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是个好人,一个很多人说他好笨、好笨的滥好人。」古岳威状似无意,但掌心传出的力道,却紧紧拴住笑雨的手。
他略微领先笑雨两步,忽而转头给她一个粲笑,表情像是将说什么天大秘密般,压低了点声量,靠往笑雨耳边说:
「院长看起来很忠厚,别看他那副模样,他其实是个拥有哈佛博士学位的聪明人。」
哈佛?博士学位?乔笑雨不自觉地拧了拧眉,确实是看不出来。一时间,她竟忘了一秒之前想抽出手的动作,任由古岳威将她拉出屋子。她往身后再瞄了一眼,屋内的院长已经不在原处了。
这屋是长形建筑,两侧各有楼梯往二楼,二楼外的长廊各有两排整齐的置物柜,长廊正中央是一排洗手台,洗手台上方又架了一列柜子,柜子里整齐摆着一套套盥洗用具。
「这里是孩子们的卧室,男孩子睡的是左边这间大通铺,女孩子在长廊另一边,隔壁是公共读书区,这家育幼院总共收容了三十四个孩子。过两年,地主要将屋子收回去。」古岳乌伊拉着乔笑雨由左边的外围楼梯上二楼,随性地介绍着二楼环境。
笑雨满腹疑惑得到些许解答,她终于知道原来这个小院落是所育幼院。
「笑笑,我在信义区买了一块地,下个月动工,预计一年半完工,完工后,美化环境的任务,就交给妳了,如何?我看妳也不是那种太坏心的人,就当成行善,帮帮这些失去父母的可怜孩子。」
「我不要。」乔笑雨一口回绝,抽出手。
「笑笑,妳真让我伤心。我以为妳很善良耶。」古岳威对她抽离手的动作不以为意,笑了笑,领在前头转进公共读书区,在一排陈列各式杂志的书柜上,拿下一本设计类杂志,翻到他熟悉的页数。
「育幼院有个小女孩,十三岁,今年跳级升国三,小时候因为车祸右脚必须截肢,她立志当个设计家,而且还立志当个跟妳一样的园艺设计家,妳知道为什么吗?」古岳威将杂志放到笑雨眼前,那篇醒目的报导上,有几行字被画上红色线条。
那篇报导不用看她也知道,在伊甸园办公室的公告栏上,就有份一模一样的,是关于前一年她获得园艺设计大赏的报导。
「我都喊小女孩芳芳,芳芳告诉我,这篇报导有一段妳的访问,妳说:妳的设计目的在于传达幸福。芳芳说:她想做一个跟妳一样的人,一个能把幸福传给别人的人。在芳芳心里,妳就像个天使。」
「那些话是若语帮我拟的草稿,只是台面话。」笑雨无法忽视红线边的字,古岳威将杂志拿得好近,也许目的就是要她正视自己说过的话。
只不过,杂志上那些让若语事先美化过的语言,全不是她的意思。
乔笑雨望着那些文字,突然有那么一点心虚。
「喔?」古岳威发出质疑。
他凝视着她,眼底突然冒出乔笑雨从未见过的……该怎么说呢?也不能说是从未见过的认真,前两天在古岳威办公室,他跟乔毅安谈公事时,古岳威当时的表情很认真,所以,她算是见过古岳威的认真。
但此时此刻,古岳威看着她的眼神,除了认真外,还有……有着彷佛想拆穿她什么的侵略性。
「你若不信,大可以去问花若语。」
「真是这样吗?」他的笑来得莫名且诡异,阖上杂志,将之放回原处后,他又一回「非常」不经意地拉了她的手,这回,他拉着笑雨的左手往女孩子的寝室走。
边走他边又说:「院长刚回台湾时,有好几家大公司想聘请他,都被他婉拒了。他回故乡台东成立『希望园地』,开始收容-些遭人遗弃的孩子,最后希望园地辗转搬迁至台北。」
跨进女生寝室,乔笑雨一眼看到墙上一张放大照片,居然是她自己。
讶异间,古岳威指着墙上的照片说:
「那张照片是我跟采访妳的记者要来的,芳芳喜欢妳,我就帮她放大了一张。
笑笑,有件事我不太懂,如果报导里的那些话,一点都不是妳的意思,为什么看着镜头的妳,可以张着这么真诚的一双眼?妳的眼里,为什么有像是传达了某种幸福的满足感?」
他拉着她,走往照片。站在照片前,古岳威伸出空着的手,摸了摸照片上的一双眼睛,接着转头,不期然地冒出一句话:
「笑笑,有没有人告诉过妳,妳的说谎技术很不高明?妳有一双最不会说谎的眼睛。」
古岳威望着她笑,那笑容散着看透的得意。没等笑雨回神,他方才搁在照片上的手竟犹如突袭般,欺上笑雨的脸,动作轻柔,彷佛想确认她颊上肌肤的柔软度。
接着,古岳威又教了叫笑雨彻底无法动弹的话:
「第一次遇见妳,我错认妳是男人,直到对上妳这双眼,我才恍悟自己错认了妳的性别。那时我就在想,怎么总觉得妳这双眼好熟悉?后来妳跟乔经理来公司,告诉我妳是做园艺的,我终于想起为什么妳这双眼让我觉得熟悉,原来一年多以前,我就在杂志上见过妳了。
笑笑,妳晓不晓得杂志上的妳跟现在的妳很不一样?我很想知道,在妳刻意男性化的打扮下,妳想掩饰的是什么?妳想闪躲的是什么?是妳自己吗?还是这个世界?
