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培元心想,母亲真是病得不轻,病情已经严重到影响大脑正常的判断力,所以才会牵着那个女人的手,和她一起「入戏」,表情动容。
段培元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真不晓得该高兴或担忧。
「你们预备什么时候结婚?」段父不像妻子那样情绪化,但也对这桩婚事投赞成票,庆幸儿子真的找着了一个心仪的女人共结连理,而非不情不愿的被逼婚。
比起儿媳妇的家世条件,妻子的健康和儿子的幸福都排在前头。
「半个月内。过几天我们会先去登记,然后在『晶云』简单宴客。」段培元在和江春穗谈妥交易的隔日,便已经规划好这些流程,一切务求速战速决,把母亲平安送进医院。
总算,这齣戏虽然演得有些荒腔走板,仍有达成预期的目标。
「那怎么成!我们家就你一个儿子,喜事当然得办得风风光光的。」段母不同意儿子把婚事办得如此草率。别说他是段家的独子,就凭他们家的事业规模,光是在政商两界的人脉,要邀请的达官显贵名单就有一长串,场面太小可hold不住。
「我的婚礼不是在作秀,而且您也得尽快住院接受治疗,记得这是您自己说过的吧?」言下之意,段母如果不「履约」,他这个婚也甭结了!
要被逼着结婚就够烦了,段培元可不想在自己的婚礼上还得费力应酬一堆政商名流,跟他们高来高去。之所以还有这场喜宴,只是考量到基本礼数,完全不请亲友说不过去,对女方那边也不好交代。尽管是假结婚,也得做做样子。
段驭明一见儿子面露不耐,大有「悔婚」的可能,马上跳出来劝妻子以大局为重……
「儿子能结婚最重要,其他的就别太计较了……」说巧不巧,夫妻俩居然同时看向江春穗。
欸!这是什么意思啊?
她拧眉,两老又没事似地别过头去咬耳朵。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好吧,这是你的婚礼。」何碧珠经历一番内心挣扎后,勉为其难地点头,但可不是无条件退让。
「不过你们得答应我,结婚后要先搬回来家里住三个月。」
「好啊。」
「不行。」
小两口没半点默契,还没结婚就心思各异,各自表述。
两人对看一眼。男人细长的眸中迸发「冻」人光芒。
「呃……只要亲爱的点头,我没意见,都好、都好……嘿嘿。」她改口干笑,拍拍「亲爱的」的肩膀,还很谄媚的把头靠上去,刻意营造一种小鸟依人、百依百顺的气氛。
再蠢也知道这时候要以金主的意见为意见,搬不搬回来是他们的家务事,在还没嫁进门前,她这个外人最好自动闪远点,免得被流弹波及。
「为什么不能搬回来?我也想象别人一样跟儿子、媳妇住在一块儿,共享天伦,现在好不容易盼到你结婚,结果你还是把这个家当旅馆。」段母动怒,丈夫马上在旁边拍背安抚,重复医生的叮咛。
「我们都要工作,住市区比较方便,以后我们会经常回来。」他一脸波澜不兴,沉着地表达自己的立场。
唯一的「小动作」,是不着痕迹地抖掉肩上那颗笑得很假的人头。
「经常是多常?从一个星期一次到两次还是三次?干脆换我们搬到饭店去住好了。」虽然知道儿子是在外头忙事业,不是真的不关心他们两老,但此时不借题发挥,往后要谈条件可就难如登天了。
「老婆……」
「别拉我!难道我有说错吗?咱们这里也是台北,又不是荒烟蔓草的郊区,有远到他们不能每天进公司,在这里住几个月公司就会倒吗?」段母苦着脸,喊得荡气回肠,儿子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段培元不发一语,只用那双墨沉沉的眸子,静悄悄地注视。
「我看也不必动手术了,儿子连看也不想多看我们几眼,我活那么久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她语带哭腔,索性趴到丈夫肩上,双肩一抖一抖的,真是好难过的样子。
段培元依然毫无动静,面无表情,彷彿一道无法撼动的铜墙铁壁。
江春穗实在看不下去了!
