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哀即成尘,魂断化夜香。晓霜悲风逝,轻雪葬花黄。
残阳孤影泪,世事两茫茫。遥知泉台近,珍重莫相忘。
公元前119年 洛阳 卫府
一袭纱帐前跪伏着三五位少年,长袖掩面,哀哀恸哭。
纱帐后,一中年男子蹙眉喝令:“哭什么,你父未死,我体尚健,若有旁人自我门前走过,听到尔等哭声岂不要牵强附会,生出多少臆测?起来!都给我起来说话!”
跪得最近之少年,年纪稍长,却坚跪不起,口中只道:“若将军不肯救我父一命,晚辈只有长跪于此。”
“笑话!”那将军虽眉宇间有病色隐隐,此时乍怒却眸光惊人,喝声如钟:“尔等是要胁迫我吗?”
“晚辈不敢!”那一干人连连叩首,只将身子伏得更低。
将军的黑眉齐齐抖动,深黑的瞳仁直直的瞪着眼前诸人,本以为他要发作,却一声长叹:“罢了,我知尔等一片孝心,救父心切,只是你们所托非人。陛下向来一言九鼎,落字无悔,董大夫此次触怒龙颜又非同一般……且不论如今我缠绵病榻,行走不便,单说我一介武夫,笨嘴拙舌,又如何能劝得陛下回心转意?”
先前少年大胆的抬头,轻言道:“将军虽有难处,但娘娘……”
“混帐!娘娘身处后宫,不得干政,这点道理都不懂吗?”将军啐骂之下,怒容又起,面泛红潮,一阵阵巨咳。有家人忙取过一盏痰盂为其接下污物。待其喘息将毕,不再看那床下之人,反是高声询问:“派去的人还没有回来吗?”有家人应道:“刚刚回来,因见将军身体不适未敢晋见。”
“糊涂糊涂!我这病迟迟不好就是被你们一群糊涂人气得!还不叫那人滚进来!”将军一声令下,有一身着甲胄之人迈步走进,至近前行礼后,将军道:“废话休提,只说你有没有见到少将军,沐相那边是如何回答?”
那人答道:“见过少将军了,他也已将此间事转达沐相,沐相只令属下带回一封书函,说是请将军转呈圣上,其余皆待他回来再叙。”
“哦?有书函吗?”将军神色大动,急急接过,边展竹简边笑道:“必是沐相又有了什么奇思妙想,董老头这回说不定真能保住这一命也未可知。”
那几名少年闻听此言皆是大喜,一个个伸着脖子欲睹那简中文字,怎奈身处反面,无字可览。
只见将军的眼睛匆匆扫过简片,初始的欢欣渐渐化为懵懂的诧异,眉心越蹙越紧,先时喃喃轻言简上的字句,旁人也听不清,到后来却是朗朗而读,细听之下原来是篇赋文:
“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潜水推移,外发芙蓉菱华,内隐钜石白沙……”
读者听者皆因此文不是心中所想而一头雾水,念到最后,将军“咦”声发问:“这等关键时候,沐相还有心情作文写赋?”此话虽是问言,暂时也无从得知答案,这满屋之人更是无一人猜得出此文在此刻自天而降,其意究竟为何?
…… ……
早春的洛阳本就躁动浮浮,近日又因朝廷出了一件大事而惹得街头巷尾窃窃私语,人心惶惶。
此事起因本来平常:当今武帝因天好心悦,欲携爱后一起赴猎场围猎行乐。大夫董仲舒却提议反对,说万物生灵皆有心命,上天赐之必有生死循环规律所在,应多加爱护,而不该只为一己之乐而妄自射杀。
武帝玩心正盛,乍被反驳略有不悦,以天子之尊、历代之律为据回敬了几句,孰料董仲舒并未知难而退,反而以先帝性情温良克谨,有仁爱之心为凭,再度对武帝发难,同时抬出数日前外郡奏请的章表,说先朝官吏以德治民,本朝官吏以酷刑治民,暗指武帝为政不当,令武帝龙颜大怒,当朝下旨将董仲舒革去官职,拿进大牢,容后议罪。
遥想当年,武帝召贤良纳士之时,他君臣二人何等相濡以沫,坦诚相对。如今顷刻间便已反目成仇,满朝官员无不人人自危,不敢多言,唯恐为自身惹来祸端。
董仲舒家中之子求告无门,最后只得恳请卫皇后之兄,大将军卫青救其父一命,也因此便有了书前一幕。
但董仲舒之命真的就悬于这一篇赋文之中吗?
…… ……
洛阳近郊。皇家猎场。上林苑内。
风啸猎猎,人喊马嘶,旌旗飞舞。
武帝坐于高头大马之上,虽然神色很是畅快舒展,心底却压抑着一团怒气。一个狩猎就换来董仲舒那么许多唠叨,他不是不愿见我打猎吗?我偏要杀一群活物给他看看!那双如墨一般的黑眉,浓重而威严,环视着猎场中无数的将士,只在心中得意地自问:自夏商以来,有多少王朝君主可以与我这堂堂大汉相提并论?猛然间想起前几日沐卿令卫青带回的那篇赋文,文辞迤逦典雅,气势宏伟,所歌所言皆与今日之景一般,禁不住心头壮怀激烈,热血沸腾,仰天长笑,似要连天都将笑裂。
众士卒听到耳中,无不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建之,沐卿他们是不是今日回洛阳?”
身旁的男子突然被问道,一怔后忙在马上躬身回道:“是,大概此时已经到城中了。”
“嗯。”武帝微一顿首,又道:“若他问起董仲舒之事,你不要回答。董仲舒倚老卖老,自忖跟我最久,有些功劳,就骄横跋扈,甚至不把朕放在眼里,这回朕绝不许任何人为他求情。”
“是,臣尊旨。”那男子眼光一瞥,却笑道:“沐相已经来了。”
“哦?是么?他回来得还真快。”武帝龙目看去,远处有两骑飞马而来,马上人影渐渐近了,只见当先之人白袍儒袖,金花绣边,容貌俊雅,果然是当朝之相,被世人称为“惊才绝艳”的沐静尘。
马到跟前,沐静尘一跃而下,欲叩拜武帝,武帝先抬手笑道:“你远道而回,旅途劳顿,应多做休息,何需到这么远的猎场来见朕,免礼吧。”
沐静尘微微一笑,朗朗回答:“臣为国效力本属应该,不敢言累,陛下之言怕也有违心之处吧?若臣此刻不来,只恐陛下不知如何怪我自视位高,目中无君呢。”他说得如此大胆,武帝却无丝毫不悦,哈哈大笑:“数月不见,你这谈风锋利如昔啊。”
沐静尘言道:“不敢。”
武帝眼眸一转,疑惑地看着他身旁的同来之人,问:“此乃何人?”
沐静尘笑问:“陛下是否见到微臣递呈的《子虚赋》?”
“见到了,如何?”
沐静尘一摆手,指着那人:“这便是其文的作者,司马相如,字长卿。”
武帝顿时喜色分明:“你便是此文的作者?堪称是大家手笔,文辞华美,当世少见,除此之外还有何大作?一并呈来给朕看。”
司马相如伏地叩首,不卑不亢,朗声道:“《子虚赋》不过是草民的半部文章,草民这里还有下半部《上林赋》不知陛下是否愿闻?”
“哦?还有下半部?在哪里?快呈来!”
司马相如自袖中掏出一个长卷,却是以锻绸为简,极为珍贵,郑重将文递上,武帝迫不及待将其展开,朗声而读:“亡是公听然而笑曰:楚则生矣,而齐亦未为得也。夫使诸候纳贡者,非为财币,所以述职也;封疆画界者,非为守御,所以禁淫也。今齐列为东藩,而外私肃慎,捐国逾限,越海而田。其于义固未可也……”
越往后,武帝神色越是舒展,不时颌首表示赞同,声音越发快了起来,铿铿然字字有力,如行云流水,一气读到文末:“若夫终日驰骋,劳神苦形,罢车马之用,抚士卒之精,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务在独乐,不顾众庶,忘国家之政,贪雉兔之获;则仁者不繇也。从此观之,齐楚之事,岂不哀哉!地方不过千里,而囿居九百,是草本不得垦辟而人无所食也,夫以诸侯之细,而乐万乘之所侈,仆恐百姓被其尤也。于是二子揪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席,曰:‘鄙人固陋,不知忌讳,乃今日见教,谨受命矣。’”
将卷轴一合,武帝乍然收敛了笑容,冷视着司马相如:“你是在文谏了?”
司马相如被其眼中之光所逼,竟未敢直视,只是跪禀道:“此文中句句皆草民肺腑之言。”
武帝冷笑着去看沐静尘:“沐卿是在为董仲舒求情吗?”
沐静尘淡笑之姿一如起初:“陛下英明神武,臣的心思岂敢隐瞒?臣不与陛下争论董大夫今日之罪是否罪在不赦,只是想起古今君臣之谊,有事要请教陛下。”
武帝轩眉高挑:“说。”
“陛下天纵英才,睿智博闻,自然知道自古良君必有贤臣相佐方能得成大业。试问若无姜太公,周武王如何伐纣灭商,创建西周?试问若无李斯、蒙恬,秦嬴政如何一统六国,成就千古一帝?试问若无张良、萧何,高祖怕也难令项羽垓下一败,刎颈而亡?试问若无司马相如《子虚赋》中奇文妙论,又如何能博得陛下龙心一悦?”
沐静尘声如泉水击石,虽清朗恬然却句句动心,武帝眉心渐展,最后终于开口笑道:“若无沐卿能言善辩,诡计多端,试问董仲舒又如何能逃出生天?哈哈,罢了,看在沐卿的份上,这次便饶他一命,不过不能留在京城,贬到颍川去做个郡守吧。”
沐静尘知此乃武帝最大让步,团袖一揖到地,“谢陛下隆恩。”
“还有,沐卿刚才在话中将高祖与暴秦相提并论恐怕欠妥。”
沐静尘再揖:“臣慌不择言,向陛下谢罪。”低垂的脸下,深幽的眼眸中却皆是笑意,暗藏不露。
武帝摆手表示宽赦,再道:“至于司马相如,有如此才学,若放置下面难免屈才,我看你腰佩长剑,也曾习武吗?”
“草民自幼习武,不敢懈怠。”
“那好,便封为中郎将,常伴朕之左右吧。”
武帝一言既出,司马相如便一步登天,即使他生性沉静也禁不住喜不自胜,伏地谢恩。
沐静尘笑道:“长卿,以后你我可是同殿为臣了。”
司马相如又对沐静尘长揖为礼,口中道:“沐相引见之情,相如铭记于心。”
武帝哈哈大笑:“好好,朕又得一名贤臣,实在开心,沐卿,来,随朕去打些野物,晚间在宫中好好畅饮一番!”说罢,拍马而去。
沐静尘见他刚刚听过《上林赋》仍改不了喜猎的脾气,无奈之下只有一笑,策马紧随。
…… ……
一箭飞出,一只灰兔中箭倒地,四周将士欢呼雀跃为武帝喝彩。武帝虽然高兴,却对始终冷眼旁观的沐静尘略有不满。“沐卿今天箭在壶中,一只未发却是为何?行乐之时莫要太过拘谨了,就是射几只野畜又如何?谁敢再说个不字?”
沐静尘含笑:“陛下多虑,臣只是车马劳顿,有些倦了,还是看陛下的神力龙威吧。”
“是倦了吗?”武帝笑得促狭,“怕是心有挂牵,不免忧虑,无意眷恋于这马上游戏吧?”
沐静尘未作回答,深沉的瞳仁悠悠遥望着远处的众多宫车,自眼底掠过一丝柔情。
武帝看在眼中,更是哈哈大笑,“算了,我也不强拉你了,你若想去就去吧。”
沐静尘“谢”字尚未出口,便听到宫车那边一阵大乱,有众多士兵到处奔走,形容惊恐,纷杂着高喊:“有老虎!有老虎!公主的马惊了!快来护驾!”
沐静尘眸深如墨,一拨马头,驰马如箭般飞去。
果然不远处有一只猛虎正紧随一辆马车不放,车前马因惊吓疾走不停,车夫早已跌下车辕,不知所踪。
沐静尘快至近前时,一手抓紧弓箭,自马上飞身而起,如惊鸿闪电掠至恶虎身后,弯弓搭箭,弦如满月,箭似流星,“嗖”的飞出,正中虎头,那虎大吼一声,倒地不起。随即沐静尘跃至马车前,一声清啸高亢入云,震慑住飞马,止住了疾驰的马车。
他脸色微白,额头泌出几滴汗珠,在车帘外遥遥长揖道:“臣救驾来迟,公主受惊。”
车中没有丝毫动静,不知车中人是否清醒。他心惊之下不再有任何顾虑,踏上车驾,一手掀开车帘——
乍对视上的却是一双盈盈美目,似水柔情。
一只柔荑轻轻伸来,抚上他的脸庞,而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半含忧怨,半含喜悦的轻吟:“你瘦了。”
他剑眉微耸,唇边漾出一个优雅深沉的笑意,反将她拉进怀中,在其耳边轻言:“你又何尝不是?”
这是他的爱妻,汉武帝之妹,香仪公主。
一别数月,今朝重逢,两人心中都有无尽的喜悦,又无法言明,只有此际在车中旁若无人地相拥片刻以解相思之苦。
“刚刚那只虎可曾惊了你?”沐静尘细抚爱妻玉指,怜惜之情溢于言表。
香仪含羞垂首:“要多谢那只虎呢,否则你又怎能这般快地脱身来见我?”
