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隐没在山的那一边,秋月高挂枝头,淡淡月光撒落一地,四周蓦地静谧,徒剩两人的呼吸声。
他手还掐着她的脖子,黑眸紧紧地眯起,像是正思考挣扎着,那样的力劲虽不至于让她无法呼吸,但是也称不上舒服。
「呃……大侠,可以先松开我吗?」水荷把掌心里的戒指,往大拇指上一戴,扬得更高一些,深怕他没注意到。
「你究竟是谁?」阎焰自然认得从小师父戴在尾指的屠血戒,只是……师父明明交代,屠血戒给了易神医,眼前的小女娃又是谁?
「我爹明明说了,只要我拿着这戒指,直接进到龙虎山,不但有人能保护我,还能帮我完成一个心愿……」怎么爹爹说的事,跟眼前完全不同呢?
「你爹是谁?」阎焰不想一下子暴露了身分,浓眉依旧没有松开。
这恩要报,但是,可也不能胡来。
「易天宏,人称「神医」,我是他女儿,我叫易水荷。」一条小命被他「掐」在手上,她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随便开玩笑。
「易神医他人呢?」阎焰做事谨慎,不轻易被唬弄,眼前女娃看来灵秀,却仍是娃儿,神医怎会放任她一人游走江湖。
此话一问出,他轻易发现那双水亮的眸一黯,很快的垂下了眼。
「我爹上上个月染病,老手一挥,就把我撇下了。」水荷拾回笑容,不爱在他人面前流露出软弱的模样。
「神医也会生病?」阎焰的黑眸揉进疑惑,只不过这句话教水荷的柳眉紧紧拧了起来。
「难道当了神医的人就不会死?」这是什么论调?
只不过,爹爹的确是因为她学艺不精,来不及救他一命,再加上他病深无力自救,才丢了一条命,她……难辞其咎。
这一点愧疚,她始终放在心里,爹爹已离开她一年的时间,她从未或忘要弥补这一切。
而这,也是她来到此地的目的。
想到父亲的遗愿,她再也没有嬉笑的心情,小脸一沉,直直的瞪视着他。
「爹爹说了,见戒如见人,我手中有了「屠血戒」,你们这些人就得把我当成欧阳老前辈一样尊敬……」她丝毫不客气的用小手戳戳他的胸口。「你是这样尊敬欧阳老前辈的?」
阎焰神色一动,随即又恢复冷漠,这次倒是把她的话确实听进他的耳里,于是大手一松,终于让她恢复自由。
「易姑娘,失礼了。」阎焰微拱手,收敛眼中的杀气,但一句话虽说得礼貌,眼中可没半点歉意。
看出他的口不由心,水荷不想跟他计较,但也不想让他太好过。
「亏了我爹说,武狂一诺千金,早允了见戒如见人,不只是他,连他的弟子都使唤得动……」水荷眼睛滴溜溜的朝他看了看。「谁晓得,我拿了这屠血戒,什么请求都还没开口,自己一条命倒差点被他的弟子给「屠」了。」
水荷凝他一眼,骂人不带脏字的酸他。
阎焰双手负在身后,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还是一副与他无关的表情,不过,倒是对她刚才的某句话有兴趣。
「你知道我是谁?」阎焰一双眸内敛沉稳地看着她,刚才带着她飞奔数里,对他来说似乎轻而易举,连呼吸都不见急促。
「武林上传闻,武狂收了三个入门弟子,一个专使斩魄刀,高大威猛,一头黑色乱发披肩……」她瞧了他一眼,还装模作样的在他的身边绕了绕。「我没看到斩魄刀,我也没看见你一头乱发,所以,你不是东方御。」
阎焰不动声色,漫不经心的瞧着她,有些明白,她其实正在磨练他的耐性。
「再来呢,有个使软剑的司徒胤,听说他冷情冷性,一张脸没什么表情……这一点,倒是跟你有点像。」水荷继续冷嘲热讽着。
阎焰敛眉,表情淡漠。
「练武者,自该心平气和,摒除杂念才能练好功夫……」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向她解释这些,但他就是开了口。
