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婚宴一直持续到夜晚,月儿已经上升,我默默站在角落守候,安静地等待着再一次接近哥哥的时机。
时间在无聊中漫长地爬过,这一次严旭东没有出现,我猜他是不受欢迎人物。
一整个晚上,徐若兰缠着她的「未婚夫」不放,我知道,她不愿意给我接近哥哥的机会。
她不再轻易离开哥哥身边,除了一开始献花的机会,我猜想,我再也无法靠近他。
「还是不放弃?」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我身侧叹息地响起。
我惊讶地转过头,看到四年来,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男人--利瓦伊伦。
「你回来了!」
我的语气有惊喜,更有困惑。我记得他告诉过我,拿到博士学位还要十个月。
利瓦伊伦,他是我高中时代的同学--就是那名品学兼优的模范生。
我出国不久,有一天他出现在我大学的校园里,主动走过来跟我打招呼。
我承认,那一天我被他吓到,居然开始理他。
更奇迹的是,没多久,他就成为全校师生眼中的天才--一个中国人攻读英美文学,竟然能拿全A的成绩,而且只花两年时间,就修完大学学分。
在一个语言完全不通的国家求学,他居然能像在台湾一般优秀,我不得不佩服他智商过人,一出生就拥有比其它人更好的「配备」。
「一接到妳的电话,我就订好机票、整理行李,准备回台湾。」身材高大的英俊男人,深深地注视我,温柔地对着我说。
一头潇洒的及肩长发、泛白的牛仔裤、加上宝蓝色墨镜,是利瓦伊伦在美国的注册商标。我相信,除去智商不论,单看外表,他就有做偶像的本钱。
「你不必特地赶回来,早知道,我不会打电话给你。」他的话让我愧疚,我最怕的,就是他来这招。
「妳知道,就算妳不打电话,我出会回来。」他深深地望着我说。
我避开他的视线。他回来的不是时候,更不该在这里出现。
「你怎么进来的?」
「我有邀请函。」他拿出怀中的卡片。「正确的说,是我父亲收到邀请函。」
我想起,他父亲也是商场知名人物,会收到邀请函,是意料中的事。
「妳还没放弃吗?」
刚见面的话,他又重复问了一遍。
「放弃什么?」我故做不懂地反问。
「妳可以骗别人,却骗不了我。妳明知道我的意思。」
我垂下眼睛盯着光可鉴人的地板。「既然你这么了解我,还有问我的必要吗?」
他沉默下语,半晌后叹了一口气。
「我只问妳,不打算回美国了?」
「我不知道……」
我抬起颈子,怔怔地望着宴会另一端的人影,利瓦伊伦的目光跟随我转移。
「我猜在这里能找到妳,果然,我的直觉没错。」他道,目光跟随我,注目同一个人。
四年来他猜测我的心事,大概也明白一点蛛丝马迹。
纵然他不了解真正原因,但至少他从来没开口问我,我想他大概清楚,话一旦问出口,我就会开始躲他。
「你什么时候下飞机的?」我转移话题。
「今天早上。」
我望向他。「不需要休息吗?」
「我想第一时间看到妳。」他收回目光,凝视着我回答。
「利瓦伊伦,我不喜欢听恶心的话。」我看着他说。
「我说的是实话,实话如果恶心,我也没办法。」他笑着答。
我瞪他一眼,然后吁出一口气。「如果你不需要休息,那就陪我出去散步吧!」我沮丧地说。
他耸起眉,似笑非笑。「不守在这里?」
「你很吵耶,如果不想散步,我可以一个人去。」不知道为什么,唯有跟他说话的时候,我依旧像个孩子。
我从角落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走出宴会厅大门,不再苦苦留恋。
「我看,妳好像吃定我了。」他果然跟出来,哀怨的叹气。
「放心吧!如果我有好归宿,一定替你找一个好人嫁。」我转过身,踮起脚尖拍拍他的头。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我不希望等到那时候,如果妳有良心,就应该先考虑收留我。」他认真的望着我说。
我想抽回手,他却反而抱住我。「利瓦伊伦,你快放开--」
「晓竹,妳想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他的口气激动,我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他。
「没有人要你等,我听不懂你胡说八道什么!」我的力气抵抗不了他。
印象中他很斯文,一直像名君子,从来没有失常的表现。
「妳对我不公平!」他从胸腔发出的声音,很低沉、很男性。「今晚看到他,我终于了解,我很难打败我的敌人!」
我停止挣扎,呆在他怀里。
他指的敌人,是我的哥哥?