沐静尘轻责道:“说好在府中等我,怎地也到猎场来了?这里野畜众多,若真伤了你可怎么办?”
香仪道:“是卫姐姐邀我来与她作伴的,况且我想你若回城必要先到这里见王兄的。”
她话虽简单,却难掩话中深情,沐静尘听了又如何能不感动?轻吻爱妻鬓边乌发,他仔细叮咛:“我还有事尚未禀奏,恐怕要晚些时候回府,你若等得心焦便先随皇后回宫吧,听陛下的口气,怕要与我彻夜长谈,今晚只有夜宿长明宫了。”
“王兄真是……”香仪恨恨嗔怪又实在无可奈何。忽然眼前一阵五彩闪动,一对精致的绳挂红结映入眼中,她惊喜万分,接过问道:“从哪里得来的?”复又板起面孔:“是哪个多情女子送你的定情之物吧?”
沐静尘深深而笑:“乱吃飞醋,若真是我与别人的定情之物还敢拿到你面前?这是我在上党街上见的,说是夫妻若能各有一个珍藏不坏就能白头到老,情长如日。忍不住就买了一对,我的这个我会随身携带,另外这个留给你,可要仔细保管,莫损坏了。”
香仪一边笑嘲“堂堂相爷竟也这般儿女情长,小家小气”,另一边却又将那绳结挂于颈上,贴身收藏,珍惜不已。
沐静尘笑着拥揽她道:“曾经以为你我夫妻情深意长已是世之少有,直到在上党偶与一对老人,却又不免自愧不如。那老妪已经七十余岁,荣枯颜悴不说,尚腿脚不便,老丈却天天扶其到街上行走,看望邻里,每夜还为其洗脚净身,从不懈怠。旁人笑话他身为男子却不顾忌丈夫颜面,那老丈只笑笑说:‘我爱我妻,我妻怜我,几十年互相扶持,当日她不曾负我,如今我也必不能亏待于她,只要我们彼此相敬相惜,哪能管得旁人的口舌,自己开心就是了。’”
香仪听得心动神驰,一句“几十年互相扶持”令她万分羡慕。人生百年,有多少人世变迁?况且是“情”这如风般幻化万千之物,又如何能令其数十年如一日,绝不变心?青年男女最是对未来之事常常臆测,每每想到感伤之时不免暗自神伤,灯下独自垂泪。
沐静尘看出她心思驿动,将她揽紧,决绝地作出保证:“香儿莫怕,今生今世我决不负你。”
香仪又是一声长叹:“我自然信你,只是我最近占卜,总是凶卦频频,卜文说你我今生缘浅福薄,我实在是怕……”
沐静尘微笑相慰:“我向来就说占卜之词不能全信。也许是你最近惦挂我太多,难免卦随心生,或有不吉也无需惊悸。把心思放宽些就无妨了。”
“但愿是我错了……”香仪幽叹,将身子偎紧,此间对二人来说便已是人间天堂。
…… ……
汉宫御苑,百花烂漫,花间有两位女子相对而坐,绝世风姿不免令花容黯然。
左边那位,年岁稍长,金钗凤头,乃是当今皇后卫子夫,她与武帝之恋久经坎坷,又为其生儿育女,难为人近中年还容颜依旧。这些年来她能独自把持住后宫武帝的宠爱,想来必然有些特别的手段,而拚命守住青春将逝也是身为女人最大的悲哀。
团扇轻摇,她笑着对面之人:“香妹真是性急,一盏茶的工夫看了园口足有六七次。我早说过沐相必来不了这么早,就是说完此次上党赈灾之事陛下一定还有其他事要与他商量,不一口气说上三四个时辰才散不了呢。”
香仪公主被说中心事,羞了红颜,情急下真情毕露:“王兄就是这样,从来只顾自己,不想别人。”
“是啊是啊,不想想他新婚未久的妹妹,独守空闺好几个月,眼巴巴地盼着郎君一起回家,看看这天……啧啧,春色无边啊!”卫子夫说得露骨又大胆,香仪恼羞中抬手欲打,被其闪过,更加取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自己的男人,想想又如何?想当初我与陛下成亲之时,如胶似漆远胜你们。”
香仪急急站起,作势欲走:“卫姐姐,我是来陪你作伴的,可不是来被你取笑的。”
卫子夫忙一把拉住:“妹妹莫恼,姐姐只是羡慕你们罢了。”收拾起刚才的笑容,她的眉间笼上一层轻愁。
香仪探问:“是王兄另有新欢?”
卫子夫一声低叹:“他是天子,有嫔妃无数,想宠谁自然由他作主,我又能如何?”
香仪不语,心头却是一阵酸楚。近日听闻王兄极为宠幸一名李氏夫人,极少再到卫皇后的寝宫去,想当年他们也曾恩爱非常,可一旦爱驰色衰,便情谊转薄了。
问世间有几人受得住“永远”?
…… ……
自御苑出来,香仪行往宫门口,天色尚早,不如回府去候,好过这里空等。
突然自花柳扶疏间走出一人,毕恭毕敬行礼而拜:“公主!”
她吓了一跳,看清来人后笑道:“是去病啊,从王兄那里而来吗?”
霍去病站定身形,未与她直视,低头回答:“是,陛下刚刚与我谈毕匈奴作战之事。”
“你要去见皇后吗?她还在御花园。”香仪笑容温柔,好似长姐。“你从边关回来后我还未曾见你呢。听说你此次带兵长驱直入,杀退匈奴七万余人,立了大功,那日班师回朝据闻盛况空前,可惜我未能目睹,实在遗憾。”
霍去病不苟言笑:“去病所作所为不值一提,公主无需放在心上。”
香仪浅笑盈盈:“骠骑将军的威名远播关外,最放在心上的应该是敌人吧?”她冲对方眨眨眼:“你也年纪不小了,如今多少名门闺秀都将你视作心上人,你就算不为自己,为了你霍家门第,也该寻一门亲事了。”
霍去病沉着脸,哑着声音:“谢公主关心,去病无心婚嫁之事。”
香仪一愣,问道:“上回王兄要将香菱公主许给你,你说‘匈奴未灭,无以为家’。这一回你扫荡匈奴大胜,四海升平,疆土得安,还推辞什么呢?”
霍去病涨青了脸,声音透过牙缝:“去病并非故意推辞……其实我……早已有了意中人,但……”
“哦?”香仪惊喜非常,“是哪家千金?不曾着人提亲吗?”
霍去病倏然抬起下颌,定定地看着她,决绝的要说:“其实是我……”
香仪原本看着他的眼睛却一下子飘到他的身后,万般柔情皆现于脸上,抛下霍去病,奔了过去。霍去病霍然回头,那不远处卓然而立的俊雅男子正微笑着握住香仪的双手,二人四目相对,浑然忘记这里原本还有个他。
霍去病一咬牙,也不多打招呼,甩头而去。
沐静尘遥望了一眼远去的背影,似作无心状问:“刚刚走掉的是去病吗?”
“是啊。哎哟,他原本要告诉我他的心上人是谁,我竟未来得及问。”香仪懊悔不已。
沐静尘淡淡而笑,似乎胸有成竹:“他若肯说,也不必你问,自然就会说的。”揽过她,轻问道;“回家么?”
香仪双眸放光,“嗯”声之中自有无限欢喜。
…… ……
霏霏雨歇。
沐静尘抬头望天,阴霾渐渐退去,金光犹在云中,不肯现身。最近的天气总似人的心情般阴晴不定。
世人皆羡慕他少年得志,将他的故事当作传奇歌颂:十三岁入伍,十八岁封将,二十一岁便拜为三公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其太幸!况且还有如花美眷相知相随,今生足矣。
但是,身为人臣之苦又岂能尽对人言明?回想刚刚在朝堂之上一番争论,不由得不剑眉紧蹙,沉思不语。
与匈奴作战多年,大汉其实早已外强中干,国匮民乏,但陛下誓要做一名“武皇帝”,其心之坚无人可以阻拦。此次霍去病领兵与匈奴作战,虽看似大获全胜,但“飞将军”李广却因作战失利自刎身亡,不能不令人扼腕长叹。然武帝却不以为意,一方面大张旗鼓为霍去病庆功,另一方对李将军之丧草草了事,虽然死者已矣,但生者犹存,如此厚此薄彼,岂不令人心寒?
今日,他竭力劝说陛下与匈奴罢兵修好,却被霍去病等人笑为“懦弱”,陛下对他也似有不满之意。两方各执一词,不可相让,渐说下去隐隐已有动怒之向,幸亏他涵养极深,心思灵变,及时截断话题,才不至于在陛下面前招致不快。但观陛下之意,一两年中必然还有大举起兵之心,如何能规劝其将心思多花在民心生计之上乃是他最大的难题。
恰逢此时,有门徒禀报:郎中张骞求见。
于是他起身相迎。
张骞年轻英俊,满心的抱负,对沐静尘最是仰慕。今日前来,一见他便长揖致歉:“今日在朝堂上未能多为沐相辩驳,骞心中实在有愧。”
沐静尘揽袖相扶:“何需多礼?身为人臣意见不一其实乃是好事,坦诚说出心中所想总好过做千篇一律的应声虫。”将之让坐一旁,问道:“郎中此来是有事吗?”
张骞坦言:“今日我在朝堂上听众位大人为匈奴之事争论,陛下似乎有意派人出使西域,联合大月氏共同夹击匈奴。我反复思量,欲自动请缨,完成此命。”
沐静尘大为困惑:“你想去大月氏?为什么?你可知这一路要遇过匈奴所辖之地,能否留命回来已是难题,更何况大月氏路途遥远,便是顺利,来回怕也要有个三年五载才行。你如今正当英年,若以此法为国效力未免可惜。”
张骞回答:“我也知此行凶多吉少,但沐相也定看得出来,陛下对与匈奴作战之心只盛不衰,以我方国力再这样长年累月征战下去,怕匈奴未灭,大汉已亡了。”
“噤声!”沐静尘扬眉喝止。不吉之言纵使是在他的府内也不能随便轻说。
张骞知错,略有惶恐,但继续说道:“我若肯出使大月氏,陛下心存挂念,对起兵之事必然不会急于一时,这三五年内沐相可多劝陛下多多体察农利之情,即使骞不能联合大月氏,我大汉也早已国富民强,再行开战也有恃无恐了。”
沐静尘听完大为感动,与之携手道:“君之心胸气魄,静尘不及一二。但此事非同小可,还请三思。”
张骞心比金坚:“我意已决,今日前来,实为向沐相辞行,谢沐相经年关照,若有心,请在骞走后常着人代为看望蜀郡老母,便说骞儿不孝,不能侍奉她老人家于近前了。”
沐静尘郑重承诺:“郎中尽可放心,我即刻派人将老夫人接来皇城,代你尽孝。”
张骞目中隐隐已有泪光,再次长揖到地:“谢沐相。”
沐静尘感动中自有一番酸楚,握住其手,不能言语。
张骞临出府前突然转身低声叮嘱:“朝中似乎有人对沐相不满,近日恐会对你不利,还请多加小心。”
沐静尘淡然一笑,毫不挂怀,只道:“你放心去吧,待你回朝之时,我会在城外三十里处代天子亲迎。”
张骞拱手告辞离去。
…… ……
武帝最爱看角抵戏。恰逢卫皇后的生辰已至,武帝借此机会大摆艺场,找得各方杰出艺人到场献艺,百官朝贺,同席观看。
诺大场中,正有一妙龄女子,窄腰长袖,纵跃于七盘一鼓之上,以足尖点击成音,以舞献寿。因其舞姿轻灵飘逸,乐声雅致天成,周围看者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之声。
沐静尘做在武帝的下首,虽然目视场心,看得却并不专心。
刚刚送走张骞,心头抑郁犹在。大汉百姓的生活只靠张骞一人牺牲绝难安宁。纵观满朝文武,忠心事主者有之,阿谀奉承者有之,故作君子缄默者有之,好逞匹夫之勇者有之,但若想寻得一位深明大义,远见卓识的贤臣良将却是难上之难。做官久了,为民之心渐退,为己谋利之意愈生,此乃人之天性,亦无可厚非。但!大汉若想兴盛,必然需有一批奋进之士相佐,否则千秋霸业终将归于黄土。那日他虽喝止张骞之言,但其话意不也正是他心中所想?若大汉战事不停,终有一日会亡在匈奴之前。
“沐相!沐相!”一旁有人唤他,是老将军卫青。他大病初愈,今日参加盛典显得极其兴奋,毕竟为皇后庆生是他卫家光彩门楣的大事,其兴奋激动自是旁人不能比的。
“小儿这次随沐相上党赈灾,不知可有缺失之处?”卫青看似问得谦逊,但眼中光芒难掩,显见是想听表扬多过批评。
沐静尘微微一笑:“令郎青年才俊,心思细密,他日必是国家栋梁。”
能得沐相金口一赞,卫青喜上眉梢,口中只连连说道:“沐相谬赞了,小儿年幼无知,还请沐相时常训诫才是。”
沐静尘淡笑听之,却也没再多说一句客套话,转而再看场心,七盘舞已毕,换成一位大汉凝神抛接数把短剑,剑光飞舞,在空中来回翻动,又似有生命般总回到艺人之手,令人看得目眩神迷,喝彩之声更胜刚才。
那大汉舞的兴起,索性绕场一周,来至沐静尘台前,忽然一个鹞子翻身,数剑齐飞上天,众人一片惊呼,只见沐静尘恍似无意轻抖袍袖,大汉再落地时,那些短剑已尽回他的手中。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只一壁鼓掌叫好。唯有那大汉似乎惊魂卜定,握着短剑怔怔地看着沐静尘,那眼中似讶异似惊恐,又似泄气。
沐静尘依然淡笑着清声叮嘱:“在天子面前献艺是你的福气,可要加倍仔细了,若出了差错,你一人之命不足以相抵。”
旁边有人听了,只当是沐静尘好心吩咐,却又觉得他的后半句话未免太重,有损此时的欢庆气氛。唯有那大汉,白着脸,一语不发,拜谢还礼,收剑退场。
紧接着上场的是一出名为“东海黄公”的歌舞大戏,众人的目光很快便被再度吸引过去。
沐静尘气定神闲,继续含笑看着对面的表演。
案台下,长袖中,无声遮去的是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匕。刚才的瞬间,除了他与那个刺客,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若非他身经百战又自赋武学,恐怕早已血溅当场。
但他并不想追查那名刺客的来源,能混进这里的人,若无内线接应绝无可能。看那大汉行刺未成后的惊恐眼神,他能想象得到对方心中骤然想到了什么:亲人、死亡。所以他没有发难,只任他离去。其实即使他当场揭穿对方的举动又能如何?眼前也不过多了一具苍白的尸体而已。
云淡风清的笑容下,是一颗高高警惕的心。是谁要他死?
