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曼步进漆成金色的电梯。“你们还有电梯!”
莎兰没去理会她夸张的口气。“这里有四层楼,我的房间在三楼。通常我都是爬楼梯,运动一下。”她没说堕胎以后,能坐电梯是一大福音。
莎曼看到墙上的一小幅画。“老天!这是马提斯的画?”
莎兰耸耸肩。“是的,这里就像小型美术馆。如果你喜欢印象派的画,我们有很多。还有很多老古董。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父亲很喜欢异国风情的东西——例如餐厅的风格是摄政时期的,还有中国的古瓷,新古典时期的吊灯——真没意思。你;不知道我求了多少次拜托父亲让我重新装潢这个地方。”
莎曼却觉得这样很好。
电梯停了。
莎曼拖着脚步跟在莎兰后面,不知道该先看什么好——中国制的丝质壁纸,路易十六时代的天鹅绒小沙发组,中间是路易十五时代的写字桌,还有印象派的名画。莎兰的房间更是极尽奢华。
莎曼不知道父母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这里的奢华倍添她的伤心。她母亲必定是受尽委屈,不然为什么要抛夫弃女,逃离这么一幢位于林荫大道上,俯视哈德逊河的华宅巨邸?为什么她要委屈自己住在破旧的公寓,摒除一切个人的享乐?莎兰用力关上门,一只手点起灯,另一只手则拨通餐厅的电话,编理由时丝毫未提到莎曼。接着,她踢掉鞋子,拉莎曼站到镜前。“看看我们,你说话时,好像是我在用法国腔说话。”
她们开始相互比较。莎曼宣称她的眼睛比较蓝,莎兰反击说自己的发尖较突出。两人都在七岁时割过扁桃腺,都对豆子过敏,都爱唱歌,却都五音不全,但都不在乎。她们也都不喜欢上学,讨厌拼字。月经都是十二岁来的。两人都渴望知道谁比较大。
“我在纽约大学第一年差点过不了关。”
“我没有上大学。”
“为什么?”莎兰羡慕地问。
“没钱。”但莎曼的脸随即一亮。“但现在一切都改变了。我跟着雷朱力学习时装,有一天我会扬名立万,而雷朱力的女儿,咪咪,更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呢,将来想做什么?”
“办宴会。”
“那就是你的志愿?”莎曼狐疑地问道。
“该死的对极了。”莎兰回道,吐出一口烟。“要办好宴会也像绘画或时装设计一样是一门艺术。我十五岁就首次帮参议员成功地办了一场晚宴,胜任愉快。”
“等到他选上总统,你就有得好忙了。”
“不,”莎兰缓缓地摇摇头,嘴上刻意装出苦笑。“你看到美琪了,她是个事业至上的女人,一定会将这件事公诸于世,爸也许正在楼下研拟对策。你可能已经毁了他的机会。你还不知道问题所在吗?一个从天上迸出来的女儿。我佩服你,莎曼。换作是我,我不会有那么大的勇气去面对一个曾经遗弃我的父亲。你要有心理准备,尽管他待会儿可能假惺惺,但他还是会希望你消失掉,因为他规划了一辈子,就是想要竞选总统。”
莎曼皱起眉头。“那你对我的出现有何观感?我还以为你爱他,但听你这么说,好像是在背叛他。”
“哦,我确实爱他。”莎兰立刻反驳。“他对我很好,但我很清楚他的野心。对了,你为什么戴十字架?是朋友送的礼物吗?”
莎曼摸摸十字架。“我是天主教徒。”
莎兰一阵爆笑。“你是什么?”
莎曼皱眉。“天主教徒。”
“这可好了,黛丝和班妮会气死。我们的祖父母对宗教是很坚持的。你什么时候改信的?”
莎曼愣了一下。“我没有改信,妈是天主教徒。你也是。“
“无稽!我是犹太教徒!”
“犹太人的子女难道不也是跟着母亲信仰?“
“去你的。她也许是你的母亲,却不是我的。我的母亲是一些说西斑牙文的庸人!”
“你敢对妈不敬!当你住在华厦巨邸时,我住的是中下阶层的公寓,我们得努力工作才能谋生,我无法上好学校,还得当模特儿赚钱。你知道当我晓得我还有一个当参议员、想竞选总统的父亲时作何感想?”
“好吧,是我的错,如果我们再扯着喉咙对吼,什么也谈不了。”
“不,我还要谈。你说我们的祖父母成见很深?”
