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间尚还有些脏污的大屋里,两位庄主高高坐在上头,而底下则是站着十几个弟子。唐忆情趴伏在临时扫净的石板上,只有些些的呼吸声能证明他并不是死去的了。萧子灵跪在唐忆情的身边,仰头看着自己的两个师祖。
「你说,是唐门的人害死飞英?」二庄主怒极反笑。「然后,你说这个唐门的人是无辜的?」
「是!」萧子灵咬着牙,还是如此说了。
「为什么?唐门的人不值得你这么做的,他是曾经救过你什么的是不是?」三庄主不解地问着。
「……忆情不只救了灵儿,还是灵儿的朋友。」萧子灵说着。「师祖,忆情虽然是唐门的人,可是他没做过坏事!」
「你跟他倒熟得很。」二庄主冷冷说着。「看来你是他肚里的蛔虫,还是打从他出娘胎后就一直跟着了?」
「不是的,师祖,您别发怒。」萧子灵的语声放了软,「只是,忆情这人是真的很好的,只要给他点时间,您就会知道他不是一般的唐门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灵儿,你确定吗?不是给他骗了?」三庄主问着。
「要不是忆情,灵儿现在不会活生生在这儿跟师祖顶嘴啊。」萧子灵说着。
「要不是唐门的人,飞英也不会……」二庄主说到一半,便扶着自己的额头,不发一语。
当场气氛凝重了起来,而唐忆情沉重的呼吸声听起来是特别的刺耳。
萧子灵低下了头,也是不发一语。
三庄主的脸色也变了,变得有些伤感,却又有些无奈。
「云开,你看着他,等他醒来再说。」二庄主说着。
「是。」
匆忙之中迁庄,一切都混乱十分。
众人修建了倾颓的木屋,也将附近打扫了乾净。
几个弟子轮流回庄报着消息,说是南蛮子还不死心,守在庄前不肯走。
虽说有些可惜过去的建设,但是众人也对回去原址本来就不抱有着太大的希望。
再说,虽然过去的山庄既优美又宁静,然而却是跟外界的往来是越来越密了。
庄里不堪半隐居生活的人早就离了庄,而现在留下来,却是巴不得山庄离江湖越远越好。
也因此,新的地方是比过去更为隐密的了。
在以往用来让一些庄里人真正隐居的地方,现在成了众人暂时的避难所,可能的永久居留地。原来的居民对他们的迁入没有表示关心,也没有显示出敌意。只是,就跟以往一样,抱着的是漠不关心的神情。
顶多,就跟以往一样,找个更加更加隐密的地方了。
一个不跟山庄断了根,却又不会受他人打扰的地方。
眼见众人忙进忙出,那位被称作云开的弟子只是静静看着书。最近这位唐忆情的出现,让他开始对唐门的事物又有了兴趣。最近多了不少唐门的东西,可真让他眼界大开。尤其是,那位唐忆情口中的师姊。
以前在杭州的时候,也只知道她是唐门里备受重视的新秀,在她手里,就折了不少「正派人士」。只是,他没料到她真替唐忆情挡这一剑。
是这个女魔头终于动了情?还是一桩苦肉计,把唐忆情送进蝴蝶山庄?
