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了二十多个年头,还没见过这样的夫妻。」
忍不住叹了口气,申非言展臂,就近舒服地搭靠在身边人儿的肩膀上,继续他滔滔不绝的自言自语。
「前一刻才恩恩爱爱出门,后一刻就突然变天,大嫂哭着跑回来把自己关在房里,大哥又阴沉着一张脸站在外头吓人;嘿,妳说这到底是怎么回──哎哟!妳谋杀亲夫啊?」
甩甩发疼的手背。瞧瞧,都被捏红了。
「谁是亲夫?」环翠瞪他一眼,揉揉被他压了好一阵子的肩头,忍不住没好气啐了句:「冒失鬼!」
「哎呀,辱骂亲夫。」
申非言捧着心,故作痛苦状。「为夫的心好痛啊……」
「痛死你算了。」白眼再送一记。
「真是最毒妇人心。」申非言摇头叹息。
「是吗?那就请申公子别再讨环翠这颗『毒』心。」说完,环翠甩头往欧阳水若的房门走去。
「喂,慢──」抓人不及,申非言尴尬地改摸摸头顶。「唉……孔老夫子说得没错,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啊。」
碎念在嘴边,申非言脚下也没闲着,转身走出屋外。
「大哥,您和大嫂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
童啸寒语调很愤怒。
「没事才怪,哎哟!」申非言连忙退开一大步,闪过飞来的拳头。「假以时日,若小弟成为一代高手,大哥您绝对功不可没。」
老拿他出气,武功能不精进吗?
童啸寒淡淡地扫他一眼,不再吭声。
「大哥?」
「她说,她不愿做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妻子。」
「这不是很好吗?」他就不懂了。「任何一个做丈夫的,要是听见妻子说出这种话,高兴都来不及了,大哥怎么会黑着脸吓人?」
「她说……」童啸寒低哑吐出苦涩。「她要随我离开疾风谷,一起追缉凶手。」
「这不是很……糟糕吗?」申非言抓抓脸颊。「您根本不会答应。」难怪大嫂会伤心成那样。
「我不可能让她置身险境。」
「您的顾虑是没错,可夫妻本来就应该同甘共苦,大嫂的想法也没错,嗯嗯……哎呀,谁都没有错,没法子分个是非了。」头痛啊。
谁也没得怪,这一次谁都对,谁都没有错;只是想法相悖,才又让这对恩爱的夫妻起了争执。
真要怪,只能怪「爱」这一字犹如一把双面刃,能保护所爱之人,也能在同时造成伤害。
「大哥,您想怎么办?」
怎么办?
童啸寒的黑眸移向屋舍,不用去看,他也知道她此刻正躲在房里伤心暗泣。
但他,束手无策。
「大哥?」申非言探问。
童啸寒恍若未闻,只是调回视线,转而望向远方天际;可惜,辽阔的天地无助于他舒展沉郁的心绪。
再好的美景若无她,只是一片毫无意义的灰白。
希望她能明白他的用意,别再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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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环翠小心翼翼地敲着门。「是我,环翠,开个门好吗?」
「我……我累了。」门里传出哽咽的声音。
「明明哭得那么伤心,哪来的累?」环翠敲门的力道加重。「姐姐,您别让环翠担心。」
「我没事……」
「别骗环翠了,是姑爷欺负您吗?姐姐如果不开门,那环翠……环翠就去找姑爷算帐。」
「别!我开就是了。」欧阳水若妥协,不是因为担心丈夫出事,而是担心结拜不久的义妹被丈夫迁怒。
「姐姐……」环翠关上门,落闩,将欧阳水若扶到床边坐好,送上茶水后,为自己拉张木凳坐定。
「告诉环翠,姑爷怎么欺负姐姐了?」
「妳该叫他一声姐夫的,环翠。」欧阳水若纠正她,语气幽幽。
「改不了口啊,姑爷好凶的。」环翠吐吐舌。「姐姐,环翠可不让妳这么打马虎眼过去,姑爷欺负您了?」
「不,是我太没用,不会武功……」
旧泪未干,新泪再垂,欧阳水若也不想这么懦弱,但被伤透了的心只能以流泪来发泄痛楚啊!
