钧璨工作绩效一塌糊涂,他压根忘记来台湾的目的。
点点在身边,他想的是小慧,想她的泪水、她的聪颖,更常想起的是她软软的身子窝在自己胸前,他思念她,非常思念。
点点再迟钝,都感受到钧璨不对,她以为自己做错事,频频向他说对不起,最糟的是,她的歉意让他不耐烦且有罪恶感。
“经理,这是第一批样品,厂商先拿过来请您批示。”秘书恭谨地把样品摆到他桌上。
“放着。”他盯住电脑萤幕。
“希壬先生希望您快点决定,大陆工厂要准备大量生产了。”
钧璨没回应。
“经理,希壬先生……”秘书小姐欲言又止。
“他急的话,你拿过去让他作决定。”
“可是,希壬先生说……”
左一句希壬先生、右一句希壬先生,钧璨不耐烦。
难道全天下的女人只看得见宋希壬?他到底多帅、多有魅力?怎他都事先提出警告了,她仍迫不及待冲到他身边?他真的不懂,他对哪个女人有心?没有啊!从来就没有!
问题是,他再有心都比不过无心的宋希壬。他输了,输得奇惨。
啪地,他把样品往地上一丢,忿忿拿起钥匙走出办公室。他知道自己在迁怒,但他无法和宋希壬待在同一处。
“经理!”
经理这些日子很怪,失去了温和平稳,心浮气躁得常让人难堪。
唉……她该聪明一点,远离暴风圈。
摇摇头,她遵照钧璨的建议,把样品拿进希壬的办公室。
钧璨离开办公室,大楼外,天空落雨,他懒得带雨具,直接走进烟雨蒙蒙的台北市区。
雨水很快湿了他的脸,他不在意,缓步慢行,马路上的车、骑楼里的人们,添上几分朦胧。
小慧在做什么?在“长春藤的下午”煮咖啡,一杯甜、一杯香,一杯一杯?或者和他一样在发呆,透过迷蒙雨水,猜测谁会从雨后走出来?
大概发呆吧!那是她的拿手绝招。
*
下课的路上,历行、小慧玩玩闹闹,你追我跑,青春洋溢的年代。
“给我!快给我啦!”
小慧在他的右口袋翻半天,找不到,转而翻向他的左边口袋,左边也没有,接着,上衣口袋、前后裤袋一阵乱翻。
他一面躲、一面跑,她拽着他,脚步跟上。
“你再不给我,我要生气了。”
“生气吧!反正你生气很漂亮。”他捏捏她的脸颊,看能不能把她惹得更火大。
“白历行,你很差劲!抢女生的糖果算什么?”她停下,双手叉腰,一脸不平。
他笑嘻嘻,不介意自己“算什么”。
“你吃太多糖果,分一点给别人不过分。”说着,他打开掌心,她寻寻觅觅的糖果就躺在那里。
“那是我的,我有权决定要不要分给你。”她像小孩子一样抢上前,追着他高举的手臂往上跳。
一次、两次,她跳得快喘死了,也抢不到糖果。该死的臭男生,没事长那么高。
她跳累了,压着腹部两侧,弯腰喘气。
他顺理成章打开糖果含进嘴里,啧啧!甜得腻人。
小慧见状,跳上前,抢了糖就跑开,跑到安全距离之外,一把撕掉包装纸,把剩下的白色曼陀珠全塞进嘴巴。
赢啰!他的笑容移师到她脸上。
他走向前,揉揉她的头发,问:“你是苦瓜吗?没事吃那么多糖果。”
“对啊!我是苦瓜,等喂够了糖,我就变成甜瓜。”
他大笑,她不以为意,这是个吃再多也不会肥胖的年龄。
*
雨变小了,钧璨不晓得自己几时走进传统市场,十步外,一个老太太捧着竹篓蹲在路边卖苦瓜,他趋前,掏出千元大钞给对方。
“请你回去喂它们吃糖果,喂够了糖,它们会变成甜瓜。”
语毕,未等老妇反应,他再度走入雨中。
老太太握着千元钞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是疯子吧!这年头,连疯子都穿得起西装啰!
*
音乐教室里,历行弹着红到爆的西洋名曲Color Of The Wine。
小慧靠在他身上,随着他的曲子哼上几句,他的手指修长优雅、他的曲子教人陶醉不已,他一面弹一面对着她笑,她翘高下巴聆听,仿佛自己是剧院包厢里穿着丝绸的高贵仕女。
他停下音乐,转身,环住她的腰,她懒懒地伸伸手脚,问:“有什么事是你不会的?”
