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的日子平静得像是座沉滞古井,同过往的十来年一个模样,不过是换了囚禁她的牢笼,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少了些无情的冷嘲热讽。
这样的生活,对几个月前还禁闭在孟家大宅不得脱身的她来说,该算是奢求了吧!
粉嫩唇畔微微露出浅笑,让孟音原本略显空灵的秀致脸庞,多添了些人性的神采,不再让人感到那么难以捉摸与缥缈。
静静走在别墅二楼的长廊上,听见走道尽头处的一间房内,传来女仆芳怡和敏君的窃笑声。
这幢偌大的宅子,若非还有几位照顾她日常起居的佣人留着,偶尔传出几句笑语或对话声,怕是会空寂得令人害怕吧!
有些好奇地,孟音朝那间她还未曾进入过的房间走去。
结婚快三个月,她几乎是足不出户地整日待在屋内,两层楼的房子就算坪数再大也早被她摸遍,唯一不曾进去过的,就是位在走廊尽头、正对着主卧室的这间房──她丈夫任翔的书房。
缓缓走至房门口,她正打算推门进入,却在下一刻听闻两位年轻女仆的对话而迟疑了。
「从结婚到现在也快三个月了,少爷回这儿的次数可是用十根手指头都数得出呢!」芳怡抱怨的语气自房内传来。
「就是说啊!都是因为那个少奶奶,你没看,新婚当夜她就把少爷气成那样,我还没见过少爷发那么大的脾气呢!」敏君也不悦地咐和。
说起任翔少爷,可是她们这些年轻女仆心目中最完美的白马王子!
撇开良好的家世背景不谈,任翔少爷俊帅的脸孔、优雅的举止,多年来留学英国涵养出如古典贵族般的气势……归属于他的一切都是那么耀眼炫惑,如今少爷突然娶妻,真是教她们扼腕不已。虽然说新任少奶奶容貌绝佳,但似乎是不得少爷的心,更让她们这些女仆私下极为不服气。
只是,人家终究是这家中的女主人,少爷不在,她们虽不好正面与她对峙,却也擅于使些小把戏,故意忽略她的吩咐或是要求,算是出了心中一口怨气。
「我看吶,少爷跟那木头美人的婚姻,大概也持续不了多久。」
「是啊,那女人能多在这待上一天,就该偷笑了……吓!妳……」
两个女仆口无遮拦地说着风凉闲话,不料却在步出房门时,正面对上了静静站在外头的孟音。
「你……少、少奶奶,你怎么会在这?」芳怡和敏君神色惊疑不定,担心猜测着自己方才的对话被她听去了多少。
「我只是瞧这房门半掩着,所以过来看看。」孟音淡淡地说着,对于方才听到的闲话无心计较,清幽的瞳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绪,也教两位女仆稍稍放下一颗心。
「那、那也用不着一声不吭地站在这,怪吓人的你知不知道!」
「就是啊,害我差点失手砸了这花瓶!」
认定这幽魂似的少奶奶定是没听到她们方才的对话,两位女仆不禁说话大声了起来,没尊没卑的态度在这些日子来已上演了不下十数次。
「抱歉。」淡漠地回了句,孟音清清冷冷的模样教她们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
直到两人讪讪地绷着脸离去,她才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淡笑。
刚才两位女仆在背后的嘲讽与讪笑,她怎么可能会没听到?
只是对在孟家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她来说,更恶劣的言词伤害她都见识过,光这么点闲话,是丝毫无法搅乱她平静如古井般的心湖的。
此刻,唯一能吸引住她注意的,是房内墙上所挂的一幅油画。
那是一幅已有些年代的画作,画面中的古典琴椅上,斜倚着一位优雅少妇,她的身旁坐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正在弹奏着钢琴,而少妇似水的眸光,温柔地落在男孩身上。
这一定是一对母子吧!孟音在心底想着。
虽然一生中从未拥有过这样温暖柔和的亲情,她也能一眼断定画面中少妇与男孩的关系。
仔细看画中男孩眉宇间的神韵,与他认真时微微蹙眉的模样。
是……任翔吗?
想起那位自新婚夜就避不见面的丈夫,孟音泛起淡淡苦笑。
想来,她的任性,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困扰吧?
但她却无法不自私,因为不这么做,她将永远逃不出那个灰暗的世界、跳出别人为她设下的囚笼。
环视房内典雅的装璜,左侧一道雾面玻璃墙隔出了一方小空间,让她好奇地缓缓走了过去,推开花样繁复的玻璃门。
当视线投注在隔间内唯一的摆设时,孟音向来平静深幽的黑眸,透出了些许欣喜情绪。
「好美……」她伸手,轻抚着钢琴。
那是一架年代十分久远的古典钢琴,以黄花梨木制造的琴身,久经岁月的原木蕴藏温润的光泽,匠艺巧思精雕细琢的纹饰,在在显示出这架钢琴的价值不菲,而且依它古典的琴身设计与饰样,少说也有百年历史吧?