「晓竹,妳对我不公平。」他贴着我的耳朵,重复一遍,带磁性的低音像海水一样深。
我的耳朵嗡嗡响……
「你在胡说什么……」我喃喃问。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妳对江浩南的感情不寻常!」利瓦伊伦冲口而出。「四年绝对比不过十一年,我知道自己的机会很渺茫,除非妳公平一点,让我们从齐头点开始!」
利瓦伊伦的口气好认真……
我苦笑。
不,他不知道、更不明白……
那不是四年与十一年的分别,而是一开始就注定的。
十一年前,我偷了育幼院另一名女孩的哥哥,来到江家,成为江浩南的妹妹。
但,那并不是因为我渴望亲情--
一个从小没有家的孩子,根本无从渴望「亲人」。至少对于我,亲人没有绝对存在的必要性。
我想要的只有「他」,我的「哥哥」,江浩南。
成为他的妹妹,只是接近他的诡计。
「回答我,晓竹。」他的声音接近痛苦。
利瓦伊伦的拥抱太紧,我说不出话,只能在他怀里沉默。
过了好久,我听到他发出叹息。「妳这么会折磨人,为什么偏偏是我?」他放开我。
我站在原地不动。「我不想给你希望,利瓦伊伦。」我把话讲明白。
「别说--」
他伸手堵住我的口,表情痛苦。「就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我宁愿保持原来的样子。」
我退开两步,知道这个步再也散不成了。
「我想回去了。」抬头仰望天空,我喃喃地说。
「我送妳--」
我摇摇头。「老黑会送我。」
我笑着跟他挥手,然后转身跑开他的视线。
天空开始下起毛毛雨,我的脸上有雨……还有泪。
这些下受控制的泪水,不是因为利瓦伊伦,而是我明白,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心口的天空,永远没有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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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打电话,让老黑开车接我回家。
而是慢慢散步,从松寿路转搭公车,一路晃回天母。
不会搭公车的我,不断找站牌、搭错站,从哥哥的订婚宴到天母的家,感觉上那是很远、很远的距离。
也许,因为利瓦伊伦莫名其妙的失常表现,让我的心情突然恶劣起来,毕竟哥哥亲口说他会回来,我该开心的,可现在,我却快乐不起来。
雨停了,我的头发也干了,搭上最末一班公车,我终于回到天母,然后慢慢踱回家,时间已经过了午夜。
客厅只留下一盏水晶壁灯,我悄悄打开门,心想李太太他们大概全睡了。
「终于回来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我吓一跳,我呆在门口,半晌才意会过来--那是哥哥的声音。
我想起他答应过我会回家,只是没想到,今晚就能见到他。
「你回来了!」
连鞋子都来不及脱,我奔到他身边,却看到他冷淡的表情。
幽微的灯光下,他高大的身影倚立在壁下,英俊的脸孔,带着几分我不解的阴郁。
「十二点三十五分,离开宴会后,妳玩得忘记时间了?」他的声音很冷。
「不是的,我--」
「除了严旭东之外,跟妳一起离开的男人又是谁?」
我望着他,晕暗的灯光下,我无法看清楚他的表情。
「他是我在美国的朋友。」我轻声回答。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的语气有一丝嘲讽。
沉默突然充斥在我们之间,四周昏黄的黑暗,忽然有股沉窒的压迫感。
「我记得,妳曾经提过,在美国有一个男朋友。是他吗?」
「我……」
我语窒了。
他的话让我蓦然回想起,住在医院那回,我曾经对他承认过,利瓦伊伦是我男朋友。但那不是事实。
「一整夜,妳跟他在一起?」
「嗯……」
我垂下头,胡乱承认。一整夜,我在台北街头游荡,脑子里确实在想着利瓦伊伦的事,但有大半时间,我在想的是他。
但这是无法说出口的。
「那么严旭东呢?上一次妳在酒店跟他见面,算什么?还是妳想告诉我--随便跟男人出门,根本无所谓?」
他的态度冷漠,质疑的口气,像在审讯犯人。
「不是的,上一次是因为……」我仍然无法解释。
我怎么能告诉他,上一次答应严旭东约在酒店吃饭,只为了想看他一眼?
