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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的灯 一
作者:华严
  那温煦的、潮湿的、芬芳的、使人心里觉得高兴又觉得惆怅的春风,吹拂着上海市一历最高学府的钟楼。这钟楼高高耸入空中,  好像这学校的首脑。它为着自己的雄伟壮丽;最主要的,六十多年来培植的无数英才,  来日方长的造福人群的艰巨任务,感到十分的骄傲。从春天到冬无从太阳上升到沉落,它不停不息地工作着,那宏亮的钟声萦回空中,也永远不曾改变。

  事实上,最感到骄傲的是我们这蚂蚁样、熙来攘往在钟楼底下的年轻的一群。我们挺着胸,昂着首,  挟着一寸来厚的书本,肆无忌惮地谈着天说着地,活跃在这偌大校院的每一个角落里。我们的心最低限度要和钟楼同较量,  钟楼对着太阳,太阳对着宇宙,它们的心却是我们永远无法忖度的。

  屈指来算,我来到这所大学,  这已是第二次的春天来临了。记得刚跨进这大铁们说不清的心慌意乱。那神气十足的高年级学长,那卓尔不群的教授,都好像自天下降。不会使我脸红的只有树上落下的黄叶,轻悄悄地飘堕在我脚旁,一点也没有惊扰胆小的人的意思。再一度看到黄叶飘落,我已经踏遍校院中的每已条路:水泥的、铺石子的、黄土泥的、长满杂草的,甚至竖着“不准践踏”的牌子的草坪。每已举步,每一落脚,都给我加添了已分自信心。如今,这钟楼底下红砖砌成的大楼前面,又开满了一列嫩白绯红的桃花,在挟着生意的春风中乱点着头又乱摇着头。我正日怀着惋惜的心情,踏过落在地上的花瓣;应该满足的心中,却又酝酿起一些新的、无法形容的、空虚的感觉了。

  有人说:“大学时期,是你一生中最好的恋爱时期。”我不知道这句话究竟对不对;但是,既然有人这样说,即使你决心不理会,也还是常常会把它记起。围绕在学校后方那一条弯曲而幽静的河水,终日缓缓地流,不知道曾经照过多少双双对对同学情侣的倩影;形单影只的人,不免又短修了一门必修科般的不自在。

  说一句老实话,我刚来这学校没几天,便在脚踏车前面的藤筐中,发现一封表达倾慕的信。截至今日,倘若把那些追求的男子们的名字连成一串,怕不会比一篇国父遗嘱上的字眼短多少。但是,天知道我对那些抛皮球似的,把情感乱抛到别人头上的人们,偏见是如何的深。一方面我冷眼旁观:这一个鼻子太扁,那一个头发上香油太多,有的一开口便说到“钱”,有的在第一封信里便用了不下十几二十几个的“爱”字。王眉贞,我的从小学直到现在都是同学兼好朋友,便常常这样责怪我:“你呀,凌净华亚,过分吹毛求疵了!花些时间认识他们吧,你便会发觉他们都有可爱的地方。古语说:‘玉不琢,不成器’花些时间把他们琢磨起来呀!”这位圆脸孔上安放着适当的五官,胴体和四肢像经过搓汤圆的手搓过那般圆的大姑娘,对我真是好。有时候,我何尝不想考虑一番她的话?但是,拿一只太扁的鼻子,和一块未经琢磨的玉石放在一起来讲,随便我怎样考虑,总无法考虑通她的道理来的。

  说到我自己,我实在不敢相信是像同学们口中所说的那么美。常常我对着镜子,或是趁没有人看见的时候朝它笑一笑,虽然没有哪一个部位看来不顺眼;大麻子的女人对着镜子,也会觉得自己的麻点麻得非常艺术。同学们固然永不着用假话谄媚我,我的七十五岁的老祖母时时说我美,只因为她太爱我,如果我有一对斗鸡眼,在她的眼里还是美。在这种情形下,我有时满意自己长得美,有时又担心自己长得丑。我岂只对自己外表这一项认识不正确?要想圈在“准确”的那一个点子上,却怕比在玻璃板上拈捉一粒水银珠子还要难啊!