悄然环视在座诸君,这里必然就有那个主谋者。在那些依靠歌舞升平伪装的外表中,必然有一个正承受着失败的愤恨和对他更深的恐惧与仇恨。
他的对手是谁?暂时无从知晓。唯一可知的是,今日的行刺只不过是他今后将面对一连串危险的开始。
…… ……
香仪清晨梳妆,端详着铜镜中的自己,怔住了神。
木梳被人从后面拿去,然后是一只轻柔的手在为她梳头。
“你已很美了,不用再照了。”闺中的戏谑总是显露出他在人前不为所知的诙谐。
她自镜中凝望着那张温雅的脸庞,突然问:“静尘,你为何会娶我?”
他的手在半空停住,从镜中看着她的眼睛——不很清朗,有着些许抑郁。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他却反问:“心情不好?”
她摇摇头,说不上为什么会突然觉得颓废而消沉。
他放下木梳,走到屋边的一张琴前,揉弦轻拨,奏出一曲情歌。缠缠绵绵,柔婉中不失坚毅。
她凝神细听了很久,脸上终于笑了:“你记得真清啊,一音不错。”
他收了手,笑问:“还需我回答吗?”
香仪甜甜一笑,脸上的不快消去了大半。
何曾忘记?与他初相逢时,她所弹的正是这首曲子,却没想到事隔许久他依然记得如此清晰。最爱之人记得你们彼此间曾有过的一切,那便说明他是真心爱你,一片至诚。但未必人人皆有他这份深情。
“据闻李夫人已经怀有身孕,今年冬季便会为王兄诞下子嗣。”她又眉尖轻笼。
他在那边随声应着:“那自然很好,陛下多子对我朝兴旺有利。”
香仪不满的抗议:“那其他皇后嫔妃呢?有他们为王兄生儿育女难道还不足够吗?王兄的子嗣难道还少吗?”
沐静尘听出她今早烦闷的真正原因,笑着走到她面前,细心解释:“亏你还是皇家公主,天子多妻多子是约定俗成之事,此一为江山一统永固,二为显示皇家风范,三为……”
“为什么?”香仪愤愤不平,“为了你们男人的私欲罢了。”
沐静尘一笑过之,只做默认了。
香仪拉住他宽大的袍袖,毅然地问;“为何你与他们不同?为何你不肯纳妾?是顾念我的公主身份吗?”
他啼笑不得,“你今日为何总是对我多疑?是我曾与哪个女子过从甚密让你撞到了?还是有何人在你面前嚼我的舌头根子?”
他笑得如此坦荡,香仪反倒不好意思了。“我只是觉得,世事无常,红颜易老。守江山再难,也无守情难。”
“错了香儿,”他反驳:“守江山需君臣一心,万民同进!而守情,需你我彼此忠贞不渝,意比金坚。二者不能相提并论。”
她痴痴听他说完,忽然又问:“若你是君,你会守江山还是守情?”
沐静尘微怔,瞬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 ……
长明宫上,沐静尘侃侃而奏:
“黄河水患多年,自从陛下亲沉白马、玉璧祭奠河神后,本已有所平静,然近日黄河再次决口,水患已漫至衮州、豫州等四郡三十二县,数万良田被倾,近四万房屋遭毁,十万余众百姓流离失所,灾患犹甚上党等地的旱情。恳请陛下所派治河贤能,往决口处察看灾情,寻求治河对策。”
武帝愁眉深锁:“沐卿所言极是,但我朝自开国以来已用尽无数办法治水选能,仍不奏效,如此时刻,又叫朕去哪里找这位贤能出来?”
沐静尘言道:“陛下毋须忧心太甚,臣闻皇城内有位候补公大夫,姓贾名让,子允德,对治水很有见解,臣已派人将其找来,陛下是否一见?”
武帝轩眉高挑,一摆手:“宣!”
…… ……
贾让提出的治水三策略令三公九卿一阵兴奋,继而又觉此法虽好却太耗人力物力,况且与惯来治水方法出入甚大,不免心生臆测,得失之间一时难以取舍。
沐静尘看出武帝心中也是摇摆不定,不由得有些担忧。
散朝时,武帝将他特意留至后宫长春殿,单独就治水之事商议了许久。这一谈便又是数个时辰。
“陛下,水灾刻不容缓,还望陛下早做决断。”沐静尘沉稳督促。
“嗯。”武帝应着,却难下决心。
殿门外一阵环佩声响,一名美人手托食盘笑盈盈走进来,毫不避讳他君臣的私下之言,甜甜地唤着:“陛下,已近正午,该进膳了吧?”
武帝见那美人立刻容颜大悦,呵呵笑道:“怎么竟是你来送饭?奴才们都死哪儿去了?”
美人笑得妩媚:“他们各尽其职,并无差错,是臣妾忧心陛下御体,定要亲自送饭才能心安。”
武帝听得开心,向沐静尘道:“沐卿还没见过李妃吧?她是李延年之妹。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说的便是她了!”
沐静尘温文一礼:“娘娘美名,早已艳播四方。”
李妃捂嘴轻笑:“都说世人若能得沐相一赞便是一步登天,我今天可真来着了!”美目流盼,隐藏在微含羞涩的容颜下的,却是一颗乍惊乍喜,骤然陨落的可可芳心。
惊才绝艳沐静尘,何止是才名鼎盛?想当初他与香仪公主成亲之讯传出之后,多少名门闺秀捶胸顿足,哭天抢地?她们不舍的,仅仅是一个“丞相夫人”的头衔吗?若无这层身份,立于众人之中,沐静尘依然是出尘拔俗,鹤立鸡群。即使是阅人无数,嫁为帝妃的的李妃,此时心中也不免泛起酸意,若能重来一回,可以嫁给这等男子,怕是以皇后之位来换自己也未必肯吧?
沐静尘并未理会眼前那两道灼灼的目光,只向武帝行礼:“陛下用膳,臣不便多留,在殿外等候了。”
“沐相不如一起用饭吧!”李妃冲口而出后也觉得自己有些逾矩,看了一眼武帝,又忙给自己打圆场:“陛下想来也正有此意吧?”
沐静尘却不听武帝接腔,拱手长揖:“今日不是赐宴群臣,微臣也无任何道理与陛下同席进餐。毕竟礼不可废,请陛下准许臣在殿外等候。”
李妃碰了个软钉子,讷讷的无法接答。武帝如打圆场:“好好,依卿所请,不勉强你留在这里用饭了,不过想来仪妹在家早已是望穿秋水,你还是先回去吧,晚些时候再来。”
“臣告退。”沐静尘退身而出。
走出殿外不远,李妃却急急追来,唤住他:“沐相,我进宫虽已有些时日,但许多礼数不懂,若有得罪之处,请多包涵。”
“娘娘客气了。娘娘风范光耀世人,微臣岂能妄加评判。”沐静尘虽然自始至终保持笑容,但却笑得深不可测,看不出真心假意。
李妃只当他也被自己的美貌所惑,心中更加得意几分,“香仪公主我一直无缘得见芳容,听闻也是倾国倾城之姿,若有机会,请沐相代为引见。”
沐静尘的唇角又挑高几分,女人总是对彼此间的容貌过分地在意。但纵使天下红颜皆立于他眼前又如何?他只需那唯一的一人肯为他颦眉娇嗔,纤纤柔情便足矣。
心中所想,面上未必肯露,持礼回应:“臣记下了,定会在公主面前代为转达娘娘厚意。”
李妃笑如春花,喜孜孜跑回殿去了。
而她身后的那抹笑意,虽然温文如旧,但幽黑的眼瞳中浮过的却分明是一丝鄙夷。
…… ……
沐丞相府。
今日府中高朋满座,在座诸君皆为朝中重臣。如:中郎司马相如、大司农桑弘羊、太长公孙弘、郎中令岳子建等人。
今日诸位齐集一堂所论之事正是当今朝廷所推大事之首:盐铁官营。
由于众人论点不一,泾渭分明,从清晨争辩起直到正午,一个个早已面红耳赤,情绪激奋,声调比起朝堂之时高出许多。
桑弘羊言:“诸君其实都已心知肚明,我朝如今国库空虚,而诸藩王之所以财高气盛远比当年正是因为冶铁煮盐私下经营之故。若从今后盐铁官营,我可以项上人头作保,不出三年,国库存银可是现在的十倍!”
“谁要你的人头!我们现在谈的是人心!人心思变,懂不懂?”司马相如的恂恂儒雅文风此时也荡然无存。“陛下令民间私营盐铁多年,如今骤然下一旨禁令,会断绝多少百姓的生财之道?国库设法敛财固然无错,但若想国富民安,单从百姓口中夺食只能是一手解绳套,一手灌毒药,毫无出路可言。为今之计,只有加大农产耕种,比起盐铁的改私为公,以农养国,百害而无一利。”
公孙弘冷笑道;“中郎说的好有儒家风范,可惜你只顾了百姓,而不顾朝廷。若让盐铁私营下去,诸藩王财力日盛,军备增加,难保不会有第二个刘濞造反,到时候看你一句‘为天下苍生’可能震得住他们的刀枪铁骑?”
岳子建沉声道:“若说起刀枪,如今下面交上来的兵器做工精良,想来他们以物换利,不敢懈怠,若是日后改成官营,那些黑了心的小吏难保不会只顾中饱私囊,一味凑足了应交的数量,而忽视了成品的优劣,岂不更加得不偿失?”
司马相如没想到行伍出身的岳子建会为他说话,不禁投过感激的一瞥。
此时众人争论依旧毫无结果,不免同时看向位于上座久未开口的沐静尘。
见众人皆定定地看着自己,沐静尘自沉思中缓缓醒来,淡淡说道:“诸君所说皆有道理,只是所占立场不同,长卿是为了百姓,桑弘羊则是一心为充实国库。”他声音一沉:“前日于朝堂之上,陛下曾说要国库于一年内至少增金二十万两,看来陛下又有远征之心。若倘真如此,单以农业富国之路固然稳妥,却委实太慢。盐铁私营,虽为百姓谋利不小,但终归受益者还是那些大户,太长所言甚是,我朝绝不能再出个吴王刘濞贻害天下。故盐铁官营之事势在必行,而农历方面也是刻不容缓,我前日已见过搜粟都尉赵过,听他谈及一种‘代田法’,甚佳。近日我便会向陛下举荐此法,希望能全国推行。如此一来,则钱粮之事都不足虑,便是远征海外也无可惧了。”他微微一笑,看着众人:“诸君到我府中是因为心系国家安危,本意相同,何必争得如此水火不容,有伤和气?三天后陛下会率群臣踏春出行,但望到时候各位能有一番好心情。”他站起身来,白袍袖边金花闪耀,已有送客之姿:“陛下不喜臣子私下聚会,我们今日已是触犯龙规了。列位大人请回,若还有事,明日朝上再议。”
…… ……
皇族踏春是每年例行的游历之一。浩浩荡荡的车驾在山路中蜿蜒绵长,看不到首尾。今年参与踏春的人士众多,除了皇帝皇后之外,还有十数位嫔妃及公主王子,三公九卿,几乎是举朝出动。规模盛大而壮观。
武帝喜闹喜聚,来的人除了那些深锁后宫,难见天日的嫔妃们之外,一多半只是为了迎合他的心态。伴君游春毕竟不比自家赏花来的轻松惬意啊。
司马相如身为中郎将,第一次随天子出巡难免兴奋,一路上伴君畅谈天下之事,吟诗作赋,很得武帝的宠幸。而他那位曾“当垆卖酒”司马夫人卓文君却是与香仪公主一见如故,结成闺中的莫逆之交。
行至一处憩所,整个队伍暂时停下休整。
香仪也下了马车,与卓文君并肩立在一支清流水畔,宛若水中双莲。
香仪率先发问:“卓姐姐当初追随中郎将,不惜抛家别父,落魄之时可曾后悔?”
卓文君抿嘴一笑:“可要听真话?”
“自然!”
文君遥望远处在高头大马上英姿飒飒的司马相如,低低一笑:“真的悔过呢。试想我从衣食无缺的大小姐一下子变成需自己自食其力换饭吃的卖酒女,如何便能洒脱的起来?深夜自省,也曾反复自问自责,不知是否托错了终身,认错了人,才会落得今天这步田地。”
香仪怔怔而问:“那又为何还会与他相守至今时今日?”
