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轻拂,站在小径上的黄衫少女衣袂飘飘,在银月流泄下的光晕点点映照下,那一双眼瞳宛如秋水般明亮澄澈。
凌霄起身,不由自主地向她走了过去,甚至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心中呐喊著,这次绝对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当那张困扰自己多日、盘据自己思绪多日的脸庞就近在眼前,近得一伸出手就可以触碰到的时候,凌霄停下了脚步,强迫自己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躬身道:“在下凌霄,敢问姑娘芳名?”
听见他的问题,黄衫少女微微一愣,明亮的眼瞳里闪过了错愕、还有浓烈的失望,最后只是敛下眼,一句话也没有说。
凌霄并没有忽略她眼中情绪的变化,他和她未曾相识,但不知这少女眼中的失落与失望从何而来。
“姑娘似乎识得在下,凌某却不知道姑娘是哪位,这好像有点不公平。”不管在市集、或是在魏府相遇,这黄衫少女始终以一种复杂而倾慕的目光看著自己,再加上她现在眼底的失落,凌霄猜想她早就知道自己是谁。
黄衫少女轻轻颔首,说道:“我知道你,你是名满京城的画师。”
少女的声音十分清柔、颔首坦承,但她诚实的坦白却让凌霄心中十分不快。
她确实早就知道自己的身分,这么说,这几次的相逢根本是她刻意制造的,刻意神秘的出现、刻意想引起他的注意。
一想起连著几日扰乱自己心情的,居然是出自这少女细心而缜密的计画,凌霄的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丝厌恶。
“姑娘既然知道凌某,又刻意三番两次出现在我面前,意欲何为?”再次开口时,凌霄的口气已经多了分轻蔑。“难道你也想找我画像?”
站在自己眼前的黄衫少女,虽然有著让他挥笔的强烈冲动,但从她的衣著上看来,并非官家千金或是富有人家,想必她没什么钱,所以才会想以这种方式引他注意吧!
“我不想。”黄衫少女摇了摇头,抬头直视凌霄。
“你不想?”这下子换凌霄错愕了。如果她不是想画画像,那么刻意制造机会接近自己做什么?
少女再次坚定地摇了摇头,抬起头再次看著凌霄,许久都不说话,忽然微微一笑:“让名满京城的第一画师动笔,需要付出好大的代价,要很多很多的金子,还得付出自己的身体,所以我不想。”
明明她说的是事实,但是当这些实话从这少女口中说出的时候,凌霄却像是被人狠狠赏了一个巴掌。
但真正可恨的是,即便知道她是怀抱著目的接近自己,即便她说了不想画画像,但他还是想画她,想画下她独一无二、似天真又世故的容颜。
“若是……我不收酬金,也不索取其他代价,姑娘是否愿意让凌某画画像?”话说出口后,凌霄才知道自己真的这么傲了。
他知道此话一出,就亲自打破了自己过去的规矩。而这一切,居然只为了画一名少女?但他不在乎,因为他有种强烈的感觉,若是不画她,自己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原以为自己开出的条件会让少女欣喜若狂、改变主意,但少女依旧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不可能的。”
“什么不可能?”凌霄疑问。
“如果没有酬金、也不索取其他代价,京城第一画师是不可能画出女人的画像。”黄衫少女淡淡开口。明明是讽刺凌霄的言语,但她语气中确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你是什么意思?”少女的言语刺伤了凌霄。
“我只是说了一件你我心里都明白的事情。”她再次轻轻叹了口气,旋过身打算离开了。
“等等!”凌霄心里充斥著一堆矛盾的渴望:想画她的渴望,想斥责她言语荒唐的渴望,想请她留下的渴望,以及想证明她看错自己的渴望……所以,他再次开口喊住了少女。
“姑娘,凌某刚才所说的是真的。”凌霄再次重申。“如果姑娘愿意让凌霄画画像,凌霄绝对不收任何酬金,也不会要求姑娘付出其他代价,姑娘只需要……让我画你就可以了。”
说到最后一句,那已经是放下京城第一画师的尊严所做出的保证了。
“凌画师,我很感谢你的心意。”黄衫少女回首,澄澈的眼瞳中依旧写满了思慕仰慕之情,但却有一股更巨大的悲伤盈满了她的黑瞳。“你不明白,你画不出来的……”
连续两次的拒绝,再加上她对他画技的质疑,就算凌霄原本再怎么渴望画她现在也只充斥著对她的浓烈怒意。
“那你故意在我四周晃来晃去是什么意思?”凌吞愤怒地质问。“这样作弄人很有趣是不是?”