「那不是杂念,那是情绪。」水荷突兀的打断他,亮亮的澄眸,瞅着他冷漠却好看的脸。「只要是人,就该有情绪,绝情绝性的,非人也。」
阎焰沉默,只是看着她,不与她继续争辩。
只不过,水荷可不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她不争则已,要嘛,就得争个输赢,于是,她又开口了。
「好,你说要绝情冷性才能练好功夫,那我倒是问你,难不成你对欧阳老前辈没感情?不把他当一回事?所以才试图对持有「屠血戒」的我痛下杀手?因为你也想杀了欧阳老前辈?」
水荷双手环抱胸口,撇着红唇,既嚣张又蛮横的瞪视着他,一副指鹿为马的模样。
「胡说八道。」阎焰俯看着她,从她的咄咄逼人里发现她的好辩,此刻除非他能说出个理由,要不然那张红唇怕是闭不上了。
「首先,师父对我有恩,为徒弟人者理当知恩图报……」他破天荒的解释自己的行为,一方面是因为她拥有屠血戒,也算是师父的救命恩人之女;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心知肚明,对于这个话题,她不会善罢罢休。
「那就是情绪……」水荷再度抢白,不过这一次,阎焰没打算让她专美于前。
「那是原则。」他肃然道。「跟情绪无关。」
「嗟!还说我?看看现在是谁在强词夺理了。」水荷冷哼一声,一脸不认同。
阎焰看着她不停的叹气摇头,像是他真在无理取闹似地……他有些不解。
一般的女儿家,不是该温良恭俭让吗?
而眼前相处不到一刻钟的她,既不温柔,也不良善,谈不上谦恭,更别说谈到这个「让」字,她简直是得理不饶人了……
唯独还未能得到证实的,也只不过是一个「俭」字,不过,这倒也是无妨,横竖他的冷情冷性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要怎么解释就随她了。
「言归正传。」阎焰把话题拉回来,视线由她的脸庞下滑至她的纤指上……此刻她的大拇指上,正套着师父的尾戒。
那杀气腾腾的「屠血戒」,戴在这么一双纤细白皙的手上,刹时敛去血腥的光芒,倒添了几分的稚气与可爱。
「师父的确交代过,见戒如见人,无论你是谁,你都有权能要求我帮你完成一件事。」阎焰主动开口,希望能早些了结这份工作。
「你承认我的身分了?」闻言,水荷微微挑起了眉。
「说吧,你需要我帮忙完成什么事?」阎焰不答反问。「你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还是什么非杀不可的仇家?我都能替你了结……」
「够了够了。」水荷挥挥手,忍住把手捂住耳朵的冲动。「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别开口闭口都是打打杀杀,教人听了不舒服。」
阎焰的眉蹙了起来,因为她脸上的嫌恶而闭上了嘴。
「你不要我杀人?」不杀人,他还能做什么?
「当然不要!」水荷想也不想的摇头。「你没听过医者父母心吗?我救人都来不及了,还杀人?」
「你是大夫?」不是他瞧不起人,只是……她横着看、直的看,都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儿,哪来的能力救人?
「我虽没有我爹来得有名气,但我能救人的。」水荷有些不满的瞪了他一眼,可没漏看他眼中的不以为然。
「为什么你救不了你爹?」阎焰出乎直觉的开口。
他没有伤人的意思。
通常,当他想伤人的时候,断魂鞭会彷似有灵性般的离臂飞去,勒住来人的颈项,送不想活的人直接魂归九天。
所以,那句话离口,纯粹属于直觉反应,没有半点想伤她的意思,只是……
她那晶晶亮亮,能让天上星子都失去光芒的双眸,却突地失去所有的光采,像是被谁伤了心。
是他吗?是他的那句话吗?
