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子,集英高中可风光了。
他们拿到全国英语演讲比赛第一名,在高中数学科展中拿到亚军,在辩论比赛中得到季军,最最最重要的是,他们的足球校队终于不再是笑柄,以第一场比赛与对手拉平、第二场险胜一分的成绩,一雪历年来的耻辱。虽然在得胜的那场赛事中,结果略有瞎猫碰上死耗子之嫌,不过只要会逮耗子就是好猫,没人理会那一分是如何得来的。
所以现任校长最近抬头挺胸,走路有风,成天笑呵呵,活像中了大乐透。
然而除了心情特好的校长和相关人士之外,集英校园内的学生也处于一种少见的亢奋状态中。
因为一年一度的园游会到了。
园游会这天,校园内处处可见气球、彩带、海报,以及各式各样的摊位,空气中除了种种食物的香味之外,还充满著年轻、欢乐的人声,热闹极了。
钱良玉所带的三年七班,设计了丢水球和塔罗牌算命两种游戏,皆是低成本、利润大的生意。全班学生分成两批,一部分在教室里掌管丢水球,另一部分则高举著「铁口直断”的布条在操场边摆摊拉客,招摇撞骗。
玩过丢水球的人都知道,游戏的重头戏在师长当标靶的时候,因为可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完全正大光明,所以有先见之明的教师们,会在这天多准备一套替换的衣物。
不过钱良玉没有这项困扰。
她带过的班级不只一次举办丢水球,而她也向来尊重传统,总会当个几分钟的靶子,只不过,从她任教到现在,还没有学生敢往她身上扔水球。
此时,钱良玉正干干爽爽地站在讲台上,一身黑衣,双手环胸,白皙的脸上仍是一副冻死人的表情,毫无温度的目光睥睨著全场,活像个地狱来的使者,别说是认得她的学生,就连经过的校外人士也决定绕道而行。
“没人要丢吗?”她的语调平静,台下学生却觉得凉飕飕,无人出声。
教室内一片冷场,钱良玉漫不经心地瞥了眼手表,决定两分钟一到就走人。
“哇,我以前最爱玩丢水球了!”愉快的男中音半路杀出来,钱良玉微乎其微地僵了下,学生们却像见到救星一样大吁一口气,心中直喊谢天谢地。
项朝阳穿著一件印满罂粟花的T恤,手里拿著一支吃到一半的猪血糕,大摇大摆地从教室后门晃了进来。
“项老师,你要不要丢水球?”一个胆子较大的女生问,心想只要不是他们丢的水球,班导算帐就不会算到他们头上。
“当然要。”项朝阳三两口解决掉食物,把竹签丢到垃圾桶。“有什么特别的规则吗?”
“只要站在白线后面,朝目标丢就行了,标靶只能在讲台的范围内移动。”解释的是个当康乐股长的男孩,他又补充道:“一个水球十元。”
项朝阳乐了。“给我五个水球。”
生意上门,哪有不做的道理?康乐股长立刻把装水球的水桶提过来。
“等一下。”钱良玉冷冷出声,脑中已有应付的办法。“如果项老师想玩的话,我们得用教师特别价,一球一千块。”哼,就不信这样他还敢玩!
同学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只见项老师状似苦恼地搓了搓下巴,然后掏出皮夹。
“这是五个水球。”唰唰唰唰唰!他抽出五张千元大钞塞给康乐股长,同学们张大了嘴巴,钱良玉则脸色微变。
卯死啦~~康乐股长两眼发光,马上露出奸商的笑容。“老师,我们可以替你装大一点的水球,有没有兴趣?”