“有啊!生小孩。”他直觉反应。
“嗯嗯,没错、没错,这点我比你略胜一筹。”那是她天生的优势,不管他再拚命,也抢不到她前头。
“这么开心?”
手臂从后头往前勾,他把她的头勾到自己胸口,压压她软软的脸、黑黑的眉,他想,再好的画家,也画不出这样一张生动姣好的面容。
“能赢你的东西不多嘛!”
拉开他的手,她正面对他,崇拜一点点,写在眼角,喜欢很多很多,刻在眉梢。
“所以,你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对啊!谁不佩服天才?”她说得酸溜溜。“可是,千万别忘记,天才还是要靠我们这种女生,才生得出来。”
说完,她伸出食指在琴键上压按,叮叮咚咚,按出怪异旋律。
历行苦笑,这家伙,果然是音痴!
历行抓住她的食指,用她的右手和自己的左手弹奏爱的罗曼史。
MiMiMi——MiReDo——DoSiLa——LaDoMi……
钧璨不自觉地对着迎面走来的孕妇微笑,天才没有她们,还真的办不到!
孕妇还给他温煦笑容,那是母性光辉,小慧怀孕时,脸上也会带着这样的笑容吧!不过……音痴大概生不出莫札特,他不该有太高期待。
突地,雷声轰轰,惊醒他的茫然。
理智回笼,钧璨霍地想起,为什么他脑海里出现这样的画面?那是小慧和白历行的场景,他不在啊!
只是幻想吗?
那么,历行刚毅的五官呢?他并不认识他,从来未曾见过,怎地,他出现在他心版上,栩栩如生?
闪电划过天际,灵光乍现,一件多年来,他从来不曾怀疑的事浮上心头。
有没有可能……宋钧璨就是白历行?
这假设太教人震撼也太大胆,可是,他再找不到其他可能性,解释白历行的频频出现。
是吗?有可能吗?机率是多少?
他是实事求是的男人,他要真真确确的答案,不要模糊空间。谁能帮他找到答案?谁能助他一臂?
然后,他想到她,不多思考,迅速抬手,招呼计程车,钧璨要亲自证实心底怀疑。
*
钧璨回家,没换下湿衣服,直接到阳台摘下满掌花香,再到小慧屋前,猛按电铃。
开门,他湿透的发梢兀自滴水。
他凝视小慧,久久不说话。
七日不见,恍如多秋,时间在他们中间创造了魔法,仿佛,他们从未分开过。
“你怎么来了?”
自然而然地,她替他把头发往后拨,用手心拭去他眼帘上的水滴。
“我拿这个来给你。”
他抓起她的手,摊开,把握在掌里的桂花香送给她。
“你的花摘不完吗?”鼻酸,小慧无法将花香纳入胸口。
“我的花很多产。”
她低头,他看不见她的脸,只见得到她的头顶,她有两个发漩,听说有两个漩的女生聪明绝顶,这么聪明的她,怎会受希壬拐骗?
“你不该来的。”小慧轻言。
怎么办?她要怎么拒绝,才能将他杜绝于生活圈?
“怕希壬看见?放心,他在公司。”他苦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小慧低头,不知如何接招。
沉默片刻,尴尬横在当中。
终于,钧璨开口打破沉默:“我们……连朋友都不是了吗?”
她选择希壬之后,他仍愿意同她当朋友?抬眼,她看他,看得心疼心酸。
他瘦了,髭须冒出头,头发被雨水打乱,领带歪到一边,爱整洁的他变得狼狈。
小慧咬唇,忍不住伸手,用袖子一次次为他擦去发间垂下的雨水。
“如果你还想当朋友,我们就是朋友。”小慧答。
只是朋友,没有太多牵扯,不会妒嫉猜疑,不会狼狈消瘦。
可是呵……说时容易,做时难。
“是朋友就帮我。”
微微激动,钧璨抓起她的手,他的手很冰,像刚在冷水潭里泡过。
“帮你?”她没听懂。
“帮我弄清楚我是谁。”
“你是宋钧璨,若你搞混了,点点可以帮你、希壬可以帮你,独独我帮不了忙,毕竟,我们才认识三个月。”他找错人了。
“不,只有你能帮。”他口气坚决。
“怎么帮?”
