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事底定了,穆弘儒便全心全意地投入公事中。
近来城里发生几件采花贼奸杀良家妇女的案子,县令办不了,求助于穆弘儒,他便调令了军队协助,务求尽快破案。
然而案子办了一个多月,却无任何起色,不过或许归功于他这阵子加强了城里军队的巡逻,采花贼竟销声匿迹了好一阵子。
并且就这一个多月的时间,穆弘儒彻彻底底地感受到了成亲的好处。
以往在公忙之时,他总会不期然地收到府里来的消息,通常是儿子又闯了什么祸,或又跑得不见人影。然而在忻桐过门后,他着实清净了不少,再也没有家务事来扰他工作。
何况,他每日要丞儿交的作业,也都整整齐齐地摆在他书房桌上,即使他还没有空去翻阅,不过看那分量,丞儿确实有乖乖做完,字迹也不像随便交差的。
这真是奇特了,她娇娇弱弱一个女子,究竟是怎么制住丞儿的?怎么想都想不透,穆弘儒索性不再想了。
这一日他由衙门回到家,回廊才走到一半,便听到儿子朗朗的读书声,差点让他一头撞上柱子。
这小子真的转性了?这时间,通常上课时他都会昏昏欲睡,何曾听他这么有朝气?
顺手叫来一名小厮,穆弘儒纳闷地问:「穆丞这几日都这么乖的上课吗?」
「是啊,大人,小少爷变好多啊。尤其是夫人来了后,都和小少爷一起上课,这小少爷读书就来劲了,每天都看他读得很开心呢。」小厮难得被主人垂询,当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忻桐和丞儿一起上课?这倒引起穆弘儒的兴趣了。
打发走小厮后,他放弃了回书房继续工作的打算,拐个弯来到儿子的书房外,由窗口观察着里头上课的情形。
视线才望进去,他的眉梢便扬了起来,半是兴味,半是好奇。
只见夫子认真地讲解着,丞儿则皱着眉,似乎很努力地想把夫子的话听懂。
至于忻桐,也摆了个和丞儿一样的桌椅,像同窗一般坐在他旁边,夫子念书时她也跟着念,夫子提问时,她也歪着头思索。
这是什么画面?要不是老成持重惯了,他想自己定会大笑出声。
「……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夫子吟诵了一段《大学》,等两个学生都跟着吟咏后,便认真地解说起来。「人人都应该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不只要身体力行,心神也要一同知其所止。这一段,说明了不同身份的人,便有不同追求的人格境界,以求止于尽善尽美。」
「夫子,我不太懂,可以让丞儿替我举个例吗?」忻桐很苦恼的提问了,奇怪的是她没有请夫子直接回答,反而是要穆丞解释。
桌前的夫子没有威严被侵犯的感觉,含笑拂须地看着这一幕。「好。穆丞,举个例替夫人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穆丞没觉得这种情形有哪里奇怪,笑着道:「我明白、我明白,这就是说什么人就做什么事嘛。皇帝就要有仁德,人臣要恭敬等等,就像爹那样,身为一个巡抚就要爱民如子,敬君勤政。」
「但夫君不只是为人臣,也是为人父啊!」忻桐仿佛被这种角色冲突给混淆了般。「那怎么办?」
「怎么办?」穆丞小脸也皱得像颗苦瓜,思索了一下,才双目一亮。「那就在朝时为人臣,在家时为人父。」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所以丞儿你是为人子,就该孝顺长上。」她附和道。
「那这么说起来,夫君公忙之余还不忘督促丞儿的课业、关心丞儿的教养,应该算是个好父亲喽?另外,夫君为官德名远播,也算得上是个好臣子吧?」
「是啊……」这么一说,穆丞倒是无可否认。
「所以嘛,丞儿你只是为人子,做到孝顺就好,但夫君是既为人臣又为人父,要烦心的事比丞儿多得多了。夫君两件那么困难的事都做得好,丞儿你只有一件事,应该不会做不好吧?」
「当然不会,我会孝顺父母的。」他拍着胸脯保证。
「哇!真棒!经丞儿这么一解说,我终于懂这段文章的意思了。」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忻桐也嘻嘻笑着。
「这《大学》也不难嘛。」穆丞此话一出,连夫子都笑了起来。
「呵呵,你们都说得不错,丞儿果然进步很多。」夫子与忻桐交换了个眼色,才阖上书本。「今天课就上到这里,明日的预习……」
「夫子,您就算不说,我也会看的。」穆丞看了下忻桐,「我小娘书本都读不通,还要问我呢,我当然得先看看才能教她呀。」
夫子欣慰地点点头,屋子里一片和乐融融。
穆弘儒站在窗边,也看得直点头。看来忻桐和丞儿一起上课,起了相当的激励作用,让丞儿也越来越认真读书了。
只不过听忻桐的言语,虽说只是个卖包子的贫家女,却不像没读过书的样子,为什么还要和丞儿同席而坐?