「就搬回来吧,别再惹你妈生气了。」他母亲身体不好,这男人怎么还沉得住气,这样跟母亲大唱反调。万一伯母脑子里的炸弹提前「气爆」怎么办吶!
「你真的想搬回来?」他侧过头,冷睨着她,眼角却瞥见母亲的头也像侦测雷达一样往这儿偏。
哼,他发现自己刚才多虑了,母亲的大脑其实正常得很,还能用来算计人。
「我住哪里都一样啦,而且这里美得跟皇宫一样,有什么不好?」一百个「不方便」也抵不上人命一条。她宁愿每天多花点时间在交通上,也不想为这种小事害他母亲大动肝火,危及性命。
要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也,往而不可追者……
哎呀!又扯远了。
「到时候你别后悔。」这个笨女人,分明搞不清楚状况还来凑热闹,他这也是在「救」她知不知道!
知母莫若子,段培元相信母亲硬要他们搬回来住,绝不只为享受天伦之乐,恐怕是对他们的说辞有所疑虑,才想藉这段时间就近看管,以防「诈婚」。
如果他们在宣称情投意合之下结婚,却没在新婚期间表现出该有的恩爱,届时被段母看出儿子阳奉阴违的破绽,甚至为了日后离婚方便,故意选个没背景、靠山的女人来私下交易。姑且不论母亲的健康状况可能会因此受打击,就算身体无恙,这辈子铁定不会放过他了,包准会抓着这个把柄呼天抢地,对他唠叨轰炸到他失聪为止……
这种连移民都不能解决的棘手问题,他怎能不慎防!
「要我写切结书给你吗?还是挑个黄道吉日找律师来见证?」江春穗丝毫不能体会他的一番好心与顾虑,只觉得伯母好可怜,居然养了这么一个铁石心肠的儿子,搬回来住一阵子又不会少块肉,干么那么小器!
她看着他的眼里带有一点不满、二点不屑、三点责怪、四点不齿……
这是什么情形?这女人现在是在用一种看到臭虫的眼神「瞧」他吗?!
坏就坏在那双眼睛不会说谎,所以段培元根本不用确认,就能读懂她脑子里恨不能踩他一脚的遗憾。
他抿紧薄唇,暗忍怒气,强烈怀疑自己有可能会比母亲先一步脑中风。
这女人认识他母亲才多久,竟然听对方「唉」个几句,表现得弱势一点,马上就跳出来替人打抱不平,摆出一副捍卫者的姿态。如此容易心软的行径,在他看来只是感情用事,妇人之仁!
「好,就三个月。」一时间,他竟也反常的意气用事,想让这个女人「自食恶果」,看看等他们搬进来以后,她是否还能像现在这般信誓旦旦,处之泰然。
反正要装亲密,他一个大男人不可能比她吃亏。
算你没丧尽天良。
江春穗的眼睛这么说,秀丽脸蛋豁然开「笑」,立刻转向段母报喜。「伯母,他已经答应了,您就别再……难过?」
说也奇怪,段母的表情居然像变魔术一样「回春」,丝毫不见任何伤心哀怨,使她的安慰词还没说完就从未来式变过去式,根本派不上用场。
「好好好,我不难过,幸亏我有你这么一个好媳妇儿,晚上留下来一起吃完饭再走……」何碧珠拉着未来媳妇的手,笑容无比灿烂。
这情绪转折之大,让江春穗差点反应不过来。但想想或许是因为人一旦上了年纪,个性会愈来愈像小孩子,把闹脾气当撒娇的关系。
「好啊,谢谢伯母,」她直来直往的没想太多,欣然接受段母的邀请,又开开心心地吃起点心。
段培元撇撇唇,颇感无力,发现这女人实在不是母亲的对手,脑子简单得可以,唯有蹩脚演技足以跟母亲演了三十年的老梗匹敌。他怀疑她们可能长期收看同一出芭乐乡土剧,才能培养出这种难分轩轾的水平。
然而,当他望着江春穗那脸率真笑靥,再想起她前一刻正气凛然,急于护卫他母亲的模样,心里却又莫名地泛起些许感动,觉得这女人不只有双灵净透澈的眼眸,心地似乎也很单纯善良,懂得体恤长辈。
瞧她们两个女人叽叽喳喳,一聊起孩子就像有说不完的话。他虽不常回来,也晓得这是母亲近期来最快乐、精神的一天。
冷硬的唇线终于微微向上。他看着江春穗带有几分淘气的神情,唱作俱佳地模仿起班上学生的趣事,忽然有种「幸好选了她」的感觉。
她的心软,好像也不知不觉地使他心暖……
在这阵春风的吹拂下,向来偏于宁静的段家大宅难得添上几许热闹气氛,笑声频繁,连佣人们都能感受到家里即将办婚事的喜气。
稍晚,段培元在众人移向饭厅时轻拉住江春穗,低声问:「下午说那些话的时候,自己都不觉得心虚吗?」纵使欣赏她的「娱乐」功能,还是不忘记仇地揶揄她一下。
「什么话?」自从「破戒」后,她话匣子大开,哪知道他指的是哪时候。
「我对你一见钟情。」
「你对我一见钟情!」
「是你说的。」她惊讶个什么劲儿!这女人的记忆力难道跟金鱼一样只有三秒吗?!