文君摆出一个苦苦的脸色:“因为我当初离家之时曾发下豪言壮语,说已觅得如意郎君,他日必会与夫君一起风风光光地回家省亲,决不让娘家小觑了!海口已然夸下,未曾践诺之前,焉敢回家?又有何面目回家?况且……”文君暗瞥一眼夫君的背影,声音低柔了下来:“我虽偶尔会怨恨于他,但我也知他精华难掩,才难久埋,终有一日会飞黄腾达的。事实所践,我所料毕竟不差。”
香仪歪着脸颊:“那,若他一生皆是个凡夫走卒,你还会怜他惜他,决不背弃他吗?”
文君嘻嘻一笑:“若非他琴曲勾人,我又怎会委身下嫁?若非他有经世之才,我又怎会得幸与公主陛下一同出行?若他真的只是个凡夫走卒,我卓文君也绝不会认得他了。”
香仪听得出神,一个人静默去想,卓文君笑道:“公主嫁了天下数一数二的如意郎君,还有何不满意吗?无论是嫁个凡人还是神仙,自己喜欢就好了。不必事事追究缘由始末,那样岂非活得太累?”
香仪明眸顾盼,恰看到不远之外,香菱公主掩面奔过,似在泣泪,忙追过去一把拉住:“香菱,谁欺负你了吗?”
香菱只是摇头,不肯答话。香仪远远一瞥,那边正有个人影闪过,心头一动,问道:“是霍去病?”
这名字一经问出,香菱再也忍不住,扶在香仪肩头,恸哭不止:“为何他不肯娶我?是我貌丑还是才浅,或是行为不检,有违淑德?”
香仪笑着为其拭泪整容:“谁说我的妹妹不好看?不贤德?那就是青天白日说胡话。原来是为了这个哭,看看,连胭脂都哭花了,想美都美不起来了。”
将香菱拉到溪边洗脸,香仪才问到正题:“你说他不肯娶你?他怎么和你说的?”
香菱抽泣着答:“他只说门第不配,家事不配,身份不配,性情不配,总之,样样不和,就是不能娶我。”
香仪微一沉吟,笑道:“你也不必多心,去病他年少孤苦,出身低微,若非做到骠骑将军,今生连父都不得认,或许他因而有些心结罢了,未必是真不喜欢你。改天我找他谈,问出真心话后你再哭也不迟啊。”
香菱听她说的有理,眉毛一展,破涕为笑了。
…… ……
“香菱公主在皇城内乃四大绝色之一,霍将军能在美色之前不为所动,这份定力实在令人钦佩。”
沐静尘笑看着霍去病。两人皆为皇亲,同宿在行宫之中。
霍去病听出他话音挑逗,沉色而答:“若是公主托沐相来问去病的心意,去病还是那句话:高攀不上,今生无缘。”
“说得如此绝情。”沐静尘目中玩味,“难道霍将军今生不准备婚娶了?”
霍去病一甩头,昂扬道:“我此生誓为疆土献身,儿女情长之事非我所取。”
沐静尘微微摇头:“边疆金戈铁马、浴血黄沙固然是慨当以慷,何其壮烈!但需知世人心中也需有那么一片温存之意常伴左右,能有人与你相知相随,令你能懂得何为人生快慰?国事家事并不冲突,江山美女也并非必舍其一啊。”
霍去病不为所动,嘿嘿冷笑:“沐相年少得志,又有公主为妻,自然是春风得意,享尽‘温存快慰’了?可惜时间并非所有人都能与你一般自在随意。有些人的痛苦,绝非一时片刻的男女温存便可化解得了的。我早已发过重誓,今生孤独终老,决不变心,沐相还是不要为我费心了。”
沐静尘幽幽与他对视,语气极淡:“你坚辞婚约,莫非是有何难处不肯对人言明?”
霍去病眸光一跳,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问:“若我说我早已无权去爱心爱之人,你是否便肯放过我了?”
沐静尘寂然不语,目光深远而难测。
…… ……
“问过去病了?”香仪公主急急对刚回来的沐静尘发问,“他如何回答?”
沐静尘无奈一笑:“以你对他的了解,你以为他会如何说?”
“还是不行吗?”香仪秀眉紧蹙,“真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固执?谈起婚嫁便如要他命般令他为难。香菱那边还在苦苦等候我的‘佳音’,真不知如何去对她说?”
沐静尘暗自沉吟,总觉得今日霍去病眼神古怪,不禁忧郁,还有些许愤恨之意。他年纪轻轻深得皇帝宠爱,官居将军,又有公主肯委身下嫁,究竟还有何事不称心的?
香仪在红烛前托腮而坐,“看香菱那一片痴情,真叫人为之动容。”
沐静尘低笑着以指托起她的下巴,在耳边轻吟:“你当年的痴情可远胜于她。”
香仪脸颊一红,娇羞无限,拍掉他的手,啐道:“谁说我痴情?有何凭证?”
沐静尘狭狭眼:“我听说咱们成亲之前,我带兵出征,数月未归,你在城内为我大病一场,可有此事?”
香仪躲过他灼灼的眼睛,矢口否认:“年深日久,我可不记得了。就算是病过,又怎见得是为了你?”
“不是为了我吗?”他笑意更深,在其身后拥住双肩,霸气十足的问道:“那你是为了谁写了那样一首情诗?”
“什么诗?”她真的几乎忘记。
但他却能倒背如流,在她耳后温存低吟,由他口中念来,更是百转千回,一咏三叹: “君兮吾兮,与子傍兮。永不分兮,何惧风雨?君性如菊,吾性若梅。与尔同灿,与尔同辉。誓不弃兮,誓难远离。纵然海枯,难改我心。山雷亦响,风云亦动。心如磐石,情若长江。妾若藤萝,缠绵松下。水火难耐,唯为情生。若有终日,生死两别。藤枯萝败,化香不去。”
她记起来了,大羞:“是谁告诉你的?”
“你我成亲当晚,卫皇后亲手将诗笺交予我。可笑你写完后就随手丢掉,被人家捡去还不自知。幸亏我胸怀大度,否则你这么没名没姓的瞎写一气,我可要好好审审你,看你诗中的的那个‘君’究竟是不是在指我?”他最爱看她的面庞羞得酡红的样子,即使成亲许久,仍保有少女的娇嗔与羞涩。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低低地诉说:“我当时听不到前线的战报,只有一个人空想,有时想到怕了,便对自己说:你若去了,我便跟你同去。这样想着想着,也就不心慌了,所以我才会说:若有终日,生死两别。藤枯萝败,化香不去。”
“真是个傻女孩,”他轻声安抚,“我既然答应过你会平安归来又岂会食言?相识这么久,我可曾负过你一次?”
“就是因为没有,我才更担心,若将来……”她话未说,嘴被他用手捂住,一句令人心醉的誓言后是深长而炽烈的热吻:“将来我也不会负你的。”
夜正长,情正浓。人月两圆。
…… ……
郊外不仅有金黄色的迎春花,还有山桃、梨花,皑皑如雪,漫山遍野,迎风而开,羞羞涩涩,在枝间轻颤。山谷中从未到来如此众多的外人,嘈杂与喧闹几乎惊掉了众花脆弱的芳心。
花枝轻曳下,香仪敛起长长的衣裙,在花间漫步。偶一回眸,盈盈笑意只为身后之人而绽,却看得旁人意动神迷。
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被树根绊倒,好在身后人及时一把拉住,几乎是将她抱在怀中,轻声呵护:“别走得这般性急了。”
意识到周围还有无数双眼睛在对他们观望,香仪红着脸自其怀中轻轻挣开,低声道:“有人在看。”
沐静尘笑道:“我们早就是老夫老妻了,还怕人看吗?”虽然这样说,却也没再如刚才那般亲昵,只是牵起她的一只手,与她并肩而行。
卫皇后在远处看着他们的背影,对武帝笑言:“真是一对璧人啊。”武帝在旁点头称是。
香菱满目的羡赏忧怨,时不时偷瞥了一眼远处的霍去病,他恰巧也正呆呆的看着沐静尘与香仪公主,偶与她的眸光对视,却很快闪开,再也不肯多看她一眼。于是香菱心中愁苦更甚,独自躲到一旁暗自垂泪。
沐静尘陪香仪小转了一会儿后,又回到武帝身边,笑道:“如此风景,陛下只在车驾旁观望岂不是浪辜负了眼前的春光?”
武帝笑道:“春光虽美,终究是给你们年轻人的,我只为你们做个寻山觅水的引路人就好了。玩儿我是玩儿不动了。”
沐静尘再笑道:“陛下春秋鼎盛,上马开弓尚如儿戏,何必说此戏言?陛下若不嫌弃,臣陪陛下四处转转?”
武帝哈哈大笑:“不必了,有长卿陪着我就行了,你还是去陪香仪吧,免得她背后有来怪我这个哥哥太不体谅。今天是郊游,不是金殿奏对,你随意些就好了。”
沐静尘淡笑而退。
日渐高竿,热风袭袭,香仪因为玩得兴起,脸颊微红,额头泌出汗珠。沐静尘为其拭汗,取笑道:“又不是头回出游,却像个没出过门的闺阁千金一样好动,哪里有点为人妻的的风仪?”
香仪半做嗔怒道:“当初是谁说喜欢我天真至诚,不沾俗尘?怎么,现在又后悔自己错看了?”
“别的记不住,倒是只记得住我夸你的话。”沐静尘笑若春风,趁彼此身形隐在花间,不为旁人所见,偷香一计,“你现在就是变成个丑妇,我也一样爱你怜你。这可满意了?”香仪又喜又羞,含糊批道:“就只会拿甜言蜜语哄人。”
沐静尘看看天,“日头太毒,我去为你取纱帽,你只在这里等我吧。”
自车中为香仪取出一席斗笠大小的帽样纱帘,刚一转身,便有一嫔妃在身侧悠悠地笑着:“沐相贤伉俪真是夫妻情深啊。”那笑者却是前日见到的李妃。
沐静尘彬彬一礼:“娘娘客气,陛下与娘娘之间何尝不是鹣鲽情深?陛下对娘娘的深情厚意远胜于微臣。”
李妃却不以为然:“那不过是荣宠时候的招牌罢了,哪里比得了你们夫妻这般专一无二,一生一世?”她自睫毛下打量着沐静尘,似无心,又似有意的含糊说道:“天下人盛传沐相是当今世间女子皆为倾慕的对象,亦是多少女子心中欲嫁的郎君。我初时还不相信,如今……可真……无疑了。”
对于她似是而非的话语,沐静尘未作回应,只垂着眼睑淡应:“娘娘谬赞。公主尚在等我,请恕微臣失陪。”然后就大步而去。
李妃在后面悄然凝望着他的背影,说不出心头那苦苦涩涩的,似痒似痛的滋味儿究竟是从何而来?
…… ……
月上柳梢头。
黑影一闪,在宫门外掠过,如道轻烟,并未惊扰任何人。掠过宫门,那道黑影直飞向边侧的正卧室。虽然室门紧闭,但窗户半开,借着月光向屋内看去,依稀可见床上有两个人并肩而睡。
黑影纵身跳入屋中,亮出把雪亮的匕首,缓步走近,听到床前轻微的鼻息声,他沉沉气,一咬牙将匕首狠狠扎下——扎到的却是一个枕头!
紧接着,床上之人一跃而起,朗声喝道:“何人大胆?行刺重臣皇亲?”
刺客一击失手,匆忙将短匕再度刺向面前之人,对方早有防范,侧身闪过,拉起床上的另一人,一下子闪到了门边。
刺客见机不妙,团身飞窗而出,后面那个声音却高声而喝:“有刺客!随驾护卫何在?”
忽然间,外面骤然灯火通明,数十盏明灯高高挂起,全副武装的兵士一起涌入宫门,顷刻间便将那刺客团团围住。
宫苑的一侧,从屋中相偕而出的沐静尘与香仪公主并肩而立,月银如水,月色下他们虽然只是长袍遮身,且皆为长发披肩,未曾梳理,但站在那里仍是气度尊贵,凛然难犯。
沐静尘一只手护定了香仪,眼睛盯着那院中之人,冷冷一笑:“刺杀皇亲之罪你可知应如何惩处?”
那刺客也不示弱,还击道:“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沐静尘眸光如霜,冷冷一笑:“哼,只一个杀字岂非太便宜你了?除斩首削足,挖去尔之五官,扔进猪笼之外,你的亲朋好友皆要受株连坐,非死即贬,你何忍心?”
那刺客心有所动,目光一闪。
沐静尘知攻心术已然奏效,迈上一步朗声道:“你若能说出背后主使,或许我可于圣上面前为你求情,饶你不死,恕你全家。”
刺客低着头,先是一语不发,而后突然身子一歪,七窍流血,待上前检视,已是身亡。
沐静尘眉心紧蹙,感觉到香仪的身子似乎在微微颤抖,遂将她揽得更紧。他本不应这么急着审问犯人的,只是因为气恨此人有杀香仪之意,一时被怒火冲昏,太急于求成了。
“拉下去!移交廷尉处理!”他袍袖一挥,众人拖走刺客的尸体。经此一闹,武帝那边亦被惊动,派郎中令岳子建来问缘由。沐静尘着人去与他们回话,自己与香仪重新回到卧室。
再点上烛火,香仪惊魂未定,半晌无言。
沐静尘歉然道:“吓到你了,是我防范不周,未料到会有刺客胆大至斯,竟敢深夜独自潜到这里行刺。陛下那边更需加派人手。明天一早我会向陛下请旨,若是必须,可调兵马扈从。”
“那刺客的目标为何竟是你我?”香仪突然幽幽发问。“我是女流,虽然贵为公主,但不可能继承王位,没有夺嫡之患;你是丞相,也非皇帝,杀你一个,江山不改,又有何用?”
