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蟠桃仙缘 第二章
作者:凌晓洁
  即使知道子虚就住莫愁湖畔,可莫愁湖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何况,谁知莫愁湖畔有多少桃树?一株株去找,岂不把人累死!

  我们的双成姑娘从来不做吃力又不讨好的事,当下便打定主意,逢人就问。

  适值早晨,莫愁湖畔人并不多,她站在湖边东张西望,久久才见一老丈荷着钓竿,神清气爽地快步前行。

  她连忙抢上前去问讯:“老丈留步,敢问老丈识不识得——个叫子虚的人?”

  天下老头子也算多了,却再没一个像眼前这个一样怪的。认不认得,一句话便是了,他偏上上下下打量人半日,话也不说一句。打量够了,一双眼还是紧盯着人脸上,真把双成看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半晌,老头子才发话:“你问子虚吗?他正是老汉邻居。”

  听见这句话,她真是大喜过望!“太好了!我正愁找不到他呢,若不是巧遇老丈,只怕绕遍莫愁湖畔,也见不到他的人。”

  老丈呵呵一笑,伸手往他来时的方向一指。“朝这儿去,沿湖走,约莫半哩路程就可看到一株大桃树,子虚就住那儿。桃树边只有两户人家,应该不会走岔才对。”

  “谢过老丈,我这就去找他!”

  哪知才离老丈几步远,就听见他的自言自语:“怎地会有这么标致俊秀的姑娘来找他?唔,两个倒是郎才女貌,挺登对的;只怕不多时,就有喜酒可吃啦。”

  声音那么大,倒像是故意说给双成听的。可恨要事在身,实在没空计较这些闲话,她只能满脸通红地快步朝老丈指示的方向行去。  

  沿湖徐行,还不到半哩路程,她就看见了那株桃树。

  真是美得令人吃惊!

  那桃树非常大,树干约有十人合抱粗,生长在水边,鲜绿繁盛的枝桠向四周伸展开来,好似撑起一把大伞。此时正疸花开,满树嫩红,清新、活泼地绽放着,映衬着一岸水色天光,更显得份外娇娆。晨雾中,倒影在莫愁湖畔的这一样美丽,就宛如红尘中独立的仙境。

  桃树下方的周围有许多散落的花瓣,幽香成径,引领她走向树旁的三檐小屋。

  小屋自然谈不上奢华,却有古拙朴实之趣,只是似乎投有人声。她漫找了一回,才在其中一顶小屋檐下看见一个苍白瘦弱的小男孩,他正专心地坐在竹凳上给一只白兔儿喂饭。

  定眼一瞧,这小男孩真是漂亮得教人心疼。他面容白皙清秀,双目如漆,极有神采。但再细看,他却又一脸病容,眉间有——股隐隐的青气,身子骨更是削瘦得仿佛受不得一点风吹,显得非常虚弱,谁都可以看出他必定病得不轻。  

  他一直安静地、专心地给白兔儿喂饭,直到双成走近轻唤一声:“小弟。”

  他闻声抬头,然后爽朗一笑。“我不叫小弟,我叫周天定。

  他又补充:“我打出生,身上就有种治不好的怪病。我娘总哭着说:这孩子带病是老天注定,治不好是老天注定,一生命苦也是老天注定,因此给我起个名叫天定。”

  谁会想得到他的“天定”二字竟有如此凄楚的由来!但天定并不等她流露感伤,就把白兔儿往她怀中一送,笑问:“它叫可爱,是不是真的很可爱?”

  他的笑容中没有丝毫痛苦或勉强,显得又温暖又快乐。

  双成笨拙地抓起可爱的两只前腿,又摸摸它一身雪样的毛皮,白兔儿在怀里乱钻,她一来被天定的乐观感染,二来给钻得发痒,便也笑答:“嗯,它真的好可爱!”

  天定见她欢喜也很高兴,又含笑问:“美人姐姐……”

  她倒忍不住噗吭一笑。“什么美人姐姐,我叫董双成!”

  “喔,那我该当叫你双成姐姐啦。双成姐,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天哪!她竟忘了!这才想起此行目的,忙放下可爱,急急相问:“天定,子虚是不是住这里?”