  提起了老祖母,我真得先唠叨几句我的家庭,我是父母的独生女,我的父亲是他父母的独生子。(一位夭逝的叔父不算。)抗战胜利那一年,父亲携着母亲到东南百余里外的一个小岛屿去。在那儿,他实现了一桩心愿:办了一所救助当地渔民的义学。为了我的学业,祖母和我留在我的出生地——繁华并人烟稠密的世界第七大都会中。我们位居于沪西的一幢两层小楼房,因此更见寂寞了。一个六十余岁的祖母当年的陪嫁丫头多宝姊以外,便是一只浑身白毛茸茸刚刚长成的雌猫。即使它有时候故意和我过不去,把吃剩下的老鼠尾巴藏在我的床下,我们四个有生命者中间的情感,也还是和洽无忤的。

  祖父在他四十五岁那年逝去。祖母是一位智慧的女人,她永远知道怎样带着微笑,来应付落在她身上的困苦和灾难。她常常告诉我说:“如果‘苦难’是一只马蜂,那么‘忧愁’便是它唯一能够携带的刺人的针;世界上没有不能解决的事,只看你怎样善用你的智慧。”

  老人家的话由她说,我却是由我落眼泪。我并不是已经遇着过什么样的“马蜂”,自我有了记忆的时候开始,便不曾同一般小孩子样的活泼和快乐。父亲不慕名利,连带也不慕朋友。我们虽然驻足在远东第一大商埠的不夜城市中,却寂寞冷静,像处身孤立海中的小岛屿。记得那些夜晚,父亲在灯下阅读古书,母亲在一旁缝纫或是编织毛线,祖母坐在摇椅上,手里多离不了那驼子样的水烟筒。我坐在地板上看故事,看到高兴的时候忍不住笑出声来,但马上便会接到父亲或母亲投来的谴责和阻止的目光。看我涨红了脸双手掩口,祖母的摇椅便嘎呀嘎呀地摇起来,老人家还咈呀咈地吹纸捻子,那失去门牙的嘴巴不带劲,到末了呀只剩下吧呀吧的。我并不了解这是她为我打抱不平的意思,即使父亲和母亲脸上因此露出和阳光一样的笑容,我还是衔着两包满满的眼泪,躲回自己的小卧房去。年龄的增长,使我明白我的父母不是不爱我,相反的,他们把全心的爱和希望,统统放在我身上。“真爱往往是接近苛虐的。”费了多少日子,我才把祖母这一句话,了解得一小半。

  芦沟桥事发,抗战开始,“八  一三”淞沪战事揭幕,第二次世界大战发生,日人偷袭珍珠港。那夜,十三岁的我在甜梦中,懵懂里听见远处又飞机和炮弹声,多宝姊说别怕,是打雷。第二日晨起,日本人占领了租界。从此,父亲更少出门了;上学去的我想尽方法绕道,避免和站立桥头、街口的日军鞠九十度的躬。有一回,看见一个把手放在口袋中的年轻同胞,被日军迎头一棒击倒在地上,我蜷伏在祖母的身旁,做了三夜的恶梦。日本的关东军到了上海,满街的孝子帽、魔鬼的披风和敲丧钟样的钉靴,中午十二点种一响过,女孩子们便得尽快地往家里躲藏。胜利的前夕,盟机来炸上海,多少次遇着我在学校里;我们并不躲避,兴奋地点数着飞机,听隆隆的爆炸声,拍手欢呼。我们不虑自己会给炸中,只愁轰炸声不够响,震不破日本鬼子的肝胆。一九四五年全面胜利,我摇酸了执着国旗的手。日本鬼子去了。但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也离开家了。

