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镜梳妆难,因为心里伤,对镜忆以往,人儿依旧在,只是形消瘦,恩爱已不在。
泪盈眶,思及往日恩爱,每晨他为她画眉梳发,她为他绾发戴冠,如今谁人替她?怕是那十二金钗轮流替换。
而她李芝芯,早已多年不画眉、点朱唇、不簪金银珠翠。镜里的人漾着红眼眶,一副楚楚可怜模样,但再也无人来怜……再也无人……
「李芝芯,妳给我出来。」
心猛地一颤,胡定宇的暴吼阵阵逼近,她唯一能做的反应就是背对着门,赶紧拭去满眶泪水,驱走自艾自怜的情怀。
该死!他进这家店铺如入无人之境。才思忖这样的情况是否妥当,他却早已一脚踹开她的闺房门,朝着她的背影大吼。
「妳到底对我那十二个老婆说了什么?」他带着儿子们一回家,就见到大厅堆着几欲发臭的食材;这就算了,他可以找时间劝哄她接受他的好意。可是她竟怂恿他十二个老婆同时休掉他,那就太过分了!他好意相赠珍馐,她竟用这等方式回报?
李芝芯没转身,只是平静的问:「发生了什么事?」心里紧紧揪着,只因他口中的「老婆」二字。唉,他终究是男人哪,竟可将心平等的分成十二等份。
「她们说要休掉我,妳说这是不是妳指使的?」
惊讶显现在她的脸上,但并没有出现在她的声音之中,「她们为什么要听我的?就立场来说,我是她们的敌人,不是吗?胡老爷,你会听你对手的话吗?」
一番话堵得胡定宇无言以对。
「她们要休你,恐怕也是你咎由自取。」
此话竟让他有点心虚,老实说,十二金钗很少……不,是根本没有像今天这样一字排开过,他今天才发现她们长得很像,像得他根本分不出谁是春杏、谁是夏花、谁是秋红……她们还要他猜她们的名字,猜得他冷汗涔涔--因为他没有一个猜对。
这还不算惨,最惨的是她们宣布她们其中有好几个竟然还是处子之身……也就是说,他亏大了,花钱娶妾来享福。
这些事,他万万不能说给她听,否则恐怕她会笑死。
「要不是妳说了什么,她们怎么会突然想要休夫?」他责怪的指着她,「还有,妳要不是作贼心虚,怎么会不敢面对我?」
她哀声低叹,终于还是转了身,抬起晶莹双眸看着他,「对你或许突然,对她们或许是长久的企盼。」她的心分不清对她们此刻的休夫举动是喜是忧。
胡定宇注意到她泛红的眼眶,「妳哭了?」
她固执的偏开头,「没有。」
但他知道就是有,「是不是她们……」他关心的言语顿时煞住,她哭关他何事,他用得着鸡婆为她打抱不平、主持公道吗?「她们听妳说了些什么?」
「你以为呢?」她直视着他。
她的目光让他的心志忑下安了起来,多年后的重逢,她已改变太多,不再是他新婚所娶时的小鸟依人、温柔贤淑。变得精干狡桧、无所畏惧、能言善道。
若不是她带着他三个儿子回来,他不会相信她是他当年所娶的李芝芯。
「唉!」她幽幽一声长叹,「难道你心里没个底?」可怜啊!可笑她的痴情,他竟一点都不了解她,瞧他心虚的低着头,她感到自己的心正一寸寸的枯死,「我说,我是女人,绝对不会为难她们那些女人。」
「什么意思?」
「你在乎吗?」她苦笑。
他才要出声,她就帮他下了结论。
「不,你不在乎,对你来说,她们是你生儿育女的工具,你不了解她们想的是什么,要的是什么,或许你连她们的名字都会弄错,因为你只在乎你自己。」
「这有什么不对,她们是我花钱买来的?」他理直气壮的想反驳,脸却心虚的涨红--因为她说的并没有错。
「女人不是东西,我们会思考、会受伤。」她一步步走向他,彷佛临近悬崖般步步为营,「告诉我,你对我,对她们可曾用过一点心思?」
他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我知道你爱吃辣,口味极重,虽然喜欢喝烈酒,却舍不得喝。」她颤抖的伸出手抚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正常。