少女身子一顿,好半晌后才回头,对凌霁露出一抹融合了歉意和自责的凄楚笑容说道:“是我不好……我原本只是想看看你……但是我只看到了京城第一画师,很抱歉,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扔下这样一句话后,黄衫少女加快脚步,身影不一会就完全消失了。
一直到少女的身形再也看不见了,凌霄伸手用力槌向凉亭的桌子,宣泄他无从发作的怒气。
该死的女人!她到底以为自己是谁?居然敢拒绝他?!不单是拒绝,还彻底质疑他,居然一口咬定他无法画她!
哼!该死!他一定会证明她是错的,他凌霄是京城第一画师,只要他想画某个女人,一定会将她完美地呈现在画作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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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尖距离绢布不过毫米的距离,却始终无法落下,而画室的地上,早已散落了无数张丢弃、撕毁的绢布,上面画的都是同一名女子:身穿普通的衣裳,发饰也很简单,不管是站立的姿势、坐著的姿势,倚著柳树的姿势,都仅有大致的轮廓,而每张画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脸部一片空白。
“啪”的一声,凌霄将手上的毛笔使劲甩到了地上,跟著伸手将画架上的绢布用力扯下,毫不留情地扔到了地上。他已经将自己关在画室两天两夜了,但始终无法完成自己想做的,将那名黄衫少女画出来。
画不出来!
明明那少女的容颜,就像是烙印在自己脑海里那样的深刻,但他怎么就是无法将她确切的容貌画下—每一次要动笔画她五官的时候,少女在他脑海中的影像,就像是突然将石子投入湖水那样,瞬间将湖面上清晰的画面全赶走了。
你昼不出来的……少女的悠悠细语,像是诅咒一样灵验了!
“不!不可能,我不可能画不出来……不过是个女人!”凌霄喃喃低语。
他是专门画女人的画师,对方是自己最擅长画的女人,就算没有在眼前,他也可以将她完整画下,他有这个能力……自己一定能做到的!
沉默了好一会,凌霄再次取了新的绢布在画架上固定好,打算继续下一次的尝试,就在这个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女子温柔的叫唤声。
“凌画师?凌画师,你已经在里面两天两夜了,我让仆役炖了鸡汤,你休息一下吧!”门外站的是魏紫萝,好声好气地劝著。
凌霄一愣,像是这才想起自己还留在魏府作画这件事。看来那个黄衫女子带给自己的刺激太大,他一心只想进画室将她画出来,居然连来这儿的目的都给忘了。
他起身,伸手将画室的门打开,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魏紫萝,还有身后三、四名随行的仆役。
“哇!凌画师你看起来累坏了,快坐下来喝点鸡汤吧!”
凌霄肯开门,给足了魏紫萝面子,她听说只要凌霄一将自己关进画室,除非他肯出来,否则其他人是叫不动的,但她魏紫萝就是不一样,只是唤了几声,凌霄就开门了。
凌霄随意选了张椅子坐下,接过魏府仆役端来的鸡汤,喝了几口,他抬眼望著坐在对面的魏紫萝,专注而慎重。如果此刻要画的人是她,他会先画她两道弯弯的眉毛,挺俏的鼻梁、跟著再顺势描绘出她的樱桃小口,最后再回头补上弯眉下一双又圆又亮的眼睛,如此,就完成了魏紫萝的模样了,一点也不难。
他并没有变,也没有忘记画女人的方法,但为什么他就是无法画下黄衫少女的模样呢?
