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上,马车徐徐走着,震动着伤口,也震醒了冷雁智!冷雁智翻身而起,不晓得自己此时究竟在何方,可那伤口的剧疼却让他惨呼一声,重新疼得跪落在地。
极度的痛楚让他额上渗着涔涔冷汗,他胸口的伤又再渗血了。
身上的低烧让他的唇干裂不堪。
没等到马车停下,冷雁智就已然靠着车厢,再度昏睡了过去。
离当日大战,已经是第三天。
他一直在想,救自己的人究竟是谁?可眼睛睁不开,脑中也始终浑沌一片。
断断续续的思绪走了又停,停了又走,始终无法贯成一片。
清凉的水流入口中,冷雁智渴求般地不住吞咽着。
那人将他抱入怀中,用茶盏喂他喝水。
冷雁智身上的烧始终没退,然而那人的体温却让他好是舒服。
「好些了吗?」那人只是低声说着。
闻言,冷雁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人是他最希望见到,也晓得最难见到的人。
赵飞英……救他的人竟然是赵飞英……温热的泪水从他本已干涸的眼眶里不断涌出,那日他刺他一剑,竟是为了救他……冷雁智想说些什么,却还是继续昏睡了过去。
因为,在他的怀里,是他唯一能够安心的地方。
「玄英是谁?整日听你喃喃说着。」
这日,喂冷雁智喝药,见他睁开了眼睛,赵飞英就是低声说着。
「是你朋友吗?还是爱人?你想见他吗?还是想告诉他什么事?」一时之间不懂得赵飞英的话,冷雁智只是迷迷糊糊地看着他。
双唇微微颤着,仿佛想说些什么。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吧?」赵飞英伏身听着。
江南城北二十里的农村,红色屋顶跟白色的窗。
玄英就在里头吗?赵飞英走下了马车,敲了敲门,而当门被打开的时候,一个俊秀的小男孩就站在了他的面前。
小男孩怔怔地望着他,而赵飞英只是失声笑着。
是啊,就是他啊,玄英,当日那个小孩子。
「你怎么晓得这里?」小男孩满怀着希望问着。「是冷哥哥告诉你的吗?」
「……没错,不过我不晓得他的意思,所以就带他过来了。」赵飞英说着。
「冷哥哥一个人去江南城,担心危险就让我在这里等他。」小男孩说话的时候,还带着兴奋的颤抖。
「我终于等到他了,我已经等了一个月!」这样的小孩子,竟然自己生活了一个月?赵飞英看着他,只觉得那小男孩叫人心痛。
「他就在马车上,过去看他吧。不过小声些,别扰了他的静养。」赵飞英只是温和地笑着。
也因此,这旅程总共有了三个人。
赵飞英驾车,而小男孩就在车厢里照顾冷雁智。
等到夜深,赵飞英才会回到车厢里,靠着角落睡着。
曾经,玄英问过他欲往何处。
然而,以着天下之大,如今他既然带走了冷雁智,也就没有其他可以去的地方。
也因此,赵飞英将马车驾往了山明水秀之地。
偶尔地,停留着两天三天,偶尔地,只是经过。
赵飞英很少说话,至多只是下车看看山水。
经过市镇时,会买上几本书。
夜里就着月光,静静看着。
也陪冷雁智看着。
虽说此时他的伤已然大好,然而太久没有活动的筋骨,让他一动就头晕得厉害。
也因此,赵飞英没有赶车的时候,就陪他看书。
有时候是在夜里,有时候是在湖光山色之旁。
有时这静谧的时光,会有蝉声鸟鸣为伴。
赵飞英除了书,并不会多说些什么。
冷雁智因为胸口的伤,一说话就犯疼,也少说话。
可就算两人安安静静地在一起时,玄英也是踢着双脚,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人。
那把斩杀过千人的胭脂刀,此时只挂在了车厢旁,也许是因为这安逸的时光,那森森的寒气在温煦的阳光下显得柔和了不少。
等到炎热的夏天过去,就已然是秋天。
赵飞英买来了毛氅,给了玄英一件后,也替冷雁智披上了一件。
冷雁智的伤已经全好了,甚至也可以下车走动了。
只是,也许是因为这时光太过安逸,他已经养成了很少说话的习惯。
然而,此时赵飞英却是如此说着。
「既然伤好了,如果你要走,就走吧,不用顾虑于我。」
也许是因为昨夜见到自己拭刀吧?冷雁智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得可笑。
如果他会为了一把刀而离开他,当日就不会甘冒大忌引胡军入关,更不会只身杀下江南寻他。
难道……当日在江南会之战,他听得还不清楚吗?看着依旧温柔对待自己的赵飞英,冷雁智突然好想吻他。
而这念头还只在脑海中闪过,身体竟然就已经付诸了行动。
于是,就在玄英还在整理自己毛氅的时候,冷雁智就已经吻上了赵飞英。
