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雷一阵,水玲轰然被丢进了停放在客栈外的马车内,随后狭窄的空间登时被雍怡极具威胁性的魁梧身影所填满。
坐在狭小角落,不断承受他严苛视线鞭笞的水玲,憨态可掬地说:“你别骂我呀,你越骂我我就会越紧张、越不安、越不能好好想事情……”
“你是在暗示我,我必须对你轻声细语、嘘寒问暖吗?”雍怡字字隐含火药味,眼眸中泄漏出来的光芒令人发颤。
水玲委屈地说:“不是呀,我只是告诉你我天生吃软不吃硬,压力一大,我就招架不住,然后就会想逃避现实,如果你要跟我谈事,就要跟我好好沟通,千万别逼我啊……”
她无助地垂眼眨着双眸,浑身紧绷地与他对坐,一动也不敢动。
“如果我偏要呢?”
“逼我没用……我会睡觉……”她老实地说。
雍怡不禁咧嘴一笑,露出俊逸笑容,然而他突然间火冒三丈地暴声大吼,“那你睡啊!你有种就睡给我看,你试试我会不会拆了你的骨头?”
“没有床……”
换言之,她根本有听没有懂。
雍怡闻言,青筋一冒,结实的拳头悍然捶向车厢的墙板:“够了你,休想唬弄我两句就指望我疼你、哄你?做梦!我不吃你那一套!”
水玲被他吼得缩起肩膀,耳朵里吱吱叫。
“你这丫头,小的时候就恃宠而骄,仗着大家对你的疼爱以小欺大,长大后一样不学好,故计重施,居然又爬到我头上来撒野?!”
“小时候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
“我没要你去记起八百年前的事,我要的是你赶快把眼前的误会澄清清楚!”雍怡咬牙切齿地道,“依照清皇族的‘指婚制’,皇上掌有家族成员、大臣子女婚嫁的指配权,一旦我们的婚事奏闻皇上并获得批准,就算你忽然间缺了腿、断了条胳臂,我都得娶你过门!”
“可是我应该不会忽然间……缺腿……或断胳臂……”
“对,你不会,但是我会在洞房花烛夜扭断你的脖子。”
他沉下嗓门来的呢哝低语更具威吓力,好在那只维持了几秒,他便又倏地提高音量。
“听着,我不管你来京城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也不管你装病装死又为了谁,反正你现在就立刻给我回王府去,好好跟我阿玛、额娘讲清楚,撇清我们两个的关系,别再让我听到任何一个成亲的字眼,否则我要你十条命都不够死!”
水玲连忙点头。
雍怡停止恶言,冷言道:“明白了就给我下车。”
水玲抬头看他:“你不顺便送我们回府?”
“如果我送你回去让那两个吃饱了撑着的老夫妻碰见,恐怕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他已经可以想象自己的额娘兴高采烈告诉阿玛他和水玲的感情已经好到如胶似漆的情景。她八成会呱呱叫地说:“瞧他们两个,其中一个人前脚才跨出王府,另一个人马上备车在后头追赶,直到两人碰在一起,这才心甘情愿回府,多浓情蜜意啊!”
这种话他绝对不想听到!雍怡深恶痛绝地闭目深思,他道:“下车。你是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我是走路来的……”
水玲还在喃叶,喃喃自语地回答他,然而事实上她老早就已经被请出马车,随口回答着未回答完的话,目送那扬尘而去的马车及乘坐于内的雍怡一路顺风地消失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
她呆呆在那里站了足足有十多秒,直到一匹黑色良驹从她眼前横过,她才收回心神,偷偷看了马上的人一眼。那骑在马背上的少年,亦得意洋洋地斜瞥了她一眼,才又挥了下缰绳,继续大摇大摆地往前骑。
接着,又有第二匹马撞进她的眼瞳,马儿身上的毛色同样黑如子夜;随后,是第三匹。第四匹、第五匹……
“咦?咦?咦?”
