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她放开了他的手,就着星光察看帕子,见那白帕不再渗出血渍,也就放下了心。
但这个仍然蜷缩蹲在地上的男人无法让她放心,他好静,静得仿佛让黑夜给冻凝在这条幽暗的小巷口,也彷佛以为摆出这样的姿势,就可以不必抬头面对无边无际的暗夜。
她不知要如何出言安慰,又怕说了让他心烦,她能做的,就是再度握住他的手,另一手轻轻地、怯怯地抚上他的背。
像她照顾年幼妹妹的方式,她轻柔地拍抚他,一下,又一下,顺着他的呼吸起伏,沉缓而柔和地安抚着他。
星子西坠,夜风已静,慢慢地,他的呼吸不再急促,鼻息不再浓重,取而代之的是与她手劲同样柔缓的规律呼吸。
「少爷,外面露水湿凉,我们回去了。」她轻声道。
侯观云终于抬起头,两只眼睛红红的,视线落在彼此交握的手上。
她没有放手,而是使出力气扶他,两人一起站起了身子。
他仍似宿醉未醒,一时并未站稳,是以她立即顶住了他颀长的身形。
「依依?」他有些清楚了,眨眨眼,又摇摇头。
「少爷,我扶你。」
「不……」他本想拒绝,他身强体壮,又没病痛,怎就让一个小丫鬟扶回房了?就算不怕别人看到,他自己也过意不去。
然而,她的手心温温软软的,在这个凉冽的初夏夜里,不啻是一道温暖的泉源,将暖流源源注入他的身体里,令他不想放手。
这么小的手,却有足够的力气承担他这么大个儿的男人,他突然很想放松身子,就这么倚靠着她不放了。
但他不能。即便她是一个任他使唤的丫鬟,他也不可能将重担移转到她那小小的肩头。
「依依,我没事了,我自己走。」
「是的,少爷。」她放开他,确定他可以踏出稳定的步伐后,再紧紧跟在他身后。
夜雾围拢过来,悄悄地吞噬了侯家大宅。
围墙外,瞬息万变,令围墙内的人措手不及。
*
侯府上上下下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氛,因为老爷侯万金涉及多项行贿案件,三天前被关进大牢里了。
「糟了,侯家是不是要完蛋了?」荔红没心情弹琵琶了,不是因为听琵琶的少爷已经三天不在家,而是……「我们还拿得到工钱吗?」
「你还想工钱啊?我看连吃饭钱都没了。」春碧担心地道:「我听他们说,占程实油坊啦、诬告江照影杀人啦,还只是买通知县的小案子。老爷不只送钱给知县、知府和一大堆大人,还从他们那儿拿到不少方便。你以为侯家这么有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呜!既然钱是贪来的,那……这宅子会被抄吗?」
大院子闹哄哄的,上百个家丁丫鬟东边一堆、西边一群,个个掩不住担忧的神色,议论纷纷,诸多猜测,结论却都是一样的悲观。
柳依依独自站着,神色安静,但心里也跟所有家丁丫鬟一样着急。
她照样每夜铺好被褥,扫柳枝驱邪,然而在漫漫长夜里,她只能望着那张空空的床,苦等熟悉的脚步声进来。
少爷为求保释老爷,四处奔走求人,可听说那钦差大人为官清廉,刚正不阿,不可能轻易放人出来……
她不知能做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少爷、为侯家祈福,一遍遍念着少爷教她的心经,平静自己的心,也祝愿少爷安心。
现在夫人召集所有家仆,好像有话要训示;但侯夫人只是坐在廊下,不断地拿巾子抹泪,看样子是还没准备好说话。
院子里吵闹不堪,众人仍是议论个不停,老李管家站在廊下,心急地叫道:「别聊了,大家安静,别说话了!」
「是还要等多久啊?」有人不耐烦地道:「已经等了快半个时辰了吧,脚都站酸了。」