“老天,莎曼!如果他们痛恨天主教徒,那他们为什么那么疼我?如你所言,我们的母亲是天主教徒。再过几分钟,”她继续道,巧妙地掩饰自己的动机。“爸就要上来,我们最好列出一些问题。”
“我想到一个。他为什么遗弃我们母女,却留下你?”
“这问题反过来就是我想问的。今天以前,我还相信身为孤儿的母亲是死于一场火灾,当然也没有你的存在。意外是在他们出国时发生的,所以没办法将她的尸体带回来埋葬。你呢?她编了什么理由给你?”
“身为孤儿的父亲葬身大海。”
“还真如出一辙。这么说,我们就不会去扫墓了。那你又是怎么发现的?”莎曼告诉她那些信的事。
“这很自然。莫瑞是爸最好的朋友兼私人律师,当然会信守保密的誓言,这更证明了我们的父母共同欺骗我们。”
“这不可能,妈从来——”
“这非常可能。”莎兰叱道,拿起烟又点燃一支。“她应该在信中也提过我吧。”
“我不知道妈写给李先生的信,他在信上只提到他太太和艾维。”
“那她死前知不知道自己错了?有没有留任何话给我?”
莎曼卖力地想了解母亲为何留下那些信。突然,她懂了。
莎曼搂紧莎兰,而莎兰出其不意地被抱住,两手悬在身边,烟还叼在嘴上。
“你还不懂吗,莎兰?妈想要我们姊妹相见、相爱,才留下那些信的,是她的灵魂引我来此的,我可以感觉到她的存在,你感觉不出来吗?”
“不,”莎兰从不信这一套。“她对我,对我们做了那么残忍的事。”
莎曼不愿亵渎母亲,但也感觉得出来莎兰的失落感。“我希望我们能变成好朋友,当真正的姊妹。”
莎兰回避道:“你为什么和艾维接触?为什么不找莫瑞?”
“因为大卫认识艾维。哦!糟了!我可以借你的电话吗?”莎兰点点头。“我得告诉大卫我在哪里。”
“谁是大卫?”
“欧大卫,他为了我飞回巴黎,我现在和他住在一起。”
莎兰闻言被烟呛了一下,她得重新评估她这个双胞胎姊妹。尽管自己在外不守规矩,她还是不敢触犯父亲老旧的道德观,尤其还有个美琪在虎视眈眈。只要她还住在家里,麦斯就非得住在家里看护她。“你和一个大男人住在一块儿!”
莎曼拨着电话漫不经心地回道:“是两个。”
“两个?另外一个是谁?”
“温道尔,他俩都是哥伦比亚医学中心的医生。”
莎兰轻轻吹了一个口哨。“温氏家族,我认识他们家的亲戚。”她本人相当痛恨医生,他们都是吃人肉不吐骨头的吸血鬼,唯一的优点是他们的社会地位,宴会的女主人们通常喜欢邀一些医生客人。
待会儿她得去见艾维以便知道莎曼和大卫的关系。她要托辞月经来了,以免他要求和她上床。
莎曼皱起眉。“没有人接。”
“你和大卫订过婚了吗?”
“没有。”
“他爱你吗?”’“哦,不。”莎曼抗议道。
从莎曼脸红的模样判断,这小妮子八成还是个处女。“那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你爱他吗?”
“我们只是从小认识的朋友,住在同一幢楼。”但她温柔的语气中不自觉透露的渴望却逃不过莎兰敏锐的耳朵。
莎兰捺熄香烟爬上床,倚着绣有白色蕾丝的枕头,她拍拍旁边的位置叫莎曼上来,然后握住她的手。“待会儿再打,告诉我有关大卫的事。”
莎曼形容他英俊、聪明、体贴。“孩子们爱他,他也爱他们。他以后一定会是个好爸爸。”
莎兰的脑袋迅速地转着。如果大卫只是普通朋友,怎会特地赶回去?设身处地一想。莎兰顿时心寒。
医生开业需要花不少钱,大卫必定是个机会主义者,而她那天真无邪的亲姊妹一定是答应他帮他盖一间豪华的诊所,使他感动得答应娶她。
“继续。”她优雅地说。
“妈和大卫的母亲贝拉情同姊妹。”莎曼说,还提到莉莉的美容沙龙。
“狗娘养的!”莎兰终于忍不住爆发,所有伪装尽失。“我的母亲居然遗弃我去当一个美容师!嫌我是个累赘!你以为我喜欢上寄宿学校的那些日子吗?”
