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荷揪着他的衣襟,抬头瞪视着他的高大体魄与无辜神情,而他则俯望着她的纤纤柔弱,形成强烈的对比。
眼泪一滴又一滴,衬着那张白皙的小脸,几乎能揪住所有男人的心。
不过,这些男人,并不包括阎焰。
「我没骂你。」他只是叫她闭嘴,而他不懂,这两个字有什么值得她落泪?
「你态度很差。」水荷捉住这一点不放,一双大眼哭得红通通,仍努力营造着柔弱假象,还不忘向他直讨人情。「你明明知道我是易神医的女儿,你仍旧对我这么凶。」
阎焰冷脸扫了她一眼,目光冷凝。
「如果你不是易神医的女儿,你早死了。」他不留情面的泼了她一桶冷水,表情更加冷漠。
水荷的表情一怔,这男人还真是冷酷无情。
想来江湖传闻果然没错,叫这么一个人保护自己,会不会反而惹祸上身?
不过,她从来就不是懂得「适可而止」的人。
「你从不道歉的吗?」她很好奇,要从他蚌壳般的薄唇里,挤出一句「抱歉」是不是难如登天。
「没必要。」他的回答言简意赅,她真是吵死了,叫她闭嘴有什么不对。
水荷垂下头,装出心灵受创的假象,但其实她正低头咬牙,压下往他脸上招呼几拳的冲动。
难得阎焰没有催促她,只是由着她垂颈不语,久久才抬起头来,大眼里仍是泪眼汪汪,揪得人心都要痛了。
阎焰直凝着她,浓眉紧蹙。
他的身边几乎不曾有过女人,更别说是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孩儿……不过,这丝毫没能勾起他的同情心,他同样努力的告诉自己,别一鞭勒死了她。
「你讲话好伤人。」水荷红唇一抿,眉儿紧蹙的指控他。
这阎焰倒好,连争辩都懒,只是沉默的看着她。
水荷的牙咬得更紧,差点儿没把牙儿给咬崩了,大眼在长睫的遮掩下闪动,勉为其难的遮掩了她的怒气。
这男人如此冷血,一点儿都不懂得何谓怜香惜玉!
「如今的我,已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你就不能多照顾我一点?」她用最无助的声音开口,轻轻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只差没直言说,他是个不解风情的大木头。
「我只负责完成任务。」阎焰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再说,你有手有脚,何须我的照顾。」
水荷首次见到这般冷血的男人,纤细的小手紧掐住纱裙,压抑怒气。
要不是仍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武功差人一截,绝不能以卵击石,否则她铁定会失控的揍他几拳。
阎焰扫了她一眼,不言不语,当他的视线注意到她紧握的小拳头上时,黑眸里闪过一抹明了。
这鬼灵精怪的丫头,那一派可怜无辜的样子,竟然是在装腔作势?!
不过,这一眼也让他瞧到她手腕间,因他带着她急奔,使力握住而起的瘀青。
凌厉的视线,终于有些软化。
再怎么说,她也是恩人之女,加上亲人骤逝,难免多了些依赖心,看在师父的面子上,他得让自己多忍耐一些。
为了尽早完成师命,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得向这个小丫头释出善意才行,要不然再这么与她蹉跎下去,得耗费更多的时间。
那么,就从这一刻开始吧!
