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情丝 第七章 作者:容喜 |
殷品尧端详着眼前身形修长的中年男子,男子正诚恳地诉说来意。他的表情随着叙事情节时而哀伤、时而欢悦,更有甚者,盈满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殷品尧瞧不出男子的虚假,但他总觉得不对劲。 男子说文莞是他的亲表侄女,在他父亲文隽康不告而别后即失去他们的消息。人海茫茫,要寻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天可怜见,因缘际会下他看到了文隽康夫妇的墓碑,当时殷品尧伸出援手,赠金下葬的义举在乡野间流传甚广,不费吹灰之力便打听到他们遗下一女,正蒙殷品尧收养。 “敢问文隽康匆匆离去所为何来?竟未告知亲如手足的你?”殷晶尧质疑。 陆书棠惨然苦笑:“即便是亲手足,他也有他的忌讳隐私。我也不知道当时是什么原因造成他的仓促远离。” 陆书棠的回答不牵强,他找不出他的话柄。 而文莞闻讯后是既惊且喜,从云绸布坊一路上幻想过各种表叔的样貌。 她的亲人啊,世上与她有着一丝血缘的人啊! 从小她便知道自己是孤女,自己的淡漠性格是由小时候受嘲笑的经历得来。她知道一切都是命,半点不由人,若说一点都没有对亲人的想像,未免矫情。程化夫妇对她的疼爱不输亲生,文莞早已经接受了这世上的亲人只有他们两个,也决定了终生奉养二老。 如今知道这震撼的消息,怎不令她喜出望外!她不是孤伶伶一个人,不是被人遗下的弃儿! 她飞奔过大门,直往内厅跑去,定住脚,一眼便看见大厅内唯一的陌生人,她喘着气,迫不及待却也怯生生地喊:“表叔?” 陆书棠先是冷静地看着她,眼神逐渐复杂起来。他生硬地向前抱住她。 “文莞,苦命的孩儿!” 她颤抖地说:“你……真是我表叔?” “对不起,我来得太晚。” 看过无数人间事的殷品尧审忖地看着这一幕,不带感情。他不怀疑陆书棠的话,但质疑他来认文莞的动机是什么? 陆书棠的表情复杂难解,殷品尧只希望自己看错了,因为他读出他冰冷的眸光中藏着恨。 “真让他留下?”殷泊胡不放心。 “难不成让文莞骂我没心没肺?” 殷泊胡贼兮兮笑道:“文莞一个女子的话犯得着搁在心里?” “殷泊胡,明人不说暗话,让我在乎她是你的诡计,何况人在我们眼下,他能做什么事?” “你也感觉不对劲?” “仅只如此,所以你我推论不出结果,留他就近照看,对我们有利。”是,目前也只能这样。殷泊胡话锋一转:“这个文莞,她……不喜欢你。” “我知道。”他知道她讨厌他,泊胡用词未免含蓄。 “我可以当你的军师。” “谢谢你的大方,心领了。” “喂,你别那么冷,我出人又出力,嫌不够,找品轩凑数,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 品轩?他只会坏事。殷品尧眉宇间显得不耐:“谁都别插手。” 近水楼台,如果这样都无法得到她的心,那么真枉费了他十几年的历练。可叹的是,品轩与他住同一宅子,这楼台与他一般近。真教人恼恨! 殷品轩忽然打了个喷嚏,怎么背脊发凉?有人咒他?决计不会,他人缘挺好,除了大哥…… 不会吧,大哥? *** “表叔,你跟我爹长得像吗?” 他的脸色白里透着虚弱,瘦长的身形不同于殷泊湖的斯文儒秀。 “我们是违亲,长得一点也不像。”这孩子的眼神倒挺像文隽康,纯洁得令人不忍伤害。 “那么我呢,我长得像我爹吗?” “你像你娘。”他的眼睛有一瞬的阴暗。