「还有人没到。」老李管家四处张望,又忙着挥手示意。「喂,你们别乱走,夫人在这边,都忘了规矩吗?那个去喊人的回来了吗?」
「不好了!管家!不好了!」喊人的人回来了,一脸紧张地道:「我去找老爷院子的家丁,人一个也不见,连老爷房里的摆设、古玩、花瓶、宇画、甚至棉被枕头帘子都不见了!」
众人哗声四起。这不正是他们想做的事吗?只是他们还有「良心」,不好意思遽然动手,没想到倒让人捷足先登了。
立刻有人转身就走,准备去带走几件值钱的东西。
「混帐东西!」老李管家气得发抖。「给我回来!全部回来!也不想想你们在这里吃香喝辣,现在主子有难,全都造反了?!」
「管家大人啊,人家夫妻大难临头都还要各自飞,我们只是老爷夫人记不住名字的小仆役,再不赶快跑,还怕被连累了呢。」
「明天就要发饷了,听说这三天来侯家的钱庄早被挤兑一空,不拿几件破铜烂铁去变卖,我都白干活儿了。」
「大家别急……」老李管家猛擦冷汗。「这个……老爷是冤枉的,少爷已经在救老爷了,急不得的……」
「哇吓!老爷是冤枉的,那乌鸦也变白的了。」
「各位大哥、各位姐姐。」在吵嘈纷乱的杂音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清亮朗脆的声音。「目前情况尚未明朗,我们该做的,就是等少爷回来,他一定会将所有的事情处理妥当。」
「哟,依依啊。」立刻就有丫鬟讥笑道:「你都摸透少爷、了解他的用心了哦?那你说说,他不在,明天如何发饷下来?」
「至多延迟几天。少爷绝不会亏欠大家。」
「呵!好像是少奶奶的口气呢。」也有家丁不服气地道:「钱庄都没钱了,哪来的钱发饷?」
「少爷会想办法。」
「随便说说!也不知道你拿了少爷多少赏钱了,我们呢?家里老母妻儿还等着吃饭!这年头忠心耿耿没用啦,兄弟们,大家回去拿东西!」
「等等!」柳依依大声喊道。
「小丫头真的端起少奶奶架子了?」众人仍不理会她,各自走路。
「各位大哥和姐姐进府时,都签了约、划了押。」柳依依竭力拉开喉咙,力图盖过吵闹的声音。「希望大家没有忘记,其中有一条,若是偷取主人家财物,一律逐出侯府,送官法办。」
「咦!有这条吗?那张纸满满的字,我怎么看得懂!」
「管家。」柳依依转向李管家,她的气势仍不足以镇住上百个人。
「是啊是啊。」老李管家忙不迭地点头,瞧他忙得昏头转向了。「大家现在都还是侯府的仆人,谁敢拿东西,谁就是小偷!」
柳依依提醒道:「还请管家尽快报官,请衙门尽速追回那几个盗走老爷房里财物的家仆。」
「对对对!」老李管家只能跟着回应,赶忙唤道:「你们两个,快去衙门击鼓鸣冤……不对不对!去叫捕头抓人!」
「呜呜!」侯夫人突然爆出哭声,众人顿时安静无声。
「老爷啊!」侯夫人又是叫魂似地哀号一声。「你才几天不在,大家就不听话了。呜啊,好一群忘恩负义的家伙啊,你平常对他们好,他们都忘了,也不把我这个夫人放在眼底了。」
有人搔搔头。虽然老爷夫人架子很大,但还算是善待下人。
「老爷啊,你这一去,我可该怎么办?观云还小,你教他怎么扛起这个担子啊。冤枉啊!青天大老爷!我家老爷是冤枉的啊!」
少爷都二十二了,还小?说他不长进倒是实话。
「你们……呜呜!」侯夫人终于记得召集仆人来此的目的了,抹着泪道:「侯家有难,你们平日吃侯家的米、拿侯家的钱,得了侯家的恩惠,现在就是报恩的时候了,你们谁也不能走。」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眼里全是迟疑。
「呜,舅老爷那边也在想办法了,苦日子很快就会撑过去了。今年的端午还是得过,施舍穷苦人家的一万颗粽子不能省,那是给侯家做功德的,记得端午之前全部发放出去。」
自己都没钱吃饭了,还有余力给人吃粽子?