「晓竹,我实在不明白妳在想什么。」他淡漠地说,忽然扭开大灯。
强烈的灯光,让我一时间睁不开眼。我眨着眼睛,重新寻找他的方向。
「到宴会上跟我道歉,却继续我行我素,言行不一。我怀疑四年前那个单纯的女孩已经消失,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不是我的妹妹,而是陌生人。」他粗着嗓子低嗄地道,一步步走近我身边。
我终于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他英俊的脸孔很冷,黑色的眼眸,有一层我看不透的灰雾。
「不是的,利瓦伊伦只定我的同学,上次我那么说是故意的。」我想解释,却发现白己越描越黑。
「故意的?」他挑起眉,冷色的眼睛盯住我。
「我、我只是……」我还是无法解释清楚。
有太多、太多话,对着他,我竟然无法启口。
「一个女孩子,想把自己的名声弄臭,是轻而易举的事。」他淡漠的下评语。
「你是什么意思……」我反问,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我的妹妹,居然是一只深藏不露的花蝴蝶,一开始我过度的保护欲,变成可笑的多余了。」他冷冷的说。
他的话,让我的心又喜又涩--我不知道他曾经想保护我,而这曾是我苦苦梦想,却不可得的。
「我……我听你的话,不再出去了好吗?你不要跟我生气了……」我迟疑地伸手,不确定地抓住他的衣袖,心里再也没这么惶恐过。
「刚从美国回来的时后,妳给我纯真的印象、之后却表现的像一各交际花,接着却又跟我忏悔--妳说,我还能相信妳?」他盯着我,每一字,缓慢地从口中吐
「我保证--我不再出门,我会乖乖待在家里,再也不跟其它人出去了!」我用力点头,急于承诺,不自觉地抓紧他的手臂。
他没有推开我,但是神情依旧冷漠,
我焦急地把脸靠在他的手臂上,喃喃低诉:「你再相信我一次好吗?这一次我保证,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他的眼神很冷淡,我想改变他眼中的神色,却忍不住脆弱的想哭,心口有一股好重、好沉的压迫感。
在他冷淡的眼中,我找不到说服自己安心的光芒,我能做的就是讨好他,不管他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我有多在乎他的想法。
从前我以为自己了解他,但现在,却越来越不确定。
「好,我再相信妳一次。」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
他的承诺,让我彷佛吃了一颗定心丸,我感觉到自己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
「最后一次,妳知道,我说到做到。」他低沉地重复。
我点头,心口却是茫然的。
他的声音虽然低柔,却冷漠。我有种感觉,他不再像从前一样对我,我们之间好像遗失了什么……
重要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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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暖冬,农历年来得迟,却终究会来。
除夕夜前一天,李太太和老黑已经请假回老家,大年初五才会上台北,至于其它佣人,早在两天前已经返家。
哥哥一直到傍晚时分还没回家,我一个人留在家中,等他回来后,带我出去吃饭。
往常过年的时候,他也常常晚归,所以我早已有等待的心理准备。我知道,不管多晚,他一定会回家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墙上的钟走得很缓慢,我的目光,落在那架四年没碰的钢琴上。
大概是李太太定期擦拭它,琴身看起来,依旧洁亮如昔。
我走到钢琴前,掀开琴盖,随便弹几个单音。
调子已经不成调,失去了音准。
合上琴盖,我无聊地坐回沙发,蜷起双腿继续等待。
等待中,我在沙发上睡着了,直到一通电话把我吵醒--
「晓竹?」话筒另一头,是利瓦伊伦温柔的声音。
「有事吗?」
我意兴阑珊地答话,希望能尽快挂电话。
虽然我下欠他什么,但对纠缠四年的他,却始终有一股莫名的罪恶感。
「除夕夜,想必妳正在吃团圆饭?」他的声音苦涩。
我愣了两秒,然后故做轻快地回答:「对啊,我跟哥哥在一起,我们正在吃年夜饭。」
他沉默片刻。「晓竹,妳没骗我?」
