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想先确定令尊单名可是浩字?”颜荣小心翼翼地求证。
“没错。”天行猜想宋力鹏定是在临终前,将他和嫣然的婚事交托给颜荣了。
“令堂柳氏?”
“先母的确是。”
闻知天行的母亲过世,颜荣眼中浮现一丝难过。他曾听妹妹说起,君夫人待她的高厚情谊。
“先母是在十年前过世的,妮姨和宋伯父刚好也在同一时间谢世。当时家父处在极端悲痛中,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没派人上门吊唁,错过了将嫣然接回君家的时机。”
眼光幽幽地凝视向远方,天行心中泛起母丧时家中的愁云惨雾,他对母亲的哀思悲痛。当年才八岁的嫣然,骤失疼爱她的双亲,所受到的打击必定远甚于他。
“嫣然那时候一定很难过。”
“这孩子向来坚强。”缄默的颜荣眼眶泛起热气,喉头哽咽。“她娘过世时,她强忍悲伤,不敢在老爷子面前掉泪,为的就是怕她父亲伤心。后来老爷子也病了,嫣儿更是衣不解带地亲事汤药,时时以轻软的笑语逗老爷子开心。很难想像她才八岁,她是个再贴心不过的孩子了。”
颜荣喟叹一声,脸容陷人哀戚,鼻头酸热。
“她奶妈告诉我,老爷子才刚断气,夫人就纵容她身边的仆妇到嫣儿房间搜刮,幸好奶妈机警,之前就收拾了不少老爷子买给嫣儿的值钱玩意藏起来。奶妈说嫣儿面对那些恶仆丝毫不惧,只是静静看了一会儿,便回到老爷灵前守候。可怜她小小年纪就看到人世间最丑恶的一面,老爷子出殡后,嫣儿跟着我回家,什么都没说,只在半夜里偷偷掉泪,又怕吵着和她同寝的表姊、表妹,不敢哭出声,隔天还以笑脸迎人,却不晓得她红红的眼眶早已泄漏了心中的悲伤。”
“嫣儿……”涩苦的气流冲向眼瞳,心房为嫣然所受的苦而蛰痛。天行深深自责,恨自己没能在她身边呵护她。如果母亲一过世他即来寻嫣然,她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了。
“她总是露出可爱的笑脸,为的就是不让我们为她担心。跟着我过活后,家里的事她都抢着做,我跟她舅妈疼惜她娇贵的身子,舍不得她吃苦,嫣儿却以灿烂的笑颜对我们道,她现在是家中的一份子,要跟家里的姊妹做一样的活,吃一样的饭菜,我们听了后,实在是……”颜荣哽咽得无法继续,外甥女的懂事,是那么让人怜疼,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嫣然不要这么善体人意,宁愿她自私点、骄纵点,他也不会对死去的妹妹和老爷那样愧疚了。
没想到看似无忧的笑脸下,藏的竟然是一颗涩苦的心。
将所有的苦幽结心苞,选择将一瓣一瓣的欢颜展现给爱她的人看,不让如莲心般的苦涩困扰别人,将欢笑呈现在灿烂阳光下。
没有人知道这朵解语花内心深处的伤痛,欢笑背后的苦涩只能自己品尝。天行握紧拳头,再次怨恨自己未能及时守候在嫣然身边,将她圈进怀抱里给予安慰。他发誓,不会再让她的欢颜里有一丝勉强,他要她真正快乐、真正幸福,晶灿的眼眸同小时候一般天真无忧。他发誓一定要做到!