天色暗了,他从怀里掏出了火摺子,点亮了眼前的油灯。继续读着。一直到读完了一本,他放下了书,伸手取过另一本。
此时,他才发现唐忆情的眼睛已经睁了开。
带着空茫的眼神,唐忆情看着他,却也不是看着。
「既然醒了,就别装神弄鬼。」男子漠然地说着。「吃点东西。师父要见你,我明天就带你去。」
「……我师姊呢……」唐忆情低哑地问着。
「逃了。」男子冷冷说着。
「那就好……」淡淡的,唐忆情笑了。
「……我还以为,你身上的毒是你师姊下的。」男子说着。
「……是子灵跟你说的吗……」唐忆情微微阖上了眼眸。
「是。」男子叹了气,放下了书。今晚八成没心神看书了。
「你别在意,继续看吧,当我不存在就好。」唐忆情轻轻说着。
「……你说什么?」
「我之所以不出声,是因为看你读书太入神,不好吵你。」唐忆情说着。
「……你是在讨好我吗?」
「……不是。」唐忆情重新闭上了眼睛。「而是,我已经习惯了不存在。」
「……你饿不饿?」
「好晚了,不用为了我吵醒其它人……」
生是唐门的人,死是唐门的鬼。当两位庄主一再追问唐门里的事情,而自己却紧闭牙关之时,就已经做好了最糟的准备。
尽管现在萧子灵就在外头守着,想必还不断踱着步,他知道,在这两位前辈面前,即使是萧子灵只怕也保不住自己。
其实,鬼门关上走过了两遭,这种事看得也淡了。想起自己从崖上跃下的瞬间,也不觉得死有什么可怕的。
想着想着,从嘴边不禁浮起了淡然的笑容。生也好,死也好,反正人生也白白走上了一遭,快些了结了也好。
然而,本来浑身散发着杀意的二庄主,却是渐渐平和了下来。看着唐忆情,她反而有些疑惑地问着。
「你刚刚在想些什么?」
「……」仰起头,唐忆情更是有些愕然。二庄主的表情回复了平和,甚至……是否自己有着错觉……更是有些慈祥的。
「为什么,你会有这种表情,你在想些什么?」
「我……」唐忆情狼狈地闪躲着二庄主的眼神,然后轻轻说了。「晚辈是在想……拚着让二庄主责罚,也决不肯透漏师门半点消息。」
「……为何你不怕?真以为我狠不下心?」
「……不是的,前辈……晚辈已经不觉得……这条命有什么值得眷恋的了……」
两位庄主放过了他?
当唐忆情走出了大屋之后,还不敢相信这件事实。
不仅如此,两位庄主还说,只要他不擅自出庄,他可以做任何事。
为什么,他突然变得如此幸运?
二庄主还说,等到大庄主回来,他的毒跟伤她们会想办法。
这就是蝴蝶山庄的一向行径吗?跟在师门里听到的,何止天差地远……
「忆情!看我!」
不远处,萧子灵的声音传了来。唐忆情愕然地转过头时,便见到了让他目眩神驰的剑法。灿烂的紫光将萧子灵围成了一个光圈,萧子灵身上浅蓝色的布袍随着剑气飘扬着。
真美……唐忆情看得更加出神了。
萧子灵的动作优雅而流畅,灵活而稳健。尽管剑招潇洒不羁,下盘却是踩得极稳。剑神凛凛,灿烂的双眼满是自信。
这本就是绝世的剑法。在萧子灵收起剑招后,唐忆情不自禁地拍着掌。
「好……太好了!」
「呵呵,怎么样,不错吧。」萧子灵对着唐忆情傻笑着。
「虽说不差,还多的是待磨练。」冷冷的声音从唐忆情身后传来,唐忆情一惊,连忙回过了头去。
那个先前刺伤他师姊、监视着他的男子,正彷佛看着小孩杂耍般,露出了不晓得该安慰还是该狠狠责备的表情。
「你……师伯,请师伯指教。」萧子灵咬着唇,不服气地说着。
「十一师弟是这么教你的?乱七八糟的剑法。」那人冷冷笑着。
萧子灵瞪大了眼,踏上了一步。
「你使哪套剑法?」
「孤叶寒星。」萧子灵暗暗嘟着嘴。
「喔?十一师弟这几年没回庄,竟然见得着这套剑法?」
「是我……我自己练的,看过了剑谱,就……」
「没请教师长就自己瞎摸着练?」那人看着他,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师弟是这么教你的?」