香仪一语中的,说得沐静尘心中一沉。此正是他心中所想。但未曾在她面前说出是不想让她担心,孰料她还是想到了。
“或许他只是误刺而已,其目的本不是你我,而是陛下。所以才更应加强陛下驾前的守卫。”他一语带过,说得过于简单。
香仪虽心中还有疑窦,但观他的脸色,也按捺下不再多言。
但沐静尘终还是不太放心,走到门边,又叫来人,低声吩咐些什么,再走回来。
这刺客的来历更加可疑,与上回在角抵场中的那一个不知可是同一人派来的?若是日后刺客源源而来,他要如何防范才能将香仪护得周全?不致再受惊扰?
他想得入神,香仪自身后以手指轻理着他的头发,散开后如一层黑幕,柔软而光滑,除了她,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触到。
“不必再理了,已经乱了。”他一笑,将她抱坐在自己的膝上,“都说发如情丝,然其柔而不韧,难以长久。曾经听说有些痴情种在心上人前许下宏愿,说什么‘发在情在,发断人亡’。其实头发的生长衰灭岂真是人能左右?以发论情,太虚无缥缈了。”
香仪定视着他:“那在你眼中,何物才能亘古不变,永存世间,作为情证的凭据?”
沐静尘温柔地以手抚过她的玉颈,那里的红绳下系挂的是他前些时候刚送给她的绳结。“若你非要个凭证,我的早已给你了。能否做到亘古不变,永存世间我不敢说。但便是没有它,难道我们的心就不坚定了?情就无可信了?何必一定要靠旁门之物来证明?只要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岂不就够了?”
刚刚与死神擦肩而过的香仪听了他的话只觉心揪揪得疼,不知是感动还是惶恐。
“静尘,我何有幸能为你妻?”她长长的低叹,满足而释然。
沐静尘唇底的笑意更深,以吻封缄:“我又何尝不是同样荣幸?”
茫茫人海中,能与知心人相遇便需多大的缘分?更何况还能相知相许,共伴余生?今生若能结此良缘,万念已休。
…… ……
自春转夏,自夏进秋。季节更替轮换,春之草,夏之荷,秋之叶,一一登场。有过盛极一时的荣华,也有过残落于风中的悲凉,无穷无尽,无休无止,便如人生。
秋末的大汉,再度从肃州传来不好的消息,匈奴人集结二十万大军,兵临肃州城下,破城之日近在眉捷!一时间烽烟又起,百姓怨苦,一片惶惶人心。
…… ……
金殿之上,武帝震怒,拍案而呼:“匈奴蛮夷,屡犯我境,据闻他们大军所过之处,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民不聊生,满目疮痍。殿上诸臣,谁肯披挂上阵,一雪我耻,杀掉匈奴人的气焰?”
卫青将军率先迈出道:“匈奴人向来气焰嚣张,屡被我军杀退还敢再犯!这回势必要给他们一个致命的打击才可令其胆战心寒,远离中原。臣虽老迈,愿以身相搏,陛下只要给臣五万精兵足以!”
武帝虽然高兴,却不免担忧:“卫老将军忠君爱国,气节可嘉,但你自年初染病之后,一直体力欠佳,领兵打仗可经受得住?”
卫青答道:“多谢陛下牵挂,臣体健如常,实不足为念。便是为守城而死,臣也心甘情愿!”
沐静尘一直在旁沉吟,武帝见他不语,便首先问道:“沐卿以为此战我方形式如何?”
沐静尘答:“前年卫将军与霍将军联手抵抗匈奴时,曾大破敌军,俘得太子丞相,力挫敌方士气,使之两年之内不敢擅动。今年虽有左贤王余孽尚存,但年初霍将军在祁连山歼敌七万,更是令匈奴元气大伤。时隔不过半年,此番敌人来势如此凶猛,不知是否尚有内情?”
“哦?”武帝倒没有想过这一点,听他说来,似有道理,歪着头去想。
霍去病此时出班,年轻英俊的脸不知是因为心中烦忧还是大殿气闷,显得甚为苍白,他屈膝跪禀道:“匈奴人嗜杀好战,若不能将其赶尽杀绝,中土永不得安宁,我愿再随舅父一起出征,为陛下分忧,救百姓于水火。”
武帝眉头舒展,朗朗笑声震动大殿:“我早就知道,有骠骑将军出马,匈奴区区二十万人何足为虑?好,听朕下旨!现封卫青为左将军,霍去病为右将军,各率军五万,分路去解肃州之围。匈奴鞑子要一个不留,统统赶回漠北老家!让他们见识见识我天朝威仪!”
“臣遵旨!”二位将军一起叩谢。同时站起时,霍去病身子一晃,竟然直直的向后倒了下去。满朝君臣一片惊呼之声,沐静尘离得最近,将其一把扶住,武帝颤抖着嘴唇大呼:“传御医!快传御医!”
…… ……
霍去病悠悠醒来,武帝在榻边握着他的手说:“你要多保重身体,再莫要太过操劳了。”见武帝眼中隐隐竟有泪光,霍去病心头一颤,知自己苦心隐瞒的心事已经不再成迷了,遂道:“陛下隆恩厚爱,去病只恨今生无从报答,唯有以身献国,方能表我忠心。”
武帝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但仍强忍着劝慰:“别只说傻话,你还年轻,朕用得着你的地方还多着呢,少胡思乱想了。”再安抚了一会儿,武帝沉着脸色离去了。
沐静尘尚在旁边。站在榻边,自上向下俯视着他,仍是那样平静地发问:“你是何时知道自己身患绝症?”
霍去病早已将生死看透,坦然道:“我生来体弱,幼时常常呕血,那时家穷,没钱看病,延误了病情。十岁时有个道士路过我家给我看相算命,说我会早亡,母亲怒而不理,将那个道士赶了出去,但后来还是为我改名为‘去病’,望我能长命百岁。可惜年纪渐长,呕血虽然次数减少,但体力却每况愈下,这些年在外行军打仗,常常会体力不支,天旋地转。我找来军医为我诊脉,那军医当时吓得甚至不敢说出实情,是我以军法相挟才令他吐露真言,告知我顶多还有五年之寿。今年是第二年,不知我能不能熬得过?”
沐静尘淡淡接话:“你毅然拒婚,是为了怕香菱公主婚后守寡,抱恨终身?”
霍去病沉默许久,终于喃喃说出一句:“香菱是个好姑娘,我岂能耽误她的青春?”
沐静尘轻轻一叹,真是造化弄人,明明有情,却注定无缘,是该怨天还是怨命?
…… ……
傍晚。沐府内。
听沐静尘诉说白天之事后,香仪怔怔呆愣,看着一旁的烛火有烛泪滚落,却不知自己的眼底早已有泪,禁不住恨恨地轻言:“天妒英才。”
沐静尘坐于旁边,脸色凝重,缓缓道:“香儿,有件事需和你商量。”
“嗯?”
沐静尘眸光灼灼:“明日我会向陛下请命,接替霍去病,领兵肃州。”
香仪霎时花容变色,惊问:“为什么?”抓紧他的衣袖,急急问道:“朝中无人了?兵临洛阳了吗?为何要你出征?”
沐静尘笑着反握住她的手,“我是陛下的臣子,国家有难,焉能不顾?朝中虽有良将,但能领兵大战者,只是屈指可数。卫将军年老体弱,去病又病倒在床,急需有人能在军中主持大局。我当年以兵马成名,众将士倒也服我,我若肯以丞相身份亲自前往,势必能鼓舞军心,非一般将帅可比。”
“话虽如此,但……”香仪惶惶然已经六神无主。
沐静尘定定地开着她,沉声道:“香儿,儿女私情固然不可弃,但臣子之责更不能忘。我只是行军数月,待击溃敌军,定然会快马返回,无需太为我牵挂。”
香仪幽幽长叹,将头枕在他的肩上,“与你相识这几年,倒有大半时间两地相隔,夫妻间如何才能做到长相厮守?倒是那些寻常百姓夫妻常常令我钦羡……倘有来世,只愿你我平平凡凡渡过一生才好。”
沐静尘笑道:“今生尚长,何谈来世?今生既然天定你我命格不凡,便顺从天意吧。只要情长,何必定要朝夕相处,形影相随呢?香儿,你是皇家公主,难道这点难关还看不破吗?”
“我不是什么皇家公主,我只不过是个,自私的妻子而已。”香仪轻阖双眼,不经意间,有泪滚落。
是悲是怨?是愁是忧?
做公主远不如做个平凡的妻子一般简单。为了这个国家他们几乎要献出彼此的幸福,一再承受焚心相思之苦。
为何?为何竟会是他们?为何上天要他们以苦炼情?难道是前世注定,还是来生之求?
没由来的突然浑身颤栗,偎在他温暖的怀中,竟一阵阵心寒。
…… ……
交代国事,集结军队只用时两天。卫青老将军依然是以左将军之名率五万大军奔赴肃州之东,沐静尘因位居丞相,不好封将,只称代“右将军”之职,同样率军五万,往肃州之西,意图东西夹击,以解肃州之围。
沐相亲自率军出征的消息一时惊动满城百姓。
待到出征之日,大军整齐威武,旌旗招展,恺甲生辉。部队自军营而出时,不由得人人惊诧:那沿途如潮水般的人流几乎是满城百姓都已倾城而出,大都手捧酒杯为众将士壮行,此情此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
不时有百姓跪倒在沐静尘马前,高举酒杯呼道:“望丞相早日凯旋!”沐静尘只有请他们站起,浅酌杯中之酒,以了其心意。如此反复十余次,沐静尘身边有位副将感慨道:“沐相深得人心,才会有百姓如此爱戴。”
沐静尘却微一摇头,轻声道:“心意虽好,但声势太过了,我如何能当?”
那副将听了并不明白,以沐相之位,这等送行的阵仗又有何不可呢?
城外十里,有一望归亭。武帝已率皇后及朝中诸为重臣守候在那里。
沐静尘到得近前,下马参拜道:“臣等为国出征皆是本份,不敢有劳陛下殷殷相送。”
武帝叹道:“城中百姓尚知沐卿高节,难道朕还不如他们吗?若不是去病这回突然发病,原无需你去,朝中诸事繁杂,着实离不开你。只可惜……唉——!”他一声长叹,忽然扬起黑眉,大笑道:“今日为卿送行,原本应该慷慨激昂,豪情满腹,怎么竟如此儿女情长了?闲话少叙,朕只有一句心中话要讲:早去早归,多加珍重。”说罢,递上一杯水酒。
沐静尘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回道:“请陛下宽心,卫老将军能征善战,臣虽不才,也决不会输于匈奴人之手。此一去快则两月,多则三月,必定班师回朝!”
“好!朕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武帝壮怀激烈,仰天大笑,也不顾君臣之礼,紧紧抓住沐静尘的手,一再说道:“多多保重!”
卫皇后此刻也与卫老将军话别完,走到他们跟前,不由得问了一句:“怎么这几天看不到香仪?刚刚我派人到府上去接,也回说不在?”
沐静尘的唇角隐隐有丝苦笑,淡淡掩饰而过:“她最近身体不好,未曾进宫走动。今天清晨在府中便看不见她,大概是……散心去了吧。”
皇帝夫妇皆心知肚明,武帝道:“让你们少年夫妻如此分隔确实有悖常情,恐怕香仪又要怪我了。”
“陛下,”沐静尘正色道:“家事国事未必人人都能护得周全,事到紧要之时,必选其一。虽然难免情伤,但凡事终要以国为首,香仪还年轻,终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与天子辞行后,浩浩兵马开拔挺进。
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眺望四周,群山层峦叠嶂,原野茫茫,即使是沐静尘也不自禁从心底升起一股悲凉。看看身后那众多尚还稚嫩的兵卒的脸庞,数月后有多少还可保有着这份英气,返回故乡?何样辉煌的胜利背后,都是以无数的白骨作为累计的功绩。于是再次想起年初时毅然出访大月氏的张骞,半年多来音信渺茫,生死未卜。他曾是何等热烈的期盼过自己的出访能够拖延住两国交兵的战鼓,然而,他的希望终是落空了。
思绪不断,感慨万千。
似梦似幻?忽然从远方飘来一阵琴声!然后便又听到众多士兵的惊呼:“丞相!有人在山上抚琴!”
他惊而颦眉去看,在前方的一座小山上,正有一红衣女子坐抚瑶琴。那如烈火一般的红色,几乎烫伤人心,是香仪!
尽管相距遥远,他依然可以想象得出香仪那悲哀的面容上有着怎样决绝的神情。香仪终还是谅解他为国的苦心了,所以才会以琴声相送。
两人遥遥相望,有无限话语想说又无法说。渐渐地近了,近了,沐静尘几乎可以看到香仪眼中那点点莹莹的泪光折射出无数的光芒,红色的衣衫将她的苍白的脸色映衬得更加悲戚,但她依旧坚强!