「真了不起!」
她的丈夫任翔居然有如此宝贵的收藏,对任何一个懂乐器的人来说,这是有钱也买不到的梦幻逸品啊!
忍不住心底的渴望,她缓缓掀起了琴盖,纤柔十指滑过黑白琴键,跃动弹奏出一个又一个音色清亮圆润的和弦。
悠扬的音符连结成轻快的乐曲,飞扬轻舞在玻璃琴房内,孟音不由自主地阖上眼,享受这难得的愉悦与自在。
「是谁准你进来这的?」突然响起的严厉问话,打断了满室飘荡的琴声。
站在琴房门口,任翔神色不快地瞪着擅自闯入的孟音。
「呃,对、对不起……」急急退开了身,看见许久不见的丈夫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她是有些讶异的。
「谁让你随便乱碰这架琴?」
带着怒意大步走至她身边,任翔毫不客气地当着孟音的面,碰的一声阖上了琴盖。
她看了心疼地蹙眉。「你不该这样糟蹋琴的。」略带指责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她丝毫不在乎这么做,会引起对方更大的怒气。
「你说什么?」
这女人,是在教训他吗?
「我知道你是在生我的气,以后,我不会再擅自进来这里了,很抱歉让你感到不愉快。」
她略为刺耳的道歉配上小媳妇般怯懦的模样,看在任翔眼底,竟莫名地让他觉得──
这女人,根本不是诚心在道歉的!
很奇怪的感受,但他却一点也不怀疑自己的猜测,瞪着眼前看似文弱温驯的孟音,她的话听来乖顺,实则暗指他的不对。他首次察觉,这个小女人并不像表面上看来的柔顺娇弱。
「如果没事,我就不打扰你了。」默默垂首,孟音绕过他就打算离去。
「慢着。」看她无视于自己的冷淡态度,任翔未做多想就开口。
「还有什么事吗?」她疑惑地看着开口留她、却又一言不发的男人。
虽然心底仍对那架音质高雅的古典钢琴恋恋不舍,但为了避免两人间不必要的磨擦,她觉得自己还是早早离开的好,不然看到那男人如此虐待名琴的举动,她就会忍不住心底的怒气。方才的出言顶撞,已是打破她多年来沉默的惯例,非常要不得了!
「没什么……」不明白自己为何一时冲动地开口留住她,任翔尴尬地与她对望,旋即想起今天回来的目的。
「再过几天,就要满三个月了。」他并未将话讲明,但他知道她听得懂。
说来可笑,这场不情愿的婚姻关系,居然能够在这样冷漠的相处气氛下维持到三个月,他不禁要佩服她的耐性。
一般女人对于一个婚后即对她不闻不问的丈夫,究竟能有多少的包容?任翔不知道!但他却非常肯定,眼前这个女人──他的新婚小妻子孟音,在这方面的容忍力绝对是超乎常人所能。
「是吗?」一如此刻,她的反应也只是淡然。
「你们孟家长辈和我父亲,打算以这个名目办一场家族聚会,你跟我都得出席。」任翔的话才刚起头,就见孟音的神情有些异样。
「你是说……孟家的人要来?」不知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话里的颤意,孟音原本就素净的小脸,此刻看来更为苍白了。
不明白她心底的排斥与恐惧,对于她少有的情绪起伏,任翔径自将之解读为她想藉此机会向长辈们诉苦,他的神情因而沉了下来。
「但你最好有心理准备,就算当天任、孟两家所有长辈都出席,我也不会改变我的态度,所以你也别期望太高了。」
撂下最后一句警告,他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留下孟音一人对这突来的消息,怔然了许久许久……
即使不想面对,但该来的还是会来。
站在布置得华丽典雅的大厅一隅,孟音今夜的心情忐忑不定。
虽然身为屋子的女主人,但她却穿著一身色调黯淡、甚至是有些年代的藏青色小礼服,让身处在角落的她看来更不明显,若非任翔刻意寻找,根本就难以发现她毫不起眼的娇小身影。
这女人是故意穿成这样的吗?
远远看着她一身过分朴素的衣装,任翔紧紧皱起了。
明明就有张不错的脸蛋,却刻意打扮成这副死气沉沉模样,任谁看了都会皱眉,更别提是等会要来的那些孟家大老。她这么做分明是故意要反抗他,只因为他不准她在那些啰唆的老人家面前嚼舌根,她便用这种方法来惹怒他?