  “你说子虚哥哥?他就住隔壁,不过现在不在家,他到那边树林里……哎哟!双成姐,你这别去呀,子虚哥他……”

  双成实在跑得太急了,以致没听到天定的最后一句话:“子虚哥哥正在洗澡哪,哎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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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进了小树林,没多久就听见水声;远远看去,似乎有个水潭。

  双成于是俏步走向那泉水淙淙、林荫森森的潭边,隔着掩映的花丛探看……

  然后她就看到了他。

  永远无法形容出那一刻自己心中的感受,也许只因为她从未见过这样清晰又模糊,陌生又熟稔的面目。

  该怎么说呢?

  映人她眼帘的,是一个正在洗浴的年轻男子。他的身形修长,眉目俊美如画,一头乌亮细密的长发,正随着水流冲泻披散在肩上、背上。潭中水气弥漫,这使得他的身影看来有些朦胧,然而更使人震慑的是他的神情:舒泰、安详而幽静,仿佛此刻他在接受的是诸天神祗的洗礼一般。

  双成无法形容出这一幕所带来的困惑和感动,竟忘了直视一个男子裸身洗浴的悖礼与羞赧,水声哗哗,但她置若罔闻,在这幕影像前,任何声响都是要停息的。一瞬间,她竟无法分辨,迷蒙的究竟是他的身影,还是自己的眼。

  他必然已察觉到她,但没有任何表示,仍专心洗浴。她便在潭边一块长满苍苔的岩上坐下,等着。

  浴毕,他上到潭边,在她身旁从容地着好衣裤鞋袜,束发成髻,然后含笑望着她。

  这笑容于她而言竟是如此熟悉!虽然在此之前,他俩从不相识。

  “你……是凡人?”她作梦般地吐出这句话之后,立刻察觉到自己的愚蠢,可惜话已出口。

  怪的是,对于这句话,他居然思索了半晌,方才笑着说出他的答案:“我是人,但应该不算是凡人。”

  是人却又不是凡人?双成可没心思猜这哑谜。

  “你就是子虚?”

  “我是子虚。”他一笑。“你是董双成吧?”

  她惊讶了!“你何以得知?”

  “你或许不晓得吧,但在人间,不都是这么流传的吗?”子虚合上眼,轻轻吟唱了起来:‘我有蟠桃树,千年一度生,是谁来窃去?须问董双成。’你的重责大任就是掌管瑶池王母园中的蟠桃,不是吗?”

  他又一叹。“我一直在等,只是没想到,才过两年你就找到我了。”

  光凭子虚这句话,真相就已大白。

  “你既知道我是谁,就该晓得我是为什么来找你了吧?”想到了蟠桃,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希望你把蟠桃还我。”

  子虚不说话,开始沉吟起来。方才那如梦如幻的画面此刻在双成脑海中再也不存牛点了,她不得不承认,他这种温吞的态度实在令人发急。

  好半天,子虚才摇头发话:“抱歉了,双成,现在还不行。”

  “你——你——”权成简直快疯了,她这么好声好气地求他,结果竟被拒?

  他以为他是谁啊,这个盗蟠桃的小偷!

  “听我说嘛。”子虚温吞吞地开口:“蟠桃我拿了来,并不是为我自己,而是……”

  “我才不想听!”她气得满面绯红。“桃子还我!”

  “我盗蟠桃也是为了救命呀。双成,你不觉得这桃要是能救人一命,总比它空悬在枝上有意义得多……”

  “救命?那么你又知不知道,你再不把桃还我,我就要没命了!”

  “双成,你是仙女,总也有慈悲之心……”

  “少说废话了!”她已经失去理智。“你就以为我那么好骗?不管!你还我桃!还我!还我!还我!”

  ”你安静点行吗?”子虚忽地一声大喝,把她吓得停了口,呆立当场。

  他用力一甩头,竟显得不屑又不耐。“不过是颗桃子,竟比——条生命还重要吗?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你……你懂什么!我也有我的难处啊……”双成委屈地抗议,却已没有方才那么理直气壮。

  许久,子虚才又叹了口气。“我也不是不知道这么做干系太大,可是……这样吧,我带你去看看我盗蟠桃的‘原因’。”

  他牵挽住她,但她迟疑;

  “双成,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等你知道以后,我会把蟠桃交给你,到时候你愿意把蟠桃留下或是要将桃连我一起拘走,全凭你的决定。我保证。”子虚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好吗?”

  就凭这些话,她早已认定子虚不是坏人,甚至还能大胆地相信,他盗蟠桃必然有相当的原因。

  可是,光凭这些她就要动摇立场不成?再怎么说,她也是桃园掌管者;眼前这个,却是偷蟠桃的贼呀!

