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颐凡享寿九十有九,寿终正寝。
他就不知道他活这么久要干什么。尤其这么一来,他还晚张萸一年离开,想到就闷。张萸离开那天还叫他不要哭,又不是见不到面,但他就是忍不住眼眶泛红,一个人坐在她种的林檎树下发呆,默默想起当年他也是孤孤单单伫立忘川河畔,背影寂寥又惨淡……
“高爷爷!小白欺负我……”某玄孙指着另一个玄孙号啕大哭。
“……”好吧。现在他不是一个人,他要坐在驿道边的凉亭发呆,旁边就一群小鬼,有曾孙有玄孙还有襁褓中要喊他天爷爷的来孙,想忧郁一下都不行。
于是那一年他没事就灵魂出窍到地府找老婆约会,结果每次见面张萸就只会问他:大儿子最近如何?小孙女最近如何?曾孙女最近又如何?小玄孙最近如何,问完还有外孙、曾外孙、玄外孙……
他俩儿女成群,子孙满堂啊!这全部问完一轮,他都没机会表示一下:老婆我好想你,一个人的夜晚孤单寂寞觉得冷。张萸“会客”时间就到了,该上工去了——女战神回归地府,当然是官复原职,继续替地府抓那些特别难缠的妖魔鬼怪,最后他又只能一个人坐在忘川河畔,哀怨的风吹过他身后婆娑的彼岸花,好凄凉。
好不容易,终于等到这天,他穿上妻子曾经说过最帅气的玄端——才不要寿袍,那么俗气的衣服他才不要穿着去见张萸。然后欢天喜地、眉开眼笑地躺了下来等“前同事”来带他走。
“爹……”儿子眼眶含泪,依依不舍。
温颐凡有点想翻白眼。本来他并不打算泄漏自己推算出来的死期,偏偏儿女之中有人继承了他与张萸的异能,想瞒都瞒不过,于是这天他所有的子子孙孙都聚到芜园来——根本闹哄哄啊!
但这样也好,他早就告诉过他们,他走的时候不准哭哭啼啼,于是这天子孙们就当回来一起吃个饭,好办接下来的后事。
温颐凡只好很无奈地又坐起来,开始一个一个的交代。
他指着大儿子,“你娘对你最不放心……”
大儿子是魔婴转世,他当然知道。将来百年后,该他受的绝对少不了,为此妻子真是操尽了心,每次这孩子一犯错,张萸就自责得偷偷哽咽掉泪,怕他将来下了地狱要受更多的苦。偏偏魔婴天性难驯,他们夫妻俩好不容易让他这辈子起码走在正道上,温颐凡也不想再操无用的心了,人生在世,尽人事听天命,百年后的帐,百年后再说吧。
想不到最后他也跟妻子一样婆妈,讲完一轮,口都干了,喝了口水,看见“前同事”进门来,他笑着躺了下来,耳尖地听到抽泣声,没好气地道:“不准哭。”说完,就走了。
文判官的魂魄一离开肉身,就回复年轻时的容貌。
“原来曾爷爷年轻时这么俊。”有阴阳眼的小曾孙女笑嘻嘻地道,被她爹娘白了一眼。
温颐凡最后环视了儿孙们一眼。比起张萸去年操心这个身子不好又担心那个脾气太冲,他是洒脱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嘛,后代的事就让后代去操心,身为长辈,该做的身教都做了,将来到了地府,他可是一个也不自私的。
“怎么不是我老婆来接我?”温颐凡口气和神情淡淡的,但眼神却难掩嫌弃,“前同事”们彼此对看一眼,都无语了,特别难缠的妖魔鬼怪才派得上张天师出马,他很想被收吗?
阴差只是来开路,文判其实可以自个儿回去。张萸老早在忘川河畔等着了,文判见了妻子,快步走上前去,连阴差跟他道别,说要直接再回阳间执行公务都没听见,让两名阴差忍不住窃笑。
啧啧啧……话说整个地府在文判归来前,都忍不住当成茶余饭后的趣事在聊,毕竟大伙儿都知道,过去张萸追着文判追得很勤,这对冤家你追我跑两千多年都玩不腻,怎知张萸一转世,情势就大逆转了,文判老是丢下公务在忘川河畔发楞,说他想念某个“故人”他还不承认。这下张萸一回地府,他老兄几乎天天就往地府跑,反倒张萸比过去更用心在执行公务上头,常常让文判找不着,背影灰溜溜地回阳间。
就不知等到文判真的回地府,两人是不是要倒过来,男追女跑再玩两千年?