  父亲和母亲离家以后,我的眼睛望着祖母,祖母的眼望着我;望着望着,我的泪又满满的衔在眼眶里。夏天的晚上,我们的小庭院沉浸在月光和夜来香的气息中。那棵祖父手植的榕树又高又大,枝叶浓密得像一把大雨伞。那树根扭结成一大块,小时候的我可以躺在上面乘风凉;这时候的我坐在上面,穿着单衣的背靠在向左的一根粗干上,赤裸的脚踏在向右的一根粗干上。

  “仔细给蚂蚁咬着拉!”祖母总爱这么说,十多年来也不曾改变过。

  多宝姊给老人家搬了一张大藤椅,放在那反映着月亮的小池旁。池畔有一块和树根一样已被我磨得光光的大石,她那一双尖尖的小脚,毫不畏缩地陈列在上面。小池里的金鱼游到水面来,把月亮的影子咬乱了,然后迅速地一扭身,又躲到水底去。

  祖母执着一把圆形的大蒲扇,在腿上拍呀拍的。端起身旁茶几上的细瓷盖杯,呷了一口酽得和血一般红的茶。干瘪的嘴巴“吧”的一声,轻轻嘘出一口无限满足的气;向后靠着椅背,圆形的大蒲扇又晃荡晃荡起来了。

  “奶奶,再说一遍嫦娥的故事给我听吧。”

  祖母的扇子按在腿上不动了,她的头微微倾斜着,却是已经睡着了。

  那边,自我的父母离去后,我们把它隔开出租给一位老教授的屋里,正发着欢笑的声音。我蹑手蹑足走过祖母的身旁,向那围着竹篱的地方走去。疏稀隙中望见老教授的四个儿女,正和朋友们嬉玩着;唱歌、拍手,还抢糖果和花生米。我们的从前是一间永远没有宴会的客厅,现在是长年锁着堆放家具杂物的、黑漆漆挂满蜘蛛网的地方,忽然发出了一声巨响,这使已经出了神的我吓出一身冷汗。接着见淘气的大白(我们的猫)从半闭的气窗中钻出来,身手俐洛地跳到地上;它呢声叫唤着,暖烘烘的头颅往返地在我脚上擦,我俯身把它抱起贴在怀中,我的脸靠着它的头,那竖着的耳朵触着我的下巴怪痒痒的。热闹厅中的人们推着脚踏车全都出去了,隐约还听到那面街上传来的笑声。竹篱门旁掠过一道小黑影,大白从我怀中跃出追踪了去。我回到祖母身旁,拾起已落在草地上的大蒲扇,沿着面孔滚落下的泪珠,一颗一颗的停留在上面。

  这年的春天好像跑得特别快,桃花刚刚盛开,夏天又已经踏到我们身旁来了。这一日简直热,午后的太阳在天上眼也不眨的,望得我们身上生刺。到我上完第七节的哲学课程,黄豆般大的雨点倾倒下来了。有一个同学说,倾倒下来的是老天爷的洗脚水,满地的白沫和泥土气味。我不管这究竟是什么水,如果不是和王眉贞约好,四点三刻在一家电影院门口碰面的话,老天爷就算把洗澡水都泼下来也无所谓。现在,眼看时间已经不多了,从这钟楼下面的教室前面走廊上,直到学校大门口足足两三分钟的路程,我能从这密密麻麻的雨阵中直淋了去吗?我不止叹过一声气,着急没有用,脚跺烂了走廊的地板也没有用;耳听第八节课的上课钟声在头顶上响起,我期待或能遇到救星的心也开始死去了。

  雨点一点儿也没有饶人的意思,虽然它吸收了热气,肃清了我身上的汗,却不知道适可而止,竟让我换个口味领受冻寒的罪。我不禁交抱着双臂心里想着祖母,今天早上看我本下楼梯时,尾随到楼梯头来;手里扬着我的长袖子毛衣和蓝色雨衣,口里小华小华的一迳嚷。我只怕跑不快,心想:老人家什么都好,就是太噜嗦。既然知道今天天气热,还要人再带毛衣活受罪。至于雨衣,这样子的大晴天带雨衣?不是十三点也是神经病呀!也许我并不是完全不赞同她的意思,我更紧的抱住自己的身子想,只因为在那完全相反的情况下,懒得去理我相信并不会发生的泄气的事罢了。

  “告诉你呀,‘春天孩儿面’,说下雨就下雨呀!”