笑笑,妳有双纯净的眼睛,妳知道吗?我喜欢照片上的妳,至于现在的妳嘛……我还没决定要不要喜欢。
可是亲爱的笑笑,说来妳或许下相信,但我一定要告诉妳,我公司的顶楼一直空着,是为了等妳。一年多前,我看到那篇报导,就想着如果能让想传递幸福的妳设计空着的顶楼,也许我离幸福会近-些。
我一直抽不出时间把杂志上的妳找来,可能我也有些迟疑,迟疑幸福并非几株花草就能换得。没想到,我下不了决心把妳找来,妳却出现了。只是笑笑,妳好让我难过喔,我等待妳给幸福的希望,居然要落空了,好不甘愿。
不只我不甘愿,我想芳芳一定跟我一样不甘愿……笑笑,妳真忍心让我们失望啊?」
他凝视发着怔的笑雨,满意她动弹不得、无法言语的模样。
「唉……为什么妳就是要让我失望?为什么我却想吻一个要让我失望的人呢?」
一切发生得那么快,古岳威的话彷佛还在笑雨耳边嗡嗡响,传进耳的话没来得及进大脑,他便俯首靠近,两片唇就这么霸道地沾上她的……
这吻来得让人如此措手不及,笑雨甚至连该推开他、或狠狠给他一拳都没能决定,她的身体就被古岳威使劲拉近、贴上了他的胸膛。
他的舌彷佛没了理性,侵入了她的领域,原来在颊边的手绕到笑雨颈后,不让她有机会拉远距离。
像是想尝遍她唇齿里外所有滋味般,他亲吻着、品尝着,直至怀里的僵直柔软了几分、直至笑雨那双总是抗拒的手终于靠近、直到他觉得暂时品尝够了……
古岳威才似乎不舍地结束了这一吻,哑着声说:
「笑笑,妳尝起来是甜的。」
说完,古岳威主动抽离了在笑雨颈后的手,也放开了始终拉住她的另一掌。
他离开了女生寝室,留她跟墙上那张放大的照片,相对无语好半晌。
* * *
一般而言,顶楼花园设计,最重要的工作在最初的防渗处理,以及供水系统配置。碰到顶楼景观设计的案子,伊旬园一向将初始工程委外。
一旦设计图敲定,将防渗处理与供水系统配置的工程发包后,负责设计案子的笑雨,案子大小,能轻松一至两个月不等。
然而自从她拿下园艺大赏首奖后,伊甸园外接的设计案从没间断过,一个接一个的案子,总是让乔笑雨敲定一张设计图后,就赶紧着手下一个案子的设计图。
若是碰上刁人的案主,一张设计图来来回回「乔」个二十来次的纪录不是没有过,碰到难「乔」的情况,偶尔她会自我打趣:谁叫她要姓「乔」,才碰着「乔」来「乔」去,「乔」不定的案子。
只是这两回,一是自家人;二是与番人相去不远的古岳威,她头疼得直想着要放弃!
一年多来,老是在外乔案子、几乎快要习惯睡旅馆大床的乔笑雨,这个晚上,躺在五星级饭店的柔软大床上,翻来覆去,就是找不到周公的影子。
她想着--
开阳的案子好不容易敲定了,工程发包出去后,她至少有两个月可以不见乔毅安。
她想着--
不见乔毅安,她的心情就会好一些!