“哎!凌画师你别这样看著人家嘛!”魏紫萝毕竟是官家小姐,从来不曾被男子以如此专注的目光凝视著,而且还是凌霄。
虽说他将自己关在画室两天,发丝有点乱、下巴等位置也添增了些许胡渣,但这些都无损于他的俊美,反倒增加了几丝危险的气味,光是坐在这承受他的目光,她双颊早就比落日晚霞还要火红了。
凌霄没有反应,像是根本没听到她说的话,依旧专注地凝视著魏紫萝,专心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凌霄的专注凝望彻底满足了魏紫萝的虚荣心,虽然有点害羞、不好意思,但她还是动也不动,决心让凌霄尽情欣赏自己的美丽。
打从晚宴结束那天,她就听仆役说凌霄将自己关进了画室,起初她不以为意,认为他只是想做自己的事情,不让其他人打扰。但两天过去了,凌霄非但没有离开,在外看守的仆役也回报,说画室里头偶尔会传出凌霄的诅咒声,还有摔东西的声音。
她不知道画室里发生了什么事,但总要弄清楚,现下整个京城都知道凌霄住进魏府打算帮她作画,在晚宴上他也露了脸,要是他真出了什么事、无法帮她作画,那可不行。
凌霄这两日在画室里到底在画什么?魏紫萝的目光忍不住被散了一地的丢弃绢布产生了好奇。嗯……他这两日看来都在作画,但究竟是画什么?居然让他费了这么大的工夫?
“燕儿,把地上的绢布捡起来给我。”魏紫萝开口下命令,见对面的凌霄似乎没有反对的意思,心里更放心了。
“是。”不一会,燕儿已经将地面上的绢布一张张捡起,叠好、整理好之后,恭敬地送到了魏紫萝的眼前。
“咦……这是什么?”魏紫萝低头看画,一张一张地看著,一双弯眉不自觉地蹙起。这些绢布上有各式各样姿态的女子,或站、或坐,都穿著同样一件衣裳,别著同样的简单发饰,而且,脸部的位置都是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对方是谁,但很肯定绝对不是自己。
“凌画师,你将自己关在画室整整两日,画的是什么?”魏紫萝心里一恼,直接开口询问。
凌霄听见叫唤的声音回过神,这才注意到魏紫萝手上拿的是过去两日自己失败的画作。
“这些是凌某随性之作,让姑娘看笑话了。”凌霄皱眉,伸手将那些绢布拿过来,迅速地将它们折好、收入衣袖里。
“不知凌画师作画时,心里想的是谁?”魏紫萝的语气不自觉提高了许多。
虽然画像中的女子没有画上五官,但那身形、那姿态,和自己完全不同……倒有几分像是萧湘语。这项发现让她既愤怒又恐惧,因此顾不得失礼,一定要从凌霄口中得到答案。
可恨!只在晚宴上见过萧湘语一面,为何就为她画了这么多画像?她绝对不会允许的。
“魏姑娘,你也看不出她是谁吗?”凌霄难掩心中的失望。既然黄衫少女不愿说出自己的姓名,他还在想,或许魏紫萝会知道她的身分。
魏紫萝俏脸一冷,以十分轻蔑的口吻说道:“我虽然不知道画师笔下是谁,但看她那一身衣著打扮,并不是什么出身高贵的女子,我不可能认识这样的人。”
明明画的就是萧湘语,凌霄居然还打算掩饰?既然他想装迷糊,那么她也不用在言语上客气了。
“她可是魏府的丫鬟?”凌霄再问。
“嘿!想当我魏府的丫鬟?只怕也没这么容易!”魏紫萝越说心里越恨。太过分了!她和凌画师明明只在晚宴上相处了一会儿,凭什么能让画师念念不忘?凭什么?