  没错,现在最正确的作法,是揪住子虚逼出蟠桃,然后连人带桃押上瑶池面禀娘娘——说实话,他的死活干她什么事!

  但是……他的神情那么沉重、那么悲伤、那么……那么让人不忍,说不定是为了很深刻的“原因”吧?才敢甘犯天条

  她的心在动摇。

  而子虚还在望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没办法,双成悲哀地盯着自己的绣鞋,就算她懒惰散漫,爱跷班又知过难改……即使她集了一身的缺点,她的个性,还是当不了坏人,她的心硬不起来。

  所以,我们的双成姑娘也只好叹了口气。“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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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又来到了大桃树下,天定远远望见便朝他们跑来。

  双成仍然很不安,总是不能确定自己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子虚哥,双成姐,你们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子虚二脸讶异,她只好解释:“我先前来此,早已和天定见过面了,所以他认得我。”

  才说完,天定又直盯着她瞧。“双成姐,怎么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要让子虚哥给你把把脉?”

  这回轮到双成吃惊了。“你还懂医术?”

  子虚含笑。“我是大夫。”

  “而且医术高呢!”天定抬起头得意地望着子虚。“我的病给子虚哥一治,可好了不少哩。”

  她闻言,恍然大悟,原来天定的病就是子虚盗桃的原因?

  但继而一想,她却如遭雷击!蟠桃食之虽有疗伤续命的功效,却会令人长生不死,天哪!

  她怒望子虚。“你可害死天定了!”

  子虚拉住她。“你误会了,我不会害天定的。我们还是进屋再谈吧。”

  他嘱咐天定:“一边儿玩去吧,我有话和双成说,你先别过来,知道吗?”

  双成跟着子虚进了屋,却实在难掩心中的愤怒。

  “我这埋没有好酒好茶,只能以清泉一杯款客了。”子虚还笑着招呼,为她斟了一杯茶。

  她却再也忍耐不住,冲口大骂:“天定和你是什么深仇大恨?你竟要这样害他!”

  身为一个凡人却长生不死,这是多么可怕的折磨!她无法平心静气看待这件事,她不能原谅眼前这个人!

  子虚斟茶的手停了下来,他叹息,那叹息声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被了解的感伤。

  “双成,你放心吧,我并没有让天定吃下蟠桃,喏,”子虚小心地取出一个旧旧的乌木盒子。“你看这是什么?”

  盒子打开,她一看,又惊又喜,一枚红艳艳的蟠桃就躺在里面!

  但……不对呀,如果蟠桃还在这儿,那天定的病又是怎么回事?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子虚,等他解释。

  “这件事一时也难解释清楚,”子虚想了一回,慢慢开口了:“我还是简单告诉你吧。天定身上有病,送你也该看得出。两年前我迁居此地,因而与天定他爷俩认识,我身为大夫,自然不忍见死不救。何况,天定的病不是不能救,只是少一味药。”

  “少一味药?”

  “没错,但也是最难到手的药。天定病人膏盲,除了仙药,还有什么药能起死回生、续命延寿呢?”

  “哦?”双成冷眼看他。“所以你就把脑筋动到桃园来了?你有没有想过我会被你害死?”

  子虚苦笑。“真对不起你了。其实之前我曾到东华帝君府求药,东方道长却以生死由命不得逆天的理由拒绝了我。当时我深思良久,终于得出结论:那就是必须上瑶池。”

  “这算啥结论?”双成下巴都快掉了。“你怎不直接偷了帝君的还魂续命丹来用,倒要多此一举地盗我瑶池蟠桃?”

  “我别无它法啊。”子虚摇头叹气。“当日东方道长的一席话点醒了我,就算用仙药治好了天定,也不免要害得他长生不死,那后果可难以收拾了。若不是为了解决这难题,我又怎会想要借用瑶池蟠桃呢?”

  她真是越听越不懂了。  

  子虚大约也知道她不懂,便接着解释:“我是这么想的:仙物神妙之处,不过是在于其中蕴含了天地灵气。世间万物只要积聚这股灵气,不论是走兽鸟禽、顽石草木,都可以由凡人圣,由圣人神;不独物类如此,即以人而言,高下清浊之分,也全在于一点灵性。可见这灵气是最至关紧要的。”

  “那又怎么样?”