跟她纠缠这么久,他甚至还不知道她姓啥名啥,只能随便找个称谓来喊她。
「小娃儿……」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柔软一些,想尽早问出她带着「屠血戒」所为何来。
只是,他的答案还没得到,他的话里似乎又有什么字,触碰了她的秘密,只见她全身一僵,紧握的小手突松,用一种无法置信的眼神看着他。
「再喊我一次。」水荷的小手攀上他的手臂,揪得更紧,指尖几乎插进他的肉缝里。
「什么?」阎焰不明白的看着她。
「刚刚……你刚刚喊我什么?」水荷激动得连眼睛都红了。
不同于刚刚的装腔作势,她的眼里,有种不一样的光芒,像是高兴,又像是悲伤,复杂得让人无法一言以蔽之。
「娃儿?」阎焰不明所以的重复,如果他没记错,他是这么喊她的。「我喊你娃儿。」
突地,水荷笑了,笑得眼儿眯了,红唇扬了。
只是,那样的笑容,不再是甜如蜜,不知怎么着,竟教阎焰觉得有些心酸。
「娃儿……你喊我娃儿……已经好久……没人喊我娃儿了……」水荷笑着,一直、一直的笑着,浅浅的笑漾在唇边,但眼里的湿意却更浓,彷佛正承受着巨大的伤痛似地。
一滴、一滴,又一滴。
水荷用力地咬紧她的唇,忍的不再是笑意,而是汹涌的疼痛。
红艳的唇被咬得似血似火,她却不觉得痛,思念的火已经烧进她的心坎,回忆揪紧着她的心房。
娃儿……娃儿……
那个充满疼爱、充满宠溺的声音;那个总是纵容她四处玩耍,原谅她不思学医的声音;那个就算在病榻前,仍旧不怪罪她贪玩的声音……
爹!
忽地,就在阎焰不明所以的时候,水荷竟埋进他的胸口,隐隐的啜泣起来。
阎焰首次有了那种全身麻了一下的感觉。
她的泪迅速湿了他的衣襟,他可以推开她,但是他却没有,只因为他感觉到她的脆弱,不同于方才虚伪的疼,而是发自内心,对某种情绪的牵动。
她很伤心。
虽然,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伤心,但是在这寂静的夜里,提供一个胸口,并不是太难的事。
于是,阎焰没有离开,但,他也只是直挺挺的站着,一双大掌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她,给她无言的安慰。
她说得对,他的确没人性,他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只是,既然已经没了人性,为何在心底深处的某个地方,还隐隐的,隐隐的有了一丝丝心酸。
那心酸,很浅、很淡,但是对于他,已属难得。
月上枝头,树叶沙沙,点点繁星在夜空里闪烁着,而他的心,也首次为了一个女娃儿有了不明的激烈跳动。
那是什么?
阎焰有些不懂。
只是他很清楚,那种感觉称不上舒坦,甚至是难受的。
他垂首,看着在自己胸前低声啜泣的水荷,几乎想不起她刚才跋扈的模样……
几乎。
果然,只是几乎。
在她哭尽她的泪,湿了他月儿般珠白的长袍外衣之后,那只张牙舞爪的小狐狸又再次出现。
「刚才的事,一个字都不准跟人说,要不然我割了你的舌头。」水荷恶狠狠的威胁着他。
装哭来博取同情是一回事,但是真情流露到近乎软弱又是另一回事,她不想记得这件事,甚至还想逼得他也失去记忆才行。
阎焰的眉,从刚才到此刻一直没松开,他清冷的情绪里,不曾有过这么多剧烈的情绪,更别说是在一个时辰之内,这些情绪不停地转换着。
「就凭你,割不了我的舌头。」他冷戾的话,一针见血的刺进她的心口,这张狂的模样,看来真是不顺眼极了。
水荷猛吸了一口气,再次揪住已经被她的泪浸湿的衣襟。
「敢情你是想说出我的秘密?」她斜觑了他一眼。
「我倒是想请教你,有谁想知道这件事?」阎焰实在是受够她了。
闻言,水荷的柳眉紧紧的蹙起来,小脑袋转啊转的,还真想不出任何人名来。