泪水滑落眼眶,她再也忍不住地哽咽起来,「新婚时,你老买糖葫芦给我。」
他不明白她所说的到底有何意义,「女人不是爱吃糖。」
「但我讨厌甜食。」她苦涩的说,对上他惊讶的眼眸,「今早,你送了一桶鱼来,难道你不知道我吃鱼会过敏,孩子们也是?」
讶然地张大口,他完全不知道这种事。
「你只对自己用心,你可曾用心在我们身上?定宇,你好自私,你只想到你自己,用你的框架来定义我们。」
「至少我对孩子们用心。」他不服的出声抗议。
她把他的手放在她的胸脯上,他没有反抗,因为她曾是他的妻,只是……
「妳这是在做什么?」互相用手贴心作啥?如果她要他,应该把他拉向床……不过,他不习惯女人这么主动。
「我的心跳比你快很多。」
他的眉头疑惑的紧皱,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惨淡一笑,「每次见到你,听到你的声音,我都会如此,但你不会。」她收回了手,身子也后退一步。
她也该死心了,原本奢望他旧情还在、余情未了,所以如果可以,她想跟他破镜重圆。但他不爱她呀!对他来说,她恐怕就如那十二金钗一样。
「妳到底想说什么?」他不耐烦的质问。
「希望总有一天,你能遇到令你心跳加速的对象,那时你就会晓得我的感受、我的痛。」她再度转身背对他,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的痛。
「芝芯?」他伸出手。
她却躲开了他的碰触,「没错,他们是你的孩子。」
怎么突然扯到这里?这个事实全益州的人都知道,只有她一个人抵死不认帐而已。
「想要他们认祖归宗,我可以答应,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不,两个条件。」
「我统统都答应。」他惊喜的说,只要孩子们属于他,再多条件他都答应。
「第一个条件,你必须给那些妾室们每个人一笔可以安身立命的钱,往后她们若有困难,你也必须鼎力相助。」她不希望有人步上她的后尘。
这样他不是亏大了?娶她们、养她们已经蚀本了,送她们出府还得送银子,更别说其中不晓得有几个他根本没碰过?可是为了孩子们……
「一百两够不够?」他终于狠下心来。
「起码一千两。」她努力替她们争取,厉声威吓,「否则休想孩子们改姓,而且你可能永远见不到他们。」
这女人够狠、够卑鄙,她肯定同那十二金钗合伙想敲诈他的银子!可为了孩子们……他可以忍。
「好。」没关系,他将来会叫儿子们用力赚回来,赚个几十几百倍。「那第二个条件呢?」想必是跟她有关,他相信她一定会狮子大开口,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等她开口。
「三个儿子,你知道谁是大毛,谁是二毛吗?」她不用回头就知道他肯定会摇头。
「这关第二个条件什么事?」
「第二个条件就是要你认出他们谁是谁,否则认祖归宗之事免谈。」
他讶然张口,因为她所说的第二个条件中并没有她。难道,她不想乘机敲他一笔吗?不像他现在所认识的她。
「那妳呢?」
「出去。」她抱首尖声叫嚷,「出去,趁我改变心意之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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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交代好底下的人该办的事情,胡定宇踏着轻松的步伐往「倾国茶铺」走去,打算好好认子,不过是把三个儿子的名字和长相认清楚嘛,这有什么困难的,他的眼光好,认定的东西一向不会错。
所以认子这事对他来说实在太简单了,李芝芯这次可把他低估了。呵呵,儿子承欢膝下这种日子不远了。
光是用想的就让他笑咧了嘴。
咦?茶铺前怎么聚集了这么多人?