魏紫萝的回答让凌霄更迷糊了,完全听不出来她认不认识黄衫少女。
“不知她——”
“凌画师,我突然有点不舒服,失陪了。”魏紫萝再也无法忍耐,冷著一张脸“刷”一声站起,在仆役的陪同下离开了。
等到魏紫萝一行人离开后,凌霄重新将绢布取出,凝视著画作中缺少五官的女子,心中暗自做了决定:她是自己遇过前所未有的挑战,但他不会放弃,不管这少女有多顽固、有多坚持,他最终都要画她。
画她、完成她、然后忘了她,就像自己过去完成无数的女子图像一样,唯有如此,才能平息心中那股骚动和不平静,重新找回原来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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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过后,凌霄开始随身带著绢布,逐一拜访魏府里遇到的每一个人,询问他们是否知道黄衫少女的下落。
凌霄特别将少女的发饰和衣裳画得十分仔细,好让见过她的人能一眼认出来,根据魏紫萝的说法,她似乎见过这少女,而且她的身分在魏府并不是很高,有了这条线索后,凌霄几乎每遇到一名魏府的仆役,都会拦下他问个详细。
不到一日,整个魏府的人都知道,京城第一画师想要寻找一名身穿黄衫、约莫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
凌霄的举动彻底激怒了魏紫萝。她不知道凌霄究竟在装疯还是卖傻,拿著一张萧湘语的画像在她魏府找人,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更何况,所有魏府的奴仆都知道她砸重金请凌霄过府作画,为的就是要在萧湘语面前炫耀,现在正主儿的画像没完成一张,凌画师倒是画了无数张疑似萧湘语的画像。任何熟悉魏紫萝脾气的人,都不敢吭气,就算遇上了凌霄,也只能支支吾吾个半天,然后一脸尴尬地离去。
“小姐,凌画师那张图像,燕儿怎么看也不像是萧家小姐啊!”
当整个魏府都因为一张图像而草木皆兵的时候,燕儿小小声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那一天,是她一张张捡起了绢布交给小姐的,自然也将上面的人物看得一清二楚,明明只是一个身穿普通衣裳的普通女子,但不知怎地小姐偏就是将她看成了萧湘语小姐。
“你懂什么!”魏紫萝恶狠狠地瞪了燕儿一眼,恨声道:“凌霄虽然故意让画像中的女子穿著普通衣裳,但还是保留了她的真实年龄,你说,那天在晚宴上除了我和萧湘语,哪里还有十六、七岁的姑娘在那里?他画的既然不是我,那就一定是萧湘语那个狐狸精!那天晚上是我亲眼看到她靠近凌画师,在那里卿卿我我、好不要脸!”
“可说不定凌画师画的真是咱们魏府里的小丫头呢!”燕儿再次开口,实在不想看小姐这样整天气呼呼的。
“燕儿。”魏紫萝对燕儿投去一记又冰又冷的目光,以十分轻蔑的语气说道:“你可知道爹爹是花了多少银两才请到凌霄?京城第一画师如果没有足够的银两,他是绝对不会动笔的,你觉得他是蠢了还是傻了,到魏府放著本小姐不画,却看上了一个死丫头拼命画?”
“对不起,是燕儿愚昧,没有想这么多。”燕儿十分委屈地低下头,再也不敢再开口多话了。
“这是阴谋,一定是他们两人计画好的阴谋!”魏紫萝咬牙切齿地说著。虽然自己还不知道萧湘语和凌霄是怎么搭上线的,但两人合在一起削自己的面子,却是不争的事实。
“他们?小姐是说萧小姐和凌画师吗?”燕儿不确定地问。
“除了他们还有谁?”魏紫萝冷笑连连。“想联合起来看我笑话?没这么容易,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小姐……”燕儿有些害怕,从来没想过她的小姐脸上居然会出现这么可怕的神情。
“燕儿。”魏紫萝深吸一口气,森冷的表情敛下,换上温和的笑靥。“帮我带话给凌画师,我的身体已经好多了,明天就可以开始作画了。”
“是,小姐。”燕儿领命后,丝毫不敢迟疑地立刻去执行。
魏紫萝望著镜中点上淡妆、娇美如花的女子,漾起一抹扭曲的笑痕,喃喃自语道:“萧湘语……你等著看吧!我绝对绝对不会把凌吞让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