张萸看着丈夫穿着一身玄端,笑着在原地看着他走来。以前文判在地府可是出了名的像个隐士,明明容貌俊美出色,却老是一身简便素服,独来独往,每日不是公事,就是回他住处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
说好听点是“隐士”,说穿了根本就是“宅”嘛!以前她怎么会觉得他真是逸致翩翩、绝世出尘,天仙似的美男子啊?呃,当然他是美男子无误,轻轻一笑,地府都要沐浴在冬阳之中也是真,只不过如今张萸更明白,这位天仙美男子,也是有温度,有感情的,在她眼里,他不再那么遥不可及又不沾俗世尘埃,两夫妻在一起七十多年,她比谁都明白丈夫其实有着许多让她好气又好笑的坏习惯,文判在她心里不再是高高在上,却更加地可爱。
说穿了,以前的她,对他是崇拜多过感情,过多的崇拜,对承受感情的那方其实有许多压力。
此情此景,为何熟悉得有些心惊?血红的彼岸花海,冰蓝色的忘川,而她依然是那个惩奸除恶的女战神,千年来萦绕在他心头的是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的那一刻……文判一把拉住张萸,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如果那时候,他能抱住她就好了。他曾经有过这样的遗憾,恨不能回到过去,如今旧地重游,他却可笑地又想起当时的慌乱,只想拥她入怀求心安。
被结发妻宠了一辈子,他倒是越来越粘人,越来越怕寂寞了。
张萸笑着拍拍他,开口的第一句却是:“善初他们好吗?”
温善初。即便知道长子是魔婴转世,温颐凡仍然为儿子命名善初,从他出世的那一刻起,当父母的就无法没有私心,就盼他这一世行得正坐得直,罪过可以抵掉一些。
温颐凡有点哀怨,“不问我好不好?”不会又要先把儿孙全问过一轮,才准他拍拍抱抱吧?
张萸有些莞尔。他们俩将来有的是数不尽的时光啊,急在这一时吗?
“我请了假,在地府结束审查你擅自投胎之后才会开始上工。”跟她是应劫投胎,报备过了不同,这阵子地府少了一群精英,还是集体不告假出走,整个地府忙翻了天,不被秋后算帐才奇怪。
温颐凡却不担心。既然这样,那“秋后算帐”长一点更好!这一年来张萸老是因为任务让他下地府却扑了个空,小别胜新婚,他巴不得她天天陪着他。
回到文判在地府的住处,同样的离群索居,和芜园几乎一模一样,文判投胎后就一直封印着,因为没人打扫,他怕脏——张萸可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张萸一回地府复职,温颐凡第一件事就是回到故居解开封印,让张萸能住进去,其实心里多少有点担心,自己有一年不能时刻盯着她,怕老婆跑了吧?
当然这点他是绝不会承认的。
“不去和你的旧同事打声招呼?”张萸拍了拍立刻就朝她扑过来摸摸蹭蹭,亲亲抱抱的家伙。
“不急。”原来就算没有了肉身,有些事还是能做的。嘿嘿嘿,这下他更开心了。
夫妻俩就像度蜜月似的休息了好长一段时间,除了待在家里,忘川河畔的彼岸花海突然成了约会圣地,地府卖墨镜的生意一夕间火红起来,清道夫天天都有墨镜碎片要扫,卖墨镜的小贩和商家如雨后春笋般一家接一家地开,墨镜仍是供不应求啊。直到代班阎王大老爷疑似不慎赤脚踩到墨镜碎片,或者有天出门忘了戴墨镜被闪到两眼泪流不停,终于想到该把这群休假不回,集体逃班的部下抓来清算一番——
“阎王大人、在座的陪审员,以及各位……吃饱太闲跑来看热闹的地府观众朋友,大家好。”不知去哪里弄来一件人间廿世纪律师袍,外加一顶律师假发的张琅……呃,文判看见好友当然很开心,但是为他辩护的律师是这家伙,没问题吗?
他脸上瞬间冒出了好几条黑线,顿觉前途无亮,妻子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臂道:“师兄打马虎眼的功夫,他说他第二,没人想自荐第一。”
文判脸更黑了。这很值得得意吗?
张琅特地为了今天,剃掉了大胡子,原来竟是型男一名呢,他拨了拨又又鬈的假发,道:“在开始今天的案情说明以前,我想请各位看一段VCR。”
还VCR哩!