颜荣吸了吸鼻子,将喉头的苦涩吞回。过去的已经过去,再追忆只是惘然罢了。他该着眼的是嫣然将来的幸福。
“其实我这次进城,除了替村中的佃户请命外,主要还是为了嫣然。”颜荣凝视天行坚毅的俊脸,迟疑地道。“当我从小聪那里听说你来自洞庭君家,就在猜想你会不会就是老爷子临终前要我等待的君天行。十六年前宋老爷和令尊、令堂曾……”
等不及老人家吞吞吐吐的说完,天行爽快地接口道:“订下我和嫣然的婚事是吧?其实我一直在找嫣然,却始终找不到她的下落。关于这件婚事,先母临终前还牵挂着,交代我要善待嫣然。舅舅放心,一等嫣然的脚伤痊愈,我便会送她回村里,禀告家父,择定日期迎娶她。”
颜荣心上的大石头放下,露出释然的笑容。
“老爷子果然没有看错人,君家人确是守然诺的君子,倒是老夫以小人之心度之了。”
“舅舅这话是……”天行疑惑地扬眉。
“唉!”颜荣不好意思地避开他的凝视。“嫣然十八岁了,一直等不到君家来提亲,我不得不替她打算。总不能让她继续蹉跎年华下去吧?这些年来,上门提亲的人不在少数,碍于君、宋两家的婚约,我始终没有答应。来找你前,我做了最坏的打算,要是你不承认这桩婚事,就为嫣然另择良婿。”
“怎么可以!”突如其来的暴怒连天行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是怎么了?嫣然的舅舅所担心的并不是没道理,他干嘛对老人家发脾气?
俊脸胀得通红,干涩地咳了声以掩饰自己的失措。
“我是说嫣然是我的未婚妻,哪有另嫁他人的道理。”
“当然。”天行脸红脖子粗的着急样子,奇异地取悦了颜荣,他勉强吞下喉咙里的咯咯笑声,却制止不住直往上扬的唇角。“你既有心完成这桩婚事,老夫乐观其成。不过嫣然住在这里,是不是有点于礼不合?”
老人家的疑问,令天行一时语塞,还好及时想起了他那位不请自来的大姊。多亏她,否则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嫣然重逢。
“请舅舅放心。家姊镇国将军夫人,暂时会在我这里做客,有她陪伴,足以堵住悠悠众口。再说我和嫣然是未婚夫妻,早晚会成亲,应该不会有什么闲言闲语。”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颜荣站起身,心情出奇地愉快。呵呵,天行华贵的气质,俊朗的外貌,比前来求亲的年轻人出类拔萃,老爷子在天之灵可以瞑目了。
***
瞪视透过纱帐照射进来的午后阳光,宋嫣然仍然有作梦般的不实感觉,心情起起落落,忽喜忽悲。
早上醒来时,她像往常一样准备下床梳洗,才要翻身时,右脚的抽痛沿着腿筋往上蔓延,她忍不住轻声低哼,立即有个梳着三丫髻的青衣姑娘赶到床前,戒慎惶恐地问她需要什么。
嫣然连眨了好几次眼,昨天发生的一连串像梦境般的情景,在脑中倏忽闪过,猛然记起所处的地方不是舅舅家,就像身上穿着的这件质料上好的白色睡褛,不是她自己的一样,这间华丽中不失典雅的睡房,跟她惯常睡的朴实房间完全不同,连薰染香味的绣花枕被,都不属于她。
她是在哪里?
记起来了。
昨儿个她昏昏沉沉之际,舅舅在那人的带领下前来探她。看到那人,嫣然娇羞的不知该把眼睛往哪里放,只好顺着袭来的困倦半合上眼眸。意识逐渐涣散时,仿佛仍感觉到那人温暖的凝视笼罩住她,舅舅说的话,跟着听得迷迷糊糊,好像是说要她放心留下来休养,那人会照顾她之类。
想到这里,嫣然眼里的茫然完全消失,粉脸胀得通红。
她在青衣姑娘——桂儿的搀扶下,解决了生理需要,然后是近十年来的第一次,被人当做是千金小姐般的服侍照料。净手洗脸穿衣梳妆,全部由着别人打理,身上的衣物跟她原先的粗布衣裳完全不同,而是上等的丝绸;连发上的饰物都是金钿玉簪,价值不菲的明珠珥王当悬在她耳垂上,雍容华贵的装扮看得她眼都花了。
“小姐,好美。”桂儿娇笑地赞美她,嫣然颊上的晕红反映在铜镜里有着一双描黛媚眼、柔滑如脂的肌肤渲染两团红霞的姣好脸蛋上。
那真的是她吗?:
嫣然睁大眼,难以相信。
镜里云鬓雾髻、肤光似雪的美丽佳人真的是她吗?