你!别动不动就怪在师父头上!萧子灵咬着牙。
「不服气?尊师重道的道理,师弟没教过你?」
又来了又来了。萧子灵捏着手,气得简直要发火。「请师伯指教。」
「气不顺,手不稳,脚步太沉,剑气太松。」那人说着。
「……禀师伯,师侄认为剑招本是无神之物,不用拘泥。」萧子灵咬着牙。
「这倒像是师弟会教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师父教错了吗!萧子灵猛然抬起头,眼里是满满的不服。
「别告诉我你都是这样看你师父的。」男子皱了皱眉。
「禀师伯,您……不是我师父。」萧子灵咬着牙。
「也难怪你,飞英去得太早,想来也无法好好教你。」男子叹了气,从萧子灵的手中取过了紫棱剑。
萧子灵默默退到了一边。
「师弟说的都对,只是,这样就不配叫做孤叶寒星了。」
剑尖轻颤,紫光中透着阵阵冰冷的气息。男子对于这极为冷门的剑法,似乎却是记得极熟。一招一式,严谨而有法度,一挥一击,不至于阴柔,却又不见过于猛烈。
本来还有些愤愤不平的萧子灵,暗叹一声,也不再说些什么了。
致密的剑网,一连十三记绵绵不绝的轻拍,嗡嗡不绝的轻响直震到了萧子灵跟唐忆情的心里。
「孤叶寒星,是当年唐门早已失传的剑法,你为何要练?」
「……知己知彼。」萧子灵吐着舌头。
「……胡闹,这疯人创出的剑法能练吗,当心走火入魔、失了心智。」男子摇了摇头。「要练,就练这套踏雪寻梅。」
男子剑锋一转,便是大开大阖、曼妙无比的剑式。男子身上绣着黄云的白衣随着男子的飞跃而飘了起来,男子轻轻一蹬树身,翻身、剑尖点地,大回身、挥剑,倾身、轻跃,颤剑、偏转、黏、贴、打、拍。
最后,三朵剑花挽起,男子才收回了剑。「将近三年没使了,果真有些生疏。」男子把紫棱剑随手插在了身旁的地上,走回了自己房里。「要练就练这套,至少安全些。不会的话再来问我,不然别吵我念书。」
萧子灵在院里苦练着剑,唐忆情束手一旁呆看了一会儿后,一个年幼的男弟子搬着叠到几乎要遮住他视线的书本,有些吃力地走了过来。
「我帮您拿。」走了过去,唐忆情连忙要伸出手。虽然那个弟子身体只有微微偏了偏,意思却是已经很明显了。
唐忆情微微僵了僵。正要挤出点微笑,那弟子却是开口说了。
「师父说你要好好休息,这些粗活我们自己来就好。」
「……不,请让我帮忙,我已经好多了。」唐忆情连忙迎了上去。
「不行不行。」那弟子轻轻巧巧拐了个弯,避开了唐忆情继续走着。
「请让我帮忙。」唐忆情一路跟了过去。
「你真是奇怪,我们躲都躲不掉的工作,你还抢着要做。」目的地似乎还很远,那弟子逼于无奈分给唐忆情一小叠书后,一边走着、一边说着。
「……其实我是闲得发慌。」唐忆情承认了。
「真好。」那弟子叹了口气,似乎感慨万千。
「……这些是什么,为什么要搬得那么远呢?」唐忆情找着话题。
「就是那些什么心诀、剑法之类的吧。」
「……咦!?对不起,我……」唐忆情低头才瞄了一眼,顿时觉得手上的书烫得他几乎要拿不住了。
他现在手里拿着的,可就是本武当派的心经,不传之秘。
「干嘛?」那弟子疑惑地看着他。
「我……这些东西给我拿好吗?」唐忆情是既为难又尴尬。
「本来不就是你要拿的?」
「这……我先前不晓得是这么贵重的东西,我……」
「有什么贵重,不能吃又不能穿。」弟子朝他吐了吐舌,继续走着。
「可是,这是别门派的……」
那弟子斜斜瞄了他一眼后,八成打算不再理他了。
那弟子带着唐忆情走向了一处山壁。
也许是洞穴入口的地方,掩着一扇暗黑色的门。唐忆情推了推,它却是闻风不动。
「啊,又卡住了吗?」那弟子探过了头。
把手上的东西都交给了唐忆情,那弟子双手使力,那门发出极为沉重的声音,向旁滑开了。
「得上些油才行。」那弟子喃喃念着,拿过了一些书,领着唐忆情进了去。
眼前一暗,待要适应了这亮度,唐忆情发现了室内的岩壁有着薄薄的一层绿色萤光。