轻柔的吻,拂过了他的双唇,轻轻扫过了他的嘴角,冷雁智的双手搂上了他的颈子,只是不住留连着他的唇。
目睹着这一幕,玄英惊呆了。
而赵飞英似乎也是吓得呆了。
「……胡闹。」等到冷雁智吻够了,赵飞英才微微皱起了眉,低声说着。
「我晓得你不会怪我,不会恨我,亦不会讨厌于我。」得逞过后冷雁智却只是笑得得意、笑得开心。「早晓得如此,我又何必苦苦等上这许久。」
「别仗着我的纵容尽是欺负于我,对我好一点。」赵飞英只是无奈地说着。
深深地看着赵飞英,冷雁智只是接着说了。
「也许你已经忘了,可我是曾经说过的……无论你去哪儿,想做什么,我都跟着你去,一生一世。」
「……可我只想着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我想你会受不了。」
静静看着他,冷雁智并没有多说些什么。
到了冬天,因为已经下起了雪,因此他们与农人借了一个宽敞的农庄,将马车停在了马厩里。
着手打扫着屋内的沙尘,偶尔目光遇上了,只是相对一笑。
其实,冷雁智已经晓得了。
赵飞英心里的世界,已经有一大半都让忘忧草给抹去了。
他忘了小时赵家村的伤痛,也忘了他日后为了复仇而成为鬼面的一段,更忘了……忘了他为了当时动荡的中原,点头答应了前朝的遗臣,收复前朝山河的痴望。
晓得那些尽是造成他的忧伤、他的伤痛的回忆,冷雁智也是宁愿他忘了。
可是……赵飞英也将他忘了……很多很多的地方都忘了。
有时候在他不经意说起以前的事情时,他会用一种茫然的眼神看着他。
仿佛他说过的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似的。
那么……其实……自己也是造成他痛苦的其中一环吗?……究竟是什么样的痛苦?……难道……难道……这一天,既然无事,雪也下得小了些,冷雁智又在练刀了。
倒不是为了争权夺利,也不是为了江湖仇杀,而只是为了动动筋骨。
他练刀,有时也带着玄英练。
玄英依旧非常迷恋他的胭脂刀,但是冷雁智却不让他碰。
「这是把妖刀,玄英。没有练成武功之前,它会迷惑了你的心神。」
一入了冬,白茫茫的世界围绕着农舍,农舍里却仿佛是个世外桃源似的。
也许是因为太过安逸,赵飞英起身的时候也越来越晚。
有时候,不想惊扰他的美梦,冷雁智会自己驾着马车出去采买生活的用品跟食粮饮水。
反正市镇就离这儿不远。
可赵飞英睡眠的时候,真是越来越长了。
尽管着清醒时,神色就与一般无异。
可他看起来却是越来越疲累。
有一日,从市镇回来,玄英就是神色惊惶地跑到了冷雁智的面前。
冷雁智跳下了马车,与他一同飞奔而去之时,赵飞英却是已经醒了,还笑着跟他们道早安。
但是,就连赵飞英自己,也渐渐察觉到了。
这夜,尽管主屋里烧着温暖的柴火,赵飞英却觉得自己身体里是异常的冰冷。
他就着窗户看着窗外静静下着的雪,只是带着微笑交代后事。
「你胡说些什么!」冷雁智一听之下,怒极起身。
那猛然爆发的愤怒,让在一旁喝着冷雁智煮的热汤的玄英,吓得连忙避到了角落。
也许,是因为他心里也隐隐想到了,所以才格外的愤怒吧。
「生老病死,本人生常事,雁智。」赵飞英回过了头,只是轻声说着。「我已多得了一年,夫复何求。」
可这一年是不够的……冷雁智看着赵飞英,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千言万语,却根本无法开口。
「我想葬在赵家村里,雁智。」
赵飞英微微笑着,却仿佛已然回到了以前的赵飞英。
第一次听他提起了赵家村,冷雁智的惊愕之色,尽在脸上。
「……为什么……」
「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赵飞英只是低声说着。
「那儿是一切的开头,就让一切在那儿终止吧。」
「……你想起来了?」不晓得该是欣喜还是伤痛,冷雁智的情绪复杂十分。
然而,有一件事,他一直一直想问。
打从晓得他就连过去的自己都遗忘,就一直想要问的问题。
「师兄,我曾经让你痛苦过吗?为什么?」
「……是恨,雁智。」赵飞英只是温和地说着。「大多数的时候,是恨,雁智。」
爱与恨,本是一体两面。
而赵飞英说着恨时,却是没有那冰冷的恨意。
也许,是因为一切都已经释怀了吧?这一夜,就着火光,赵飞英说了很多很多。
不管是小时候的事情,还是冷雁智没跟他在一起时候所发生的事,还有那瑰丽的软沙岗、都仿佛怎么说也说不尽的,从赵飞英的口中缓缓说着。
玄英听得入迷,然而也在天要亮的时候就着温暖的火光昏昏睡去了。