“这个就够分量了。”项朝阳好笑地拿起一个水球,在手上轻轻地抛了抛,笑容在看向钱良玉时变得有些不怀好意。
钱良玉强作镇定,丹凤眼警戒地微眯,咻咻地射出冰冷的威胁:你不敢。
项朝阳收到讯息,笑容扩大,用发亮的黑眸回应道:噢,我当然敢。
他马上用行动证明。
啪!一个水球在离钱良玉不远的黑板上炸开,水滴溅上了她的衬衫,即使怀疑项朝阳是故意错失目标,她可一点也不领情。
钱良玉怒视著他。她的骄傲使她不屑于临阵退却,她的自尊也不允许她四处逃窜,然后第二个和第三个水球落在她头顶上方,把她的头发和肩膀都弄湿了。
“项老师,你的准头好差,我们班导连动都没动咧!”同学们逐渐轻松起来,像是突然发现他们的冷面班导其实也没那么可怕。
“你们懂什么?这叫怜香惜玉啊!”项朝阳把剩下的两球又浪费在黑板上,把学生逗得哈哈大笑。
“项老师,你也上台去好了,让我们示范正确的丢水球!”
“那有什么问题。”项朝阳二话不说地上了讲台,正抹掉脸上水分的钱良玉凶巴巴地横了他一眼,转身要离开,却被他拉住了。
“放手!”她低斥,觉得今天在学生面前已经丢够了脸。
“小玉,你不会是想临阵脱逃吧?真令人失望啊。”项朝阳笑咪咪地看著她,嘴里对台下喊道:“同学们,今天是你们的幸运日,买一送一,我跟钱老师一块儿让你们砸。”
钱良玉气结,可是学生们的欢呼却又让她感到好笑又新奇。她不是那种能跟学生们打成一片的老师,也从不认为有此必要,但这时,她发现自己并不排斥这种感觉。
就在她怔忡时,一个水球飞了过来,项朝阳反应奇快,一个转身将她拉到身前,让水球打在他的背上。
钱良玉正要抗议,然而水球接二连三地炮轰著他们,她根本来不及出声,只有任他拉著躲避炮弹,耳中同时听见满室的欢笑。
“小玉,看来你的人缘真的需要加强了。”项朝阳意思意思地躲了一阵后,干脆把她整个人护在胸前,用身体挡住教室后方投来的水球。
“项老师,你又在怜香惜玉喔?”
“笨!那叫英雄救美啦,哈哈哈!”说话的学生又欢欢喜喜地射出更多的水制飞弹。
躁热缓缓爬上双颊,钱良玉想要挣脱他的怀抱,但他以更快的速度收紧铁臂。
“别跑,小玉,就这一次就好,我都算不清有多少年了……”
轻柔的嗓音在她耳畔低诉著教人迷惑的话,早已遭殃的衣料湿湿凉凉地黏在她背上,但是他身上放射出的高温却跟太阳一般热,一时之间,钱良玉不由得恍惚了。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这样拥著她……
很遥远的感觉,却又说不出地熟悉。
“啊!”小腿上突然一阵微疼,她回神,看见脚边的破气球。“是谁偷袭?”
项朝阳松开手,环顾四周,轻笑。“看来他们玩疯了。”
钱良玉放眼看去,这才发现教室早已乱成一片,学生们正彼此攻击,展开水球大战,似乎完全忘了他们,刚刚她只是不小心被流弹打中罢了。
“我们快溜。”趁著大混乱,项朝阳拉了她的手就走。
钱良玉被项朝阳带到停车场,看著他从跑车里拿出一叠衣物,少有情绪起伏的脸庞闪过惊恐。
“这是干么?”
“我们得把湿衣服换掉,不然会感冒。”身为经常流汗的运动员,他有在车厢里放两套换洗衣物的好习惯。
“你知不知道只有台客会穿这么花的衣服?”钱良玉偏低的嗓音透著嫌弃。
项朝阳一脸受辱。“我哪里‘台’?!我以前可上过好几次男性时尚杂志的封面呐!”