「看得见吗?」那弟子问着,点亮了一旁的油灯。
豁然开朗的感觉。唐忆情微微一个惊呼。宽达三丈的洞穴延伸而去,似乎见不到尽头。两旁的架上摆满了书,真要细数,怕要有了上万册。
「喂,别发呆啊,东西先放这儿,等乾了再来处理。」弟子顶了顶唐忆情的手臂,示意他把手上的东西摆在最靠近入口的大桌上。
唐忆情帮着那个弟子,把书一本本分开来摊好。想是因为湿气重,书本的一角都泛了黄,有些墨渍更是晕了开。
一边惋惜着这些武学宝典落到了如此的下场,唐忆情浏览着手下的书籍,却在最后无声地惊叹着。
万物论,生克,五毒宝典、机巧变……唐忆情的手指微微颤着,抚过了这些书的名字。收藏在师门的单传之秘,只传下任掌门的镇派之宝……还有,残心诀……相传早已失传了的……
「其实,现在也没人看这些了,不过这可是当年各派掌门的深情厚意哪。等到大庄主回来,看到这些书成了这样子,怕要伤心透了……」那个弟子叹着气。
唐忆情只有微微回过了神。
「不过,现在也只能看看阴乾了之后成了什么样子。真要是字不能认了,也只得重誊了一份。」那弟子吐了吐舌。「不过,除了七师兄外,八成也没人记得里头写着些什么了。」
「……这里没人看守吗,这么贵重的……」
「这里都是自己人,防谁啊?」弟子笑了笑。
不能入睡。
眼前尽是那灿灿的剑影。本该是本门的剑法,却在他人手里发挥得淋漓尽致,这是什么道理。然而,最让唐忆情翻来覆去无法成眠的,是有关于那些在师门里连想都不能想要去碰的典籍。
传说中,无敌于天下的剑法。传说中,蕴含着惊人巧思的机簧。千影神针是怎么造的,软云烟为什么能无色无味、日走千里,当年的鬼才究竟是败在哪一招……
越要自己别去想,就越是忍不住要想起。
想什么,武功都废了,之后只怕也练不成武。还想什么……
帮着把书都搬了进去,也帮着用掸子轻轻拂去架上沾着的尘灰。
他总是安安静静地做事,就跟他当初在唐门里的一样。不同的是,即使是不同的门派,蝴蝶山庄里的人却比自己师门里的人还要亲切。
渐渐的,除了萧子灵以外,本来看起来像是高不可攀的众人,也不再那么的令人惧怕。
在这里的日子,不需去算计什么、担心什么……真的会忘记很多事情。
「忆情,你帮我把这些拿给七师兄好吗?」一个年幼的弟子抱着一堆书过来,唐忆情甚至还得微微弯下腰才能接过。
一些损毁的书,得重新誊过。然而几本众人再也记不得的书,也得先往七师兄哪里送去。
唐忆情想起昨天才搬过十来本,当时那位七师兄的房里早就快要满到放不下了。
「搁那里就好,这些你拿给他们。」那位七师兄递过两本书给唐忆情。
工整的字迹。正是他曾经梦寐以求的机巧变跟残心诀。
「……想看就坐在墙边看,不看就赶快把它送回去。」看着唐忆情发愣的神情,七师兄漠然地说着,指着房里唯一的空位。
「我不……」
「不想看?那就快走,你让我分心了。」七师兄小心展开了一本书,细细读着还辨认得出来的字迹。
想要走,却又舍不得。握着书的手越来越紧,甚至还微微冒着汗。意识到可能弄脏了书,唐忆情吓了一跳,连忙把书放回了桌上,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
「……真有这么难以决定?」七师兄轻笑着,带着一丝丝的嘲讽。
「……是的,在下承认真是十分好奇……然而,这是蝴蝶山庄里的东西,我不能……」唐忆情懦懦地说着。
「它本来也就是唐门的,你不是唐门的人吗?」七师兄有些不耐烦。
「可是……」
「看,去看,去。看完以后就赶快走。」七师兄指着墙角。
……唐忆情的眼睛亮了起来。「我真的可以吗?」
「……我真不晓得你们是怎么想的。」七师兄开始磨着墨。「只是一本书,有什么值得如此的挂心。」
单用痴狂,也许已经不能形容唐忆情打开这本剑谱的感觉了。