琴声微顿,而后又起,戚戚然令人心碎,紧接着有歌声婉转飘出:“君兮吾兮,与子傍兮。永不分兮,何惧风雨?君性如菊,吾性若梅。与尔同灿,与尔同辉。誓不弃兮,誓难远离。纵然海枯,难改我心。山雷亦响,风云亦动。心如磐石,情若长江。妾若藤萝,缠绵松下。水火难耐,唯为情生。若有终日,生死两别。藤枯萝败,化香不去。”
山下的众多兵士,年幼的听了立时落下泪来,年长的听了也不禁神色动容。
沐静尘只静静地望着那抹艳丽的红色。
歌已言志,歌已抒情,她会留在这里等他回来,无论年月,无论生死,无论沧桑巨变,山河逆转,她都会在这里等他。
轻轻挑起唇角,他雅然一笑,那眸中的深情凝望便是他所给与的回答。
琴停歌罢,不知是上天感动,心有灵犀,还是何故,原本明媚的青天忽然被一阵阴云遮蔽,而后是细雨蒙蒙,自天而落。
大军还在前行,沐静尘并未让马头停下,回首遥望,山顶上的红衣人儿仍怀抱琴身,殷殷顾盼。那凌御风雨之中的身影,便如一颗心头上的红痣,悄然埋进他的心底,再难抹去。
…… ……
肃州城西十里外。汉军大营。
此时已是沐静尘率军到达肃州的第二天。
“可知匈奴首将是谁?”沐静尘立于上方,低头审视着肃州地图,声音直问条案前的肃州守将。
大概是从未与这样级别的重臣见过面,那名军士甚为紧张,伏于地上,甚至不敢抬头,“据探子回报,似乎是大将蒙巴尔图。”
“蒙巴尔图?”沐静尘抬起一双黑眸,“他只不过是一两个散落小族的族长而已,如何敢兴兵二十万攻打大汉?在他身后必定有人!再去给我查!”声音虽然不高,却甚有威慑,那名将士连声应着退出了大帐。
沐静尘又问身边人:“卫老将军那边如何?”
有人回道:“卫老将军已经做好准备,今晚会一起行动!”
“嗯。”淡淡一应,藏在俊逸的眉峰之下的,是一个足令敌军胆破的决断。
与敌作战,沐静尘或许不是最狠绝的,但一定是最有效率的。他不会浪费任何的时机,也绝不会轻易涉险,若是他决定了的事,后面必然会有一个惊天动地的结论。
…… ……
匈奴大军围困肃州近一个月仍未能攻下,而汉军两路救兵又已开到城外,三点联合互成犄角之势对他们不甚有利。
夜间,忽听守夜兵士惊呼连连,许多人被从营中惊醒,骇然发现营外灯火通明,有无数火箭自营外射入,目标多集中粮屯兵库。营中人欲待救火,怎奈四处无水,最近水源所在地距离肃州也有五里之遥,一来一往间大营早已付之一炬。出城迎敌者,皆被火箭射回,唯有步步倒退,直至火箭不能射到之远。
但此夜之战不过刚刚开始,很快便听到有人大呼说蒙图巴尔将军被刺重伤,顿时更加军心涣散,夜晚临敌,本来就是心悸更胜白天。折腾了足足一夜,临近黎明才安静下来。待清点损失,人数虽然未少,但粮草被毁去一半,打仗的根本已被动摇不少。
紧接着,密闻再度传来,昨夜的确有从汉军派来的刺客将蒙巴尔图将军刺伤,至今尚在营帐中急治,生死未卜,兵士心中因而更添愁烦。
仅仅一夜,两方攻守对峙情况已有改变。汉军轻轻松松获胜,开场极为漂亮。
…… ……
为昂扬斗志,沐静尘特意令人在营内设宴席犒赏大军,席间规则有二:一、不可饮酒闹事。二、不可聚众赌博。
众将士有肉饭已欢,虽然无酒,却还能谅解沐相苦心,也不太介意了。
沐静尘只在席间略坐一会儿便离坐回主营了。身后副将问道:“丞相,大战尚未开始,先为将士庆功,是否有欠妥当?倘若他们得意忘形,军心懈怠,岂不是得不偿失?”
沐静尘笑道:“他们打了胜仗,自然希望听到将领赞许,但再多的赞词也不如一次欢宴来的直率。我若不设此宴,他们在底下暗自窃喜,得意洋洋,更容易生事。现在只是不许他们喝酒赌博,与功劳无损,反而能提高军心,增强斗志,无妨的。”
刚刚步入大营,便有人上前禀报,营外有两人求见于他。
沐静尘微一挑眉:“是何人?”
“身份不明,装束一般,身材都很健硕。”
沐静尘只沉思一瞬,忽然神秘地笑了:“请他们进来。”
来人很快被带到沐静尘的帅帐之中,那两人都不过三十上下的年纪,其中一个棱角分明,顾盼生辉,非一般人物,抬眼一扫帐中人,并未开口,只挥了挥手,示意让沐静尘摈退左右。
沐静尘含笑间一挥长袖,“都先下去,没我吩咐不得进帐。”
待众人走尽,那人以生硬的汉语开口,声似洪钟:“沐,还记得我吗?”
沐静尘眸如晨星,笑似清风,“吉尔格王子!多年未见了!”走下案台,来到那人身前,竟不避讳的直接抓过对方的手臂,将他拉到座位旁,才又道:“早知一个小小的蒙图巴尔绝成不了如此一支大军的统帅,只未曾猜到真的会是你在坐镇。”
吉尔格面容冷峻,道:“父王命我领兵,但不愿我太暴露,所以未曾对外宣扬。”
沐静尘含蓄而笑:“那你孤身闯入我大营之中,以身试险,未免太轻视自己的重要了吧?”
“我必须见你!因为我有话要和你说。”吉尔格依旧正色。“还记得当初在凌州与你别时,皆许下宏愿,要做国中第一人!如今你做到丞相,已算得臣中第一,而我尚不过是父王身边众多王子中的一个,毫无建树。日后若想继承匈奴大位,必须有出色表现,令父王对我刮目相看。这几年交锋我方屡战屡败,父王抑郁几乎成病,如此绝佳时机,我又岂能错放?是我鼓动父王纠集军队攻打肃州没错,但凭心而论,我并不想靠打仗实现这个心愿,但又实在是别无他法,希望你能谅解。”
沐静尘笑容渐褪,眸光锐利,“为了你一己私怨不惜耗费无数人命物力与你奔波跋涉至肃州一战,你难道就可心安?”
吉尔格毫不在意:“他们是我的臣奴,便应该顺从我的心意,为匈奴的强盛献身是他们的光荣,他们的妻子亲人也会为他们骄傲。”
“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罢了。”沐静尘冷笑一声,“试问世间有谁不愿享骨肉亲情、天伦之乐?你出兵时强征兵役究竟拆散了多少家庭你自己可曾数过?便是因此夺得了王位又如何?以血染就的宝座,不信你能坐得安稳!”
吉尔格一下子色变:“我来找你并非听你教训。我向来敬佩你,不想与你为敌,此来是想告诉你:别以为你们昨夜小小的侥幸得胜便能动摇我的军心!便是没有了蒙巴尔图我一样可以统帅部队,不打下肃州,我决不退兵!”
“好啊,那就只有战场上见高低了?”沐静尘说话越是淡然,心境越是坚冷。“我们各为其主,原本谈不上是非对错。但你如今欲已两国人民之生命安危做游戏之争便不是我所能谅解的了。”他眉一耸,“本来今日我应该扣下你这个人质才是上策,但你我毕竟曾是友人,太过狠绝之事我实在下不了手,唯有如此——”他抽出佩剑斩下条案一角,凛然道:“与你割席绝交,才能放手一搏,再无牵挂!”
“好!”吉尔格一跃而起,目似烈火,“战场之上自会见到分晓!告辞!”
他昂然而去,不再留恋。
回想起多年前与吉尔格初相识时的肝胆相照,沐静尘只觉是恍如昨世,慨然长叹一声,似有无限不悦无处发泄。
当今世上,除了权欲,人便无所求了吗?真情何在?信念何在?
凄然中又回想起山顶上那抹艳红:如滴血一般,在风雨中自有它的美丽与哀伤。
所幸这世间还有这样一份情意为他珍存,永留心田,才不会觉得人间孤单无趣。
还需多久才能将那份温存重揽回怀中?应该,很近了吧?
…… ……
汉宫。秋叶飘零。
满目的红枫即使再明艳夺目,仍遮不去心头的乌云阴山。
香仪懒懒地抚琴,眸光幽远,不知所望。香菱公主在她身侧,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意如进梦乡。
仍旧是这张她心爱的琴,但听琴的人却不是心中所想。除了寂寞怅然,更多的是无终无绝的伤感。
眼中无泪,泪已流尽,心中有泪,但泪不轻流。
纤纤玉手自琴弦上收回,轻轻一叹,极轻,却惊动了身边之人。香菱揉揉眼,冲她一笑:“姐姐的琴声好美,让人听了心境平和。”
她以笑容回复,却知妹妹并未真的听懂她琴中深意,若他在,必会蹙起英眉对她说:“何必又要弹得这般伤感呢?”
两位女子的长裙在地上迤逦相交,一如百合之洁,一如牡丹之艳,又有红枫覆上,煞是好看。
香仪代妹妹清理云鬓,问道:“近日可去看过去病了?”
香菱神色黯然,“去了,但他不肯和我说话,开口三句便让我走。”
香仪在心中暗自摇头,但霍去病身患绝症之事暂时无人告诉香菱。她也不想说。为了妹妹的幸福着想,初次刻骨铭心的爱恋到最后注定只能化为一场虚梦,实在是一般常人所无法接受。香菱年纪尚小,受此打击之下,情何以堪?
有人影又至,原本远远的只是观望,她未加理会,后来那人干脆走了过来,开口唤道:“二位公主在赏枫吗?”
香仪懒懒地抬眼,看到一双美丽而深沉的眼,意外那人竟是李妃,也未起身,点头一礼,“李娘娘。许久不见。”
自觉受到冷落,李妃的神态颇有些不自在。自她凭借兄长一首《北方有佳人》的小诗而博得武帝的青睐与眷宠之后,上至满朝文武,下至后宫嫔妃,有谁不是对她敬畏有加?何曾有人对她无礼过?暗咬银牙,她声色不动,只轻轻笑道:“沐相率军出征,香仪公主一定甚是牵挂吧?”
香仪却不想和她说话。她虽年轻,但自小出身内宫,冷眼旁观过多少嫔妃争宠的手段,兴衰的过程?只不过她生性冷然,不喜争执,从未真正加入其中。今日一见李妃那似笑非笑的眼睛,便知她心里的真心假意,故不愿和她多费口舌,随口应道:“他为国效力,岂是我等女流应该过问的?至于牵挂与否,那是夫妻常情,也无可议。”说罢又自顾自的再度拨响了琴弦。
李妃碰了钉子,心头甚是不快。悻悻然离去。
一直在旁不曾开口的香菱突然问道:“姐姐为什么不喜欢李妃?”
香仪兀自笑出声:“这回你眼睛挺尖啊。”看那背影已在花间消失,她才慢慢答道;“对她也许说不上讨厌,只是觉得皇后是因她而失宠,难免为皇后抱屈。”
“当皇帝真讨厌!要娶那么多的妻子。”香菱也是卫皇后一边的人,愤愤然说;“若我将来嫁人,必不肯让他另娶!”
香仪打趣着她:“小妮子,想得真多!莫非春心已动?”
香菱又垂下头,如蚊蝇细语:“若是他肯要我,我,我只愿早点嫁他。”
香仪忽然觉得感动莫名。这样一双小儿女,来日无多,更应成全。去病那边似乎是心病大于身病,她决定再做一次使者,代香菱去探其心意。
…… ……
“最近前线战事不断,公主为何又要拿这些小事来烦臣?”霍去病虽卧躺床榻,但手中紧握战报,墙上悬挂的也是肃州地图,显然是人在洛阳,但心早已飞到前方。
提到战事,香仪的心也提了起来,急急问道:“怎么?战况有变吗?我方不利?”
“公主放心,沐相那边一切皆好。”一眼看穿她心事的霍去病回话简单明了。“吉尔格王子虽然也是匈奴诸王子中的善兵之人,但和沐相比起来,仍是逊他一筹。若无大的变故,下月沐相便可班师回朝了。”
香仪稍稍松了一口气,又回想起之初的话题。“真的不肯接受香菱的一番心意吗?你们相识多年,香菱一片痴情,相信你也决非无情之人。”
“公主!”霍去病忍耐着情绪回答:“你既是她的王姐,为何非要逼她新婚守寡才甘心?”
“或许对于香菱来说,只要能和你多呆一日,就是日后孤独一生也是快乐。”这是她的肺腑之言,当所爱之人不在身边时更有感触。
霍去病断然否决:“我却不想抱憾黄泉,至来生也不得安乐。”他盯着香仪,“你是有福之人,缘定今生,绝难理解我这种人的痛苦。便是你再问我千遍万遍,我还是那句话:今生早已献身疆土,儿女私情皆与我无关。”
“太倔强了。”香仪轻轻摇头,“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走出霍去病的家,香仪深吸一口气,说她与静尘是缘定今生的有福之人?唇角微微翘起一个优美的圆弧,等静尘回来,将这些日子的相思说与他听,他会怎样笑她这份痴情呢?无论在人前多么的仪态尊贵,庄重典雅,在他面前,她永远只是一个天真痴情,常常为情所困的小妻子罢了。
柔荑不自禁的轻轻抚触了一下颈上那条红绳,好似触到他温热的手掌一般。如此的感觉近在咫尺,只叹人在天涯,多分别一刻,便会多一份牵挂。此情缱卷,唯计长留。
…… ……
肃州的战事果然如霍去病所料一般,吉尔格虽然骁勇善战,但并不是沐静尘的对手,在汉军三方夹击之下,他已经是疲于应付,二十万大军被分割成数个小点,各个击破歼灭,决战之日就在眼前!