绫罗绸缎所堆砌出来的风神高雅仪态,炫惑了嫣然的眼睛,她觉得镜里的人好陌生,像她又不像她。
除却那层华衣后,她还是自己吗?嫣然陷人困惑的情绪中,直到桂儿从厨房工作的华嫂手中接过新鲜的鲍鱼粥,肚子咕噜作响的嫣然才回过神来。
鲜美的滋味是许久未曾尝过的,嫣然那刻真有感激涕零的冲动,同时也有些不安。独享这美好的滋味,不能跟舅舅、舅妈和表哥一起分亭,她是不是过分了些?
可是,真的很好吃,要是……要是能求得主人的允许,带一点回去舅舅家就好了。
咦,舅舅呢?
他不会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吧?
惶恐的情绪在嫣然心里流窜,勉强露出笑脸感谢桂儿的服侍,桂儿受宠若惊地摇手,嫣然笑了笑,不再勉强她接受自己的谢意,只温和地开口问她舅舅的事,桂儿仍是摇头,忙着准备香片茶给她漱口,又拧了条温热的毛巾替她拭脸。
好像回到了从前倍受宠爱的小姐生涯。
嫣然不明白此间的主人为什么对她这么好,狐疑之际,想起舅舅前天晚上对她说的话。
舅舅说她有个未婚夫,这消息令她震惊,难怪舅舅一直拒绝求亲的人。舅舅还说她未婚夫叫君天行,她颈间悬挂的那块“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玉癿,就是夫家给的信物。舅舅怀疑九江府的君大爷就是君天行,所以要她一起进城。
怪不得舅舅会同意姚小聪的馊主意,害她误会了舅舅,以为舅舅要出卖她。嫣然想起这事便羞愧得无地自容。她实在太不该了,舅舅是这么疼惜她,怎么可以误会舅舅!
所以,昨天一早她就跟着舅舅和姚大伯进城里。她揣着要送到彩绣坊寄卖的绣品,没想到在路上见到两名孩童遇险,想也不想便跑去救人,倒楣地被布匹砸到脚,脚踝上捆了一处像棕子般的包裹,膝盖也被小心糊上药膏。
但那是之后的事,在大夫替她上药之前,她疼得心都要翻转出来的身体,一直都是待在一副健实温暖的怀抱里。忆及那副胸膛的主人,嫣然的脸再度红成熟透的柿子般。
长大之后,连舅舅都没这样抱过她,她却让一名英挺的男子如此对她。而那名英挺的男子,还是她一直悄悄藏在心房,有过一面之雅的俊公子。
他……哎呀,好羞。可是又不能不继续想下去啊。
他把她抱到这里来。
先是一团混乱中安抚两名吓坏的孩童,然后以冰冷得让人从脚寒到头的声音对闯祸的伙计说话,吓得他连滚带爬地冲进店里把掌柜拉出来。那人对店掌柜仍没什么礼貌,她还记得他当时冷峻严厉的表情,比周老师罚学生时还要凶。不知道他跟店掌柜是怎么说的,只交代几句即有人赶了辆马车过来,然后不理会在一旁想接过她的舅舅,也不管一名跑过来搂住两名孩童哭叫的贵妇人,他将她抱上马车,把所有的混乱留给店掌柜。
稍后,在两人独处密闭马车的短暂时间里,她痛得晕过去。但在要晕未晕之际,仿佛听见他淳厚好听的声音以一种哄婴孩的温柔旋律在她耳畔咕哝,厚实温暖的大手在她背部抚揉,某种熟悉感自遥远的记忆处升起,她奇异地感到安全。
直到大夫替她医治,她被脚踝上的椎心之疼痛醒,睁开弥漫着泪雾的眼睛,看到他拧着吓人的一字眉,冒火的眼光紧盯向耆艾的老大夫放在她足踝上的手,害得老大夫边抖着手边冒冷汗地替她接骨治疗,起身时还不敢看他,僵直背交代她的伤势无恙,休息大半个月即可,他拧紧的眉才舒缓,唇部紧抿的严厉线条跟着松懈。