“西班牙人的品味有问题。”
他佯怒地瞪她一眼。“真伤人,走啦,去换衣服。”
“我不要穿你的衣服。”
项朝阳翻动眼珠。“大小姐,衣服是新的,小的没穿过,你身上湿透了,除非你想明天请病假,否则就请你委屈一点,暂时忍耐我的品味。”他的衣服随便也比她的漂亮好不好。
“还不是你害──哈啾!”一阵凉风吹来,钱良玉打了个喷嚏。
“看吧。”
钱良玉咬著唇,想了想,终于不甘愿地说:“我要穿那件蓝色的运动服,花衬衫你自己留著穿。”蓝的勉强接受,花的休想。
“我还怕你跟我抢哩……”项朝阳低声嘀咕,又说:“走吧,去保健室换。”
“干么不去厕所换?”
“我才不要!”这下换项朝阳有意见了。“今天学校有那么多人出入,厕所多臭你知道吗?”尤其是男厕,门都没有!
钱良玉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可惜学校里没有更衣室,学生上体育课前都是在厕所里换衣服,在今天这种处处都是人的情况下,保健室可能是最好的选择──如果没有人先占用的话。
他们运气不错,保健室里只有一个正在吃水饺的护理老师。徐老师是个五十多岁的欧巴桑,项朝阳只用了几句话就让她欣然出借空间,带著食物暂时离开。
钱良玉发现,项朝阳才刚来集英高中不久,就已经上上下下混熟了,今天以前,她甚至想不起来这个护理老师姓什么。
项朝阳关上门,拉上百叶窗,把运动服交给钱良玉。
保健室里有两张病床,病床边有著确保隐私用的白色长布帘。
“你到布帘后面换。”
废话。“不然我还换给你看吗?”
“你要的话我也不反对。”他嘻嘻笑,马上得到一个白眼。
“不准偷看。”
钱良玉密密实实地拉起布帘,取下绑头发的橡皮圈,开始脱衣服,同时庆幸棉质内衣裤没湿,不过反正她宁死也不会脱掉它们。
“嘿,小玉,有个问题。”布帘外传来项朝阳的嗓音和细微的换衣声。
“什么?”
“你穿的内衣裤也是黑色的吗?”他很好奇,真的很好奇。
钱良玉噎了下,动作顿住。
“干么问?!”话一出口,她就巴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么脑残的话居然是她说的,她一定是被水球砸坏脑袋了。
“我猜一定是黑色的,虽然我不怎么欣赏你那些乌漆抹黑的衣服,不过倒很喜欢黑色内衣,尤其是带蕾丝的。”
色胚!低级!钱良玉暗骂,但紧抿著唇,拒绝随他起舞。
“打个商量好了,你出来给我看一下你的内在美,我给你看我的豹纹内裤。”外面的声音相当正经,仿佛他要求的只是两人交换名片。
“变态!”明知他是故意的,钱良玉还是忍不住骂道。
可是同时,清冷的眸中却有著瞬间即逝的笑意。
豹纹内裤?该死的骚包孔雀男……
“真的不考虑?我可不随便露屁屁给人看,是你我才愿意喔。”
一种奇异的亲匿在空气中流转,忽然间,钱良玉意识到他们不再是懵懵懂懂的十七岁孩子,而是一个成熟男人和一个成熟女人。这份领悟,让她的心田悸动、呼吸不顺,她慌了,决定改变话题,于是说出心底的疑问。
“为什么不说你出过车祸?”她系紧运动裤腰间的绳子。已经换好衣服,上衣太大,袖子太长,裤管也得反折两次,不过她没在意。她在病床上坐下,还未打算出去。不知为何,隔著帘子说话让她比较自在。
外头的寂静有点长,过了好一会儿,项朝阳才道:“原来你也听说了。”他用轻松的口吻说:“我从没刻意隐瞒,不过这种意外也没什么好宣传的。”
“你的脑袋是怎么长的,连车都不会开?”她不是故意要这么刻薄,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嘴。
“我当时没开车,只是运气不太好,走在路上的时候不小心被车子碰了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才不信他只是被车子“碰了一下”,他的轻描淡写瞒不过她。
“你的腿伤有多严重?”
他又沉默了几秒,接著戏谑道:“天哪,小玉,这是你第一次主动问起我的事,如果你再这么质问下去,会让我觉得你真的在关心我呢!”