要不是父母在前,他真想破口大骂。
「喔……」她尴尬地抓抓头,也不懂自己的脑袋里怎么会这样直觉反应,心脏还扑通扑通地跳了几下……
大眼睛转了转,江春穗很认真地回想起那段对话……
「不会呀,没看到你妈多开心。」她不认为自己在说谎,而是在哄长辈开心,所以当然不心虚,甚至还有些自豪自己做得很成功哩。
厚厚,原来她哄小孩和哄老人一样拿手耶!将来说不定可以转战养老院喔。
「对了,别忘了每户都要给补偿金的事,还有这一年都不可以跟大家收租金喔。」既然想起来,她也顺便提醒他那时候已经默许的记忆。
不说话就代表答应了吧。嘻。
「江春穗……」他忍不住提高音量,她却已经溜到前方的「盾牌」后。
段启明与何碧珠同时回头,不解儿子干么突然大吼。
「你走慢一点,不要跑,会跌倒。」迫于无奈,他不得不放柔语气,假装自己从来没有希望她摔疼屁股。真的。
「好,我会小心的。」她躲在段母背后,笑得像狡猾的狐貍。
「很好。」你最好给我小心一点!
他笑中带冷,冰眸如刃,觉得他们往后的生活应该会比原先想的有趣、刺激。
兵不厌诈,这是婚姻。
过了三天,江春穗再次接到金主的来电。对方没有一句问候,也没有客气地报上身份,确认她是不是本人,冷调的嗓音劈头便下令……
「明天下午三点过来找我。」
「要干么?」她答得有些不情愿,觉得这位先生好歹也该先问一下她有没有空吧,她又不是随招即停的出租车。
「办理结婚登记。」如他日前所言,半个月内就会办妥这件婚事。同时医院那边也已经开始帮母亲安排详细检查及手术日期,目前预计应该就在他们公开宴客后的几天住院。
真浪漫呀!他叫她去办结婚的口气跟来要会钱一样。
江春穗咬着笔,恨恨地想。如果这是真实的求婚,休想她会嫁!
「不能选在假日吗?我明天要……」
「我这个星期只有明天下午有空。」
「可是我……」
「准时过来,或如期搬家。你自己选。」他马上又要去开会,没时间听她说那么多。明天办完登记手续,他还得立刻准备启程赴日出差。
奇怪,打断人家讲话是他的兴趣吗?而且她还有得选择吗?
她瞪着手机,笔盖咬得更用力。
「明天下午三点,我会准时到。」深吸一口气,她慈眉善目地回答,就当作自己在修练。
「记得带身份证、印章、户口簿和照片……」他一口气说完该准备的东西,连」再见」都用「就这样」取代,挂电话的动作也一气呵成。
「没礼貌的妖孽、自大狂,嚣张……」
「你在骂谁?」姑姑刚走进办公室,看侄女正对着手机「训话」。
「呃,没啦,是个很莫名其妙的业务员,硬要推销我用不到的东西,我不买他口气还很差……」她含糊带过不能解释清楚的问题,赶紧转移姑姑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