  “仙药的疗效在其灵气,凡人一经服食便即长生不死,所以我想,如果能只让天定吸取仙物灵气而不加以服食,岂不就有办法解决这难题了?”  

  她心中也一动,这个方法听来确实可行。  

  “我既想到了这一点,自然就进一步想:什么样的仙物最合用?这也着实让我伤透了脑筋。”

  双成忍不住挖苦他:“你倒是很费心挑剔嘛!”

  “事关人命,怎能不谨慎呢。”子虚却似浑然不觉,又一皱眉。“可惜在我看来,实在少有适用之物。若要用这方法,据我粗估,必须耗时三载,每日辰时以至纯至清的灵气送人口鼻,让这股灵气在体内流转运行,约过半载,病势可以好转,三年之后,才能完全断根。

  “但以金丹而论,虽有长生续命之效,毕竟不是天然生成。要成就一丸仙丹,就得炭烧火炙,不知要历经多少次炼制煎熬,到得成功,至清至纯之气也早已消磨得差不多了,哪还能用?算米算去,只有瑶池蟠桃,天地化育,自然生成,至清至纯、与世无争,真是再适合也不过了,只可惜……”

  子虚一叹,居然真的一副很惋惜的表情。“我跟王母非亲非故,就算开口向她讨,她也只当我是疯子;若是向她借,我区区一个小郎中,既无人为我作保,也没东西可以抵押,想得到蟠桃更是痴人说梦——不得已,也只能勉为其难做一回梁上君子了。”

  “你居然还敢自称君子!”双成依然怒气不息。“要是人人都学你,病了就来盗蟠桃,那娘娘的桃圈干脆开放成观光果园算了!再怎么说,仙界有仙界的规矩,仙物本就不能擅用——想当日,孙大圣不过是踢倒了八卦炉中的几块火炭,人间就多了座火焰山,何况是这涉及生死的瑶池蟠桃——擅用仙物,就算现下无事,他日亦必有祸兆!”

  “双成,我却不这么想。”子虚缓缓开口:“所谓祸福无常,就是说祸福之兆神鬼难测,即使微如一念,也可能使福祸对易。既然如此,你所说的祸端,岂不亦有可能就是福兆?我观天定命相

  吓!这小子居然还会算命?!

  “天定命相,虽凶而居吉,此劫一过即有转机。往后豁然开朗,有人前显贵、一飞冲天之势,到那时候,无事不成,无往不利,纵有风险,亦必逢凶化吉、遇难呈样,可以说这场病是天定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而其中凶趋吉、祸转福的关键,我认为就在瑶池蟠桃。”

  双成不说话了,只因实在不知如何反驳。的确,仙物不能擅用,是因其于人是福是祸很难预料,但若天定由祸转福的关键在于蟠桃,那么用了似乎也并无不可……

  “好了,我已经说完了,”子虚把木盒朝她面前一推。“现在你已可以下决定。如果你要把蟠桃连我一起立刻拘走,我不会有半句怨言。当日蟠桃离枝,我就将之盛人这乌木盒中,故此经年不腐。相信只要蟠桃无损,娘娘也不致重责于你才是。”

  “而如果,”子虚恳挚地望着她。“你愿意再等一年,只要再一年,这事就大功告成,到时你还是可以带着蟠桃和我一起回瑶池覆命。”

  “到时候你还会甘心愿意随我赴瑶池?”

  她心里在怀疑:谁知到时候他会不会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子虚却失笑。“只要你肯再等一年,天定的命就能保住,那么我陪你回瑶池请罪也很应该,又有什么甘心不甘心、愿意不愿意?双成,我不但心甘情愿,而且还会很感激你。”

  “天定和你非亲非故,两年前你就甘犯天条救他性命,我实在难以想像。”

  “没什么好难以想像的。”子虚淡淡一笑。“我毕竟是个大夫,见死不救这种事我可做不来。况且天定这病万中无一,等闲不易碰上,这么有挑战性的疑难杂症,我当然见猎心喜了;治好了他,顺便也可以赌口气,开老天爷一个大玩笑。”

  双成瞧着他,突然觉得妙极了,眼波流转,忍不住噗啡一笑广像你这慢郎中脾气,居然也会有和人赌气的时候?”

  子虚还不觉双成在打趣,仍旧笑得温文。“我的脾气?难道你很了解我吗?”

  “……好像也未必。”她再想了想,不得不这么说。

  子虚看似温吞水磨,做什么都慢条斯理,像是什么事都不会打乱他的步调。可是固执起来,那也不是普通的牛劲,和天斗气的事他也做得出,而且一斗三年,真亏他有这耐心!