  悔不该把我的“全能预言家”的“金科玉律”一概抹杀。当时我边笑边打开竹篱门,口里还嘟囔了一句:

  “我敢担保今天的天气跟您老人家的脸孔一个样,说什么也流不下半滴眼泪的。”

  这已是四时又二十七分了。我不能只是空想,而没有一些实际行动了。也许我可以跑上二三十步的路,到科学馆里面瞧一瞧,有没有熟悉的同学在那儿做实验。这希望只怕并不大,我却不妨一试。主要打定,俯身把淡蓝色长裤脚管挽上两三寸。一只长带子的手提包,像小学生背书包一样的背起来。拿起放在栏杆上的三本厚书顶在头上,两腿弯弯量量力,准备从走廊上跑下到甬道,然后向左拐弯向目的地去。当时我不觉察自己过分紧张,其实从走廊上下了六级阶层到甬道上尽可不必跑,但我一心只想着眉贞在戏院门口等着那副焦急的模样儿,一分钟过了又是一分钟,恨不能把自己变成一支箭。另一面,甬道上固然没有雨,却也不虑遇着人:我等了这半天,连个拿着雨伞的鬼都没看见。我又叹了一口气,略沉着头,像一个赛跑选手等候鸣枪的姿态。按交通规则,我这时应该来一个大转弯;但是,如果我不节省时间来个小转弯那才有鬼哩。一、二、三!说时迟那时快,哎哟!我真的撞进一个鬼的怀里了吗?三本厚书砰地散落在地上,幸亏又它们,我的脑袋只那么震一震。定神一看,这个倒楣的人皱着眉,抚着胸大约胸口十分痛。天,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同学!

  “我没有想到你就是这时候从这儿经过。”我举手一掠额前的发,心里很抱歉,却说不出抱歉的话。

  “我更没有想到你就是这时候像一列火车样地从上面冲下来。”他的眉心还是结在一起,两眼发着冷冷的光。

  我倒抽一口凉气,咬着下嘴唇,把地上的书本拾起来。一抬眼,这人已自向雨中走去了;那方向大约是男生宿舍。我拾回目光,却又忙地向他望去,哟!他手中可不正是握着一把黑色的大雨伞嘛!我无暇也不让自己多想什么,连忙大声呼唤道:

  “喂,喂!请你等一等好吗?”

  他立定脚步,迟疑了数秒钟,才回过身来。颀长的身子不进不退地钉在那儿,雨水打得他的橡皮长统雨靴又黑又亮。

  “你,还有课吗?”

  “你有事吗?”他的黑眉毛向上扬开。

  “不,不是,我是想,如果你方便的话,送我到校门口搭校车,我没有带雨衣哩。”

  他不则声,走近来,把雨伞交给我,说:

  “原谅我不能送你,因为我还有一些事。”

  这倒使我为难了,我能让别人把伞借给我,而他自己去淋雨吗?但他倒不牢我费心,早又大踏步向雨里走了。我撑着他的又湿又重的伞立在甬道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呆了几秒钟,回身快走了几步,却又停住了,再转过头来大声呼呼道:

  “喂!喂!请你等一等好吗?”

  他的脚后跟一旋转,十分不耐地略倾着头望着我。那丰盛的黑发已湿成一片,雨水沿着前额流过他眯起的眼睛、鼻子和嘴角。

  “我还是把伞还给你吧!”

  “就是这句话吗?”他一个转身又去了。

  “喂,慢着!我明天怎样把伞送还你呢?”