他急步向前,推开人群,竟然瞧见李芝芯拿着竹藤狠心的直往衣衫褴褛的孩子们身上抽打。
「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做?你们太让我伤心失望了,到底要怎么样你们才会听话?」
「娘,好痛。」
「不要打,娘,我们再也不敢了。」孩子们跪在地上扭动身体闪躲着。
「好大的胆子,竟然还躲?」她嘶哑的吼着。
「住手。」胡定宇街上前抓住她欲施暴的手,「妳干嘛虐待他们?」然而,在瞧见她一脸伤心欲绝的表情时,不知道为什么胸口痛了一下,很不舒坦。
「我……我是恨铁不成钢。」她咬牙轻吐。
他知道一定是孩子们犯了错,「无论他们做错了什么,犯得着这么毒打吗?」还在大街上打给大家看,更让孩子们穿得这么破烂,是要让他胡定宇这个身为人父的大财主难看吗?
很好,她办到了。
「他们有胆在街上做这种丑事,就得要有所领悟。」她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揉着手腕上的瘀青--他怜惜孩子们,却毫不怜惜她呀!
「什么丑事?」他实在不了解,这些孩子能做出什么丑事。
她看向孩子们,「你们表演一次给胡老爷看。」
「不要呀,胡老爷,不要。」三个孩子们拉着他的衣襬、衣袖?摇头哀求。
看得他眼都花了,说实在的,他根本分不出来谁是谁!
「统统跪好。」她大喝一声。
三个孩子们僵了一下,终于还是爬回去,规规矩矩的跪成一排,只是仍用哀求的眼光看向他。
瞅得他好心疼。
「给我演,一句都不能漏,一个手势都不许错。」她厉声警告。
三个孩子为难的互望。
「演哪!」她催促道。
没有办法,三个孩子只得伸出手,开始一搭一唱的表演了起来。
「乡亲父老呀,可怜我们兄弟,没爹没娘又没得吃、没人疼、没人管,给我们一点钱,让我们饱一餐,买件衣服好过冬,拜托,拜托,乡亲父老呀……」
「哈!哈!哈!」围观群众发出嘲笑声,甚至还有人真的丢下铜钱。
「胡老爷,你儿子们真有出息啊!」
胡定宇难堪的红了脸,作梦也没想到他的儿子们会在街上行乞要钱,真是丢光了他的脸。李芝芯这个娘到底是怎么教的?
回头想骂她,声音却硬生生的顿住,只因瞧见她泪眼盈眶,双手捂着嘴,那看似娇弱的身躯不住的颤动。
他知道她很伤心,非常伤心难过。
「如果你是他们的爹……」模糊的声音从她的指缝中逸出,「你要怎样教养这群劣子?」
劣子?不是乖儿子?
转头看向还唱着乞食歌的儿子们,他的心猛然下沉,亏他们长得这么可爱,怎么做出来的事情如此恐怖?
「够了,不要再演了!」他烦躁的低下头,初为人父,他不知道该怎样数孩子才对,宠孩子他还比较擅长,反正他们要什么就给什么。
勉强控制住情绪的她放下手,「胡老爷,你说他们该不该罚?」
是该罚,但罚起来,他很心疼耶!
「该罚!胡老爷,你儿子们说谎在装可怜。」
「还咒你们夫妻俩早死。」
「骂你们都不疼他们。」
孩子们惭愧的低下头。
「该打,要重重的打,你家娘子做得对。」
「够了。」他受不了的暴吼,指着他们的鼻子一个个说,「关你们什么事,这是我的家务事,你们插什么嘴呀!我又没有问你们意见。滚,再不滚,当心你们的家人丢了饭碗。」要知道全益州的人十之八九都直接或间接的靠他吃饭。「还不走?」他警告的怒吼。
大伙儿只好摸了摸鼻子,也都很识趣的在他的瞪视下一个个走开。
冷凄的街上刮起冷风,袭向他们一家人,沉默笼罩着,直到她手上的竹藤沉重的掉下地,发出一声轻响。
他有如被雷击般,猛然指着她的鼻尖,「说,妳是不是因为把孩子教坏了,所以不想要,就把他们推给我?」
她不敢相信的望着他。
这么没天良的话,他竟然也说得出口。
不多细想,她挥手打了他一巴掌,动作快得让他连躲都没来得及想。
「妳……」这辈子还没有人这么用力打过他,他想开口大骂。
但孩子们的哭叫声瞬间袭来,他们扑向她,抱着她的腿,她的腰。
「娘,不要不要我们。」
「我们不会再行乞要钱买酒喝。」
「我们会乖,会很乖……」
李芝芯不为所动,一双眼含恨的看着胡定宇,看得他寒毛直竖,毛骨悚然--惨,他说错话了。为何每次遇见她,他都会口不择言?