  再想想,他又博学得可怕,医术高超兼通星h,对了!还会腾云之术!看他外貌似不过十八、九岁,怎会如此天才?

  双成愈想就愈觉得他高深莫测。

  就在这时,天定的爷爷周老丈进来了。

  于虚于是引见:“老丈,这位是……董姑娘。”

  周老丈呵呵笑道:“方才在湖边我们已见过了,来找你的不是?呵……看姑娘不是本地人,莫非是特地来此‘寻亲’的吗?”

  说完还意味深长地微笑不已。

  双成自然不懂他话中含意,子虚却忙把周老丈往外拉。

  周老丈兀自笑道:“怕什么羞?你这年纪也合该打算打算啦,人家十八、七岁的姑娘家……”

  “老丈,你弄错了。”子虚只得苦笑。“这位娘子是我的债主,两年前我擅自从董姑娘家里拿了点东西给天定当药用,现在人家找上门来催讨了。”

  “债主?”

  周老丈闻言,定睛瞧了双成半晌,忽然脸色大变地跪倒在地,颤声道:“小老儿有眼无珠,多有得罪,还请仙姑见谅!”

  说着竟朝地上连连叩起头来,且咚咚有声。

  双成和子虚都吃了一惊,忙扶起周老丈,但他还是身抖如筛糠,嘴里直叨念:

  “仙姑见谅、仙姑见谅……”

  奇怪?这是怎地?为免节外生枝,她忙安抚:“老丈走了眼了,我并不是什么仙姑。”  

  “仙姑莫要瞒我了,”周老丈颤声:“适才湖边乍逢,小老儿不曾看得仔细,现下才发觉仙姑这身衣裳半点针线接缝的痕迹都找不到。小老儿虽见识浅薄,总也听过‘天衣无缝’这句话,你……仙姑着天衣,自然是神仙了,况且仙姑这气宇容貌,哪里是俗世中找得到的?我老头子刚才是鬼迷心窍了,那些糊涂浑话顶撞了仙姑,是老头子该死!只求仙姑莫要见怪才好!”

  说着双膝一颤,再也撑不住地跪倒下去。

  她这时才明白过来,心想再瞒亦无用,便搀起周老丈,引他坐下。

  “老丈别这样,既然你已猜着,那我也无须再瞒了。我是王母座下侍女董双成,这次是来找子虚追回我瑶池之物的。”

  “原来是董仙姑……”周老丈望着子虚深深一叹:“天定的病能一日好过一日,全是仗着你盒中宝物的功效。我虽未曾亲见,也早该猜到了。若不是仙药,哪里会有这等灵效,现在仙姑既然到此,宝物自当归还。只是……只是……我苦命的天定啊!”

  周老丈老泪纵横,趴在桌上泣不成声。

  双成早巳做好的决定此刻脱口而出:“老丈放心,我并没要带走那东西!”

  周老丈闻言,把眼睁得老大,哭声也陡然止住,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子虚却神态自若,似早已料到她会如此。

  “仙姑……仙姑是说……”

  “天定的病据子虚说再过一年就可痊愈,而盒子里的那件东西我看过了,虽然离了‘我家’两年,却是丝毫未损,想来就是再放一年,也不致出什么差错。所以我想,一年之后再把它带走。”双成一笑。“这一来,东西我算是追回了,又可以兼顾天定的病,岂不很好?”

  “这……多谢仙姑救命!多谢仙姑救命!”

  周老丈一时感动得难以自持,又哭了个一塌糊涂。

  她却横了子虚一眼。“东西放着本也没什么关系,只是我偏放心不下你这个人……”

  子虚居然又是一笑。

  “怎么不放心?横竖这一年你都住这里,那件东西你天天看得到、摸得到,还怕它飞了不成?”

  双成和周老丈闻言同时叫嚷起来。

  周老丈叫的是:“哦?仙姑果真要住下?”

  她嚷的则是:“我为什么会一整年都要住这里?”

  “因为你也没什么选择了啊。”子虚用一种很抱歉的眼神看着她。“如果你现在回瑶池,难道你能告诉王母东西找到了,但要一年之后才拿得回来?她会怎么想?”

  双成恍然醒悟,却也几乎魂飞魄散。

  “我要真这么说,娘娘会信才有鬼!”