等到那双幽深如井、漆亮如夜星的眼眸转向她,内在的温柔使得他的眼散发着能迷醉人的温暖光芒,他试着想投给她一个笑容,但那两片泛白的美丽嘴唇只是抖了抖,扭曲的笑容刺痛了嫣然的心,眼泪突兀地充盈着她的眼,他立刻趋前以结实的双臂拥住她,轻声在她耳畔哄慰。
“没事了……”他一再重复,灼热的鼻息吹拂得她的皮肤发烫,鼻端闻到他夹带男人气息的温暖味道,心被薰暖迷醉。
不知过了多久,嫣然感觉到他灼热的唇在她额际轻触了一下,她羞得不敢睁开眼。他以为她睡着了,将她轻放在床上,交代侍女照应她,才悄悄离开。
后来,服过药的她果真陷人昏沉,直到舅舅来才勉强打起精神,对舅舅的话却听了个迷迷糊糊,害她到现在仍搞不清楚状况。
他到底是谁?为什么留她在这里?这栋华丽的住宅是属于他的吗?舅舅为什么这样放心由他来照顾她?
种种问题,困绕着她单纯的小脑袋,她终于忍不住向桂儿探问此间主人的身分。
“小姐不认识君大爷?”桂儿显然比她还要震惊。
原来他就是……
颊生芙蓉,嫣然伸手捂住火红的脸颊,羞啊。
他……他知道她是谁吗?是因为晓得她是他的未婚妻才这样温柔待她?还是他对每位落难女子一律热心地伸手相助?
涩涩的感觉突攫心房,很快却释然了。就算是那样又怎样?他只是心地特别好而已。她宁愿相信他是因为她是他未婚妻的关系,才对她特别。这也解释了舅舅将她安心留在这里的原因。
而且就算他先前不知道,事后舅舅定告诉他了。难怪他会以温柔呵宠的眼光看她,尽管今早到现在还没来探视过她(一定是因为他忙的缘故),可是……她知道……他一定是关心她的,毕竟——她是他的未婚妻嘛。
是这样吗?
心情反反覆覆,乍忧还喜,但总归是甜多酸少,直到午膳前来探望她的华贵少妇:她认出是昨天搂着两个孩子,在他们身后哭叫的贵妇——热络地一把搂住她,盈满激动的泪水扑簌簌往她身上落,蠕动不休的小嘴夹杂着感激的赞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大串,嫣然困惑茫然的眼瞳渐渐转为震惊,继而被破碎、哀痛的情绪所取代,但很快隐藏在强颜欢笑下,教人看不出她心里的失落。
那位夫人是怎么说的?
嫣然意兴阑珊的回想,心房涨着奇怪的酸楚。
“嫣然妹妹,我可以这么叫你吗?天行都告诉我了。礼红、礼纶的命全都是你救的,要大姊怎么报答你?好妹妹,大姊不晓得该怎么说,总之,孩子们和我都欠你一次。”说完,她以宽大的袍袖拭泪,那双尊贵美丽的眼睛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她当时听得一头雾水,只张嘴惶恐地喊了声:“夫人……”
贵妇人掩嘴咯咯笑地打断她的话,笑得眯眯的眼睛里眨着亲爱,拉着她的手道:“好妹妹,都是一家人,这么客气干嘛?喊我大姊就行了。”
大姊?
她张大眼睛,不知所措。一小缕不受欢迎的思绪渐渐占据她的心,她该不会是君天行的……不,怎么可能?他是她的未婚夫啊,婚事十六年前就订下来了,难道……天哪!她仿佛听见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
贵妇人完全不明白她从胸臆间直涨到眼睫处的酸楚,只纳闷她粉红的曼颊怎么会突然失去血色,掌中的温度为何会骤然变冷。
“妹妹,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桂儿,快请大夫来!”她大惊小怪地呼嚷着仆妇,嫣然着急地摇头。
“我……我没什么,只是……嗯,有点疼而已。”她搭住胸口道。
贵妇人眼中有着迷惑。“你不是脚受伤吗?”