避开书本堆,唐忆情缩在墙角细细读着,逐字逐句。俐落的、繁复的、华美的七十二招剑法,让他在惊叹之中久久无法言语。从天亮看到了天黑,七师兄点起了灯,唐忆情一本书只看到了一半。
书上描绘着的人,尽管是经过这位七师兄重新绘过的,那神情却是如此的熟悉……冰冷的眼神,紧紧抿起的唇,阴鸷的神情,清瘦的脸跟身材……
「一剑七杀、锁命封喉……」手指滑过行间,唐忆情不禁低声念了出来。
对于唐忆情狂热的神情,七师兄只有微微看了一眼。
看到这位七师兄忙不过来,偶尔的,唐忆情也会帮忙抄些书。
遇到了看不懂的地方、糊掉了的字,唐忆情往往就得问。这位七师兄虽然总是冷言相讽,说唐忆情吵到了他的心思、打乱了他的工作,然而事实却是证明了速度快了不少。
当然,这是在唐忆情没有被其它书抓走心神的时候。
往往,当一本书抄好后,他就会无言地、痴迷地抚摸着崭新的书皮,然后,七师兄就也只得把他赶下了桌,让他坐在自己看不到的墙角读书。
其实,摸清了这位七师兄的个性后,唐忆情也找到了另一处栖身之地。
书库哪里已经是人挤人,也不缺他这个人手,于是唐忆情改成来帮七师兄忙了。
这次引起唐忆情注意的,是一本华山的剑法。清风夜雨,本就是「他」最喜欢的一套剑法……他二师叔私下传「他」的剑法……
免不了心中的一阵刺痛,胸口的伤似乎又裂了。每翻过一页,清雨的身形就像是活生生在面前似的……
石青……石青……
真美的剑招,不是吗……唐忆情抚过了书上的人形。其实,真要说恨,这感觉真是慢慢淡去了吗……为什么这么多的日子里不再想起他,现在想起却依然是痛彻心扉。
「哭什么,真要想学,我教你就是了。」七师兄开了口,虽然听起来像是责备的语气。
唐忆情摇了摇头,不断摇着,到了最后,直要像是把头摇断似的。
「你……」七师兄终于放下了手边的书。
「对不起,我不会吵到您的,不会的……请给我一点时间……一点时间就好……」缩起膝盖,唐忆情把书拿了远后,头就伏在双膝上。静静的,没有哭声、也没有啜泣。
拿过了书,又再放下了书。七师兄皱了眉,把书扔在桌上,自己走出了房。
「忆情,你在煮什么?」
练剑完毕,萧子灵来到了小厨房,捱着唐忆情问着。
「我想炖些汤,你要不要?」唐忆情轻笑问着。
萧子灵的衣服给汗湿了大半,头发也是。几根纠结着的头发还仿佛要滴着水,就连脸颊也是红扑扑的。
「要。」萧子灵说着,然而却拿过了筷子去捞汤里头的笋。
「不吃吗?我等下会挑掉。」
「不是啊,是这些太少了,不够吃。」说着,萧子灵走到了一旁的竹篓里开始挖着笋。
「这……我再替你炖一锅好了,你等等……」看见萧子灵抱来了十来只大笋子,唐忆情连忙说着,接着从一旁的架上取来了一只锅,放在了炉灶上。
「啊?一起煮又没有关系。」萧子灵说着。
「这个……味道会太重,就算挑掉也……」唐忆情支支吾吾说着。
萧子灵看着他,疑惑地眨着眼睛。
唐忆情提着食盆,慢慢走着。直到现在,他的脚还是不太灵活。走的时候还是会刺痛,步步就好像走在针毯上似的。知道自己走路的样子绝对不会像是正常人一般,然而当他要萧子灵学给他看时,却是忍不住痛哭失声了。
不敢太使力的结果,就是奇形怪状的步伐。旁人看去,就像是长短脚的人硬要学一般人走路般的可笑。
不过,到了现在,也该是习惯了。
在厨房里吃着竹笋汤的萧子灵,用着好奇的眼神看着远去的唐忆情的背影。
不在啊……唐忆情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不禁有些落寞地叹着。
把东西放在了桌上,唐忆情开始整理起这些越来越多的书。这些人也真是有趣,一个是寒着脸、抱着怨,然而却还是一本本誊着,另外的那些人是如果不得不自己送来,就是撒着娇装起无赖,非逼得这位七师兄冷着脸接下才是。
我好不容易才有时间做自己的事情,又为了什么要浪费时间抄这些他们本来就应该也记熟的书!