  不能回瑶池了……天!她竟在发颤!

  “所以于今之计,只好委屈你先在这儿躲上一年了。一年之后,我们再一起赴瑶池。”

  子虚说得云淡风轻,双成却只觉全身僵冷,活像被一桶冷水当头浇下。

  她回不了瑶池了?以后还回得去吗?真是前途茫茫。

  周老丈这时跳出来说话了——

  “为了我们爷孙俩的事害得仙姑受累,老头子实在不知道怎么报答您才好。现在仙姑既不便回返仙乡,就暂且住下吧。我和天定的住屋虽小,倒也还整洁……”

  “不须如此费事,”子虚插口:“我已盘算过了,这里三檐木屋,除了我们住处,馀下的一间本是我用来堆放药材的,现在只要将之稍作清理就能住人。待我搬过去,我这屋子就能留给双成用了。”  

  周老丈想了想,还是觉过意不去:“实在该我们爷孙俩搬的

  “不是这么说。一则天定久病诸多不便;二则搬我一个也比搬你两个简便些。倒是只怕得麻烦老丈帮着我收拾收拾,否则弄到天黑,恐怕还未必能好。”

  “很应该,很应该!”周老丈一口子地答应着:“我这就去帮你收那间草药屋子!”

  一面说着,周老丈—…面抢先出了门。

  “老丈慢来,不急。”

  子虚朝着门外周老丈的背影喊了几句,才转身对她。

  双成仍恍惚坐着,方才听着子虚所作的安排,从头到尾她呆若木鸡,直到现在,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这打击对她来说着实不轻。

  瑶池之上,她固然每日无所事事,日子清闲、无聊得可以,但是却从未想过,离了瑶池会是什么景况。

  二时心头火起,一切的——切,全是这个蟠桃小偷惹起的!

  ”你在算计我!”

  她恶狠狠地瞪着子虚,心中同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委屈,登时红了眼。

  “你盗蟠桃,逼得我不得不下界,诸多波折之后,居然闹到回不了瑶池!我……而我竟然还以为你是个好人!”

  “双成,”子虚一贯的好言相向:“我的确抱歉,但请你相信,我盗蟠桃的目的只是救天定,至于后来的发展,却不是我所能苎控的,我绝没有算计你的意思。我向你保证,一年之后,王母跟前我会一力承担,不会令你为难。”

  “你承担得起也就算了!”双成冷笑着,已经恨得口不择言“你就只顾救你的人,半点没考虑我的处境!说起天定,谁知你是不是算准了我不忍心天定吃苦,才编出那一堆话,让我听了心软,好跟你一起闹!现在闹得我无家可归了,你害我倒也害得够彻底!”

  她一时气话,自己也晓得说得重了些,反正无以解恨,干脆狠骂一场,也省得自己心里不痛快。

  岂料子虚闻言却似震撼得很,他沉默了许久.四下气氛因而紧张不安起来、

  “双成,”他终于温温慢慢地开口:“天定的病是真的,我的话也不是编的,我没骗过你。”

  “所以?”她试探着,不免心虚。

  “所以没有所以了,”子虚忽然显得很疲倦。“不管我怎么说,只要你心里认定我在骗你,那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不是吗?我又何必再多费唇舌?”

  “不过有件事你说得对。盗蟠桃的当口,我的确是只考虑到天定,半点没想到你的立场——只有这点我难以自辩。对你,我于心有愧。”

  “所以,”他一手挟起乌木盒,一手挽住她。“这就上瑶池吧。”

  “上瑶池?那天定的病怎么办?”不知怎地,两人立场对调,双成竟比他还紧张。  

  “天定的病渐有起色,就算不能全好,总也是护住他一条小命。想来天定他爷孙俩还不致怨我;但现下不同你回瑶池,却是愧对你了。早去晚去,总是得去,我不如潇洒点,这就走吧。”

  他又自嘲:“再怎么说,偷人东西,不抓我见官,用了两年,不算我利息,我也算够本了。”

  让子虚拉着走,她却没有一点高兴,心头映出的,是天定的病容、白兔儿乱钻的光景……还有周老丈感激的眼泪。

  她这一走,岂不……

  不安的感觉回荡胸臆,久久难平,瞬间她明白了子虚的心情:他不愿负她,正如她不愿负天定和周老丈。

  思虑至此,双成又有了决定,这回,不容动摇。

  她甩开子虚的手。“那你就去吧,一个人去!”