  他举起右手自前额向下一抹,抹去脸上的雨水,这手顺势一挥,边走边说:“放在信箱那儿吧。我姓水名越,山水的水,超越的越。信箱三O三号。”

  我握住雨伞在雨中走着,心里暂时并不惦挂王眉贞怎样在戏院门口咒骂我。我惦挂的是:如果这个水越回去时,不赶快洗一个热水澡,怕会得一场严重的肺炎症。

  我想乘的一辆校车已经先一步开走了,只好穿出公园,到电车站上,挤上一辆已近客满的无轨电车。这时候,这把雨伞可成个大累赘,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把它安顿在一个不致于弄湿别人衣服的角落里。车子左弯右转的疾驶着,我双臂交叠抱住那三本书。四周围的肉屏风把我紧紧地围困住,如果我想松弛全身的肌肉,管保也不致跌倒地上去。最苦的是后面一位仁兄的大蒜气味,我忍到不能再忍,便自怨为什么有着一只见鬼的鼻子。前面那家大钟表公司的招牌上挂着一只大钟,上面指着四时五十三分。车子再向前数丈,便是我下车的时候了。这里是一个大站,车还不曾停,便有仁兄仁姊们从里面争先恐后地杀将出来,双肘齐张,震得我的胸骨发痛,双臂松开,三本书全都失落下去。我无法弯下身子去拾起,心里的懊恼也到了顶点。

  “挤,挤,挤,挤到地狱里去好了!”我咬着牙心里咒诅着。

  一位戴黑边眼镜公务员模样的男士为我拾起书。我想着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该送到地狱里去的时候,车上的售票员已经连催带撵地把我送下了车子去。

  这时候我记起了雨伞,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全涌到脑里来。下意识地向前追了几步,那庞然大物早已去远了。我恨恨地顿着脚,又懊恼地望着天;雨点早在我上车的时候停住,这分明是老天爷安排来作弄我的恶作剧!

  我满心沮丧地向电影院走去,时间已经晚了,观众们早已入场。王眉贞站在一个高举着长腿的美女广告前面,这边望望那边瞧瞧地露着一副马上要留下泪来的嘴脸。她身上穿一件深红色镶黑边的紧身夹大衣,一条咖啡色加白条子的长裤也挽得高高的,脚上一双绿色的半高跟皮鞋上面全是泥,抓着淡黄色雨衣的手上还套着一双蓝色绣黄花的手套。我没有心情笑她身上的颜色和染坊里的一般周全,不待她的尖尖玉指戳到我额上,便气急败坏地告诉她我倒楣的遭遇。

  “得!”她的嘴巴坚定地一闭,“这有什么了不起,值得这般烦恼的?散了场我陪你去买一把赔他不就得了吗?瞧你就急得满脸通红的!”这种情形下她真是比我强,就这么几句话,我的心神定了一大半。

  “但是,你带了钱吗?”我问她,我的身上总难得带上几个钱的。

  “请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不是和你说好电影看完去吃小馆子吗?现在向嘴巴请个假,先买雨伞再说。满意了吗?好!”她的语气和她走路一样的,好像一阵风,边说边刮起另一阵风,把我拖入黑漆漆的放映厅里面去。

  我们俩对选择影片的意见并不一致,就和我们的性格、思想、见解等等也并不完全相似一样。但我们从来不曾因此发生过冲突,相反的,都能互取对方的长处,犬牙相错般的,配合得十分的妥当。拿看电影来说,她喜看歌舞片,我喜爱文艺片;我们便有个约定,轮流的一人选择一次,谁不干涉谁。今天轮到她选,自然还是再热闹不过的载歌载舞片。当我们刚刚摸索到自己的座位,银幕上的大腿和小喇叭都赶着来了。她最爱小喇叭,和我的最恨小喇叭同样的不正常。刚才没怨我迟到,这时在我耳旁说,上半截错过了,就和她的脑袋给人砍去一样的难过。