「所以他丢下我,把我留在这处深谷,不让我跟他一起离开,他……他还是在拒绝我……」
「姑爷很爱您的,连环翠都看得出来,姑爷对姐姐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只有在小姐面前,姑爷的表情才不会那么吓人。」
环翠一直不懂姑爷在想什么,明明长了一张出众的俊颜,却老是板着脸,存心把人吓得退避三舍;除了在姐姐面前,她还没见姑爷对谁真心笑过。
相较之下,申非言那嘻皮笑脸的冒失鬼要好得多──
咦?她想到他做什么?
啧!不想不想,姐姐的事情比较重要。
「您想跟姑爷一起离开疾风谷?」
「不可能的,他不答应……我求了他,可他就是不答应。」欧阳水若倒进环翠的肩窝,痛哭失声,「我很清楚,环翠,我知道自己不谙武功会拖累他,会是个累赘;可我不想只是等待,等着不知何时归来的他……我不想这样,我不想待在这里遥想远行的他是否平安,我不敢想象万一他受伤找不到大夫怎么办?他……他为什么就是不懂?」
「我想姑爷是怕您受伤。」
环翠的安慰传不进她耳里,欧阳水若抽泣道:「我不会武功,但我会医术,我不想报仇,但也不会阻止他报仇,为什么他就是不懂?我……我只想陪在他身边,只是想这样而已,呜……」
「但是报仇这档事很危险的。」这一次环翠要帮老是用凶脸吓人的姑爷说话。「万一有什么闪失──」
「同生共死,我无怨无悔。」欧阳水若抬头,柔美的丽颜闪着坚毅的光彩。「失去他,我也活不下去了。」
「姐姐!」
「他若不幸,而我远在谷中毫不知情,傻傻地活在世上等他,让他一人在黄泉……环翠,我不怕死,只怕无止境的等待、担心,那比死还要令我痛苦、令我害怕,妳懂吗?」
「我懂、我懂。」环翠应道,可惜脸上老实写着的茫然出卖了她。
「不,妳不懂……他也不懂……」好苦,为什么爱情这般蚀人心腑,却还是让人痴傻地一头栽进去?
「罢了,这些都只是我作茧自缚,都是我……如果能不懂爱、不识情,那该多好……」
「姐姐。」不知怎么安慰,环翠只能呆呆地望着伤心欲绝的欧阳水若。
「出去吧,我累了。」
「这……」
「我不会有事的。」欧阳水若苦涩的一笑。「他将我藏在这深山穷谷中,我怎么会有事呢?放心,我再安全也不过了。」
是自弃也是自嘲,他保护过度的作法让她自卑。
即便身怀济世医术,她的丈夫还是不认为她有资格与他并肩同行,不认为她有能力和他共同面对未知的一切。
「姐姐?」
「我真的累了。」哭得太久,伤心得太绝,她真的累了。
见欧阳水若已止住泪,环翠这才吁了一口气,虽然心里还有点半信半疑。
「那您先歇一会儿,我去准备午膳。」
「嗯,辛苦妳了。」
且走且停地来到房门,打开门离去之前,环翠还刻意回头看看,得到一抹保证的微笑后,才放心地离开。
殊不知,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已潜藏暗处,在她离开后,立即推门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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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想落闩,门扉忽然被人从房外推开,欧阳水若吓了一跳。
「谁?」
「是我。」
几乎是立刻,欧阳水若还来不及看清人影,已被对方抱了个满怀。
抱住她的同时,童啸寒迅速关门落闩。
她试着挣离他的臂弯圈起的天地,换来的却是更用力的搂抱,搂得她身子泛疼;知道他不会松开,她垂手放弃。
「有事吗?」她的水眸紧盯着他的手臂,就是不看他的脸。
「妳在气我?」
「没有。」他还是不懂,她不会气他,永远不会;对他,她只有无止境的心疼与担忧。
「妳在气我。」疑问变成肯定。
「夫君打算何时起程?」见他久久不应声,欧阳水若觉得更伤心。「还是……妾身连送夫君一程都不能?」
「不要这样对我,水若。」
方才在外头,他已将她与环翠的对话听进八、九成,那一句「同生共死,无怨无悔」深深震撼了他。
这让他想起更早以前,类似的争执也发生过──
温柔的母亲为了父亲,放弃书香门第的千金身分私逃,从此受父亲盛名所累,踏进不曾见闻的江湖,甚至遭贼人挟持以要挟父亲就范,因而重伤。
但母亲没有后悔,即便当时重伤垂危,仍然对父亲露出真挚无悔的微笑;之后依旧相伴于江湖。
他的水若与他的母亲,在这方面几乎一模一样。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对你了……」若他真的忍心让彼此相隔两地,无视她的感受,那么除了听从,她还能怎么办?