  “一个人去?”子虚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啊,”她故意板着脸。“难道要我和你一道?想我帮你清你那间草药屋子?门都没有!”

  子虚闻言怔了一会儿,不由得发笑,笑得畅快至极。

  她可不让他轻松,佯骂道:“笑什么?还杵着!天黑之前不打扫妥当,你就准备睡树上了,还笑得出来厂

  子虚还是自笑自的,未了,他轻道:“双成,真的很谢谢你。”

  她正色回答:“不用谢我,我并不是为你。”

  “我知道,我是代天定他们谢你的。”

  她又难道是为了他们?双成叹了口气:“你再不走,只怕真要扫到天黑了。”  

  “那,你呢?”

  “我就在这附近随处溜溜;既要住下,总该先到处看看,琢磨琢磨。”

  “让天定陪你去吧。”

  “不,让天定休息,我自己去。”  

  当下兵分两路,子虚自去扫屋,她则到处溜达。

  漫无目的地走走逛逛了好一会儿,她发现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山明水秀,绿草如茵,朝阳映得莫愁湖水晶晶亮亮,微风中只闻鸟呜花香,再无半点尘嚣,幽静婉丽之处,与仙界相差几何?

  愈是赏玩,愈觉莫愁湖风光美不胜收,双成竟忘了时间,直到夕暮将至,才漫步走回桃树下。

  桃花在夕阳照映下,一树火红,宛如亭亭一华盖。天定远远望见,便欢跃地朗她跑来。

  “双成姐,”天定双颊通红,眼睛发亮!“我午睡醒来找不着你,却看到爷爷他们收拾屋子。子虚哥说你要住下,是真的吗?”

  “是真的。”她含笑。

  “双成姐……”天定有些欲言又止。“爷爷和子虚哥把你的事告诉我了,你……你真的是天上的仙女吗?”

  “我是。”她笑问:“你怕吗?”

  天定摇头,简直笑逐颜开广一点也不怕!我从没看过仙女,不过你好漂亮,对我也很好,我很喜欢你,双成姐。”

  “唉厂天定居然叹起了气,显得很失望。“可是子虚哥说你的事不能对别人提起,我若真告诉人家我们家里来了个仙女姐姐……”

  双成一听这话可紧张了,连忙耳提面命一番:“天定,这话再也别说了,我在这里的事要是让人知道了,我们大家都有麻烦。总之你记住,在这里我是董姑娘,不是董仙姑,我的身分也只有你们知道,你可不能告诉第四个人。”

  天定拍手大笑广我只是吓吓你罢啦!瞧你那么紧张。这些子虚哥早警告过了,我才不会笨得说出去哩。”

  “好哇!你这鬼灵精厂她心头一松便忍不住笑骂:“居然敢吓唬我?看我不告诉爷爷,让他训你一顿!”

  天定一吐舌。“我不过吓你几句,就要被爷爷训一顿哪?双成姐姐对我可真不错。”

    双成忍不住一笑,看来天定虽然身体病弱,性情却是活泼伶俐得很。

  “屋子都收拾好啦?”

  “嗯,刚刚收好。”天定语带兴奋:“今天子虚哥心情似乎很好,居然亲自下厨呢。子虚哥烧的菜最好吃了,我们进屋去看看吧。”

  看天定那么兴奋,她也不免心动起来,当下携了手,往天定的小屋走去。

  才一进屋,果然闻到香味满室,双成不由得一双眼四下搜寻,一下子便看到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四色莱。

  天定一声欢呼奔向桌边:“哇!炒鲜菇、炖鸡蛋……红烧鱼咧!还有专菜羹,好丰盛啊!”

  “还有一碟素烧茄子,一碟凉拌鲜笋。”子虚笑着走来,端了两碟子,正是烧茄子和凉拌笋。

  “开饭了,去把爷爷叫过来吧。”

  天定巴不得这一声,又出屋去寻周老丈。

  “天定真开朗,”双成怜惜地看着他瘦小的背影。“也很坚强,真看不出是五、六岁的小孩儿。”

  子虚却一叹:“天定今年十岁了……这场病,对他的身体实在是很大的折磨。”

  “可是并没有消磨掉他的活力。”她的声音从未如此温柔:“他会好起来的。”

  想着天定的苦难与坚强,她庆幸自己今早选择留下。

  这时,天定拉着周老丈进来了。

  四人围桌坐下,准备享用热腾腾、香喷喷的晚餐,大家心情都很愉快。

  那些菜肴虽不是奇珍异喂,香气却着实吸引人,双成正准备动筷,却见子虚和周老丈直盯着她。

  “怎么啦?都瞧着我。”

  “双成,你能吃人间烟火吗?”