当嫣然尴尬地转开脸时,她却像是恍然大悟地笑开怀。“我懂了。人家说十指连心,脚筋大概也连心吧,难怪妹妹会心痛。天行也真是的,一早就跑得不见人影,不会来陪一下妹妹。”
“他忙吧。”她嗫嚅地为未婚夫辩白,曲握成拳的手抵住不断抽痛的心房。
“难得妹妹这么体恤他。”贵妇人向她抛了个暧昧的眼色,嫣然抖落唇边的苦涩,勉强回她一笑。
“咱们别管他了。我吩咐厨房替妹妹熬了些人参乌骨鸡粥,还有几样清简的小菜。甜点是冰糖燕窝,给妹妹补身子。”贵妇人向随身侍女吩咐,很快地桌面上便张罗了一盅盅色香味俱全的精致美食。
“桂儿,服侍小姐用餐。”贵妇人扬起娇美的芙蓉脸蛋,倨傲地对侍女下令,转向嫣然时,再次堆满笑。“妹妹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大姊。原谅我不能陪你用餐,我家那两个小鬼见我不在就作怪,怕奶妈管不住他们,我得看着去。”
“夫人……”
“叫我大姊就行了。”像来时如一阵风般,美艳贵妇的离去更像旋风般迅速俐落,嫣然怔忡地凝视她离开的方向,许久之后才在桂儿的催促下,食不知味地享用美食。
她真的好心痛,若不是桂儿在一旁服侍,她一定、绝对、必然会哭得很凄惨。呜呜呜……心好痛,可惜了这些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入口后全和着她往肚里吞的眼泪成了苦涩。
为什么这样?
她就不会晚点再过来告诉她这桩令她梦醒、心碎的消息吗?等她享用完这顿难得一尝的美食,再告诉她嘛!一个死刑犯总有先吃饱好上路的权利吧?
可恶,好讨厌!
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吃到这么精致的菜肴,却因为心里的苦而走味,气死人!
连甜郁爽口的燕窝吃到嘴里都涩涩的,嫣然的味觉彻底被变坏的心情打败。
宁为鸡口,不为牛后。
尽管有夫婿的宠爱,当人家的妾注定是没什么地位的。可恶,她明明是正室,怎么隔了十六年就走样了?君天行,我恨你!你怎么可以抛弃我娶了别人?
嫣然恨不得捶胸顿足,但一来有桂儿在场,不好发作,二来她知道一定会很痛,只好作罢。
看那位贵妇人雍容华贵的样子、惯于颐指气使的作风,嫣然清楚对方的出身非富即贵,她一个穷哈哈的小村姑,怎么跟人家比?何况刚才人家还很大方、很亲蔫地喊她妹妹,分明是占定正室的位置了。呜……她不要啦,还她的正室来!
不嫁了,回去告诉舅舅她不嫁他,虽然他是那么英俊、温柔、体贴、多金……反正,她不要嫁他了,她绝对不要当他的妾,随便嫁个人也比嫁他为妾好!
呜……想哭,却得命令嘴唇往外咧,硬教眼泪往肚里吞,只等桂儿收拾好餐具往外走,硬挤出来的欢颜瞬间垮了下来,泪珠儿扑簌簌往下掉。
把握机会使劲地哭,桂儿一会儿就回来了。她将脸转向床里,用袖子遮住,这样桂儿就不会发现了吧?