…… ……
此夜已深,帅帐内依然是烛火摇摇。
沐静尘坐于灯下细细分析着这些天的战况和第二天的布局,尚无睡意,只是因为天冷风寒,身染小恙,不时地轻咳。副将看不下去,低声唤道:“沐相要多保重身体,还是先休息吧。”
沐静尘只摆摆手道:“你先去睡吧。”
副将走出几步,回头看看,又道:“您这几天过于操劳,全军将士唯您马首是瞻,还望您多为全局着想。”
沐静尘笑着合起竹简,“你这条罪状列得够重,说我有故意懈怠军机之嫌了。”
那人忙道“不敢”。
沐静尘走到榻边,“明日之事是否已都交代下去?众分营都明白自己的任务为何了吗?要尽量提醒他们,明日是关键之战,成败在此一举,若想回家与亲人团聚,或是立下军功,光宗耀祖,也皆在明日一战!听说陛下已派使者来犒赏全军,更需他们多多表现,别丢了自己的脸面!”
副将再次回说“已都交代清楚,会照沐相之令再吩咐一遍”云云,最后才告退出帐。
沐静尘躺在榻中,仍不能眠,轻合起眼,将全盘之事细细思量,朦朦胧胧,渐进梦乡。
恍惚迷离中,忽然梦到香仪,还是穿着临别时的那身红衣,戚戚然含泪低唱:“君兮吾兮,与子傍兮。永不分兮,何惧风雨?……若有终日,生死两别。藤枯萝败,化香不去。”他禁不住上前轻握其手,安慰言道:“说过要你宽心,怎么又哭了?我近日就可回朝,你耐心等我。”
而香仪的脸上神情却骤然一变,从凄然转为冷冽,自怀中掏出一把短匕,向他狠狠刺来——!
他一惊,猝然从梦中惊醒,却讶然发现床前不远正悄悄站着一个黑影,帐内无光,灯烛已熄,看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绝非汉军中人!难道是吉尔格王子苦无计策,效仿他当初派人刺杀蒙巴尔图将军之举,着人来行刺他的吗?
他无声地一笑,一只手已经扣紧了身下的长剑。
奇怪的是,那人只静静的站着,许久没有动,似乎犹豫不决。
两方在黑暗中僵持着。
突然,那人迈上一步,下定决心般抽出了自己的佩剑,猛地刺来!
沐静尘因为早有防范,长剑一撩,挡下这一招,那人没料到他竟然醒着,惊讶下只顾自保而不再进攻。沐静尘却凭借轻灵剑法步步紧逼。交手间,沐静尘又一次惊讶地发现这人的功夫竟是汉家路数,而且是个高手!于是身形交错间,他低问一声:“你是谁的手下?为何行刺于我?”那人也不吭声,步步后退,一不留神绊倒在一张桌子旁,沐静尘趁势一剑,将对方刺伤,那人猛一抬手,压着嗓子喝了声:“看暗器!”待沐静尘闪躲之时,他已经诈逃成功,自大帐的窗子中窜出。
沐静尘也不去追,待有守军闻声赶来,四下寻找时,那人已经杳无踪迹了。而沐静尘回想着刚才那人的一切,一双眉早已越蹙越紧,心头犹如被重山巨石所压,再难平静。
…… ……
白天之战着实惨烈。因为双方都知此战重要,几乎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念头近身相搏。战场上狼烟四起,喊杀不断,不时有人倒下去,又有人冲上来。接连不断,连续反复,便如潮水一般的人将整个肃州团团包围。
从白天直到晚间,天边残阳似血,暗红的天幕映得人心疼。大战也终于结束了。匈奴人被逼退军二百里,离开了大汉疆界,肃州城外除了满地的死尸之外,荒凉而萧瑟的景观即使是战胜一方的汉军仍不免有些沮丧。
当日离开洛阳时的伙伴们,还有几个能互相扶持着回家团聚?
这便是战争为普通百姓唯一能带来的结果。功劳不属于他们,赏金不属于他们,有的只是满身的伤痕和无尽的肠断。
沐静尘立在山岗之上,眸子中是如墨一般深幽的悲哀。独立残阳,许久不语,直到有人上前禀报说,从洛阳前来的使者已经到达营中,他才缓缓走回大营。
来的人是郎中令岳子建。无数的赏赐之物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皇家贡酒“艳阳春”。酒未开坛,已经可以闻到那浓烈的酒香。
沐静尘看到酒坛上的标签,先笑了:“上次陛下给霍去病赐酒,酒少兵多,去病将酒倒入泉中,将士同饮,因而博得美名。这回陛下的酒可带得够?莫非也要我东施效颦,和去病一样吗?”
岳子建忙笑着回答:“沐相多心了。陛下临来前特意叮嘱,说此一战沐相及卫老将军功不可没,定要重赏,但兵士们冲锋在前,没有畏敌退缩的,更要赏!因此破例令我带来美酒三千坛,让将士同欢!”
沐静尘开怀而笑,令人将酒卸下一半送到卫将军军中,其余的各自营中分领,而后与岳子建一起走进营帐之中。
“陛下可好?”沐静尘先问。
“很好,陛下时常说起沐相,十分惦念,听说沐相忙于战事极少休息,令我特来传话,望您珍重身体如重国家。还说沐相是国之栋梁,若墙榻梁毁,也就国将不国了。”
沐静尘在座上遥对洛阳方向一礼:“陛下言词太过,微臣岂能承当?”然后又问道;“霍将军身体如何?”
“已经大好,我来时已可下地,行走无碍。霍将军也托我代为问候沐相。”
沐静尘微一停顿,再问道:“来时可曾见过公主?”
“公主也很好,时常到宫中走动,因我来的匆忙,尚未碰面。”
“哦。”沐静尘的心中有几分失望,但神情淡然,并未显现。大战已完,身心都已懈怠,所有疾病一下子都暴露出来,脸色苍白,伏在案边又止不住的咳了起来。
岳子建看到极为关切,“沐相身体不舒服吗?不如在这边将养些时日在启程吧?”
“无妨,小病而已。”沐静尘不以为意,只说:“原本明日起就要准备班师回朝之事,还是不要擅改了,毕竟归心似箭者,非我一人而已。”
此时有人从帐外捧来一小坛酒,放在两人案间。岳子建起身将坛盖打开,顿时酒香扑鼻,溢满整个大帐。岳子建倒出一杯酒,放到他面前说:“说实话,外面的酒虽好,但因量大一时无法凑足,也是兑了水的,就算尽到陛下的心意即可。而这坛酒是陛下特令我随身携带,乃是‘艳阳春’中的上品。”
沐静尘将酒接过,并未急着饮下,先轻轻啜了一口,不觉轻吟:“只要闻到‘艳阳春’的酒香,就仿佛已经回到了洛阳。”
轻饮慢咽,酒如火蛇一溜烫入腹中,好似相思的滋味,甜中有苦,苦中带甜,又辛辣炽烈,而个中妙意,又实在无法尽善尽美的用言语形容。
醉眼迷离中,他好像已经回到了在那艳阳之下开遍牡丹的盛都洛阳。看到了心爱之人独立牡丹丛中,含着深情的羞涩,对他盈盈而笑……
…… ……
沐丞相与卫将军即将凯旋而归的消息传至洛阳时,大小臣民无不欢呼雀跃,街头巷尾喜气洋洋,张灯结彩,如庆新年。
皇室后宫内,香仪公主正与皇后在一起畅谈。
“沐相此次得胜回朝,功劳又高一层,不知陛下要怎样封赏?”卫皇后虽然高兴,但那眼中的笑意多有戏谑之意。
香仪反道:“卫老将军也立下汗马功劳,卫家光耀门楣,千秋万世莫不要提上一笔的。”
卫皇后呵呵笑道:“一唱一和,你嘴上也不饶人,说的这么好听是想亲自去接他吧?”
被说中心事,香仪一笑,这回也不避讳,直截了当地问:“我若真去接他,你和王兄可同意?”
卫皇后道:“从儿女私情上讲,本来并不应该阻碍你们夫妻早日团聚,但,毕竟也要注意皇家体统,堂堂公主独自跑到军中和丈夫私会,就是沐相也不好和下面交代。”
香仪沉吟片刻,又道:“我不远走,只去望归亭迎他,可行?”
卫皇后笑道:“你就这么性急?竟连多一天都不肯等了?沐相是个大活人,又飞不了。”说着,她却忽然黯然一叹:“难为你们夫妻之间如此专情,实在是世间少见。”
知她触动心事,香仪有些不忍,问:“王兄还是时常留恋于李妃那里吗?”
“她即将临盆,陛下几乎是寸步不离,连朝政都荒疏了。近日更是迷恋起了那些邪士异术的的返老还童之说,想炼丹制药,永葆青春。整日足不出户,便与李妃呆在一处,对她言听计从,旁人的话,十分倒有七分听不进了。”卫皇后长长一叹,脸被愁云笼罩。
香仪秀眉一拧:“这如何了得?后宫乱政,自古大忌,更何况那些长生养颜之说多半虚幻。前秦之训犹在,王兄怎么这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去和他说!”她霍然站起,疾步出去,卫皇后在身后欲拉却已拉不住了。
不经然间,外面天空渐渐阴霾,一层层黑压压的密云将灿日遮蔽,光亮渐渐被黑暗隐去,冷风袭袭,满树的枫叶飘落一地,冬天快要到了。
…… ……
班师的的队伍亦如走时一般浩浩荡荡,不见首尾。只是兵将们满面烟尘沧桑,脸显疲惫之色,人人目中都是渴冀的目光,因为家园已在望。
但是,沐静尘马车周围的护从却皆是一脸凝重,队伍走的很慢很静,从车中偶尔可以传来清晰的咳嗽声,令人听了心揪。
副将忍不住隔窗轻声问道:“沐相,是不是又该吃药了?”
“还未到时辰,不必。”窗内的声音虽然沉稳依旧,却显得极为虚弱,已没有了惯有的清朗。
前方有匹战马飞驰而来,跑到近前后士卒下马跪禀道:“公主有信带到!”
车内人立刻下令:“停车,把信呈上。”
车帘掀开,连那送信的士卒都不觉一惊:沐相何时变得如此憔悴?记忆中的沐相,风神如玉,沉静如海,黑湛湛的眸子总是让人心安。但此刻的他,眸光虽然深邃如常,却面色苍白,眉宇憔悴,似有重病在身。那士卒禁不住惊问:“沐相病了?”
旁边有副将喝止:“闭嘴!说话小心,别四处张扬!”
见那兵士被吓倒,沐静尘摆摆手:“无妨,他话从心出,并非有意。”车帘一放,将身形隐去。
依靠在车内的壁上,沐静尘打开香仪的信函,那熟悉的娟秀字迹如见卿面,令他倍感暖意。细细将信中内容看完,他噙着笑自语一句:“香儿还是那样沉不住气。早一刻到望归亭来接我,便真有那般重要?”但是,他的笑容只维持了片刻,便被一阵强烈的巨咳替代,这一次猛烈地竟令他呕出一口血来!
他淡淡将血渍拭去,并未惊惶唤人,只是隔窗发问:“还有多久才能到望归亭?”
窗外人答道:“大概还需三四日即可。”
“三四日……”他喃喃轻念,合上双眼,“不知我可能等得了那么久?”
车似乎行了许久,他半睡半醒时,听到有人在外面高声禀报:“郎中令特来探望丞相!”
他蓦地睁开眼,古怪地一笑,吐出一个字:“请。”
岳子建随即上车,掀开帘走了进来。车厢内十分宽敞,他便在对面坐下了。
“沐相这几日感觉如何?”岳子建殷殷询问。
沐静尘不答反问:“你看呢?”
岳子建被问得一愣,立刻回答:“似乎是……好些了?”
沐静尘笑了,摇摇头,“更差了,照此情形下去,不知是否还能平安回到洛阳?”
岳子建忙连声安慰:“沐相请宽心,沐相非常人,自有天神相佑,会无碍的。”
沐静尘哼哼一笑:“我非常人?那又是何人?天神只佑帝王,顾不得我的。”
被他莫名其妙的冷言冷语刺得心头一惊,岳子建愣住无语,呆怔怔的不知如何转换话题。
沐静尘依然阖着眼,半倚在车壁,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好像无意,又好像有心的问了一句:“陛下亲赐的‘艳阳春’可还有吗?”
“啊?哦,还有半坛,沐相要喝?我叫他们拿来!”岳子建欲转身出去,却被沐静尘叫住:“不必了,只是随口一问,反正已喝过一次何须再喝二回?平白糟蹋了美酒。”他悠悠道来,岳子建却觉得后背发冷,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嗫嚅着说道:“沐相说笑了,美酒岂会糟蹋?待回到洛阳之后,陛下为您设宴,还有多少美酒要喝哪。”
“洛阳……洛阳……”沐静尘还是喃喃轻叹,“怕我是回不去了。”他的语气低如清风,却用词如惊雷:“子建,你当初若肯在酒中将毒多下三分,我也不用受这一路颠簸之苦了。”
岳子建惊得魂飞魄散,手脚僵直,心似沉到冰底一般,从头到脚都冷彻肺腑。
沐静尘斜看着他,还是那般从容平和,“你向来不会说谎,最是耿直,如今也是连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伸出你的手臂让我看看,那晚行刺我又被我刺伤的人,可是你?”