她想着--
这几年跟着蕬瑀、若语在外打天下,从不回家的她,瞒着好友们自己早跟家人断了联络的事实,过年过节,骗着好友们要回家,事实上她都是一个人游山玩水去了……
她不曾出现心虚感的心,这个晚上,不知为何竟心虚了。
上台北之前,若语问过她:「妳跟乔经理有没有什么关系?」
她轻轻带过,否认了。
当时的她,没正视心里的感觉,可是这个晚上,她却逃避不了地想起,她当时的心是酸楚的。
她否认了与家人的关系,那感觉真不是普通的糟!
若语、蕬瑀一直是地最要好的朋友,尽管国二之后,她跟她们分别了五年:尽管她们对她的家里成员不十分熟悉,当年毅安在美国念硕士、平平在北部就学,蕬瑀、若语只知道她有哥哥……
唉!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些不愿说的状况?是不是因为这样,这些年她才状似无愧地在好友面前隐藏实情!?
像蕬瑀跟龙贯云、像若语和她的父母,她们也都各自有着不甚愿意对外说明的心情……
而她,会不会是三个人之中最坏的一个?不但不对好友说明情况,还说了谎!
这个晚上,乔笑雨躺在大床上,一会儿向左翻、一会儿往右躺,翻过来又转过去,想了又想、想找周公、想赶紧入睡、想……想不要老是去想古岳威那张脸!
可恶!翻转了一、两个钟头,她赌气地从床上坐直身,重重打了一下覆在身上的柔软薄被,放弃挣扎……放弃抗拒总是低低响在耳边的声音--
笑笑,妳晓不晓得杂志上的妳跟现在的妳很不一样?我很想知道,在妳刻意男性化的打扮下,妳想掩饰的是什么?妳想闪躲的是什么?是妳自己吗?还是这个世界?
在她耳边响着的,全是古岳威今天上午说过的话!
想着想着,她一双手竟无意识地抚了抚双唇……
一直到这一刻、这一秒,她还是不能相信,她的初吻,就这么被一个死皮赖脸的痞子给夺、走、了!至于她的一双手,更是莫名其妙、一前一后的,都被他握过了!
可惜这些都不是她最不能忍受的,真正教她不能忍受的是他出口的问题,是他质疑那些烂问题的神情,彷佛看穿了她似的、彷佛再确定不过……她的装扮是种掩饰!
该死的古岳威、该死的!为什么他那么笃定她是为了闪躲?
她实在是千般不甘愿承认、万般不能忍受承认……
古岳威是对的!
* * *
古氏企业上市股票,连连大跌数日,若不是有政府的涨跌幅不超过百分之七的限制撑着,恐怕一连数日下来,原在百元以上的股价,早禁不起连日跌停板,直接无量下跌至停止交易为止。
古氏企业面临了自上市以来,最严峻的一次危机考验。根据可靠消息表示,古氏负责人之一--古敌东亏空了公司三亿,并且涉嫌向X商银违法超贷十一亿,此案目前正式进入司法程序,消息传出后,投资人大量抛售古氏持股……
笑雨皱着眉,有些讶异。她正开着车往古氏企业,忽然听见广播电台的新闻播报,她烦躁地关了广播,车厢内一下子静了下来。
难怪这阵子古岳威像突然消失了,没再来烦她。
好像自从离开育幼院之后,他们就没见过面。她还暗自庆幸,那个痞子对她果然没兴趣了!反正,手牵也牵过了、吻也不小心被他吻过了!说不定正像他曾在宴会上说过的,她表现得甘愿一点,他也许就提不起劲了……
被他吻去那天,她好像无法克制地,表现了一点甘愿(真的只是一点),她自己也想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怎么被他吻着吻着,她乱烘烘的脑子不但罢工了,连身子都违背意愿地主动往古岳威靠去……
该死的!她究竟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那天离开育幼院后,古岳威跟她约了一个星期后见面,她必须在一个星期后,提设计草案给他。
她加快了车速,不想理会听见古氏危机后,接踵而来的莫名烦闷。
* * *
笑雨坐着电梯上楼,不知是不是她想太多,老觉得身边来来去去的人比她前一次来的时候匆忙许多,即使是搭着电梯,里头的人似乎也透露了几分不安。
抵达楼层后,电梯门应声开启,她步出电梯,迎面就看见接待小姐,要笑不笑的一张脸。
「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小姐的声音很专业,换句话说,很没感情。