  一大群女人在银幕中卖弄够了包裹在大红闪金服装中的胴体和大腿,接着是一大批天蓝色的大鹅毛扇,和天蓝色的挂在屁股上面的长尾巴。鹅毛纱摇曳生姿的还很美,那些一跳一翘的长尾巴又无法恭维,好容易男主角上场上,王眉贞急忙告诉我,这就是鼎鼎大名的某某舞王。我看他瘦削的三角脸,不如说是一只大猢狲。他的头上戴一顶大礼帽,身上穿一套燕尾服,手里一根手杖;歪着本来并不端正的嘴巴在唱歌,蠕动着弓形的腿在跳舞,我胃里的陈年酸水作怪起来了。不知道怎么一来,我忽然想起今天险些没把他撞个半死的那个男同学;他说他叫水越,一个多名古怪别扭的名字!但也由他去了,说不上是个大毛病。如果这一只大猢狲换上他,可真不知道多顺眼。这一来我又想到那失去的雨伞,只觉得胸口猛一紧,胃里的酸水干脆冒上来了。

  这一场猢狲戏到底也会完结,我拖着王眉贞的手尽快离开电影院,准备买雨伞去。

  这一带有雨伞可买的百货店并不多,我既不熟悉,王眉贞又最爱看橱窗,平均起来每前进一步便休止三分钟,惹得我急了,才算正正经经地开始赶路。眼里没得看,她的嘴巴又开始做工了。

  “我说,凌净华呀这一个人——你说叫什么名字的?给你的印象一定比哪一个都不同吧。我看你今天如果买不着伞,一定一夜里也睡不着觉的。”

  我咬着下嘴唇说,我不过心中不安,把向人借得的东西丢了;另一面,即使我对人一见倾心到那地步,也不会对一个对我没有好感的人自作多情的。

  “你说他对你没有好感?凭哪一点给你看出来的?我却说当他看清一头撞在他怀里的是什么等色的人时,心里不感谢上帝那才有鬼呢!”

  她这“那才有鬼”我听着怪不顺耳的,但这口头禅岂不也是我常爱说的?这——也算了,说不上什么大毛病。何况这整句话的意思,正使我私心窃喜。但我记得那水越第一眼望着我时的表情,便无限灰心地说道:“你没看到那水越——山水的水,超越的越——被我撞着后的表情,那就是一句嘴里不说出来的话:‘你这个鲁莽冒失的小鬼!’”

  “嗯!”她立刻便失去刚才的信心样地点点头,“我也有一个觉得奇怪的地方,为什么他情愿给雨淋得那地步,却不愿要校园里每一个男同学都求之不得的机会,陪你走到大门口呢?”

  这句话说到我的心坎里,我即时咬紧牙根,告诉自己要相信,即使那个“大猢狲”换上这个叫什么水越的,也不会有什么不同的地方。这句话对王眉贞却又不便说出来,只好闷在心里,把不愉快的意思全都通到脚底下去。

  沉默逗留了一分钟,身旁的她却又想起一些话来了:

  “喂,凌净华呀,说正经的,昨天张若白又找过我,说这个星期六晚上要请你和我一道听音乐去。他不敢自己问你,怕你又是个不答应。”

  “你知道我还是个不答应,我不想和他——交朋友,为什么要让他以为我对他有意思呢?”

  “啧啧啧!”她大不以为然地咂嘴作声,“和他一起玩玩算什么有意思没意思?大家是同学,难道不可以一起听听音乐吗?”

  “你说得对,眉贞,但是我知道张若白的心意,每次我触着他的目光,总觉得他走得太远了。你说,你难道不知道吗?我既然不能够勉强自己,又何必给他加添苦痛?”

  “你说的倒也不错,”她叹了一口气说,“但我就是不懂,为什么像张若白那样的人,你也不喜欢,你说说看,他的哪一点你能指出是有毛病的?”

  “我不知道,”我口里漫应着,:“也许,只是他太痴迷一些了。”

  “哼!人家对你诚心诚意的,你说太痴迷,那天遇着个对你无心无意的,那才是老天爷有眼了。”

  “看,眉贞,这儿有雨伞呀!”