“你爹是殷实的壮汉,脸色黝黑,是个足以信赖的男人。” “我娘呢?” 提到她母亲时,他僵愣了下,眼睛忍不住闭上。 好奇怪,表叔为什么如此震慑?她不敢再开口问。 等了一会儿,陆书棠淡然说起:“她……温柔,善体人意。” 为何表叔吐出这些字眼时竟痛苦万分? “文莞,我对你母亲认识不深,所以只能粗浅地描述,这就是了。” 陆书棠并不像文莞预期的那般亲切,他温和,但感觉上有距离。说疏离,又常对她嘘寒问暖,他不热不火,但笑中常有些许的寒意。 他的冷与殷品尧不同,殷品尧是外显的冷,他却是内蕴的冰凉。 他真是她表叔? 这疑虑马上被自己推翻。真是蠢问题,自己一介女流,无势无权,根本无利可图。若想借由她攀上殷品尧也不可能,因为表叔几乎是避着他。 她相信他是她表叔,因为谈起文隽康时,他的眼中竟散出亮采,他对她爹的思忆出自内心,这一点骗不了人。 “表叔,爹跟娘是怎么相识的?” 陆书棠发亮的眼顿时暗了下来。“我不清楚。” 他看着她的眼中透着一丝恨意。她问错话了?文莞心里浮上阴影,她宁愿是自己错看了。 “表叔……” 他冷冷地说:“文莞,改天再谈,我乏了。” 他背转身,送客的含意甚是明显。看见他陌生的背影,她恍惚了。 他是一个刚认不久的表叔,她竟一厢情愿地将依亲的渴望灌注在他身上?她不了解他的过往、他的一切,仅以数语带过。他与她的交集只在关于她爹的那些片段。 她的语气掩不了心中寥落: “您休息,表叔,阿莞告退。” 她亲近的人都喊她阿莞,但他却不。 文莞满腹心中事的回到自己厢房,继续忙着裁制衣裳。 对于这一切,殷品尧只是静观,他不插手不过问,只是远远地瞧着。 “相信你与书棠表叔相谈甚欢。” 文莞心事重重,见了他还得强颜欢笑,不想让他看笑话。她堆起笑容: “嗯,表叔不仅亲切,兼之慈祥和蔼,有爹的影子。” 由陆书棠的描述,文莞幻绘了一个爹亲的形象,但她清楚地明了,那一双冰冷拒绝的眼神,不会是她爹所有。 瘦长白皙、风飘而立的清逸不会是她爹的模样,她爹高大壮硕,与书棠表叔炯然不同。 漫游的神思回到殷品尧身上,他无事不登三宝殿,瞥了一眼他手上的盖碗,她忙碌的双手在裁好的锦缎布上停下。 “那是什么?” 防备的戒心,微蹙的双眉,殷品尧看了都想笑。 “喝药喝怕了?” “没事喝什么药。” 他放下盖碗,动手整理桌子,空出一块地方,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盯住她。“前阵子身子虚,接下来你又迫不及待去叶韶那些要了活儿做,不明白的人还以为我虐待了你。既然决定当老姑婆,也得做个健康的老姑婆。” “加了一堆药材再用全鸡熬成的补汤我吃好儿盅了,还想怎么样?”知道他是好意,可是,真受不了了! “那叫姑婆汤,这个不一样。” 自从对他宣示愿意终身不嫁之后,他指定要她喝的东西每每冠上姑婆二字。 “讲话一定得这么刺耳吗?” 他浅笑。“我认为很有吸引力,是专属于你的东西。” 笑什么,富贵人家的优越! “殷晶尧,我以为我们能和平共处。” “我们正一团和气不是吗?” 她抬起下巴,斜眼看他。 “我不想吃,只要有药味的我都不碰。药是病人喝的,没病吃什么药!” “你闻到苦涩难闻的药味了?” 是没有。她的眼瞟向那盖碗。 “这叫姑婆燕窝,加了冰糖熬成,专给一个喜欢当姑婆的女子喝。”端挪到她面前,掀盖。“我给程老夫妇端了长者燕窝,给陆书棠送了表叔燕窝,所以你没有理由不喝。” “那好,我喝文莞燕窝。” 他挑了眉。 “你得承认这叫姑婆燕窝才行喝。” 恶劣,了不起,稀罕。