「我是……」笑雨才起了头,转眼瞥见身后跟了几个人的古岳威往这边走来,正要出去的样子。她没再跟小姐啰嗦,直接走到古岳威面前。
很奇怪,今天的古岳威,似乎少了什么,他的表情很严肃,跟她刚认识的古岳威不太一样。他偶尔低头与身旁几个人说话,因而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笑雨,直到笑雨站在他前方,他隐约觉得有人挡住去路,这才看见笑雨。
「笑笑!」古岳威笑开了。
这么一笑,她便发现刚才觉得古岳威少了什么的感觉,原来是笑容。
「你公司要倒闭了吗?如果要倒了,我是不是可以不用忙了?」她说,脸上没什么表情。
「哈哈哈……」古岳威大笑,身旁的几个人则闪着诧异,似乎讶异古岳威的笑来得怪异。
「笑笑,妳讲话真是直接得可爱,妳来找我是为了确认我公司会不会倒吗?唉……笑笑,妳恐怕要失望了。怎么办?我实在舍不得让妳失望。这样吧,我干脆把公司关了,妳说好不好?」
「会倒闭就会倒闭,别拿我当你失败的借口,想让人以为你为了我把公司收了。你只要告诉我,我到底还要不要继续这个案子就好,废话别那么多。」
他的气色不很好,眼皮底下有明显的黑眼圈,似乎几日没睡好了。笑雨看着古岳威,感觉怪怪的。
「啊!被妳发现了。笑笑,妳好厉害,知道我想在『无路可退』的时候,拿妳当借口。」
「你是不是男人?废话真的很多!你公司会不会倒就一句话,说那么多干嘛?」
「好吧、好吧!不说废话。昨天我已经把一半的工程款项汇进伊甸园的账户,如果妳还不放心,我下午就把所有款项付清。所以这个案子,妳还是要接啰。至于公司会不会倒?目前我只能回答,百分之七十不会倒。」
跟在古岳威身边的几个人之一,靠近古岳威,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古岳威看了看腕表,然后问:「笑笑,妳还有其它事吗?」
「你说今天要看设计草案,我带来了。」
「唉!」他叹声,轻拍了前额,「我忙得都忘了。」他再望了一眼腕表,又轻叹,「实在没办法抽出时间。笑笑,顶楼的设计全交给妳了,妳想怎么弄就怎么弄,草案不用看了,我相信妳。」
「你确定?你连最起码的要求都没跟我讨论过,要哪一类庭园你也没说过,你确定你不会后悔?」
「我只有一样要求……」他忽然俯首,用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量,在笑雨脸颊边低语:「我要幸福。」
一会儿,他又以正常音量说:「妳就照杂志上说的,把幸福传达给我就可以了。我只要求这样。」
她说不出话。
「对了,妳这次来台北,住同样的饭店吗?」
笑雨点头。事实上这些天她一直在台北,开阳的案子发包了,前几天若语又接了个案子,一样在台北,因此这整个星期她都待在台北,没回台中过。
「对。」
「那好。我真的该走了,不然要迟到了。」
她应该就让他走(事后她一直反复这么想着)!
可是,出乎意料地,她伸出手拉住古岳威西装外套衣袖。
已经往外走的古岳威回视她一个疑惑的眼神。
不待他开口,乔笑雨弯起膝盖当支撑,将手提公文包架在上头,拉开公文包拉炼,由内袋抽出一小罐透明压克力瓶子,瓶子里是一颗颗橘黄色药丸。
拉回拉,放下膝盖,她将小瓶子放进古岳威手里,说:
「我上次坐你的车,记得你车子里有准备矿泉水,等一下你上车吃一颗,这是综合维他命,毒不死你。你气色看起来不太好。」
「笑笑,妳对我真好!」
「少臭美了,我只是不希望赚不到你还没付的另一半工程款。那一半工程款,你不必急着付,我知道你最近缺钱用。」她有些尴尬地说着话,一会儿拨弄短发、一会儿拉着身上早就四平八稳的衬衫,一双眼就是不肯看古岳威。
不看是对的,如果看了,她一定会发现古岳威脸上既得意又诡诈的神情,他笑得好暧昧。
「谢谢妳,笑笑。」
由于笑雨一直闪避与他四目相对,故而没能防备古岳威接下来出人意表的动作--
他握住她的手肘,拉她靠近自己,飞快地在她脸颊轻印了一吻后,在她耳朵边喃喃说:
「晚上别乱跑,我一有时间,就去找妳。笑笑,我很想妳,想了一整个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