  这倒把她问住了。

  “我也不知道,从没吃过呢。不过,”她才不担心。“你作出这一桌好菜,任谁看了也心动,还管什么烟不烟火的,今日我一定要吃个尽兴!”

  子虚微笑。“试试倒无妨,若不能接受,也别太勉强了。”

  哼!谁不能接受?立刻夹起一片鲜菇,吃给大家看!

  那菇实在鲜甜,一入口便觉齿颊留香,她嚼了好一会儿,还舍不得咽下肚,又吃几口米饭,也是香喷爽口,令人回味。

  当下忍不住称赞:“你们实在好巨帽,能时时吃这样的好菜。这菜我要是多吃几次,只怕连瑶池都不想回去了。”

  天定停下筷子摇摇头。

  “双成姐,那你就错了,这种好菜我们也不是常吃到。因为子虚哥很懒,平时懒得连饭都很少吃,更别说下厨了。”

  “所谓‘君子远庖厨’嘛,要想做君子,就不能太顾及口腹之欲了。”子虚笑着,不动声色地替自己辩解。

  天定可不服气。“孔老夫子还说‘食不厌精、烩不厌细’呢,难道孔夫子就不是君子了?比起孟夫子啊,我还是觉得孔夫子说得有道理些。”

  天定的话引起二阵笑。周老丈爱怜地望着天定,好似拿这个小孙子没办法。“天定,孔夫子这句话不能这么断章取义地乱解呢……”

  “我知道,不过孟夫子那句话,也不全是子虚哥说的那意思啊。”

  双成俏问子虚:“原来天定也读过书?”

  “嗯,周老丈以前是塾师,天定这两年身体好些,便也多少读些典籍。”

  说说笑笑,很快一餐饭儿便结束了;她又陪着天定和可爱玩闹了一会儿,便到了就寝时分。

  就寝前,子虚又到她住屋搬走一些用物。

  他带走了医书、药罐、衣服、被褥,独独留下那乌木盒。

  双成看了不免发笑,自然知道是为什么。

  “盒子你不带走?”

  “交你保管就好。”

  她淘气一笑。

  “不怕我‘监守自盗’吗?”

  “双成,”子虚一面搬起一床被褥一面缓缓说道:“你既旨为天定他们做到如此地步,又哪会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呢?我是很相信你的。”

  “哦?难道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双成先是打趣,而后自己却叹了口气。“我会留下,只怕也不是为了他们,还是为了我自己吧。”

  “怎么说呢?”

  “我若一走,自然一了百了,但心理又哪能不内疚?似你们凡人倒好,再怎么牵挂也不过几十年,到时两腿一伸,也就没事了。我的内疚却要跟着我几千几百年,直到我能忘掉为止,这还不算煎熬吗?所以与其长痛不如短痛,好歹撑过一年再说了。何况,以你一介凡人,尚且不愿负我,我身为昆仑山西王母座下侍女,也不能太失格了,是不是?”

  子虚的眼中又流露出那种难以言喻、不被了解的感伤。

  “难道,你竟还没察觉吗?”

  “了什么?”

  双成完全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子虚的反应只令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算了,这样也好。不过双成,我希望你了解,一旦有负于人,背负永世歉疚的,不只你而已。”

  双成更是一头雾水了,这几句话听来似有禅机。

  见她茫然不解,子虚又是浅浅一笑。“别多想了,我只不过随口说说。天色已晚,你还是早点休息吧。”

  看他转身要走,双成忙把他拦住,将乌木盒往他手棒着的被褥上一放。

  “盒子还是你收着吧,每日辰时都要准时报到,我可没这耐力。再说,你为人比我沉稳心细,东西放你那儿,我还比较放心。”

  子虚看着那乌木盒,温文一笑。

  “定不负你信任。”

  待他出了屋子,双成合上门,环视四周。

  屋子不算大,隔成内外两间,进门是客室,再人内是卧房,内外都整理得整洁停当,用品也很齐全。

  真是无可挑剔。  

  她躺在床上,心满意足地望着屋顶,脑海中编织着往后一年的生活蓝图;愈想就愈是兴奋。娘娘的责罚,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明天……明天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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