举步朝孟音走去,他没忘父亲一整天下来的耳提面命。
今夜的任、孟两家聚会,美其名是姻亲家族联谊,事实上却是为了谈妥两大企业未来在商界发展的走向与合作模式。
「你想在这躲多久?」他突然出现在她身旁,环臂看着她,「为什么穿成这样子?是想向你亲人抱怨我任家亏待你吗?」
「不、不是的,对不起……」她不懂他为何又生气了?
不安地扯扯自个儿衣襬,孟音低声道歉的模样和眼底的无措,在在都让他觉得,自己好象是个生性喜爱欺侮弱小的恶霸。
「算了,你爷爷就快来了,跟我去门口迎接吧。」
觉得自己太过严苛的任翔,基于礼仪朝她伸出手臂,绅士地揽着她来到宴会大厅的迎宾门前。
孟音心情不安地看着众多宾客纷纷抵达,其中有任家的亲友,当然,也包括了她极不想见到的孟氏亲族。
「翔,孟家老太爷来了,还不快过来。」
任丰年的叫唤,教孟音身子僵了下。
孟家掌权的老太爷居然也来了!
想起老太爷那双严肃冷情的眼,她的脸色渐渐转为苍白。
没注意到孟音的转变,将不耐的情绪隐藏在心底,身为今夜宴会男主人的任翔,不得不亲自去迎接孟家老太爷──孟音的爷爷孟行。
「老太爷今晚看来气色不错。」客套地寒暄,任翔毕竟流着商人的血。
「托福、托福,还算硬朗。」老人拄着拐杖缓缓走来,一双精锐的双眸自任翔身上转向一旁的孟音。
「你的礼数上哪去了?」
让任翔颇为意外的,孟行见着孙女的第一句话,不是问她这几个月来过得好不好,反而是咚咚咚地以拐更敲地,神情威仪而严肃。
「老太爷您好。」
拘谨地朝老人行礼,她微微苍白的气色看在任翔眼中,教他忍不住蹙眉。
尤其当他发觉,她拉住自己衣襬的小手正微微轻颤时,心底的疑问愈来愈深了。
老太爷?
这么拘谨的称谓,就是他们祖孙向来相处的模式?怎么会生疏得像是陌生人一般,任谁看了他们的相处情形都会有同感吧?
「老太爷,孟音身体有些不舒服才会这样,您别怪她。」冲动地想开口为她解围,而他也真的这么做了。
当话说出口的那一刻,他没错过孟音眼底闪过的那抹诧异与感激,让他胸口莫名一窒。
「是这样吗?」孟行瞥了眼任翔身后怯怯的孟音,只是一哼。
「任先生怎么还叫老太爷?该改口称爷爷了!」
一道娇亮的女声自孟行身后传来,任翔这才注意到一位时髦亮眼的妙龄女郎,正从人群中缓缓朝他们走来。
「这位是?」朝女子颔首致意,他礼貌地问,同时也没忽略身旁孟音微微朝一旁退去的动作。
「你好,我是孟妍,孟家排行最小的幺女,你……也许听过我。」
明媚地笑着,孟妍伸出手让任翔礼貌性地落下吻手礼,她毫不保留直直望向任翔的眼底闪过一抹异样光彩,神情颇为自负。
前阵子才结束短暂的婚姻自英国返台的她,不到短短几个月就已成为社交界的宠儿,自然认为眼前的男人也该听过自己的名字才是。
任翔只是微笑不答话,对于孟家那一长串亲戚名单,他根本认不出几个名字,也没那个心思想去了解,只是……
「奇怪了?我还以为,孟音才是老太爷最小的孙女儿。」他的问话本是出于无心,想不到竟引出孟家人脸上一闪而逝的尴尬。
「啊,也是,孟音妹妹的确比我小了几岁。」撩撩时髦的鬈发,孟妍随口应着,心情有些不快地暗瞪了眼一旁不语的孟音。
不知为何,任翔总觉得孟妍提起自己亲妹妹的口气十分生疏。
「我说孟音妹妹,你怎么又穿这种旧衣裳呢?太寒怆了吧?你现在可是任家的少奶奶,就算自己不注意,也该重视夫家的面子,要不,人家还当我们孟家不会教女儿呢!」皱着眉打量着孟音,她娇美的面容虽泛着笑意,但话语中却字字带着嘲讽。
「真是不成体统,还得麻烦任翔你多多担待了。」
瞪了眼安静不语的孟音,孟行拍拍任翔的肩叹息,让他对于这家人对待孟音的方式觉得反感。
从见面到现在,孟家这些亲友对出嫁的孟音非但没有半点关心之意,反而还处处挑剔嫌弃,让他觉得不合常理之余,也渐渐开始同情起她的处境。
一直以来,她都是这么过日子的吗?