冷雁智却是不敢合眼,因为他总是担心着……担心着这一合眼,赵飞英就会去了天涯海角。
「多陪我一天,师兄。」天亮的时候,冷雁智只是哽咽地说着。「不要这么快……不要这么快就走……我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跟你说。」
「我不会走的,雁智。」赵飞英只是微微笑着。
是的,赵飞英始终没走,然而,他却没有再醒过。
冷雁智战战兢兢地守着他,为他燃起了一盆不曾熄灭的火,不断搓揉他冰冷而僵硬的手。
也许,过了两天,他终于睡醒的时候,还会笑着跟他们道早安呢。
然而,过了三天,过了十天,等到了冷雁智面容憔悴,等到了玄英痛哭失声地拉着他的衣服,想把他拉开赵飞英身旁时,他才晓得了岁月的流逝。
「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冷雁智只是喃喃说着。
「我去问二师兄,我去问大庄主,一定会有办法的……」
「死了!他们都死了!冷哥哥!」玄英高声喊着。
「……那我自己去软沙岗……对!忘忧草!那儿一定还有忘忧草在!」冷雁智跳了起,就是冲了出门,开始疯狂似地开始整理着马车。
积雪初融,冬天就要过去。
可如果赵飞英就此不再醒转,那他的世界就将只剩一片寒冬!看着冷雁智的痴态,玄英只是捂着自己的眼睛,哽咽地哭着。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感情,这样的感情不会出现在宫廷里,也不曾出现在母后看着父皇的眼睛里。
温暖的春天又到来了,等到越飞英因为刺目的阳光而捂着眼睛时,耳旁就是玄英的欢呼之声。
「小……小声些,我的头好疼……」赵飞英勉强从地上坐了起,只是闭着眼睛,按着自己的额头。
「冷哥哥,冷哥哥!」只听得玄英高兴地跑出山洞的声音,赵飞英才勉强地缓缓睁开眼睛。
这温暖的风,带着水气以及花香,却是曾经经历过。
软沙岗!赵飞英往洞外望去,见到的就是那片绿油油的湖水。
就在他因为欣喜以及怀念而扶着洞壁走出时,还没有晒到阳光,就让奔来的冷雁智紧紧抱了个满怀。
「太好了……太好了……师兄……师兄!……」
「怎么了,师弟?」赵飞英轻声笑着。「吓坏你了是吧?亏得你想得到。」
抬起了头,冷雁智的脸上还满是欣喜的泪水,但是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这里真让人怀念,我看看……」赵飞英缓缓走了出,看着那片苍翠的湖水以及迎风展扬的忘忧草,只是慨然叹着。
「这景色真是天下少有。」
「每年的冬天,我们都回这儿来。」冷雁智看着他,只是哽咽地说着。
「师兄,我们等到积雪融了,就回中原。我已经洒下了种子,明年就该长成。到了冬天,我们赶些牛羊牲畜,用骆驼载过行李,就回这儿来过冬。这样,你就不会有事了,你就能好好的了……」
「……好,我答应你,你快别哭了。」摸着冷雁智的头发,赵飞英低声说着。
「只是,大家呢?大家都去了哪儿?」四处环顾着,赵飞英只是喃喃说着。
「……什么大家?」冷雁智擦着眼泪问着。
「……大师父他们不是还在这儿,我……」没等到赵飞英说完,冷雁智就只是心痛难当地紧紧抱住了他。
「是啊,师兄,他们回庄里去了。那日治好了你,他们就回庄里了。」
「……怎么了?师弟?」察觉到冷雁智的异样,赵飞英只是低声问着。
「……不要忘了我,师兄……不要……」冷雁智只是哽咽说着。
「……怎么这么说呢,我怎么会忘了你。」赵飞英只是轻声笑着。
「我们再回中厚去,游历山水,就与前年一样,好不好?」
「……好,就这么做。」冷雁智连忙擦着眼泪。「就这么做。」
「……算算日子,大师姐也该临盆了。我们回中原以后的第一件事,可要捧过贺礼去才行,不然二师兄一定又不高兴了……」
「……是啊……是啊……」令雁智只是低声应着。
赵飞英又忘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大庄主的病逝,二师兄死去的那夜,还有……还有……他也应当忘了那夜,不断说过往事,仿佛是想要交代着什么的那夜……等到了忘忧草效力过了,他也许将会想起,然而,他却宁愿他只是像现在这样,快乐,而且无忧无虑地活着。
也许,每年会有些新的事让他心烦,让他神伤。
可只要这片忘忧草还在,他就能遗忘。
只要这片忘忧草在,他就会永远属于自己。
迎着湖上的风,看着脚下的忘忧草,冷雁智只是轻轻地笑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