“带我回到你和白历行的高中时期。”
在那里,他一定可以找到蛛丝马迹,证明自己的幻想有意义。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小慧碰碰他的额头,确定他没生病。
“我很清楚。”
“那你知道我回不去了吗?就算你有一百个地方像历行,就算你的逻辑思考和历行统一,你仍然是宋钧璨而不是白历行,更重要的是,你有一个未婚妻,是爱了你很久很久的点点,你们将走入礼堂,就在年底。”她戳破可惜现实,声音哽咽。
要是没有点点,也许吧!她会在他身上寻找历行的影子,并说服自己,他是历行派来的救赎天使。
也许他们有机会成双成对,也许他们的幸福会在彼此的努力间展开,只是……这些假设都不能成立啊!因为他有点点,而点点是最关心她、照顾她的好朋友。
“我出过车祸。”他凭空冒出一句。
“很好,你找到一个历行雷同处。”小慧答得好敷衍,靠在门边,她满脑子想的是如何说服他,回到点点身边。
“我丧失十七岁以前的记忆。”他认真再认真,可惜她心不在焉。
“更好了,从这里做延伸,我可以写一部小说,题目订作‘夏季恋歌’,够不够偶像剧?”他弄错了,爱看八点档的是小也,她无法忍受狗血。
“曼陀珠。”他说。
这回只有三个字,却惹得她猛然抬头,小慧的认真从这里开头。
“谁告诉你的?”
历行走后,她再不碰这种糖果,点点、小也、默默不知,希壬和他更没道理知道。
“Color Of The Wine、爱的罗曼史。”他轻轻哼起旋律。
MiMiMi——MiReDo——DoSiLa——LaDoMi……
“你……”她说不出话。
“你的手指头太僵硬,爱的罗曼史不能这样弹,Slow Rook的曲子要圆润温柔。幸好你在其他的事情上略胜一筹,不然,就一无是处了。”
“略胜一筹?”她喃喃问。
“对,你生得出天才,而我生不出来。”
捣住嘴巴,这是她和历行的对话,他怎能知道!?怎么能知道呀!?
仰头,泪水滑落,她不知该相信什么。
“别哭,我不想弄哭你、不想你伤心,这些年,你的难过够多了。”他冰冰的手熨上她的脸,接收她温热泪水。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猜,我也许就是离开你很多年的白历行。”
她频频摇头。“我不喜欢你的假设,我以为就这样了,你的人生、我的人生,我们各自寻找快乐,你怎能可以突然出现,推翻我所有设定?”
“对不起,我抱歉。”
他将她拥入怀间,轻轻的吻落上她额间,像白历行对她做的那样。
“你不是历行,真的不是,你信我一次,好不好?”她近乎哀求了。
“你以为我很爱当白历行?要不是那个梦,要不是蝉声唧唧的午后,我不当教育部长、你的公民不必背得那么强,我们的摔角大战……天,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困惑迷惘,甚至相信起自己最不屑的怪力乱神……”
钧璨语无伦次,假使他真是白历行,那么,最难适应的人,不是只有小慧。
又来,他要翻出多少历史来让她相信谬误,他不是,真的不是。
“怎么办?”她自问。
点点的哀怨在眼前、希壬的不谅解在眼前,他们说好了呀!怎能变卦?可是他说,他是白历行啊!
“帮我,我得弄清楚自己是谁,我要知道,那段空白的记忆里有没有台湾和游颍慧,如果家人给的全是谎言,我不想这样过一生。帮我!请你帮我!”他说得急切。
“我能帮吗?”她问。
“你能不帮吗?”他问。
他们就这样对峙,两两相望,整理脑海中所有讯息。
有可能吗?他的假设有几分可能性?她自问。
她愿意相信他不是胡扯,不是胡言乱语?他自问。
时间在他们中间流逝,一段一段,过去的镜头在两人脑间反复上映。
他说服她了,因为他说“如果家人给的全是谎言,我不想这样过一生”,没错,她也不想在谎言里度过一生,她想知道答案,想知道历行是否真的远行。
“好,十分钟。”他点头,走出门,前脚才跨出去,马上折回来,捧住她的脸,认真问:“你已经答应了帮忙,别逃跑,好吗?”
他担心她出尔反尔?看来,她真的没给他安全感。
“我不逃,我就站在这里,等你十分钟。”
“好,我一分钟都不让你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