「我真是错看你了,竟然还以为你多少有些优点,哈,我实在是太傻了,什么人不爱,却爱上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
爱?
他有没有听错?她爱他?
呵,他果然优秀,出类拔萃呀!不然他都把她休了,她还会爱他。
「胡定宇,你给我听着,这三个孩子是我的心肝,我的命,就算我现在死了,也不会交给你,从此以后我们各不相干,你不用再痴心妄想我的儿子们会回去你那里认祖归宗。」拉开三个死缠烂拉的孩子,她撂下一句话,「儿子们,我们回去。」说完,转身就往铺子里走。
三个孩子连走带跑的赶上去。
风吹过,好冷,冷得他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他知道他说错话了,但是这辈子没说过道歉的话,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才能弥补他一时的口舌之快,只知道不跟上去,后果会很难看。
于是他急急奔上前,眼看门就要关上,他及时赶上,差一步就进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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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来做什么?出去。」她对及时闪身进来的人影吼道,后退三步,没低头就问,「儿子们,你们要娘还是要爹?」
「我们要娘。」三个娃儿异口同声的回答。
她冷笑,「胡老爷,听到了没?」
听到了,而且听得好难过。
他哀怨的睨着她,「芝芯?」
「那你还不快滚?」她大喝。
他至少还有点警觉,知道这一滚就无从收拾,所以他抵死不滚。
「好,你不滚,我就让你滚。」没给他时间思索她话中的涵义,她竟然脚一蹬往上一跃。
这一跳跳得老高,然后手往梁柱一伸,落到地上时,手上已然多了根皮鞭。
胡定宇一看皮鞭,就很直觉的说:「妳还兼职赶车吗?」
「不。」她咬牙回答,手一抽,皮鞭准确无误的打在他的脚边,「这是用来打人的,再不走,下一鞭就打在你身上。」
「我身上?」他怀疑她的准头,要打他,刚刚那一鞭早就该打在他身上,那种虚张声势的话,他岂会听不懂,「别玩了,我们谈正事要紧。」孩子他还是要的,刚刚是一时冲动说错了话。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她怒喝一声,以皮鞭卷起茶袋往他身上一倒,洒得他满身劣质的茶叶,「下一鞭就打在你身上。」她第二次强调。
他是挺惊讶打马打驴的鞭子怎么可以卷起一袋茶叶,所以只是愕然地望着她,手指着她断断续续的说:「妳……妳……」
「没错,我是江湖中人。」
啥?他还没想到那个层次呢!
「要杀你,易如反掌。」她咬牙,手一抽动,皮鞭无情的落在他身上。
啊!好痛。
痛得他蜷缩起身体,紧紧抱住肚子--哇咧!这女人还真打。
啪!啪!啪!三个孩子在一旁乐得直拍手。
「娘,赶他出去。」
泪水狂猛地自她的眼眶流出。
他的心一紧,觉得她并不想伤害他,但他似乎想错了。只见她手一抖,皮鞭卷上他的腰,然后一股力量拉扯着他,转瞬间他便腾空往外飞去……随即重重落在店铺外的石板地上。
在他还没厘清到底发生什么事之前,他只看到「倾国茶铺」那并排的四扇门同时合上。
店铺里……
李芝芯的胸狂痛,全身颤抖不已,气在她全身狂乱的窜流,逼得她全身冷汗涔涔。
「娘好棒!」
「太厉害了,娘。」
「妳真是了不起!」
三个儿子欢声雷动,频频拍手,迭声称赞。
可她心里却没有半点得意,勉强运气挥鞭的后果只有痛苦而已。斜眼望向瑟缩在一起的两个新聘伙计,她只有一句话可以交代。
「带他们回房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