言犹在耳,看着满屋子的书籍,唐忆情却是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冷冷的声音传了来,门被推开了,这位正在想着的七师兄也回来了。
看来是心情不太好啊……唐忆情暗暗想着,连忙腾出了张椅子给他坐。
「要吃东西到外头去吃,会把书弄脏的。」七师兄说着,随手拿过了一本还没完成的册子。
「我是看这晚了,您也该饿了,所以给您煮些粥。」
「……我刚刚才吃晚饭。」七师兄说着,掀开了食盆、拿起了碗筷。「你也吃一点。」
「好的。」唐忆情说着,搬过了椅子坐在七师兄身边。「在忙什么呢?」
「刚刚师父找我去说话。」七师兄说着,然后微微皱起了眉。「我闻到了笋子的味道。」
「入味而已,我挑掉了。」唐忆情连忙说着。
「是吗……」七师兄捞了捞汤。「忆情,我问你,你跟你师姊到底是怎么回事?」
「……您为什么要这么问?」
「不能说还是不想说。」七师兄说着,开始舀着粥。
「……您还是别问吧……」唐忆情别过了头。
「如果我杀了她你会怎么样?」
唐忆情猛然回过了头,带着一丝惊愕。
「她想来认出我了,我不能放任她在武林里造谣。」一边喝着粥的七师兄,看来只是在闲话家常。
「认出您了?您……」
「去过杭州城吗?」七师兄说着,一边再添了一碗。
「是的……」
「见过当今的武林盟主吗?」
「没……难道,您就是……」
「别紧张,我不是武林盟主。」七师兄微微看了他一眼,重新坐了下来吃着。
「……江湖里曾经传过,盟主即位之初,有位叶月明大侠在辅佐盟主的方面是尽了不少力。」唐忆情低声说着。
「错。」七师兄放下了碗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直到几个月前,还是一般的倚重。」
「几个月前?」
「功高震主这句话,有没有听过?」
「……守得云开……见月明……」唐忆情出神地说着。
「看来,你已经了解了。」七师兄看着唐忆情,继续说着。「你师姊找寻你不果,却意外想起昔日曾经见过几面,事到如今,山庄虽然已经是半退出了江湖,但是却被传成了一手操弄武林的恶名,你说,该怎么办?」
「……尽管以前恩恩怨怨一时难了,师姊总算于我有恩,师门里也曾经处处维护于我,再说……就算如此也是罪不致死,沈大侠,您是否……」
「你师姊,是江湖里的一只毒蝎,不尽早除去,后患无穷。」
「……」为难的,唐忆情看向了七师兄。a
「你一定很纳闷,我为什么要这般为难你,对不对?」
「……是。」
「钓鱼,总需要个鱼饵。」
「……沈大侠,您可以将我交给师姊就是,达到目的后,师姊就不会冒着跟山庄为敌的险了。」
「她是什么身份,我就得跟她讨好吗?」七师兄沉下了脸。
「不……我只是……」
「还是,你其实是想藉机回去唐门?」
「……沈大侠……」
叩叩。
这一晚,萧子灵的门上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谁?」萧子灵抬起了头。
「是我,忆情。」
「啊?等一下,我来开门!」萧子灵连忙放下了手上的东西,蹦蹦跳跳地上了前去开门。
唐忆情的脸上泪痕未乾,但是他却发现了萧子灵也是。
「怎么了,子灵?」
「你怎么了,忆情?」
两人同时开了口,惹来了两声的失笑。
「来,先进来坐。」萧子灵拉了唐忆情进屋。
屋里的床上,还摆着件外衣。衣服上别着一支针。
唐忆情拉过了萧子灵的手看着,那双本该是只能有剑伤的手,果真添了好几个小小的伤口。
「嘿嘿……」萧子灵缩回了手,对着唐忆情吐了吐舌。「正在学这个针黹功夫呢。」
「怎么不叫我来就好。」唐忆情连忙拿过了外衣,坐在桌边就着灯火看着针脚。唔,果真是乱七八糟的,更惨的是,上头还沾着些许的血迹。
「得先拆掉才行,你等等……」唐忆情小心挑着线头。
过了一会儿,萧子灵的头就靠在了唐忆情身上。
「怎么了?」唐忆情停下了手边的工作,轻轻问着。
「你最近在忙些什么。」
「……我在你七师伯那儿帮忙复原藏书呢。」
「忆情,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没有啊,怎么了?」