「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要骗你--」
「妳的声音不对劲。」
「你瞎猜!」我斥责他,却连自己都听到声音里不稳定的颤抖。「我要去吃饭,不跟你讲话了。」
「他没回来,对不对?」
我呆住,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能这么敏锐?彷佛他正在家里窥伺我……
「我没空跟你讲电话,哥哥在等我吃饭。」我的声音,再也轻快不起来。
「他已经订婚了,晓竹,妳什么时候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
我愣住,忍不住开始恨他。
「利瓦伊伦,你是全天下最无聊的人!」我气愤地对着话筒嘶喊:「我正在吃年夜饭,你为什么这么无聊,打电话到我家,跟我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为什么这么对妳?!他打断我的话,措词严厉而残忍。「而妳容许他、忍受他、纵容他这么对妳?!晓竹,这不像我认识的妳!」
「利瓦伊伦,我怎么做不干你的事,我不想听--」
「妳是一只鸵鸟,只会对我残忍!」他生气了。
「我没对你残忍,是你不放过我,不放过你自己!」我恼怒地,对着话筒喊回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十秒,然后我听到他深呼吸--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晓竹,如果妳曾经给过我一点暗示,我会不择手段把妳抢过来。」他嘶哑地道。
我不再激动,喉头莫名地开始哽咽。
「别让他这么对妳,如果妳不想再忍受,就打一通电话给我,妳知道我随时有空。」
他叹息着说,然后挂上了电话。
我紧握着话筒,不知呆了多久,直到脸颊上冰凉的感觉把我唤醒……
讨厌的利瓦伊伦,我讨厌他……他总是能把我弄哭!
投扔开话筒,滑坐到地板上,把脸埋在两膝之间,像只鸵鸟一样哭泣。
很晚很晚了,他大概不会回家了……
他忘了今天是除夕?忘了我还在家里,等着他回来团圆吗?
我不敢打电话,怕从他口中听到,他留在徐若兰家里,吃年夜饭的事实。
不知过了多久,我哭累了,迷糊地蜷在地板上睡着。苦涩的睡梦中,我感到身边有一团柔软的东西,在磨蹭着自己……
我睁开眼,看到一团灰黑色、会移动的小绒毛,直绕着我兜圈子。
「我听老黑说,妳回国那天曾经跟他提过,想养一只猫。」
哥哥的声音,是突然出现的奇迹,一下子点燃了我死灰的心。我立刻转头寻找他的方向,很快在门口找到他的身影。
他英俊的脸孔挂着笑容,慢慢朝我走近。
「喜欢吗?」他走到我身边,低嗄地问。
我低头,再一次望向那只小猫,那是一只灰扑扑、毛绒绒的小东西。牠蹑手蹑脚地朝我走来,然后往我身上一蹭,我感动得几乎要掉泪……
「牠取名字了吗?」我问,心折地注目这突来的娇客,小心翼翼伸手,轻轻碰触牠柔软的身体。
「等着妳给牠取名字。」
「牠好小……」
我轻轻抚摸牠毛绒绒的小身体,喃喃地念着:「好小好小的小东西……」
「还没告诉我,妳喜不喜欢『小东西』?」
我望着他,用力点头,泪水又填满了我的眼眶。
「抱歉,今天公司临时出了点状况,我回来晚了。」他柔声解释。
「没关系……」我笑着抹泪。
他没有忘记我还在等着他,还为我找了一个温暖的小伴--我知道他不喜欢猫咪,可为了我,他把「小东西」带到我的生命里。
「妳哭了?」他看到我脸上的泪痕。「是因为我回来晚了?」
「不是,」我摇头,真心的、诚恳的、温柔的望着他低语:「是因为我实在太高兴了。」
「那就别哭,笑一个给我看?」他抬起我的下巴,炯炯的黑眸盯住我的眼。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异样的东西,这一刻,我几乎以为我们是一对恋人、而不是兄妹。
我哭着笑了,这一刻,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刻。
「上楼换件衣服,出去吃饭。我在饭店订了一桌菜。」他低嗄地道,拇指似漫不经心地,轻抚我的下颚,却在我心中,掀起触电般的悸动。
「可是,已经这么晚了……」我微弱的声音,有控制不住的颤抖。
「无所谓,多晚都行。」他撇开嘴,轻浅笑道。
我知道,凭哥哥的关系,无论我们想多晚吃饭,饭店都愿意伺候。
「好……」我答应着。
他的手终于离开我,我等心跳稍稍回复正常,才能转身离开他身边,跑上楼去换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