「别气我。」
欧阳水若再次摇头,她感觉得到他这话说得有多伤痛,更明白自己的坚持有多么让他为难。
但她不是意气用事,也不是气他,真的不是啊。
她爱他,爱到只想待在他身边,与他共甘同苦。
他爱她,宁可忍受分离之苦也要确保她的安全──谁都没错,只是表达情爱的方式迥异,最后徒惹伤心。
谁也没有气谁,他们只是……太过珍惜对方。
「水若……」童啸寒温柔地托高她小巧精致的下颚,可惜她双睑敛下,拒绝看他。
即便如此,他还是贪恋地以目光描绘她柔美的轮廓,再次沉沦于她恍如上天巧手精雕的清灵绝美中,无法自拔。
担心她的安危,所以不愿她随他离谷,这原因是其一;而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她摄人心魂的美貌。
这样的天人仙姿出现在江湖上,只会引来无数争端,实在不应该让她涉足江湖。
娘喜欢她……
那孩子制得住你……
昔日,母亲的话忽然涌上他心头。
制得住?当时的他对这三字嗤之以鼻;此刻,他不再如此想了。
「妳不懂武功。」
「什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她摸不着头绪,愣了好一会儿。
他说这话是不是表示他愿意带着她?
欧阳水若不敢太乐观地推断,她只能反驳,也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说服他的机会。
「我会逃、会躲、会藏,绝对不会拖累你!」
「妳无力自保。」
「必要时,我……我可以用毒。」
「毒?」
「一些防身的毒粉,不伤人命的。」瞧见他惊讶的表情,欧阳水若笑了。「药毒本一家,不先研究毒物,怎能配制解药?」
「看来我对妳仍有许多地方不了解。」
「我也是啊……」欧阳水若定定的望着自己最深爱的男人。「只要让我跟着你,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了解彼此。」
她终于肯看他了。童啸寒抚摸着她绽出喜悦神情的脸庞,沉醉在她的笑容里,再一次地怔忡失神。
他无法想象,明明是要将她往危险里带,她却笑得像获得梦寐以求的宝物那般开心。
「答应我!」
「什么?」
「首先,以后别再叫我夫君。」童啸寒发现她因他逾礼的举动生气或羞嗔时,总会这么叫他,以拉开彼此的距离,这令他非常不愉快。
「妳只能唤我的名。」
欧阳水若点头,乖乖配合,「啸寒。」
「其次,只要在外头,妳就必须戴上纱帽遮住容貌。」
嗄?欧阳水若诧异地望向他。
这要求就像当年爹同意她帮人看诊的条件。
「答应我!」语调添了些许恼羞成怒的味道。
「是。」欧阳水若好不容易忍住不合时机的笑,重重的点头。
童啸寒却像被看穿了似的,连古铜色的脸皮也掩不去两颊的浅红。
厉目恼火地瞪了憋住笑意的妻子一眼,咳了几声,他才又开口。
「最后,答应我,凡事以自己的性命为优先考量;即便我身陷险境,妳也必须先救自己。」
「我──」
知道她想说什么,童啸寒立刻扬掌按住她的唇。
「听我说完,妳必须自救,我才能专心解决自己的危难;我希望不会有那么一天,但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她知道他说得对,是以没有任何反对地点了点头。
不过,她也立刻开口提出条件:「我也要你答应我。」
童啸寒皱了下眉,他妥协至此,她还开出条件?
曾几何时,他的妻也懂得寸进尺来着?