如果她只是有心学习也就罢,如果是为了丞儿……穆弘儒心头一暖。他不得不承认,这姑娘的聪慧真是太令人惊喜了。
当晚,当穆弘儒回房休息时,忻桐已沐浴完毕,正坐在铜镜前梳着头。
他这才仔仔细细地看了自己的新婚妻子一回,很奇妙的,只是换了个身份,她身上少女的稚气似乎在一夜之间完全褪去,如今浑身充满了女子的风韵,一举手、一投足都有着莫名的吸引力,令他男性的本能有些蠢动。
他毕竟也只是个正常的男人,更何况面前的女人还是他妻子,他会有欲求是十分自然的事。
不过他仍沉着地挥去所有遐想,直到心情沉淀下来,才开始更衣准备就寝。
忻桐见他动手了,急忙迎过来,替他解着襦衣的衣扣。
「我今天回府,见到你和丞儿一起上课?」他状似不经意地问,大张双手让她服侍着。
「是啊,小时候还有机会读些书,后来家里发生了点事……就不能继续念了。如今有机会跟丞儿一起读书,甚至有夫子教,当然要趁机学一点。」她以一贯的微笑回应。
「你的动机只有如此吗?」穆弘儒低头深深望着她,「我见过丞儿以往学习的态度,十分被动,但你和他一起读的时候,仿佛不是这样?」
忻桐手里的动作一顿。「夫君想知道问题在哪里吗?」她朝他调皮地一眨眼。
「丞儿因为过去定不下心读书,其实骨子里是有些瞧不起夫子的,如今有了我这个同窗,逢不懂的便问他,他这么骄傲的人当然不想被我问倒,只好努力苦读喽!」
所以还真是对症下药了。穆弘儒忍不住低低笑了出来,摇头道:「丞儿都被你摸透了,难怪怎么都要死缠着你。」
他当初娶她,并不期待她会做得这么好,然而她这个后娘,却是当得连他这亲生爹爹都自叹不如了。
「夫君当初会娶我,不就是因为丞儿吗?丞儿那么聪明,若荒废了读书,多么可惜!而我,自然也不能让夫君失望。」说到自己成婚的原因,忻桐眼神不由自主地一黯,但随即被她用微笑隐去。
「不,不完全如此。」穆弘儒十分坦然的表示,「我不会因为丞儿的要求就娶一个女人,即便我打赌输了,当初还是有千百个理由可以不认帐。忻桐,你有你的优点,千万别妄自菲薄。」
是吗?那为什么夫君不能爱上她呢?忻桐颇为沮丧地想。「所以,夫君是认真想和忻桐做夫妻的?」
「当然。我可是用八人大轿迎你过门,赖也赖不掉啊。」听出了她语气里藏不住的低落,他哈哈一笑,刻意想让气氛轻松一点。
果然,她被他逗得又恢复了笑容,不依地回道:「难道做夫妻就是像我们这样子吗?」
「否则你认为做夫妻该是什么样子?」一个月余之前还是黄花闺女的人,对夫妻之道能有什么高见?他好奇起来。
「老实说,夫君,因为嫁人后要做什么我都不懂,前些日子我便去向婢女借了一本风月书……」她的小脸一红,压低了声音,「里头描写的夫妻情爱,很亲热的呀,哪像我们这般疏远?」
「你去看那种书?」他差点忍不住笑出来。「里头都是怎么形容的?」
「就是……」脸色更加绯红,令她几乎娇羞地想遮住脸,却还是支支吾吾地回答,「那里头说,做妻子的,要像勾引情郎般地勾引自己的丈夫;而做丈夫的,对妻子做的动作也是亲热挑情,彼此间的称呼,更是些肉麻兮兮的心肝儿、冤家什么的……」
他颇感有趣地望着她,「你觉得,你有办法像勾引情郎般地勾引我吗?」
「那该怎么做?」一点经验都没有的她居然反问起他来,好像还真的有那么点兴致。
「我想,书上描写的不外乎要你态度风骚、眉目含春、轻解罗衫,任我为所欲为什么的……」他随便讲了几个风花雪月的词,瞧她听得入神,仿佛在认真学习,自己都觉得离谱到了极点。
他记得自己和亡妻之间虽是相处融洽,但也处处守礼,如今居然来了个不按牌理出牌的续弦妻,像个孩子讨糖吃般地跟他抱怨夫妻之间关系疏远,他只觉得很新鲜、很想笑。