张萸又在一旁笑着解释道,自从她一时不察打死了魔婴的母亲却落下了魔婴,铸下大错后,地府想想这种办事效率实在不靠谱,于是便效法天庭,装设了录影监视器,虽然已经有三生石这么方便的黑科技之类发明的用词,意思是很厉害但挂着科技名义,用起来跟魔法没两样的东西——毕竟这可是地府引以为傲的“科技产品”,在天庭那班每次都扮得光鲜亮丽,高来高去,喜欢用鼻子看人的神仙面前总算有一项连他们也赞叹不已的地府技术。但是在需要许多人同时了解实况的情形下,VCR还是比三生石方便。老是跟天庭那个到现在都用人工建档入库的老式资料库调资料,他们地府的面子往哪儿摆啊!
一开始,张萸看见自己在撞见了整个村子无论老弱妇孺,皆惨遭尸魔毒手,一怒之下以红莲业火咒打死了魔婴母亲的画面,当下连陪审席都感觉到一阵阴风从张萸的所在之处吹向四面八方。
接着画面一转,回到了地府,某一回文判又因为张萸下手毫不留情而摆脸色给她看,这在过去可是家常便饭,毕竟她那时常犯错,而张萸心情不好,谁惹到她,她就化身自走地图炮——依然是人间新辞汇,狭义的地图炮就是一炮轰翻全地图——轻轻跺一下脚,妖魔鬼怪就吓到尿裤子的女战神发威,当然不是开玩笑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段大家都很有印象哩!于是一时间整个陪审席与观众席都聊起天来了……
“我记得这段欸,你看你看,有录到我!我那时超瘦的!妈我在这!”
“我想起来啦!那时我还扫到台风尾,被一巴掌拍飞到冰寒地狱,在灼热地狱工作的我平日就穿条裤衩,结果在冰寒地狱给冻成冰棍,那个惨啊……”
“撒旦那时跟我告状,说他家的地狱犬来了一趟东方地府自由行,结果回去后天天作恶梦还吓尿了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闹哄哄的聊天声量越来越小,因为某女子身上传来的寒气越来越吓人。
但是VCR画面情境一转,竟然开始演起了文艺爱情小清新——
“要是你不喜欢,以后我绝不再犯,别生气了好不好?”张萸揪着文判衣袖,楚楚可怜的模样和一巴掌拍飞路人、一跺脚吓尿地狱犬的凶悍简直判若两人啊。
文判转过身去,本来避不见面,这会儿只是故意双手抱胸摆臭脸,其实根本心软了吧?底下又是一阵窃笑。
“你忙了一天,应该也饿了,我做了便当。”张萸见文判态度软化,立刻乘胜追击,还贴心地在忘川河畔,彼岸花海旁,铺上小毯子,让文判坐下来用午餐,她还替他倒茶水,递手巾,槌肩膀,女战神原来也是个温柔小女人啊。
文判当时也是不想让她没台阶下,坐下来打开便当盒盖,吃了一口那模样和颜色都无比诡异的饭菜……
“这是什么?”味道有点怪,他拧着眉吐出一根骨头。
“呃……我看碓捣地狱跟砧截地狱很多吃得挺肥的……”有四只脚,也有两只脚,每一只都吃得圆滚滚,肥滋滋,看起来很好吃。
“它们是狱卒!”文判将嚼了一半的肉吐了出来。
“我都煮熟了,不吃很浪费……”她食指点着食指,小声地说。
文判一阵没好气,只好挟便当里的素菜,“这又是什么?”味道很诡异。
“我看河边很多……”应该能吃吧?
文判脸颊一颤,“你把彼岸花当金针花还是番红花?”
“没说不能吃啊……”她垂下头来。
“原来那能吃啊?”底下传来窸窣的细语,他们都很想知道彼岸花味道如何,亿万年来没人想拿来吃,这张萸真是天才。
文判没了胃口,“陪我去个地方。”
“好!”尽管连去哪里都不知道,但张萸的神情任谁都能看明白,就算文判叫她上刀山,下油锅,她也会很开心的吧!嗳嗳,难为世间痴情种哦!