  事情却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么简单。接连下去好几家的百货店里,都找不出一把和那失去的一模一样的雨伞,不是形状大小不相同,便是颜色质料不相近。我们的脚开始觉得沉重,肚子却早就饿得发慌了。这是一家室内第一流的百货公司,如昼的灯光亮得刺激我的眼睛;那笑嘻嘻的年轻男店员,干脆搬了两把圆凳子请我们坐下来。王眉贞摇摇头,无精打采的,斜倚在那陈列着袜子手帕等等的玻璃柜上。

  “凌净华呀!”她舔一舔嘴唇,咽一下口水,有气没力地说,“我看就是刚才拿出来看过的那把吧,虽然你说看起来小了点,但那是我们所看过的最好的一把拉!”

  “可不是?”那年轻的店员说,“你们两个人就是打着灯笼寻到天亮,也还是那一把最最好!”

  “嗯!”我沉吟着,“小是实在小了点。”

  “小?  什么话,这把伞会小?”那店员又把那伞从高架子上取下来,绿色的透明把手显得绿灿灿的。他又左手一抬,右手一收的把伞打开来,说:“这是最合适不过的尺寸,比这大了不好,小了也不好。”

  说罢把伞合起来在我们面前会对了一下,问道:

  “给你们抱起啦好吗?小姐。”

  我想天已晚了,再寻找下去也不见得有比这更满意的,说不定最后还得打回头,便答应了。

  王眉贞打开绿色的手提包付了钱,拉着我的手离开了百货公司。

  我们搭上一辆公共汽车,找着两个座位坐下。王眉贞显得累,把头靠在玻璃窗上,咽了一口口水,闭上了眼睛。车子驶了相当时间,再过两个站头,便将是我的家;这一站停着时,她慌忙睁开眼睛抓住我的手问道:

  “到了你的家吗?”

  “不,还有两站。”

  “那么,这一站便是‘张站’了。”她微笑地又闭上眼睛,把头靠住。

  “张站”是只有她和我两人明白的一个杜撰名词。那是许久以前,张若白经常在那儿等着,装作和我不意相遇,然后陪我一道骑脚踏车到学校去的地方。他因此陪过我许多次,后来此法失灵,这地方却永远给王眉贞命名为“张站”了,

  “凌净华呀,”王眉贞的声音柔和极了的,“你,这个星期六说什么也不答应和张若白一道听音乐去吗?”

  “眉贞,我和你说过了,这是一个不必再考虑的问题了。”

  “奇怪,难道你和他一道听音乐,会有什么损失吗?”她睁开了眼睛。

  我凝望着她,她的眼里露着热切,却又带着类似羞涩的光芒。但那是没有理由的,也许只因为车内光线明暗不均,不能看清的缘故。自从第一次她对我提到张若白,总是不遗余力地帮他向我进攻;也曾因为我不能依从她,我们似真似假地大跳大嚷过。

  “唉,现在让我们从头说起,眉贞,张若白对我的心意是怎么样的?请你说!”

  “很痴迷。”她说着,眼睛看在她那蓝色绣黄花的手套上。

  “痴迷,那是说‘理智’已经不管事了。”

  “哪一个在恋爱里的人理智管过事的?”她一翻眼皮问我。

  “对,你是对的。但是,我对他这一方面呢?”

  “很理智!”

  “不是很理智,只是没有爱。恋爱是双方面的,这一点,你没有什么异议吧?”

  “恋爱是双方面的,这一点我只有比你更清楚。”

  “好,现在说回来,张若白是一个十分诚恳的人,如果我爱他,应该还给他同样的情感;如果我不爱他,又不明显地表示我的态度,那对他是百分之百的残害。”

  “这个我也知道,但是情感可以由接触、了解,然后慢慢地培养起来的。”

  “最主要的一点便在这里,眉贞,我比任何一个人更知道自己,你说我们认识他的时间有多久了?”