冷冷的泪落了满腮,嫣然努力控制胸臆间五味翻转的情绪。桂儿在床边唤她吃药,她装睡,可是桂儿仍不放弃,还用可怜兮兮的哭腔唤她,嫣然心软了下来,只好硬着头皮、红肿着眼睑转向她。
“小姐,你怎么了?”桂儿大惊失色。
“我脚痛。”她勉强笑了一下。
桂儿像是想不明白脚痛可以哭得这么伤心的道理,低声安慰了她几句,服侍她将药汁服下,告诉她晚点大夫会过来替她换药。
而后,嫣然就躺在床上,对着层层床幔发起呆来。
阳光透过纱帐照射进来,却温暖不了嫣然冰冷的心。她幽幽叹气,十年来的委屈酸酸涩涩地涨满胸臆。她是怎么了?从不回头看的人,为何在此刻会被以往的伤心事所困扰?
她不明白。
从再度和君天行重逢后,她就什么都不明白了。
如果,只是如果——五年前他问了她名姓,知道她是他的未婚妻,是否他们就会有美满的姻缘?可是……粉白柔嫩的唇瓣轻颤了起来,那两个孩子看起来不只五岁,他早在那之前就成亲了!
压抑的悲痛自唇间逸出一声,泪,不经意又溢满眼眶。
“小姐,小姐……”桂儿突然的呼唤吓了嫣然一跳,还以为哭声被人听见。
“桂儿……”她迟疑地应了声,吸了吸鼻子,以袖子拭掉泪渍。
“小姐,你醒了啊。”桂儿松了口气。“有位周公子自称是小姐的朋友,希望见见小姐。”
“周公子?”
“他叫周书宇。小姐认识吗?”
桂儿的声音里有着无法掩饰的好奇,但是嫣然无心理会。
“他在哪里?”她勉强从床上起身,桂儿掀开帘帐过来扶她。
“人在大厅。小姐要见他吗?”
“好吧。”周公子对她那么好,又来看她,总不好意思不见吧。可是脚受伤不能走路呀,嫣然浓密有致的秀眉蹙了起来。“桂儿,可能需要麻烦你扶我到大厅。”
“小姐不用担心,我去叫人准备软轿。”
桂儿兴匆匆地跑出去,半晌之后便回来,还打了盆水服侍嫣然净脸,替她梳理散乱的鬓发,直到镜中的人儿再度光鲜亮丽起来,才吩咐外头两名勇健的仆妇扛了软轿过来抬她。
嫣然还是头一次坐这种轿椅,好奇心之外还有种麻烦人家的不好意思。
从她所住的院落到大厅要好一会儿,沿途花木扶疏,虽是秋天,还是有应时的花朵轮番开放,阳光自枝楹间斑驳洒落,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没多久便来到大厅,周书宇一见到她立即双眼发直,眼光无法移动分亳。
他知道嫣然很美,可不晓得她有这么美丽。
盛妆的她,艳若桃李,华贵的气质像王者之花牡丹。只见娉婷娇弱的佳人在俏丽的小丫头搀扶下,单脚跳向大厅后部的座榻。她不好意思地朝他一笑,那嫣然回眸只能用倾国倾城来形容,令周书宇屏住呼吸。
“劳您久等了,周公子。”甜柔的嗓音、温婉的笑容,并不因为她装扮的不同而有所改变。仍是那个善体人意、温柔可人的宋嫣然。
“哪……里,我没等多久。”就算等再久都行,只要能一睹佳人的丽颜,周书宇觉得自己纵使等上一辈子也无所谓。
“您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嫣然困惑地问。
“呃……”周书宇腼腆地笑了笑,“是从周老师那里听说的。我又问了姚大伯,才晓得宋小姐昨儿个受了伤,暂时在君府休养。”
从这座装潢气派的大厅,便知道君家主人富可敌国的财势并非只是传言。看向嫣然身上高雅华丽的衣裳、发上的金钗玉钿、耳垂的明珠珥王当,周书宇心里不禁兴起怀疑。就算嫣然救了君家主人的一对外甥,君家主人留下嫣然,还裁制华衣、用上等珠宝装饰她,这种种作为好像有违一般常理。
“谢谢您来看我。”嫣然习惯性地绽出美丽笑颜回应。“太麻烦您了。”
“应该的。”周书宇以热切期待的眼光凝望着她。嫣然晓得自己的笑容有多美吗?自眼瞳深处往外扩散的笑意,可以像阳光般灿烂,也可以如月光般柔和,让人好想自私地将她所有的笑珍藏。
嫣然伤着脑筋,她不晓得该跟周书宇说什么。上回恭喜过他中了举人,这次该说什么呢?正感困扰时,沉稳的脚步声充盈了满室的空寂,嫣然抬起头,迎向君天行蹙眉的凝视。
乍见到他,心里涨满惊悦的情绪,但想到他已有妻儿的事,心情跌向谷底,眼里的快乐瞬间转变成凄楚,薄雾聚拢,微笑的唇委屈地扁起,幽怨又难舍地望着他发怔。
君天行的心跟着生疼起来。她为什么一见到他就变得这么忧伤?