她这才蓦地发觉京城的街道上到处是黑马纵横其中,虽然还是看得见其他颜色的马匹,但比起黑马,数量上明显差了许多,并且多是一些做生意的老实人所拥有。
至于那些骑乘黑马的公子,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一概身着月色长袍,外罩玫瑰紫色马褂,马褂领口镶有如意头缘,腰际并佩挂一块暗红色血玉香囊,整体打扮抢眼又好看……
突然,“刷——”的一声,一把绘有泼墨山水的叠扇在她眼前挥开,打断她的思绪。
她立刻好奇地多看两眼:“而且还都拿扇。”
伫立在她身旁的那名公子轻蔑地膘她一眼,一径自然地将坐骑交给店小二,然后扬着扇子翩翩然地走进客栈。
“哇,这是不是今年最流行的时尚行头?”她自言自语着。
一名老态龙钟的老伯恰巧听见她的话,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立刻了解她的疑问。
他笑呵呵,多事地道:“如果你想知道京城里现在流行什么,不如就到胡同里的桂来赌坊瞧瞧,很快就会明白的。”
“桂来赌坊?到那里就能知道京城在流行什么呀……”
老伯走了以后,水玲只花了一秒钟迟疑,便探头探脑地依他的话往胡同钻去……
进了胡同,虽然距离桂来赌坊的大门口尚有一段距离,然而一票男人活络激昂的吆喝声已经先传来,其中夹杂着咒骂声、笑声、调侃声,声声震耳欲聋,好不热闹。
“开!”
“不是吧?这把又输了?!”
盖住骰子的器皿一被拿开,年约五十的中年汉子的睑马上垮下来,压根儿不敢相信自己这次竟又押错了宝。
有人幸灾乐祸地道:“你自己有眼睛看,庄家四五六点大,你押小,你不输难不成庄家输吗?”
“早教你别胃口那么大,看人家长得斯斯文文的,就想吃人家!这下可好了,吃人不成,反倒输得一干二净,看你今天回去怎么跟你家的婆娘交代!”
中年汉子交出最后三串钱,可怜兮兮地看了老邻居一眼,道:“能怎么交代?肯定又要跪算盘了!”
“哈哈……哈哈……”在场的人登时笑成一团。
临时掌庄的俊美男子,悠然地收下钱,随口道了声谢。
在旁的赌坊老板,移了移站得有点酸的脚,催促大家说:“嘿!这里是桂来赌坊,不是桂来客栈,各位爷,请快下注吧!”
“胡老板,这怎么下啊?三个时辰前,你说二爷没玩过骰子,只是来这消遣打发时间,要大家尽量下注,但事实证明他赌技高超,根本碰不得嘛!”
“就是、就是,我们都输钱了!”
“去!”胡老板不以为然地冷笑起来,“你们这些赌鬼个个精得很,我叫你们尽量下注,你们就会尽量下注吗?别自欺欺人了,你们哪一个不是丢些零钱下来试庄而已?”
大伙儿一听,连忙不好意思地搔头假笑:“嘿嘿,被发现了。”
进了赌坊的水玲,由于从没到过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所以好奇心特别重,东看看西探探。
她发现这里并不单是男人的天堂,也有不少女性逗留,而且她们下注的手法与胆大心细全然不逊于男性,只可惜她不懂这些东西,要不然她或多或少也可以领悟一些其中的乐趣。
“下注了!下注了!”
“下好离手,下好离手!准备开牌喽!”
突然间,一阵火烧屁股的男性喊叫声传来——
“等一等,我去小解,还没下注呢,开什么开啊?”
水玲正欲转头看时,单薄的身子已被那人不期然地撞开,整个人直接倒向胡老板那一桌。
“呀——”
她尖叫一声,赌徒们闻声转头一看,乍然发现天外倒来一个女人,但是不仅没人挺身英雄救美,他们反而不约而同迅速箭步往旁退。
拜他们之赐,水玲就这样畅通无阻地趴到赌桌上,眨巴着眼睛怔怔然地瞪着犹然冷静端坐在正位上的陌生男子。
男子的气质出众,凝着她的眸子,顺势勾起一抹淡雅如风的魅惑笑容。
“姑娘要下注吗?”他问,笑容好看得几乎令人为之窒息。
水玲再眨眨眼,注意到这男子和外头那些骑黑马的人一样,都穿着月白色长衫、玫瑰紫背心,但同款式的衣服穿在他的身上,感觉就是不一样。或许是因为他尔雅似幻的邪逸气质,也或许是因他极具吸引力的出色五官,一言以蔽之,他拥有令所有女人为之一愣的强烈特质。
包括她,也因他的美、他的逸,而恍惚了一下下。
“那么,请坐。”
水玲迟疑地点点头:“哦、哦,谢谢。”
☆☆☆
雍怡的右手食指及中指在桌上反复敲打着桌面,从夕阳隐入地平线的那一刻起,一直延续到外头变得漆黑、变得寂静,已经敲了不下几千遍。
脾气跟着越来越暴躁,越来越不耐烦,终于在仆役又一次进来禀报仍然不见水玲格格的身影时,霍地爆发出来——
“岂有此理!”他一只大掌悍然拍打桌面,“五个时辰前,她亲口答应我即刻回府,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见踪影?”