莎曼跳下床抓住莎兰用力摇晃。“不要说妈的坏话。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会放弃这里奢华的生活一定有她的苦衷。你以为我们的生活跟你一样舒适吗?告诉你,我们的公寓简陋极了,冬天只有够一个人洗澡的热水,天气一热,电梯就故障,我们就得拎着买来的东西爬上五楼。妈死前,我才刚攒够钱帮她买了一部新的缝纫机。等到知道自己的爸爸居然是个有钱的参议员,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
麦斯正好在此时敲门,多么不巧的时机。
莎曼的身体一僵,感觉全身热血沸腾,他每向前一步,她就后退一步,麦斯难过地注意到女儿的拒绝。
“这里本来是你们母亲和我的房间。”他开口道。“莉莉喜欢去逛拍卖会,买一些她喜欢的东西。我们一开始很幸福,到你们俩出生,我们还常把你们放在床上看你们玩。莎曼,你的第一次澡还是我洗的。”
莎曼紧抿双唇。
“莉莉……走后,我没有办法再睡在这里……莎兰,很抱歉没能告诉你母亲和莎曼的事。”
“为什么?”
麦斯按按太阳穴。“我很少辞穷,但我会尽量。”
“那还不够,我要全部的实情。”
麦斯叹了一口气。“事实并不容易,尤其它还会伤害到我所爱的人。莎曼,看到你回到这里,我是说不出来的高兴。”他温柔地看看两个女儿。“我爱莉莉,是一见钟情,没有她的陪伴,我不肯离开法国,事实上,我并没有停止爱她,因为,莎兰,看到你,我就仿佛重见莉莉,你们俩都继承了母亲美丽的眼睛和独特的发色。”
“我们谁比较大?”莎曼突然问。
麦斯眨眨眼,忍住泪水。“你,早五分钟出生。”
她俩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莎兰问道。
他按按颈子。“我知道就好了。我俩都很忙,她坚持亲自照顾你们。”
“显然她后来改变主意了。”
莎曼痛恨妹妹的不敬,但事实摆在眼前,她如何能驳斥?
麦斯继续道:“她思念巴黎的家,但我事业忙碌,抽不开身,她只能带着一个,后来她……她决定留在巴黎不回来……”
莎兰一点也不同情她母亲,她真是个懦弱愚蠢的女人。但或许莎曼的出现能除去美琪这个心腹大患。“美琪知道吗?”
麦斯耸耸肩。眼光全盯在莎曼身上,显然想一偿相思之念。
莎曼大叫。“你倒推得一千二净!你以为我会相信吗?相信妈是回去度假,然后就丢下另一个孩子不管?相信妈宁愿住在我们那间破旧的公寓?”
“我不完全是那个意思。”
“省省你的谎言吧,看你眼神闪烁,我就知道你没说实话。你把自己形容成亲爱的丈夫,受到伤害的一方,你以为我会相信吗?妈已经死了,所以我要帮她说话,也许事实是你厌倦了她,知道自己不该娶一个外国女人,因为她没办法帮你达成政治野心,这是不是比较接近事实?”
“不。”麦斯难过地说。
莎曼气得发抖。“你还指望我会相信你很高兴见到我!你知道我住在哪里,飞机飞得到,电话可以通。但你什么也没做!事实是你威胁妈同意你的谎言,否则就要夺走她的孩子,你还送钱堵她的口,但她却不屑花用,这是不是事实?”
“不,不是!”
门口一个沙哑的声音转移了所有的注意力。“别再对你父亲大吼大叫。你完全错了,孩子。如果你说的是事实,他会要你母亲连莎兰一起带走。莎曼,过来,让我看看你,该是我和孙女和谈的时候了。”
莎曼第一次见到祖母——高黛丝。一个有老虎一般的锐眼、蜂蜜色泽头发的暴风般的女人。
“你祖父待在餐厅招待客人。”黛丝说。班尼已由去年的心脏病发完全康复。
“妈,下楼去。”麦斯命令道。“你会把一切弄砸的,莎曼回来了——别又把她赶跑了。”
黛丝专制地抬起下巴。“你不会比我高明到哪里去,看你弄得一团糟。我都听到了。这两个孩子是该知道全部的事实,她们已经长大了,知道怎么判断,晓得宽恕之道。过来,莎曼。”
莎曼被祖母专制的口吻弄得无言以对,身体一动也没动。
“你的礼貌哪里去了?不来欢迎祖母吗?”黛丝问道,呆在一旁的莎曼才挪动双腿。黛丝在莎曼双颊各吻一下,然后退开一步。
一老一少相互审视对方,黛丝温润的眼眶泄漏出她的激动。
“麦斯,帮我拿一张椅子来。”
“你这是在打扰我们。”
莎兰和莎曼两人手放在臀部,战战兢兢地站在旁边,因为黛丝仿佛老虎一般。
她终于开口。“过去我伤害到很多人,等我说完,你们可能会鄙视我,但我希望这不会发生。莎曼,我对莉莉的死真的很难过。孩子们,我该向你们道歉,第一是因为我们希望麦斯娶犹太人,第二是因为我漠视莉莉的存在,为的是我不会说法文。”
“你可不可以离开!”麦斯生气地看着她。“这是我的责任。”
“那你为什么告诉我说妈已死?”