钱良玉一愣,冷哼道:“少臭美!”
即使没与他面对面,她也知道他故意转移话题,她就是知道。
随即这种洞察力又令她不由得恼怒。她从小就讨厌他,为什么还会产生这种熟稔的了解,好像她跟他有多亲近似的?
可是无论如何,她就是非弄清楚不可,她也说不上来原因。
“不能再踢球也无所谓吗?”她记得他对这项运动的热情。
“你就是不肯放弃是吗?”她似乎听见他轻叹一声。“职业生涯结束的确令人沮丧,不过有人说上帝关上一道门的同时会另外开一扇窗,那场车祸让我看见自己的窗子,我发现生命里还有其他重要的东西……也许更重要。”
“像是什么?”
他没有马上回答,半晌才用一种别有深意的语调缓慢道:“你说呢?”
钱良玉的心跳又莫名乱了调。
“你认为我为什么会回台湾?”他又问。
像是有什么轻轻掠过心头,但是她不愿去深究,拒绝去深究。
“我怎么会知道!”她难掩暴躁。可恶,他总是轻而易举地引出她的坏脾气。“你衣服换好了没?我要出去了。”
“好了。”项朝阳没再追问。
钱良玉拿起湿衣裤,拉开布帘,看见项朝阳拿著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大毛巾走向她。
“你做什么?”
“你的头发还湿湿的,我替你擦一擦。”
“不必,我自己来。”
“你别老是用那种防坏人的眼神看我好吗?”项朝阳语气无奈,却不由分说地将毛巾罩在她头上,大手又揉又擦。“不要那么别扭,我只是要帮你弄干头发。”
“我说不必──啊,你动作真粗鲁!”钱良玉在毛巾底下骂著。“你把我的头发弄乱了!”
“不要乱动。”项朝阳窃笑,被她这种罕见的小女人娇嗔逗乐了,他想她绝对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可爱。
“项朝阳!我知道你是故──”
“啊!”门口传来的惊呼打断她的话。“对不起!”
钱良玉闻声几乎跳了起来,火速摆脱头上的毛巾,与项朝阳拉开两大步的距离,不自在地用手理了理头发。
“对、对不起……”温老师站在门口,神色有些慌张。“我、我应该先敲门的……我以为徐老师在这儿,抱歉打扰到你们了……”漂亮的大眼睛接著落在钱良玉身上的蓝色运动服,先是有些讶异,然后黯了下来。
“没那回事。”项朝阳耸耸肩,语气和善。
但是钱良玉就没那么冷静了,当她对上那双含幽带怨的水眸时,一种强烈的心虚和罪恶感袭上心头。
老天……她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了?竟然跟著项朝阳陪小孩子玩丢水球,又跟他窝在保健室里扯了一大堆没营养的话,她明明是讨厌他的呀!
喜欢他的是温老师,不是她……
“项老师。”温老师转向项朝阳,粉颊隐隐生晕。“我班上的学生设了小吃摊,东西做得还不错……你……你愿不愿意来捧捧场?”
“好啊。”项朝阳爽快极了。“小玉,你肚子饿不饿?我们去吃点东西。”
白痴!钱良玉留意到温老师脸上闪过的失望,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但是那股罪恶感又加深了。
“我还有事要做。”她随口找了借口,用一种既疏离又冷淡的声音对项朝阳说:“项老师,谢谢你借我的衣服,我会洗好还给你。”
不等任何人开口,钱良玉头也不回地离开保健室。
项朝阳剑眉微蹙,俊挺的五官显得有些懊恼。
这是怎么回事?小玉怎么突然间又不理他了?
好不容易他才让她稍微卸下平日的防备,不久前她甚至跟他拌嘴、耍别扭,害他偷偷高兴了一阵,以为事情终于有所进展……
“Mierda!”项朝阳把毛巾丢在一旁,忍不住咒骂,自始至终,都没注意到另一双爱慕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