岳子建僵立许久,忽然直直地叩头下去,声音哽咽:“请沐相恕罪,我……实在是……逼不得已啊……”
沐静尘也呆呆地坐着,苦涩的淡笑:“我知道,以你之风骨气节和我俩多年相交的情谊,便是有人出再多的钱财令你这样做你也是不肯的。想杀我者只可能是一人——陛下!”
岳子建身子依然拜而不起,涕泗横流却不说话,只有一种解释,便是默认。
沐静尘长长一叹:“我自十三岁军前效力至二十一岁拜相,皆是陛下一手提携,十几年来君臣之间虽然难免会有争执,但陛下一向宽仁明理,从不计较,如今……他为何竟要杀我?”
岳子建低嘎着嗓子艰难的吐出四个字:“功高震主。”
沐静尘惨然笑道:“我早已料到了。”他仰起脸,看不到任何的风景,只有灰蒙蒙的一片。“比干,屈原,都曾辉煌一时,但为国尽忠的下场又如何?同甘苦易,共富贵难。想当初与陛下同征匈奴,曾共饮一碗酒,共宿一张席,陛下以兄弟之情相许,君臣同心可揽日月。多少人羡我妒我,称我得沐天恩,十世修成。修、修、修,忠、忠、忠、终不过换来一碗毒酒,一个全尸的结局,天恩浩荡啊!”他忽然纵声大笑,一扫数日来的疲惫和他一贯的沉稳冷静,笑声惊天刺耳,凄厉地几乎令岳子建想逃下车去。
“如今四海荡平,亦非当初天下大乱急需用人之时,陛下见我民心日盛,位高权重,渐渐对我有了忌惮之心,但毕竟我未犯大错,便是他想杀我也怕无法昭告世人,只有一而再,再而三的暗中派刺客杀我。若我死了,只报个寻常恩怨即可,无人会说他黑白不分,枉杀忠贤。陛下行事向来最是精明,是我所不及。”
他说着,眉尖的愤郁之色渐渐淡去,有些颓然,“我亦有错,明知位高难免身险,却难从名利之流中超脱出来。若我肯早听香儿之言,与她做对平凡夫妻,此刻早已是隐遁关山,结庐种菊,做一对潇洒自若的神仙眷属了。我一步走错,害人害己,误了一生。”
他兀自沉迷自语,似笑若哭,神色变幻无常,而喘咳又向他袭来,他全身剧颤,再次呕出一口鲜血。血溅到两人的衣间,岳子建再难保持沉默,膝盖跪上一步忙将他扶住,对外面连声痛呼:“快传军医来!”
沐静尘不再怨怼,渐渐平静下来,右手手指缓缓从袖中伸出,手上却握着一只红绒系成的绳结。他痴痴地看着那红结,脸上又露出温暖的光芒,柔和的眼神中有着海一般的深情,低沉着声音做着最后的吩咐:“请代为转告公主,就说我沐静尘终还是负了她,今生之憾无法补救,唯待来世……来世我再还她一片深情……来世……莫忘今生尘缘……以心相待,必能重逢!”
他喃喃不断,放不下心头最大的牵挂与留恋,放不下那段刻骨铭心的恋情。
悠悠然魂魄离身的那一刻,他分明又看见了雨中的香仪:烈如情火一般的红衣,柔似春水一般的笑颜——他不会忘的!这将是他在来世与她相认的记忆,他要将它深刻进心底,即使是奈河桥上的忘尘汤亦无法令他忘却这个笑容。
香儿!他挚爱的妻!今生缘尽,唯待来生!
…… ……
“啪!”有东西掉在地上,香仪停住匆匆的脚步,低头一看,那一直系挂在她脖颈上的红绳结不知何故突然断裂,掉在地上。香仪心下骤寒,瞬间有种不祥的预感占满整个心头,冷刺得她全身一抖,不禁脱口而呼:“静尘!”
此刻她已在武帝的寝宫门前,门旁的侍女好奇的接问:“公主是在叫丞相?丞相这几日内就会回城了。”
“我知道。”她用力的甩甩头,想驱赶心中那片强烈的不安。抬头问道:“王兄可在里面?”
“在!公主要觐见陛下?请待奴婢通传。”侍女刚要走,却又被香仪叫住:“李妃也在里面吗?”
“是的。这些日子,李娘娘一直住在宫内。”
“哼。”香仪冷笑一声,抬脚直闯进去。
殿内,武帝正在与李妃一同观看歌舞,看得兴起,武帝和着音乐连连拍掌,舞姬彩袖翩翩,犹如蝴蝶在殿内旋转翻飞。
见香仪突然进来,武帝不以为意,只唤道:“香仪来得正好,且听听李延年新制的曲牌,真是新奇有趣。”
香仪立在殿中,正色道:“王妹此来有要事相商,请王兄摈退闲杂人等。”
李妃面露不悦,故意对武帝道:“公主既然有事和陛下说,臣妾还是退避的好。”
武帝一把拉住她,瓮声道:“你莫走!这里是朕的寝宫,无不可对人言,香仪有话尽管说来!”
香仪清亮着双眸,锋芒逼人,朗朗质问:“王兄有多久不曾理政上朝了?歌舞虽好,能治得了国家吗?若是只为博佳人一笑,何不干脆效仿周幽王,燃起烽火,照亮万里疆土,或许也可名垂千古呢。”
“放肆!”武帝大怒而起,“你这是和王兄说话应该有的口气吗?未经通传就擅闯寝宫,朕还没有治你之罪,你竟敢先指责其朕的行为来了!你何时变得如此没规矩?”
香仪愤然道:“王兄!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天子多情没错,只是要分清轻重缓急,如今天下旱涝不均,边关又有战事不断,你却独自在这里和宠妃歌舞升平,就不顾天下人的眼睛口舌了吗?”
“天下人的口舌?”武帝冷笑连连,“他们敢说朕如何?朕不曾亏待过他们,赈灾平乱,件件没有懈怠,如今朕只是倦了,要休息几日,难道也不行吗?谁规定做皇帝便要累死方休的?”
香仪接答:“你既已做了皇帝,便应知自己事事皆为臣民的典范仰赖,身为万万人之上的尊贵,是以甘苦换来的,这样才能做得长久。试问有哪个贪图醉生梦死的皇帝能江山永固?”
“出去!”武帝大手一指,须眉皆颤,脸如炭火,已动了盛怒。
香仪昂首对视,毫无退畏避缩之意。李妃在一旁冷眼旁观,眼中闪动着冷冷的笑意。
突然间,门又被撞开,有一个士卒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刚到殿中,一下子摔倒在地,哆嗦着奏禀:“启、启禀陛下……”
武帝大喝着打断他:“反了反了!今天都要反了!一个个擅闯寝宫,是要行刺吗?”
那士卒不知前因,也未来得及谢罪,仍是惨白着脸,递上一卷竹简,颤着声音:“卫老将军有紧急奏文呈上,说,说……”他一眼看到身边的香仪,话卡在半道,竟说不出来。
武帝瞳眸间闪过一丝异光,沉声逼问:“说什么?”
那士卒叩首于地,声音自冰冷的地下传来:“我军班师回朝途中,沐相不幸身染重病,已经,已经,已经……”
香仪身子一晃,脸色骤变,凄声问道:“已经怎样?”
那士兵早已泪流满面,哽咽着挤出字音:“已经……薨了。”
香仪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漆黑一片,心似掉进千丈冰坛之中,目不视物,猝然晕倒在地。
…… ……
沐相遽然去世的噩耗传来,举国震惊。灵柩尚未运回,洛阳城内几乎家家的门前都挂起三尺白绫以示哀悼。
迎灵的仪式规模宏大,武帝亲自至城外百里处将沐相“迎回”,亲见棺木时,武帝禁不住扶棺之上,哀哀恸哭许久,几至昏厥,其悲伤之情感动旁人。后来武帝一改惯例,将灵堂设于长明宫的偏殿,沐静尘地位之尊,可见一斑。
来殿内祭灵的文武百官每日不断,几乎人人都是一番痛哭,又念上新制的祭文一篇,其中犹以司马相如所做的祭文最是感人,得到武帝的嘉赏。
而香仪呢?
跪在沐静尘灵旁的香仪,一身素白,数日滴米不进使得原本纤弱的身子更加孱弱。但她的表情僵硬,不管旁人如何哭喊拍棺,痛不欲生,她只是淡淡地瞧着,冷眼旁观,竟连一滴眼泪也不曾流。
她的泪早已流尽。
骤闻噩耗的那一天,她昏倒在武帝后宫,醒来后发狂般欲冲出宫门,口中只高喊着:“让我去见静尘!”六七个侍女几乎都拦她不住,直到闻讯赶来的卫皇后将她紧搂在怀中,连连痛呼:“香仪你要节哀,沐相已经不再了”,她才恍若清醒,愣了半刻,又一下子哭倒在卫皇后的怀中,再度晕厥过去。醒来后的她,便似看破一切,无语无泪了。
跪了一天,也不觉累,天渐渐黑了,人也散去。武帝最后临走前安抚她道:“沐卿已走,毕竟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多保重身体。”她也不理,仍旧直直地只望着棺木,眼中再也容不下旁人。
天边升起残月,有人影走进,在灵前深深一拜,甚为至诚,是这些天一直在家养病的霍去病。
他来到香仪身前,叹道:“原本以为是我先亡,没想到,竟是沐相早走一步,实在是天妒英才。”
他跪下身,坐在香仪对面,也不管她是否在听,继续说道:“沐相身故,过于突然,我不免有所怀疑,这些日欲探其真相,怎奈阻碍重重,终不得法。”
香仪木然的眼睛渐渐有了些许变化,看着他的目光也专注凝神了许多。
“沐相身居朝野高位,难免会有宿敌,只是此人隐蔽实在太好,我一时间难以查出。但请公主放心,去病只要有一口气在,誓要彻查到底,还沐相亡灵一个大白!”
香仪又垂下了眼睛,神思恍惚,沐静尘死得蹊跷不蹊跷,她似乎甚至有些懒于追究,斯人已去,谁能把静尘还给她?把那份甜蜜还给她?那份深情还给她?
霍去病走了。
月挂中天。又有一人缓步走进。竟是李妃。殿内灯火长明,通宵不灭。灯火摇曳下,只见她一脸的黯然,有些惆怅,立了许久,忽然发出一声幽叹。凭心而论,沐静尘会被赐杀,幕后有她一份。若非生性偏狭,太过嫉妒他们夫妻的幸福,她不会在陛下耳边煽风点火,添油加醋地鼓动武帝下决心杀他。但是,当沐静尘真的死去,她却并无任何的快感,而自武帝眼中,她所看到的也只有萧瑟落漠和无尽的悔伤。他们都做错了,但已无法回头。
拖着笨重的身体,因为伫立太久而有些累了,在灵前深深一礼后突然看到灵后的香仪正用那双深幽的黑眸静静的注视着她,不禁一阵心慌,甚至未来得及说句安慰之词便匆匆逃也似地离去了。
都走了。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大殿的烛火还是无助的在风中摇晃。而香仪,却缓缓地欠身而起。长时间地跪立使她的膝盖酸痛的几乎无法站住,还未走出两步,便一下子扑倒在灵柩旁的地上。一手抱住棺盖,两行泪,顺着惨白的脸颊流下。她的心,终没有死。悲情在,只是不对人前。
“静尘,静尘!”她嘤嘤呼唤,却换不来任何的回答,反复念着离别之诗:“誓不弃兮,誓难远离。纵然海枯,难改我心。静尘,你是知道我的心的啊,为何还要弃我独自一人留在世间?为何不守诺言?为何要负我啊?”
夜半四周万籁俱寂,无人回应,唯有风声凄厉,幽幽传来,似是沐静尘无奈地长叹。此刻,便是子规泣血也难形容她此时这般焚心炙身之痛。
素袖一抬,猛地抽落头上的一根乌簪,满头青丝霎时如瀑布倾落。她一手握簪,另一手伸臂而出,簪尖下落,瞬间便在藕臂上刻下一个殷红的“尘”字。鲜血横流,肤如白玉,那字映衬其中,更是触目惊心。
她苦苦低吟:“来世相会,莫忘尘缘!静尘,倘若天也怜你我这片痴情,就让我带着这个血字投胎转世,再为你妻吧!”一手扯下腰间长带,抛至梁间,搭接成扣。带如蝶舞,在风中轻颤,似也不信她此刻的心志竟是如此之坚!
凄然一笑,满目皆是悲壮的伤情。踏凳而上,将头放在带扣之中,唇角悠悠一挑,那笑忽然变得恬静而适然,最后一句低喃:“‘以心相待,必能重逢’,静尘,但愿来世你能践诺!”
足下用力,将凳踢翻,身形悬起。
她若一支风中的百合,芳魂悠悠,缥缈而去,誓与心爱之人生死相随!也印证了她当日的歌言:若有终日,生死两别,藤枯萝败,化香不去!
今世缘尽,唯盼来生!泉台路近,珍重莫忘。
…… ……
公元前119年秋,西汉丞相沐静尘病故,其妻香仪公主殉情而亡。
公元前117年,霍去病因病去世。
公元前91年,卫皇后去世。
公元前87年,汉武帝刘彻去世。
公元9年,王莽篡位,改国号为新。
公元25年,刘秀光复汉室,建东汉。
……
历史长河,悠悠千年,风月无情,心灯不灭。
谁还能记得那段岁月中的故事,谁还能记起那段湮灭在历史中的深情?
远去了,远去了……但只要心不死,魂长存,它终还是要回来的。
不信吗?你听吧,听那风中传来的悠悠歌声,听吧,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