「晚上照样整间屋子点上灯火,越是这种时刻,越不能让人看轻侯家,有了火,气才会旺……」
「朱大爷!你等等啊!」大门那边有人惊叫,极力阻挡来人。「你不能这样闯进来啊!」
「侯家欠我钱,我不能来要钱吗?!」朱老大语气恶劣。
「可我家老爷……少爷……」家丁也不知如何说明。
「吓!这么多人是做什么?」朱老大的阵仗不小,身后跟着约莫二十来个壮汉,一见到院子里站着百余人,倒是吓了一大跳。
「啊!是朱大爷。」老李管家平日跟着老爷招待客人,见到熟面孔,忙陪笑道:「请问有何贵干?天气热,不如先进屋喝一口茶吧。」
朱老大看清楚院子里原来都是一些丫鬟和家丁,也就再度摆起他的恶霸脸孔。「你们老爷欠我货款不还,今天来搬货抵债啦。」
「你们不能这样啊!」侯夫人哀号一声,昏了过去。
院子里又是一团混乱,老李管家也没空去关心夫人了,忙又哈着腰,愁眉苦脸地道:「朱大爷,您也知道我们的现况,请您大人大量,展延几天,少爷就快回来了。」
「他回来也没用。要是侯家被抄了,我什么也拿不到了。」朱老大盛气凌人,大步往里面走去,作手势指使他带来的壮汉。「你们几个负责大厅,他家的柱子都是包金箔的,全部剥了!」
「不行呀!朱大爷我求您行行好,我家老爷常常请您吃饭……」
「走开!」朱老大昂起下巴,推开老李管家。
虽然在场有许多男家丁,但无人敢出面阻止。来人这么凶悍,只怕管了闲事,也跟着侯家一起陪葬了。
「请等等。」没王法了!柳依依挺身而出,张开双臂,挡住了朱老大的去路,大声地道:「朱大爷,你这是强盗行径,衙门要抓的!」
「哈哈!」朱老大好笑地望着小丫鬟。「你家老爷抢人家油坊、夺人矿山、高价卖给朝廷米粮,再跟贪官对分,到底谁才是强盗啊?!」
「敢问朱大爷,你说我家老爷欠你钱,有凭据吗?」柳依依不跟他扯老爷的罪状,当务之急是阻止此人作乱。
「怎么没凭据!」朱老大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往她面前一抖,大笑道:「我早就准备好了。瞧!这上头还有侯老爷的盖印呢。」
「朱大爷,付款日是八月一日,不是今天。」
「什么?!」朱老大急忙收起契据。「小丫头也识字?你看错了。」
「我没看错,而且上头也记载,我家老爷代销你的茶叶,届时按实际销出货物结算货款,余下货物退还,所以金额也尚未确定。」
朱老大额头蹦出青筋,不敢相信她一目十行,一眨眼就看完全部条文。
他当初碍于情势,不得不签下这份居于劣势的合同,好不容易侯老爷出事了,正想趁着兵荒马乱时捞回一笔……
柳依依又回头道:「管家,请你去找帐房的管事先生,提出朱大爷的契据,一一核对,看我说的对不对,最好也顺道去一趟衙门,找人来主持公道;还有,各位大哥,保住侯家的财物,就是保住我们的活儿和工钱,难道你们要眼睁睁看侯家被人搬空吗?」
此话一出,老李管家如梦初醒,忙呼喝找人去帐房;男家丁也看出朱老大神色阴晴不定,想想柳依依说的也有道理,与其让人搬走财物,不如留着自己搬,于是个个大了胆,赶忙上前拦阻壮汉。
「好样的小丫头!」朱老大脸色铁青。「我今天带错合同了,你们侯家别以为逃得过今天,还有明天、后天呢!」
老李管家以和为贵,端着苦瓜脸打圆场。「朱大爷,那么,等时候到了,您再上门不迟,该付钱的,我们少爷一定会付给您。」
「最好在给老子货款之前,侯家先别被那位玩乐少爷败光了!」
朱老太空手而回,侯夫人醒转过来,突地又爆出凄厉的哭声。
「老爷啊!你不在,一切都乱了!」
家丁丫鬟纷纷掩起耳朵,各自走避。现在该怎么办?没人知道,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摇头叹气,彼此窃窃私语,又开始打起侯家各样珍宝的主意。
人人心存怀疑,他们的玩乐少爷真有能力挽回颓势吗?
侯夫人哭到披头散发,闪亮的珠翠金钗颤危危地挂在头上;老李管家则是耗尽力气,无力地坐倒地上,两眼无神,老态龙钟。
没人记得柳依依两度出面阻止危机,她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包括她在内,为了暂时化解他人疑虑,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少爷身上。
等到少爷回来了,立刻就得面对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巨大重担,难道……在他那对幽沉的眼眸里,早就预见了这样的结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