  我们在第一天踏进校园,同为新考生时便认识的。王眉贞不说话,不停地咬着她那手套的指头。

  “也许我这作风并不对。不过,不单是一个张若白,你看我几时轻易地接受任何一个男同学的邀约!我敢说,这对别人并没有大害,也许还是我自己的一项损失。”

  “这只怪老天爷给了你太完美太吸引人的一切。譬如我,就是一口气吃了张若白的一百二十一顿酒席,等我走开时,也不必顾虑会怎样伤害他的心。问题就在他根本不会请我哩!”她又咽了一口口水,也许是想到那一百二十一顿酒席的缘故。

  “我不想和你多说了,简单的一句话,你记住我不一定是个幸福的人。”

  “这倒是一句我最喜欢听的话,”她笑了起来,“当你听到一个你认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说她不一定是个幸福的人。”

  歇了半分钟,她又说:

  “可是,凌净华呀,星期六的约会我已经代表你向——他答应下来了。”

  “我知道你不会的。”这回轮到我闭上了眼睛。

  “我觉得,一切事不妨很轻松地应付,不必看得这般的严重。”

  “我知道你不会的。”这回轮到我咽口水,因为我再也忍不住想着祖母和莲子粥。

  “罢了,我不曾答应他,我只在心里答应他,我想我会说服你,或者央求你;但是我又打了一场败仗。无论如何,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不忍看……我希望你不妨利用机会观察他。我很不了解,像他那样的一个人……”

  那是一个高的、漂亮的、也是聪明的政治系的男同学。拉得一手好小提琴,也爱弹吉他。日子为我揭开了每一角覆在他完美的雕像上的布幕,但是,也正像我欣赏一尊完美的形象,除了赞叹,没有别的。王眉贞老爱唠叨,我说:“这都是老天爷的过错啊!也许,就像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我的眼睛里短了些什么,又多了些什么呀!”

  我抿着嘴巴笑,轻轻地推开自家庭院的竹篱门。小园里黑幽幽的,当我闻到了那分不出哪一种花草的气息时,便也想到了那关闭着的客厅里的霉湿味。祖母房中的窗口射出橘红色的灯光,除去嫌暗点,却也的确够柔和说安详。我走近小池畔,想和池里的金鱼说几句话;也许是池面太寂寞,它们早在池底睡着了。屋角外有盏街灯,斜映在小池面乍明乍暗的;风吹池水一闪一闪的暗淡的光,像是一对对张若白的哀愁的眼睛。我摇摇头,嘘了一口气;手中的雨伞尖端往水里只一点,水波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眼睛全乱了。我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擦干了伞尖,呈现在脑里的是另外一对大眼睛,虽然冷冰冰的,可是发着异常的光;别人的眼珠子是磁做的,而他的多了一层釉。那周围的眼睫毛,为什么那样的浓、黑、长?我从来不曾见过的。我下意识地举手一掠额前的发,手帕落到水里去。

  第二天一大早到学校,我在三O三号信箱中放好雨伞,同时投了一纸短简。上面我这样写着: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向你说明这一件事,我把向你借得的雨伞遗失了。我买了一把新的赔你,虽然这并不能掩盖我满心的不安和歉意。

  昨天傍晚在甬道向你借伞的人”

  我本来不想署名为“借伞的人”,  因为那并不是我昨晚在甬道上所表演的最突出的地方。我想写:“昨天傍晚在甬道上鲁莽地撞了你一下的人。”“鲁莽”?自卑感太深了。而且,“撞了你一下”,实在有伤大雅。我又想写:“昨天傍晚从走廊上向你冲去的火车。”“向你冲去”,有肉麻的含义、“火车”?我为什么凭空的接受他给我的既笨拙,(尾巴那么长,还伶俐得出吗?)又肮脏,(那上面不是常常载着猪猡什么的吗?)还有恶臭的,(火车头喷出的黑烟,论颜色,论气味,都叫我头疼。)毫无敬意的绰号呢?我自然没有写上“凌净华”这三个字的必要,如果我忙着自我介绍,那才真的有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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