「反正,你什么都不能说,最好连你都可以忘记。」水荷没好气的开口。
母亲在产她的时候难产离世,正在村外行医的父亲倍感自责,对于没能保住水荷的母亲而感到愧疚,弥补似的给她所有的爱,从不对她有任何的苛求。
于是,在父亲的宠溺之下,她从小不曾受到任何规范,也造就她除了外貌长得像女孩儿,个性却没一点女人样,别说是落泪,她连示弱都不曾有过。
就连失去父亲的那时候,她都忍住了没哭,只为了让父亲安心离世,不对她有太多的牵挂。
但,或许是压抑太久,也或许是阎焰的那一句「娃儿」,触动了她的心弦,才让她整个崩溃,再也无法压抑。
父亲总是这样叫她。
娃儿、娃儿,我最疼爱的娃儿……
「你别想着想着又哭了。」阎焰很没同情心的,突地在一旁出了声。「我可没第二件衣服吸你的泪了。」
此言一出,果然很有效果,水荷不但马上回过了神、止住了泪,还附送他一个大白眼。
「叫你别提你还提……」这个人怎么讲不听。
「我过目不忘。」阎焰可不懂什么叫谦虚。
「你!」这人简直是来找麻烦的。
水荷气得咬牙,手一甩,准备转身走人,只是才走了两步,阎焰的轻功惊人,马上拦住了她的去路。
「去哪?」阎焰花了数年的时间寻找屠血戒,没理由再让屠血戒消失眼前。
「不告诉你!」水荷冷哼一声,越过了他,又往山下走去。
情况再度重演,她快、他更快,这一次,她甚至只来得及移动一步,就遇到一堵人墙。
她在心下怔诧着他轻功惊人,竟在衣袂翩飞的转眼间,就来到她的面前。
「只怕易姑娘非说不可,我得拿着屠血戒回去覆师命。」阎焰向来有话直说,绝不拐弯抹角,现下却遇着一个难缠的角色,花了近两个时辰,被弄湿了一件长衫,却还没弄清楚她的打算。
「我不说,你又能奈我何?」水荷笃定他不敢对她如何,说话语气嚣张得很,偏偏就是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她知道他急,但是,很抱歉,她实在过够了一个人孤单寂寞的日子,她打算找个人做伴,而他——阎焰,就是倒了大楣的那一个。
她知道他得覆师命,她也知道他不会放任她再次消失在他的面前,所以……他会一直跟着她,直到她说出要求,直到他完成任务,索回屠血戒的那一天。
光想着以后的日子,她不再是孤单的一个人,她的嘴角就笑得几乎合不拢。
「阎焰……」水荷看着他,终于喊出他的名字。「我叫易水荷,记住了吗?我叫易水荷。」
阎焰迎视着那样闪亮亮的一双眼。
他记住了。
易水荷,一个似水般柔软的名字,配上一个……没有半点灵气的小女娃儿,这样诡异的组合,他记住了。
不过,他也一并记下了,那个没有灵气的小女娃儿,有张笑起来比太阳还灿烂的笑脸,有潭比湖水还深邃的澄眸,也有张因为要忍住泪而咬破的鲜嫩红唇……
好倔的女娃儿,连哭都这么逞强。
难得的,阎焰的唇,微微的往上勾了勾。
「你笑了!天啊,我有没有看错,你竟然笑了?!」水荷揉了揉眼睛,冲着他看了看,又再次揉了揉眼睛,像见着太阳打西边出来一般的惊讶,指着他的脸,又叫又跳。
她的惊呼,入了他的耳,凝结了他唇边勉为其难的善意。
他笑了吗?他在心里自问道。
答案火速的出现——
「你看错了。」他冷冷的看了她一眼,俊脸再度恢复原来的冷漠。
「阎焰!你明明……」水荷气呼呼的吼了他一声。
「就说你看错了!」阎焰截断她的话,大掌握住她的手,决定中止这个话题。
「去哪?」这一次,换水荷开口问。
「找个客栈休息去,让我的耳朵好好的休养生息。」阎焰觑了她一眼,又消遣了她一次。
水荷的眉蹙得更紧了。
这男人学得真快,不但懂得笑,还能取笑起她来了?
皓月当空,星子闪亮,他擒握着她的手,这次终于记得收敛力道,几个飞纵,两人身影消失在月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