看着身旁安静沉默到教人心疼的孟音,白净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空洞得像是个精致的搪瓷娃娃,美丽却无生气。
「我看你脸色还是不太好,先上楼去休息吧。」刻意抬起她苍白的小脸看了下,任翔像极了关心妻子的体贴丈夫。
他紧握了握她微凉的小手算是暗示。不想看见她这模样,也不想让这些孟家人再冷言冷语地对待她,莫名的保护欲就这样自任翔心底升起,来得毫无理由,让他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就已为她编造借口提早离席。
「呃?」讶然地抬首望向他,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开口帮她。
他不是一直很讨厌自己的吗?
「不好意思,孟音她从昨晚身子就不太舒服,我硬拉她来参加晚宴怕是累坏她了,我想爷爷应该不会反对让她先上去休息吧?」任翔虽然话说得委婉,但语句中不容人拒绝的强势仍隐隐展现,教孟家人无异议地只能点头答应。
「也好,孟音妹妹你就别硬撑了,快去休息吧。」若有所思地看着孟音,孟妍看似关心地虚应着,心底正希望这碍眼的丫头能尽早消失,她才有机会和眼前这个优秀的男人多认识、认识。
如果当初在英国的她,知道这次爷爷安排的联姻对象居然如此优秀,早就和那个财产只剩空壳的男人离婚返台,也不至于将成为任家少奶奶的大好机会给孟音那野丫头捡了去,真是气死人了!
不过,她还有得是机会,论相貌、学历、身世背景,孟音那丫头没有一样比得上自己,孟妍相信只要有心,就算眼前的男人已经结婚,她也能让他很快就明白天鹅与野鸭的不同,自动甩了妻子拜倒在她裙下。
「你就先上楼休息,不用勉强自己待在这了。」在孟音耳畔低语,任翔难得一见的温柔举止,教她有一时间的迷惘。
「呃、谢谢……」她轻声道,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样好心地让她先行离去。
但她心底是高兴的,因为她真的不想在好不容易远离了孟家大宅后,还得费心神与这些孟家的「亲人」周旋。
朝孟行与孟妍微微点个头,她像是避难似地离开这让她几欲窒息的场合,心中对任翔的好意有说不出的感激。
她在心底猜想,也许任翔让她先行离去,只是嫌她麻烦又碍眼,但对于这样的结果,她却是十分乐见。
真好,不用在老太爷的责骂与孟妍的嘲讽中度过一晚了!
唇畔扬起罕见的笑意,她脚步轻快地走上楼,正想回到房间褪下这一身拘束的衣服时,一道令她震惊的男性嗓音,不期然地自后方响起。
「好久不见了,堂妹。」
糟!她居然大意地忘了孟家还有这么一号麻烦人物!
那声音离她极近极近,她惊慌地转身,正对上一副男性的胸膛。
熟悉却令人厌恶的浓呛古龙水味飘进鼻端,孟音冷脸看着眼前穿得一身亮白、状似亲切地朝她打招呼的孟炯。
「是你!你怎么会来?」
蹙着眉,孟音缓缓后退,战战兢兢地面对她极不想见到的男人。
「怎么,难道我不能来吗?今夜任家可是大手笔邀请全孟氏的亲戚来参加这场晚宴,我心疼远嫁的小堂妹,自然要来关心探望一下了。」
顺着她的退避,孟炯丝毫不客气地跟步上前,一手还不安分地抚过她苍白的脸颊。
「『堂哥』请自重,不然我要叫我丈夫了。」面对如狼般紧迫盯人的男人,孟音板起脸冷下了声调。
「哟!现在有人撑腰,说话也大声了。」
压根没将她的排斥看在眼里,孟炯欺人更甚,以体型优势硬是将她逼至不起眼的幽暗角落,嘲弄似地附在她耳边低语,「如果,教那姓任的男人看到这样的情景,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嗯?」
他笑得低俗而邪气,让孟音因怒气而紧握的小拳头忍不住微微发颤。
「你再不退开,丢的是孟家的脸。」她面无表情地冷语,僵直的身子和苍白小脸,在在表现出她对他的恐惧与厌恶。
她怎么也没料到,即使离开了孟家,她仍是躲不过孟氏一族多年来带给她的阴影。
显然是被她嫌恶的神情和冰冷的语调给激怒,孟炯调笑的嘴脸登时冷然,羞恼怒意冲上脑门。
「你这死丫头,敬酒不吃吃罚酒,嘴巴还是一样贱!咱们孟家的颜面当年早教你这个野种给丢光了,哪轮得到你来教训我?」怒骂伴随着高高举起的手,眼看就要重重挥落。
紧闭上眼,孟音缩起身子,习惯认命地等待疼痛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