜团还是没解开。
挺起来,又躺下去,挺起来,又躺下去,会变大,又变回来……那绝对很奇怪!她还觉得,蓝非的大小跟她在画上看过的不太对,似乎是肿了一点……这是不是表示,它在河里时真的被撞坏了?
苍天明监,蓝氏父子对他们慕容家忠心耿耿无须质疑,想想她父皇那么惹人厌,我行我素,朝政上一直多亏有蓝宰相,更不用说如果没有蓝非她根本活不到今天,要是害得蓝家绝后……天啊,她该怎么补偿蓝家父子?
蓝非走出屏风时,看到的就是慕容霜华支着额头,却拚命掮风的模样。由于她桌上搁着书册,他猜想她是为了什么不得了的要事在心烦,所以迳自走到帐篷外,让帕玛和负责抬水的奴隶把木桶抬出去。
慕容霜华抬起头,看到蓝非黑发湿润淌水,刚沐浴后神清气爽的模样,只觉得脸颊更热了,脑海里甚至莫名地浮现“美男出浴”这四个字……
啊啊!她在想什么?慕容霜华合起扇子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殿下公务繁忙的话,末将先退到外头去。”不管她是不是常有让他无言的举动,在治理国家方面,还未即位的她确实已经得到朝野上下的肯定,也包括他,在这方面蓝非对她没有任何质疑。
她哪来的公务啊?慕容霜华连忙出声,“等等。”
“殿下有何吩咐?”
不知为何,他的态度让她很不爽快,但为何不爽快,却说不出所以然来,毕竟他的态度完全没问题啊!甚至比起这几天的任何时候都更恭敬有分寸……
啊!也许就是这样,她才觉得不高兴吧?
“你过来。”她直接朝他招手,而蓝非果然也像他的态度那般,很恭敬地走了过去,停在三步之外。
“过来。”慕容霜华又露出那张“我是真的很有耐心,但你最好别考验我”的温柔笑脸。“你站得那么远,我怎么替你换药?”蓝非迟疑了片刻,最终仍是走上前,在她身前跪下。
慕容霜华看着他连跪着都那么一丝不苟的模样,有些好气又好笑,她也懒得跟他客气了,拉过他受伤的那只手臂,沐浴时他自己解开了包扎,本来伤口已经结痂,但方才和那群守卫打斗时又渗血了。
“等会儿给他们的大夫看看吧,要是留下后遗症就不好了。本来我是半信半疑,但你的手恢复得不错,只不过今天遇到那样的状况又伤了,看样子替族长看病的巫医不会差到哪去。”她一边说,一边熟练地替他上药。
“不用了,末将过去经常受伤,对自己身体的复原状况很熟悉,伤口并无大碍,殿下请不用费心。”
慕容霜华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跪坐着伸出手臂,却低着头,依然目不斜视地盯着地面……真是让她很火大,又很想逗他。她干脆握住他的拳头,撒在他伤口上的伤药用量比平常多,她知道那会令伤口刺痛,因为三天下来,就算他是昏迷的,在上药时手也会因为药粉撒在伤口上而颤了颤。
“你是在跟我顶嘴吗?”她故意道。
蓝非似乎愣住了,“末将不敢。”
逼他就范似乎挺有趣的,慕容霜华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她开始替他绑上白布,虽然等会儿得去找巫医,但让伤口裸露在外总是不好。她仔细地包扎,动作虽然熟练却特别缓慢,蓝非几次感觉到她的长发拂过他手背,而她包覆着他拳头的纤纤玉指,总会有意无意地在他手上画着。
他开始专注在调节自己的呼吸上,把脑袋放空,隐隐压抑着什么,像防备一场未知的失控。
慕容霜华瞥见他又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想起今天发生的冲突事件,忍不住叮咛道:“你啊,就算不喜欢笑,也不要老是逢人就摆臭脸。”
“……”
嗳,想想他也挺可怜的,明明是被欺负的那个,得不到道歉也就算了,她干嘛还念他?“笑一下不会少块肉,还能避免许多麻烦。”她解释道,坐直身子检视自己的成果。“不错吧?我可是越来越熟练了。”
蓝非一下子就看见他手腕上那个又大又对称的蝴蝶结……她还特别费心地拉整它,把蝶翼的部分摊开,让他又是一阵无语,可是这也代表三天来都是她亲自照顾他。“殿下费心了。”他收回手,握紧了拳头,总觉得手背上那些让他心绪紊乱的触感挥之不去。
“走吧,去看看他们的大夫睡了没有,顺便出去走走。”她招来帕玛,临走前,手指在嘴唇下方敲了敲,环视整个帐篷一圈,好像在找些什么,然后指着她原来看书的矮几上用陶盘盛起的水果,对着帕玛道:“把那些全带着。”
蓝非依然走在她左后方,就像所有侍从那般。其实慕容霜华想过,巴图尔也许并不相信蓝非真的只是她的保镖,他看起来确实像她的守护者,可绝不是惯于屈居人下的那种,他的举止和神态,在在都说明他出身不俗,身为鹰军统领,即便是最安静顺从的时候,他依然有着不容忽视的侵略者气息,却不是野蛮张狂的。
冷敛,精确。
巴图尔站在暗处远远看着那一对太过显眼的男女走过,内心如是想。这两个词是他认为最能形容蓝非的。他曾经在某个机缘下,远远的与那位让他兄长吃下败仗的“武煞”打过照面,他看不清他的模样,但那气质却神似。
差别在于,战场上的武煞毫不收敛自己的戾气,让人不寒而栗,而眼前的男人是收敛而且克制的。有人的戾气像火,而他的却像冰,像最冰冷最锋利也最刚硬的剑刃,而剑刃现在收入了鞘。
这一男一女,与其说是主仆,不如说更像是……他眯起眼,还不确定自己的直觉正不正确,从巫医营帐中走出来的慕容霜华冷不防抬起持着扇子的手,在蓝非头上敲了一记,敲完就自顾自地走在前头。
“……”无语的当然不只站在暗处的巴图尔,还有苦主蓝非,但蓝非只是沉默地跟紧了慕容霜华。
“你不问我为什么打你?”
女人心,海底针。蓝非突然想起母亲和父亲呕气时,父亲就这么感叹着。但她不只是女人。她是君,他是臣,君王手痒想打臣子,臣子需要问为什么吗?他几乎有些认命地想。
但同理,君王要臣子发问,臣子当然不能不问。
“为什么?”
换作是别人,慕容霜华也许会觉得这种反应既愚忠又憨笨,可是蓝非的口吻比较像迫于无奈,有些容忍,让她一阵好笑。
她本想提醒蓝非,巫医可是替他诊治了手臂,就算态度差了点,也是因为他们有根深柢固的传亲观念,难得的是就算观念放不开,老巫医仍是替他诊治了,虽然有可能是因为吃人嘴软,那些水果乳酪奶酒之类的,都是巴图尔招待她的,反正都要消耗掉,她拿来贿赂巫医也没什么不对,至少他看在那些东西的份上不会敷衍了事,蓝非实在犯不着一副想找人干架的臭脸。她还希望接下来这位巫医能继续把他的手臂医到好,她怕等到他俩回天京再找大夫,都不知是多久以后了。
不过……慕容霜华心想,从小到大她也没看蓝非笑过,也许他笑起来更吓人吧?她逼他也没用,只好冲着他甜甜一笑,兰花指朝天空一挥,“我看到一只苍蝇飞过去。”说罢,就轻飘飘地迈步走了。
“……”以往他会觉得无语,但渐渐的,蓝非发现他开始想叹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