「啸寒?」
「说吧。」退让这么大一步,他这个做丈夫的,也不敢奢望在妻子面前还有多少威严可用了。
「答应我,牢牢记住──」她搂紧他,羞红的小脸藏进令她终生眷恋的胸怀。「你活着,我活才有意义;若你死,我也绝不独活,定随你共赴黄泉。所以,你要活下来,无论牺牲多少人的性命,你都要活下来!我、我知道这样很自私,有失医德;但是……」
吻住她尚未说完话的唇,童啸寒内心叹息一声。
「我答应妳。」
就如同母亲生前所言,她制得住他。
数日后,一辆马车由一名斯文男子驾往疾风谷。
再过数日,同样一辆马车,丝毫不受疾风谷外围厉风的影响,安然无恙地驶离山谷。
疾风谷,仍然乏人问津。
江湖,依旧暗潮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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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梁画栋、气势非凡的议事厅内,一名相貌威严、身形壮硕的男子坐于厅堂首位。
突出的显骨显示其内力雄厚、真气沛然,足以推敲出此人武功修为之深,可自成一派宗师。
虎目浏览完手上信笺的内容,男子黑灰相间的浓眉攒紧。
「爷。」站在他身边的灰发老奴弯腰一揖,沙哑的声音恭敬的询问:「看您怒上眉心,这信中是提到什么消息惹您不快了?」
「陈德死了。」男子怒极,执纸的手一甩,内力并施,薄薄的纸笺承受不住强大的内力,登时裂成碎片。
「爷请息怒。」老奴连忙安抚。
「哼!早死晚死都是死。」男子起身,狼步来回踱地。「该死!早知如此,两年前就该杀了他。」
「爷息怒、息怒啊!信上可有说他是怎么死的?」
「若是死在哪家勾栏院倒也干净。」男子气过后回到正题:「但他身首异处,除了寻仇,不作他想。」
「也许是他作恶多端,自食恶果。」忠心的老奴推敲着。「爷,陈德是江湖上恶名昭彰的盗贼,素日仗恃自己轻功了得,四处为非作歹,也难怪有人寻仇,真是死有余辜。」
「你懂什么!」
「是、是!小人什么都不懂,说话造次,请爷息怒。」
男子重重一哼,「他的死法太眼熟,并非利剑劈斩导致身首异处,而是剑气封喉,伤口周围骨头有如遭猛兽利齿狠囓,尽成碎片──这种剑法,普天之下只有童震远的龙啸剑法做得到。」
「龙啸剑法?」老奴沙哑的声音突然拉高,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另外,丐帮有人四处打探陈德生前的交友状况,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老奴会意,更是惊讶。「这不可能啊!当年童氏夫妇确实双亡──」
「龙啸剑不在童震远手上也是事实。」男子沉声道:「童震远不可能将龙啸剑交予他人,再加上龙啸剑法,此人定是童家传人,如今找上门来报仇了。」
「这不可能啊。」
「怎么不可能?」
「并非小人自夸,小人确信当年并未留下任何证据,就算对方有心寻仇,也不可能将矛头指向爷。」
「物证没有,可不代表没有人证。」男子目光阴狠地瞪向老奴。「你敢保证陈德的嘴巴牢靠?」
「是是是,爷说得是。」老奴连忙哈腰拱手。「小人斗胆,敢问爷打算如何处理?」
男子傲然的重哼一声。
「龙啸剑法又如何?两年前能杀童震远,足证老夫武功更胜一筹;两年后再战,结果亦然,只会胜,不会败!」
「爷的武功高强这是当然。」老奴直哈腰,卑微的道:「可如今敌暗我明,对方身分亦不明……」
「无妨,这件事就交给唐门。」男子坐回首位,唇角扬起一抹无情的冷笑。「当年的事唐门亦有份,别想置身事外,听令!」
「是!」
「立刻前往四川,将这个消息传予唐门。」男子虎目瞇起凶光,定定的落在前方,彷佛敌人就受缚在脚下,听候他发落。「就说欧阳世家余孽未除,借丐帮之力,正在追查欧阳世家血案真凶。」
「爷想藉此机会让唐门与丐帮互斗?」
男子阴沉地一笑,「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