「自从你跟我来到这里后,就不常来找我了。就算见个面,你也是三两句就跑开,我……」萧子灵擦了擦眼泪。
「……因为你在练剑啊,总不好吵你……」唐忆情转身抱着萧子灵,轻轻说着。
「子灵,你是我在世上最好的朋友,一辈子都不会变了。」
「……真的?」
「真的……等一下,你该不会因为这件事情就哭了?」
「……一半一半啦。」萧子灵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着。「刚刚练剑到一半,把衣服撕了,太晚了不敢叫人起来帮我缝,自己来又笨手笨脚的,所以……」
「叫我来不就好了?」唐忆情笑着。
「……我以为你讨厌我了,所以不敢叫你……」
「傻瓜。」唐忆情轻轻笑着。
「哼哼,我可不傻,我今天又练成了一套剑法,改明儿给七师伯看看。」萧子灵靠着唐忆情,低声说着。
「子灵,我跟你说……你七师伯跟我,有件要紧的事情得办,明天我们就要出庄了。」
「啊?是吗,去哪儿?」
「先得回杭州看看,再来就看情形。」
「我能一起去吗?」
「……我还没问,不过应该行吧。」唐忆情有些黯然。
「怎么了?你不想去对不对?是我七师伯逼你去的对不对?」
「……」
「不想去就说啊,等明天,我给你到三师祖面前告状去。」
「……我不能知恩不报……但是,两方都对我有恩,我……」
「……另一方是谁?」
「……我师姊」
「……哪个师姊?」
「上次那个。」
「咦咦?忆情,你疯啦!她那叫有恩,天底下就没坏人了!」
「……那天你来之前,就是师姊救我的。」
「我才不信她会有这么好心。」萧子灵哼了一声。「一定有目的。」
「……但是,结果只要是我被她所救,我就不想反过头害她,我……」
「……不然,你别出面就是了,我来就好。七师伯如果要杀她,我就救她。她如果要害七师伯,我就救七师伯,你说怎么样?」
「……噗,说的也是。」
「什么!?」眼见行李都背好了,马车也打扫乾净了,萧子灵的面前却是站了一堆的师叔师伯。
「为什么就是不让我去?」萧子灵跳着脚。
「灵儿,你的年纪太小……」三庄主说着。
「师祖,您不用再重复了,我已经听清楚了啊。可是,虽然我还没到十八,却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更何况还有七师伯和忆情跟着,您们担心什么啊?」
「……这是山庄的规矩。」
「规矩?谁定的规矩!规矩就是定来给人打破的!」
「灵儿……」
「忆情没我跟着,到时候出了什么事谁负责,我……」
「我负责。」七师伯不耐烦地说着。
「您……不行!我要出去!为什么不让我出去,早知道进来以后就出不去,就算冻死饿死我也不会进山庄了!」
「子灵,别闹了,想让你师父蒙羞吗?」二庄主沉声喝着。
「……呜……就会拿师父压我,师父他如果在,才不会让我这样受委屈……」
「你七师伯他们不是去玩的,跟什么跟?」
「呜……」
「子灵,对不起。」唐忆情向前一步,拉着萧子灵的手,低声说着。
萧子灵抽噎了几声,才抬起头来看着他。
「我看,我也不会去太久,顶多几个月就会回来了,你还是听师祖的话吧,好吗?」
「几个月……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要一个人关在这里几个月,我不要……」
「胡说,这里都是你的亲人。」二庄主低声说着。
「我……我的亲人只有爹娘跟师父,其它人都不是!永远都不会是!」萧子灵把肩上的行李摔下了地,猛力踹着。
「你别这样,子灵……」唐忆情连忙说着。
「别理他,该走了。」七师伯揣着唐忆情的手臂,把他拉上了马车。
也罢。唐忆情心里想着。其实,很快就会回来了,子灵该也只是闹闹脾气而已,等他回来后,好言相劝着几句,也许就成了。
然而,世事总是难料。
唐忆情在出谷前,掀开了马车的帘子,对着一路追上来的萧子灵挥了挥手。
「我会回来的!等我!最多三个月!」
闻言,萧子灵总算是停下了脚步。
「说好了……」萧子灵低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