文判带着张萸来到忘川河畔,一座小山丘上,那儿种了一棵小树。
“原来那棵树也有那么小的的时候啊?”新进的地府员工看着VCR,一脸讶异,他们都以为河畔那棵树天生就顶天立地、枝丫遮天呢。
文判手一挥,树旁多出了桌椅,桌上有文房四宝。
“又要抄经?”每次跟她呕气,他总算肯理她时,就带她来这儿抄经,抄到她手都酸了。
“今天抄一万遍。”他说。
一万遍!张萸撅嘴,但想到她每次抄经,他都会陪着她,直到她抄完为止,也不是没有好处,于是她连吭也没吭一声地坐下乖乖抄经,而文判就坐在她身旁,手持佛珠念经或看书。
其实,张萸那时真的不介意他这样罚她,尽管不知道为什么,她却觉得只是他盯着她抄经,也好幸福好甜蜜。
真是傻气。
中画面又一转,来到了奈何桥上,张萸将红线交给了文判。
“下辈子绝不再来缠你,看你被我缠得都烦了,我也挺累的。”
张萸直到这一刻,才真正看清楚当时文判脸上的神情——向来那么淡漠的他,却因为她一句话,傻楞着,不敢置信,不愿接受,还有几乎掩饰不了的慌乱。她才知道此后他立于忘川河畔,不知是凭吊或追忆,谁也不解他变本加厉的沉默底下究竟是否关乎情爱,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条红线他一直没有送给任何人,只是绑在自己手上。
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都是同一个画面——虽然挺养眼的啦,美男子立于火红的彼岸花海,遥望忘川水,这一幕据说还被地府招来人间宫廷画师画下来,当成宣传地府十大美景之一的宣传明信片,卖到缺货说。
但这镜头停滞过久,久到底下有人怀疑VCR是不是坏了啊?就说天庭的产品不靠谱,还是他们地府自产的好用啊!
“咳!安静!”张琅道,“这不是定格,也不是长镜头,其实这快转了好几倍,因为某人有一次旷职三年,在忘川河畔也呆站了三年,差点变成石头。”就是张萸初离去的那时啊!
底下又开始聊起来了,“我有印象欸!那时候还变成热门景点,天庭跟西方来的观光客都指名要去那里看‘望妻石’,我还跑去兼差卖香肠跟汽水,卖到手软啦!”
张萸无语地看着闹哄哄的观众席,还有一脸死鱼眼不想承认做过这种事的丈夫,只好安抚地拍拍他的手。文判回过神来,微笑着,反握住妻子柔荑。
“问世间,情为何物。”张琅开始吟诗,“谁若九十七岁死,奈河桥上等三年。”好像不是这么接的欸!不理会底下的嘘声,张琅继续道:“代理阎王大人,各位陪审委员,此时无声胜有声,我相信各位明白,文判此番下凡,不仅是和张萸再续前缘,更重要的是,没有他,张萸无法平安收服妖蛊,魔婴不会成为张萸之子,进而改过向善,这项奇迹,她一人之力无法达成,我要说的是,你们真的要做棒打鸳鸯……的那根狼牙棒吗?”
观众开始情绪沸腾。
“没同情心啊!”
“冷血啦!”
“惯老板啦!”
“各位,更重要的是,咱们地府,真的要对文判做出没血没泪的裁决吗?”张琅刷地拉出一张ppt表格,“各位知道,咱们东方地府,已经连续好几千年都蝉联新人最不想进入的机构,通过了千百次轮回洗礼,有灵能力的新鲜人都只想上去过很爽的天庭谋职也就算了,连西方地狱,撒旦都祭出了他的魔女后宫接待员来招揽新人,日本地狱还有人画了漫画,宣传他们不仅有美男公务员而且很欢乐,让他们一下子名次飞冲,成为新鲜人最想进入的机构前三名,这几年招募到可观的新血!就咱们地府依旧万年垫底。大人啊!英明的阎王大人,您真的要做出冷血裁决,让咱们地府继续吊车尾到千秋万世吗?”
这段话,果然说得评审委员们一阵议论纷纷,但真正让底下吃饱太闲的观众炸开锅的却是——
“魔女后宫!好想去!”
“揪团啦揪团啦!明年员工旅游西方地狱自由行啦!”
“抗议啦!人家有魔女后宫,我们连谈恋爱都不行,这还有没有人权啊!”
“咳!肃静!”吵闹的程度让代理阎王不得不敲起议事槌。
判决结果如何呢?当然是,皆大欢喜啦。
“不准你去西方地狱员工旅游。”张萸叉着腰道。
“我只去有你的地方。”文判笑咪咪地,牵着爱妻的手回家去,无视来不及戴上墨镜的看戏观众眼睛痛到泪水直流。
地府又过了和平的一天。可喜可贺。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