他浑厚有力的咆哮,吼得仆役们脑门发麻。
“二少爷,在正厅等水玲格格回来的王爷和福晋,隐约感觉到事情不对劲,开始耐不住性子在正厅里来来回回走动。”
另一人说:“恐怕再不久,王府就要鸡飞狗跳了。”
疼爱的侄女夜不归营,这样的结果是可以想见的。
雍怡倏然站起,两手插腰想了想,最后道:“你们两个去应付他们,记住,千万别让他们知道我今天上街找过水玲,知不知道?”
受命的两名仆役,纳闷地看了看彼此,问:“为什么不能说?格格现在人不见了,那至少是一条线索。”
“是啊,可以从那里找起。”
雍怡霎时以冷眼逼视:“要是让他们知道我有见到水玲,但是却继续放她在外游晃,你们以为我额娘会轻易饶过我吗?”
仆役们赫然明白:“说得对,福晋虽然和蔼可亲,可是真要惹火她,凶起来那可是会要人命的。”
“就连王爷也总是礼让她三分。”
“就怕她发火。”
“有完没完?!你们两个去不去?不去,我现在就剁了你们的脚!”
“是!是!”
眼见雍怡快杀人了,两名仆役刻不容缓地冲出厅堂,一路往第一院落的正厅奔去。此时雍怡转而询问留在厅里的其他仆役,“水玲的丫环和狗回来了没?”
“没见到人,大概了……”
“二少爷!二少爷!不得了!”前一刻才刚离开的两名仆役,此刻神色慌张地往回跑,一边跑还一边叫道,“那个胖丫环回来了!狼犬回来了!但是格格没回来!王爷和福晋一问起格格的下落,您就被供出来了!”
雍怡赫然呆掉:“什么?!”’
两名仆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胖丫环跟王爷福晋说,二少爷在客栈拖走格格,还威胁她不准插手,等她下楼查看时,你和格格都已不知去向。”
“不但如此,福晋现在就带着大批人马杀过来……了……”
两名仆役的声音登时分岔,忽然觉得颈后有一股凉意袭来,两人转头一看,简福晋有如刺骨寒风般的冷冽身影就耸立在他们后方。
“福……福晋!”
“退下。”冷飕飕的声音。
“是!是!”
两人瞄都不敢瞄一眼,急忙往旁边退,孬极了。
雍怡瞪他们一眼,索性保持神色,准备以不变应万变。“额……”
“甭喊了,水玲人呢?”简福晋忍不住生气,“你把水玲带走、带哪儿去,至少要告知一下我这做娘的,结果呢?你明知道我会担心、会着急,却装聋作哑,闷不吭声,简直恶劣透顶!”
“不关我的事,我根本不清楚她去了哪里。”
他也在等她,从一开始等她回来向亲王爷解释他们俩情不投意不合,婚事万万不能上奏皇上,到后来转而等她安全归来。
“胖妹亲眼看见你带走水玲,你现在说不清楚是什么意思?!水玲人呢?你到底把她带哪儿去?为什么没送她回王府?说!”简福晋急了,矛头顿时指向他。
雍怡脸色难看,他最不想看到的状况终于发生了,并且他也晓得他接下来要讲的话,肯定更会陷自己于万劫不复的深渊:“我……和她后来便分开了。”
“分开?什么后来便分开?!”
“我请她下马车自己回府。”
“什么——”简福晋脸色登时刷白,“你怎么这么残忍?!今天早上我到李府拜访,因此对她外出的事情毫不知情,你既然知道她出府,也在路上和她照过面,没把她安全护送回来,就已经很说不过去,你竟然还把她赶下车?!”
存心想气死她是不是?!
“她不是三岁小孩。”
“你就有话狡辩!”