忻桐十分在意他说的话,反复咀嚼他话里意思。
一想到自己要变得风骚妖娆,然后……呃,轻解罗衫,任他为所欲为……
她一颗头摇得像波浪鼓,脸蛋儿比院里的红花还要红,要她做这么羞耻的事,她宁可投江还比较快。
穆弘儒忍住笑意再问:「如果是我呢?你认为我适合成天与你掐这儿、摸那儿,然后开口闭口就是小心肝儿、小冤家?」
身为人民的父母官,他性子算是正经八百,给人的印象也一向是刚正不阿。如果关上房门来就成了个成天心肝、冤家叫不停的急色鬼……一想到这画面,忻恫不由得一阵不舒服,随即丧气道:「还是算了吧。」
「所以说,平淡夫妻也有平淡夫妻的情趣,我们不适合风月书上那一套。」穆弘儒勾起唇角。「该就寝了,别再胡思乱想。」
「这可不是胡思乱想,夫君既然娶了我,我当然要尽量想办法让夫君喜欢我,我们才会像真正的夫妻。夫君你想想,若是你每日公忙回府后,眼里看到的都是喜欢的人,生活必定也会快乐一些。」
她伸手想触摸他眉间因长久思虑而产生的深刻痕迹,但还没碰到,他便本能地微微闪过,她只好又失落的将手收了回来,硬挤出一个笑容。
「至少,若能将你这儿的痕迹抹平,我也算是不枉走了这一遭。」
穆弘儒一听,突然心有所感,整颗心都软了。和她相处以来,他清楚体会到她的善良、聪慧和乐观,更是事事都为他着想,也真心疼爱丞儿。但反观他呢?只要是觉得稍稍动心了,就防备地否定,把自己的情感埋得更深,以至于连单纯如她都能感受到两人间的平淡。
他究竟为什么要排斥如此美好的她?难道只因为内心对前妻琴音仍有歉疚?可琴音的骤逝并不是她造成的,凭什么要她去承受他的冷淡?他已经负了一个女人,难道还要负第二个吗?
瞧忻桐想破了头也要增进两人关系的认真模样,他顿时觉得自己的坚持很没意义。她都这么勇敢地想争取他的感情了,他为何还要懦弱?
他抗拒着内心向忻桐靠近,对于琴音并不能弥补什么,反而更可能加速了家中感情的崩坏,因为琴音死前最挂念的就是儿子,丞儿开心她就开心,要是能给丞儿一个美满欢乐的家,他相信琴音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何况,忻桐还是丞儿自己找的呢。
想通了这点,他的表情展现出难得的温柔,才想说些什么,思绪立刻被她突出的惊人之语给打断。
「哎呀,我知道了!」她有些羞涩地对他一笑,「夫君,一定是我看错书了,下回我再去借另一本,总会让我找到改善咱们夫妻之道的好书。」
想到她前一本风月书内容着实诡异,穆弘儒不禁打了个寒颤。要是放任她乱找,万一下本书她借了什么《水浒传》或《三国志》之类的,他们夫妻间岂不大乱?
「不不不,夫妻之道,我会教你的。」他按下她替他更衣的手,自个儿胡乱脱掉外衣后,便拉着她一起在床上躺平,还替她盖上了棉被。「总之,不许你去乱看书,知道吗?」
看到她无言的点头,他立刻闭上了眼睛,算是停止这个话题。
就这样?忻桐睁大了眼,一点睡意也无。她总觉得和他之间平淡的夫妻之情,明明像少了什么啊?为什么不能说呢……
突然间,一只大手伸了过来,轻搂在她的腰上,让她整个人紧绷起来。可随即她便感觉背后温暖的身躯并没有再动作,仿佛就只是想这么单纯的拥抱她。
一种满足的感受在心底升起,她闭上了眼,享受着这份温馨,对于他口中所谓「平淡」的情感,此刻忽地有了另一种领悟,为此愉悦微笑地睡去。
听到她平缓的呼吸,穆弘儒睁开眼睛,望着她唇畔的一抹笑意,像是睡在他怀中安心无比,他也不由得跟着温柔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