「就跟你说,我爹生了重病,连他自己都无能为力,我哪有办法救他。」许久之后,水荷的红唇冒出几句话,整个人背向了他,遥看着远方。
站在她的身后,阎焰能感觉到她原本精力充沛的精神与体力,像是倏地被抽干了,整个肩膀都下垂,像只战败的公鸡。
他一向不是有同情心的人,更不会因为别人的求饶而放了敌人一命,所以人们才会称擅使银鞭的他为「断魂鞭」,指的就是他从不留活口。
只不过,这个气焰高张的小娃儿,因为他的话而灭了火,随即变成一只可怜兮兮的小兔儿……他难得感觉到一点点的愧疚。
不过,就只有一点点,再多也没有了,他暗自决定不再碰触她的私人情绪,省得将情况变得更为复杂。
这证明一件事,冷情冷性才是最好的生活方式,既平静又自然——只是现在的他还不明白,他平静的生活,将会因眼前这个小娃儿而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你这个人真的没心没肺……」突地,水荷整个人跳转旋身,来到他的面前,情绪转变之快,教他无法反应。
他愣了一下,几乎要揉揉眼睛,确定他是否产生幻觉了,眼前这气得小脸泛红的女狮王,可是刚才气焰全消的小白兔?
「我那么伤心,你竟然无动于衷,也不会说几句话来安慰我,真的很没人性,好歹我也是个水灵清秀的十八姑娘,长得也不丑,甚至还称得上漂亮,你竟然还能这样的无动于衷……」水荷的怒气直往头顶上冲,刚才的无辜模样,顿时变得张牙舞爪,哇啦哇啦的骂个没完。
阎焰生来就是孤僻阴冷的性子,怎容得人在耳边像苍蝇般飞个没完,只是……此时,只能用「身不由己」四个字来形容他的心情。
「易、姑、娘……」他咬牙切齿的喊着她的名字,首次觉得太阳穴旁的神经,因为过多的噪音而抗议,正隐隐、隐隐的抽痛着。
「现在才要说抱歉已经来不及了,我实在太伤心,我不接受你的道歉……」水荷像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一副被宠坏的娇惯模样。
一股怒火,缓缓的,缓缓的从阎焰的胸腹间燃起,随着她的叨念絮语加温,火速的蔓延到他的周身。
「闭嘴。」阎焰用低沉的语气,轻轻的说了两个字。
只可惜,水荷太过沉醉于自己的情绪,红唇还是没有闭上的意思,仍在不停的伤害着他的耳朵。
「闭嘴。」这次,他的声调扬高一些,连脸色都冷了几分。
水荷看了他一眼,红唇只闭上了一会儿,接着,又开始劈里啪啦的说着对他的不满,对于他的冷脸表情视若无睹。
阎焰腹中那把火,从胸口烧到唇边,终于烧到了黑眸里,烧毁了他的理智——
他握住她的肩膀,忍住掐碎她肩胛骨的冲动,用雄厚的内力,冲着她的脸大吼一声,准备吼破她的耳膜。
「闭、嘴!」他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
那两个字,终于奏效了,水荷停止了说话,一双澄眸水汪汪的望着他。
呃,糟了。
阎焰很希望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那双眸虽然很亮、很美、很柔、很清澈,但不应该……水得像是会随时落下一颗泪珠。
说时迟那时快,那滴水汪汪的泪,真的就这么滑下了她的粉颊,教他的心莫名的抽了一下。
「你骂我?」水荷轻问,一张绝美的小脸,在月光下更显无辜,那泪像珍珠一般,一颗又一颗的落下。
只是阎焰没瞧见,她的一双小手,在她的身后努力扭转成结,试图忍住嘴角的笑意,让眼眶里的泪显得更加真实。
她哭了。
只不过,那对她来说,只是家常便饭,只要她想流泪,滴个两三滴,营造温柔无辜的假象,绝对不成问题。
她只是想试试,这个人是不是真如传闻一般,那样冷情冷性,不通人情……
「你为什么骂我?」水荷借题发挥,揪着他的衣襟,严正的指控着。「明明就是你错,你为什么骂我?」
阎焰开口无语,虽然他不认为自己有错,但……很明显的,眼前不是争论对错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