“殷品尧,你以为我不喝这燕窝就过不了明天?” “请你想想,用你的脑袋仔细思量,一碗燕窝换云绸布坊的活儿划不划算?” “又威胁我!” 改不了的阴险奸诈。 “我要养你一辈子,不好好保重身体哪里来的一辈子?”脸上温温地笑着,口气不轻不重。 养她一辈子?这什么话,会让外人误会的。眼波才流转便对上他的目光,不,应该说,他的眼神一开始便落在她身上。他嘴角微翘,眼底含笑,那带温柔的热度令她羞赧低头。默默伸手接过盖碗,安静品饮。 这阵子他很宽容,几乎有求必应,态度也不那么强硬,她对他的出现也慢慢习惯,一日不见,便泛着想念…… 她轻摇头,甩掉这羞人的意念。 她故意将空碗放在他前面,捻线凝神缝衣裳。 “一生一世,让我养你。” 那温柔的嗓音害她的心怦怦跳,她强目镇定。“不管我肯不肯,你都已经决定了不是?” “阿莞,你真不懂?” 他暧昧得令人难以捉摸,她该懂什么? 他弄得她焦虑,手忙脚乱地让针扎疼了,这—下力道不小,指腹上立刻冒出小血滴。下意识要吸掉那血珠,心念才动,手指却已被含进嘴里。 不会吧!他正舔着她的指头!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冰清玉洁、贞静自持,从来没被男人碰过,何况他这样逾越的举动!她该生气,可是真骂不出口,她知道自己的臊红热到耳后根了,可还是不知该作何反应。只知道身上一阵莫名的酥麻,然后呆呆地看着他。 “还好,扎得不深。” 待她回神,指尖只剩微小针痕,血已止住。 ”呃,”能说谢吗?他正大光明吃了她的豆腐!她又羞又气,“你刚刚……” 她没事干嘛呼吸不顺? “怎么问我?明明就看见了。” 她是看见了,这种丢脸事说不出口,而且他应该要交代解释啊!怎么变成这样? “可是……” “我替你疗伤,有什么不对?” 她哑巴吃黄连的苦态他一览无遗,伶牙俐齿的女孩也有词穷的时候。 文莞眼腈翻了下,叹了口气: “我的病好了,以后请你避嫌。” “不能。阿莞,我想你。” 她眼里的惊异瞬间扩大。 不会吧,他真对她…… “你养成了我一种习惯,每天非见到你不可,一日不见,心底就像失落了什么。” 他抬手欲碰触她;她快捷地闪开了。 他淡笑,不甚在意。 “所以我打算如法炮制,天天缠着你,让你也能多想我。” “我……想你。” 张口才发现声音竟哑了。“为什么?” 她一对黛眉拧成八字,想弄清楚他真正的用意,却只感到脑袋嗡嗡作响,脸颊热烫如火。 “一箭之仇。” “谁欠你?” “你。” “我?”她一脸迷惑地手指着自己。 “你搅得我睡不安枕,还得忍受你的破罗嗓子。如今风水轮流转,你也得天天看见我,不管你愿不愿意。” 真相大白!又让他耍了。 “所以你要我想着你的恶?” “当然是想我的好,想我天天向你问安的诚意。” 她横了他一眼。“惺惺作态。” “手伤了,索性游湖去。” “去啊,爱上哪儿便上哪儿。”问她干什么? “邀你哩。” 她没有兴趣,随口问问:“哪儿的湖?” “自家的湖。” “不去。”想也不想直接拒绝。 “那外头的湖?” “也不去,只要有你,我都不去。” “那可不行,只要有你,我哪儿都可去。”他从未说过这么露骨的话。 “我累了,不想动。”他能奈她何? “阿莞,不嫁与不名誉是两回事。” 又耍阴险。“你想怎样?” “如果请不动,只有扛着走了。” 这能看吗?流言蜚语会传成什么样子!她愁得五官挤在一起。 “我连这点自主权都没有?” “当然有。”殷品尧胸有成竹地笑道:“扛在肩上或抱在怀里,随你挑。” 寄居人下,就有这许多委屈。文莞嘴一扁,一声不吭,跺脚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