麦斯插话。“妈,这让我来说,孩子们,坐下。”
他告诉她们,是莉莉自己决定离开的,他则一直保留屋子的原状,希望有朝一日她会回来。
“我不相信。”莎曼说。
“她留了一封信。”
“妈!”麦斯怒斥。
“拿给她们看。”
房里顿时紧张地沉寂下来。
他叹口气点点头,过了几分钟后回来。“我从没想要你们看这封信,但祖母是对的,这个能解释我为什么同意你们母亲的要求。莎兰,你母亲还是爱你的,虽然我知道你很难接受。”
莎曼和莎兰两个挤在一起看信,莎兰轻声咒骂,莎曼则认出确实是莉莉的笔迹。自杀!她倒抽一口气,赶紧再往下看。有几个字模糊不清——泪痕?母亲的?
“不可能!这只能证明母亲的不快乐。”莎曼道。“你有带她去看医生吗?”麦斯点点头。“如何?”
“他建议我随她去。”
“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联手欺骗我——我们,以便媒体看到的是全家和乐融融的景象?因为你想当总统。”
黛丝诚恳地说;“他确实想,我们也希望他能成功。但莎曼,你的推理并不正确。我提到那封信是冒很大的险的。麦斯和莎兰的幸福赌上去了。长久以来的痛苦已经够了,希望你能明智地看出此点,然后拨开一切阴霾向前走,你们姊妹俩应该要团圆了。”
莎曼的心寒了一下。重重疑云之中似乎开始见到事实。她母亲看到艾维报新闻的激烈反应,拒绝看医生,坚持要她睡咪咪家,以及每天的祈祷。如果一切属实,大卫的父母应该知道莎兰的存在!
“孩子们,如何?”黛丝张开双臂问。“愿意原谅我吗?莎曼,让我向你表示祖母的爱。莫瑞说你很有天分,莉莉写信告诉他的。高氏需要新血,班尼和我会修改遗嘱,让你继承我们一半的产业。几年前我就已经向你父亲提过,我想你母亲也会同意的。”
莎曼并非铁石心肠的人,要黛丝承认亏待母亲是需要勇气的,麦斯的脸上也显现多年所承受的痛苦。是妈说谎,她遗弃莎兰,又不让自己认父亲。她知道母亲绝不会自杀,但整件事的真相已随她深埋地底,不过莎曼还是相信是母亲的灵魂在冥冥之中指引她前来找寻莎兰,何况她孤独的心也渴望一个家的呵护。
她望向祖母的眼睛深处,迟疑地前进一步,黛丝立刻将她紧拥在胸前,麦斯也搂住她的肩,祖孙俩的泪水交织在一起。而同时在她背后,麦斯的另一只手放在不情愿的莎兰肩上,一家人终于团聚。
莎兰告诉其他人她一会儿才下楼,等到只剩她一个人时,她拿起一个碟子用力往壁炉上摔去。
在短短的一天内,她的世界完全改观,一股从未感觉过的嫉妒迅速转成怨恨。她那狗娘养的母亲遗弃她,选择莎曼!看到莎曼使父亲显露出弱者的模样令她作呕,不只这样,这房子居然还是她母亲的圣地!
她一度敬为偶像的父亲居然会为了一个没有品味的女人掉泪,失去自持!一个无法适应美国的女人!胆小鬼!美容师!
祖母居然那么快就说要修改遗嘱!如果他们以为她会欣然接受,那可是大错特错。莎曼、大卫、麦斯、黛丝、祖母、班尼还有其他妨害她的人。她发誓要维持母亲多年以前开启的局面,她拒绝让自己应该继承的权利自指间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