一早交代和风赶到景星村处理杜亮的事,又接到烈火的报告,南昌方面有笔生意出了状况,乘快船亲自去摆平,心里悬念着她,又兼程赶回来,没想到一进门却见到她对着另一个男人笑。
心情顿时转为郁闷,满腔热情像被人用冷水浇灭,然后她又用这种眼光看他,活像他做出什么对不起她的事。该死,私下会男人的人可是她啊!
尽管有满肚子闷气,君天行仍不动声色,冷冷扫了一眼相貌忠厚的白面书生,潇洒举步走到座榻坐下,和嫣然隔着茶几,眼光睨向桂儿问话。
“是谁让小姐下床的?”
他又用那种足以冰冻人的声音说话了,桂儿颤抖着身子差点脚软地矮了半截,嫣然立即仗义执言。
“是我自己要见周公子。”娇柔的咕哝声里里隐含指责。
君天行掀唇冷笑,没有理会她,仍针对桂儿。“大夫来了没?”
“还……没……”可怜的小丫头嘴唇抖得像暮秋的枯叶。
“叫人催去。”
桂儿如临大赦,向君天行弯身福了一礼,飞也似地离开大厅。
君天行仍不理会生着闷气的嫣然,将眼光转向呆书生周书宇。
“周公子吧?”扬眉含笑,可惜俊眸里一点笑意都没有,看得周书宇背脊起冷颤。
“您就是君大爷?”他沉声问道。
“嗯。”君天行好整以暇地点头微笑,如刀斧凿成的俊美侧脸转向嫣然,冰冷的眸光转为火热,在书宇和嫣然瞠愕的目光下,伸手捉住嫣然耳上的珥王当,眯眼观视。
“喜欢吗?我替你挑的。”
“别……别这样。”她羞得耳根子发热,气他突如其来的轻薄无礼。以手想拨开他,却被他顺势捉住柔荑,握在温热的掌心里不放。
“周公子,嫣儿的脚需要休息,不应该随便下床。”他专注在掌心里的温润触觉,心不在焉地对周书宇道。
他竟敢用这么亲热的口气喊她嫣儿!还管她应该不应该怎样!
嫣然气得双眸冒火,曼颊涨满气愤的红晕,这样可爱的表情让天行意乱情迷。没想到她生气时,另有一番风情,美得更加耀眼。
周书宇显然被天行对嫣然的亲蔫举止所困扰,一时间不晓得该如何回答。
“我说嫣然需要休息。”周书宇这么不懂暗示,让天行十分火大。俊目朝他一瞪,不怒而威,吓得他从椅子上跳起来。
“那……在下告辞了。”
“周公子……”嫣然对天行的恶劣态度感到不好意思。
“嫣儿,你脚不方便,由我代你送周公子吧。”天行将未婚妻交代给回大厅覆命的桂儿,走到周书宇身边时,又突兀地侧转过身对未婚妻深情笑道:“你乖乖别动,我等会儿回来抱你回房。”
说完后,他不理会嫣然气得通红的双颊,猛烈的抽气声,铁腕挽住周书宇,强押着他往外走。
可怜的嫣然连跳脚都不能,只能呆视他拉着周书宇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