“事情本来就是……”
“够了,我不想再听你说!”她烦恼地抢白,“现在,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反正限你两个时辰之内,把水玲安然无恙地找回来。要是她出了什么岔子,你就自个儿负荆请罪,从京城三跪九叩叩去扬州!”
雍怡此时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压下声息,向仆役喝道:“备马。”
“是!”
☆☆☆
就这样,以雍怡为首的一大票人马,以飞也似的速度冲出简王府,直奔临财客栈。
一到临财客栈,王府人马便在雍怡一声令下后,以星罗棋布之姿散开,在各大街小巷四处驰骋找人。
“老先生,请问有没有见过一个身量大概这么高、相貌秀丽、年约二十的姑娘在附近逗留?”
“没。”
“这位大娘,请问今天有没有见到一位年约二十。身材清瘦,生得一张瓜子脸,讲话慢慢的姑娘在附近出现?”
“没有,你找别人问吧!”
“大婶,我们在找人,不晓得你有没有瞧见……”
下人们不遗余力地四处找人,雍怡也没闲着,他径自下马,上前询问临财客栈的店掌柜:“掌柜的!”
“耶,是!”忙着指挥店小二收拾店面的掌柜,一听见有人叫他,马上笑脸迎人地回过头来。
“请问有何贵于,大爷?”
“还记得我?”雍怡开门见山就问。
掌柜仔细打量他,想一想,才霍地应道:“记得!记得!”
“和我一起离开客栈的那位姑娘,你后来有再见到她吗?”
“你是说那位嚷着要睡觉的姑娘吗?”
“正是。”
掌柜眉一皱,摇头回道:“实在对不住,你们一离开客栈,我就忙着招呼其他客人,并未多留意。”
忙着擦拭桌椅的店小二,听见他们的对话,插嘴道:“公子,您在找的那位姑娘,我看见她在后巷子和老林交谈了几句话后,就一个人往桂来赌坊那条胡同去了。”
“桂来赌坊?”
店小二见他一副不知道赌坊在哪里的样子,便热心地上前指给他看:“就是那条胡同,平时都是些嗜赌的人在那里出没。姑娘没回家,大概人还在里头呢!”
“多谢。”雍怡道,随手掏了锭银两塞进店小二手中。
“谢谢大爷,谢谢大爷!”
店小二拼命道谢,鞠躬哈腰地目送雍怡扬长而去的身影,没看见他眼中火光一闪,危险气息已倏然在他周身引爆。
☆☆☆
桂来赌坊。
雍怡如人无人之地直捣黄龙,根本看不见与自己擦身而过三教九流各类人,一心一意只想赶快把水玲揪出来,质问她是谁准许她进人这是非之地的?
赌坊占地不大,只有几张简陋的桌子摆在店铺中,然而却聚集了五六十名赌客盯着赌局叫嚣呐喊。
雍怡没花多久时间,就看遍了在场的大部分赌客,但却仍然追寻不着水玲那张熟悉的面容,末了,他的注意力被店内一隅的赌桌勾住。
眯起眼,他倏地提步朝他们走去,越接近他就越肯定自己找到了那该死的女人了。
“最后一把了,姑娘,胜负就看这一手了!”
“哦……”
“加油!别记气!”
“别再让二爷独占鳖头,快给他好看!”
“我努力,你们别急……”
听见水玲那木讷的婉顺嗓音,雍怡不禁勾起嘴角,看起来极度可怖、凶煞味十足。
他—点儿也不客气,来势汹汹地往人堆里挤,一瞥见水玲梳理得干干净净的髻头,一口气便冲吼了出来——
“水玲!”
突如其来的怒火震得大家吓退一步,一片鸦雀无声地看向来者。
被指名道姓的水玲更是吓得彻底,在那一瞬间心脏差点设直接从嘴巴吐出来,她快速地转过头来面对赫然出现在她身后的雍怡。
“雍怡?”
雍怡的眼光迅即扫向她指间指着的骰子,接着又注意到一叠银票压在大碗下,至于她头上那些价值不菲的珠花宝簪,此时已经全失去了踪影。
用膝盖想也知道她干了什么好事——“豪赌”外带“豪输”!
“跟我来!”
他的大掌突然错住她的手腕,再一次当着众人的面,不由分说地拖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