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紫色的爱情花自丛生的叶片里抽出花茎,高高的叶茎生出辙形花序,每一花序约有十至数十朵小花,花办略往外翻卷,花形淡雅优美。
荪玛在龙家的庭院里,觅得一小块日照充足的小花台,铲掉花台上蔓生无序的杂草,再清出小花台里的土壤,倒入以同等比例混合好的泥炭土、真珠石、田土后,将爱情花的种子播进土里。
她选择用麻烦的方式种下爱情花,种在这个让她心乱如麻的龙家大宅。
用播种方式植下的爱情花,得等上三到四年才得见花开,若是以分株方式栽植,只须等至明年夏秋花季,这花台即能看见一株株淡紫小花,但她不愿用这么“即时”的方法种下爱情花。
一辆耀眼的火红跑车驶进宅子,荪玛抬头朝车身瞥过一眼,今天他又换了另外一辆车子。她旋即又低下头,整理差不多快完成的工作,边听着车子开往车棚、熄火、车门被开了又关的声音。
“你来了?”龙贯云走至荪玛身旁,俯首看着好些天没出现的她。
自从那晚送她回去后,她没再出现过。也或许她来过,只是他不知道罢了,这几天他一直在台北总公司忙。
荪玛蹲在地上,抬头便望进他那双眼。
今天星期五,算起来他们有四天没见面,星期一晚上他陪着她散步到家门口,跟她说了句晚安后,他们便没再联络过。
那个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晚上,他问她想不想跟他在一起,无关姓名、无关身分,只问自己的心,想不想跟对方在一起?
她不懂,为什么他总在她面前强调无关姓名、身分?人跟人之间要不要在一起,不是那么简单,不能简单到只问想不想!
她沉默地收拾杂物,一会儿,脱下手套的言荪玛,拉了拉他的手,示意他蹲下。
“我在这个花台里种了百子莲,它有两个别称,一个是尼罗百合,一个是爱情花,我比较喜欢叫它爱情花。平常,帮它们施些氮磷钾较平均的长效肥,到了春天追加磷钾比例高的速效肥料,冬天则要减少浇水并停止施肥。照顾得当的话,三到四年后,这个小花台就会开满爱情花。”
荪玛交代完,将还握在左手心里的手套,放进一个专收园艺用具的大袋子,动作之中传来一声浅浅叹息。
她看向龙贯云的侧脸,又开了口:
“人跟人之间,很多时候就像种花,没付出心思照顾,之于花,等不到花开;之于人,则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从你的眼神里,我只看见你想要,却没看见你有付出的打算。”
荪玛将所有东西收进大提袋,起身将袋子提往车棚边的小仓库,放了东西后,她又走回他身边。
而龙贯云自始至终没改变过姿势,仍蹲在花台前,听见她靠近的声音,他才移动了身子。
“名分之外,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给,我一定给你。”想要她的渴望,很强烈。
送她回去那一夜,他在蔷薇花前的草坪上,坐了大半夜。
这些天龙贯云北上,在台北总公司忙着人事布局,以为忙碌能赶走一些缠人的莫名渴念。
可惜事不从人愿,几天下来,言荪玛迷惘的神情仍在他脑子绕,绕得他几乎抛下就要到手的一切!
“名分之外,我想看见你的心意。我把爱情花的种子放进你的园子,请你照顾它们,你放任整国植物自生自灭,唯独蔷薇受你照顾,因为你对你母亲的怀念与心意。所以,我想从爱情花的成长里,看见你对我的心意,这是我唯一想要的,你愿意给吗?你愿意让我看见你照顾的爱情花开花吗?”
言荪玛凝视他,态度坚定地问着。
她不要名分,不要金钱,不要任何有金钱价值的资产,只要他照顾那些植物到花开……
龙贯云回望她的眼里,有不解。
“你只要求这样?你可以要得更多,你知道吗?”
“我要的,已经很多了。如果这些种子都开花了,也许我要的爱情也会开花。人最难付出的,是心,你若真能把心意给我,就没什么是我从你身上要不到的。”
霎时,龙贯云对不上话。她没说错,如果真的能将心意给她,就没什么是她要不到的了!
但他们谈的不过是照顾这些种子到开花,不是吗?他们谈的不过是在植物上“付出”一些时间罢了,不是吗?然而,为什么她的样子像是只要等到花开,她便能拥有全部的他?
“你要的其实是爱情——”龙贯云喃喃低语,像是一句肯定,又像质疑。
“我不太确定我要的是不是爱情,那个晚上你问我想不想跟你一起,但一起的定义是什么?只是共睡一张床,分享彼此的体温吗?若是那样简单,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可惜事情没那么容易,我有我的家人,你有你的家人,未来的日子你还会多出一个妻子,你已经订下规则——若决定跟你,没有名分。
我不在乎有没有名分,但我在乎我哥的感觉。那天你不该告诉我,蔷薇花的……回忆,你不说,我就不会为难,我会当这一切像你说的,只是我跟你之间莫名的强烈吸引力。
可是你却说了,你让我知道.原来你是我记挂了好几年的人,我一直记得你孤单的样于,记得你抓着八岁的我哽咽地说蔷薇死了,母亲死了,所有人都离开你了……
对你的记忆,像落士的种子,在我心里发芽、生根了,你的话我一个字……
一个字全牢牢记住了,你说这样的我该怎么办?
你没错,我是同情心泛滥,我没办法离开。你就像这个半荒凉的园子,看起来孤寂极了,像是我若转身离开,你的灵魂就会立刻干渴至死,但我也找不到足以说服自己留下的理由……你说,我能怎么办?”
这回,换龙贯云叹气了。
他没想到她竟能看进自己的心。他也清楚,对她的渴望是绝对的、没有道理的!
对言荪玛,他有说不出的渴望,也说不出为何只在她面前显出最脆弱的渴望。
她喊他的那个下午,他大可漠视,大可走回屋内,但他却走往大门喊住欲离开的她。
开口要她来工读的他,其实是希望她拒绝的,但却又懦弱地不愿听见她如绝,所以直接掉头走开。
对言荪玛,龙贯云的心一直处在矛盾中。
也许正如她所言,她若转身离开,他的灵魂便会干渴至死。
他从未让任何人走进他的生活,自母亲死后,他过惯了一个人生活,直到十五那年,八岁的言荪玛出现……
很多事看在外人眼里,是滑稽可笑的,八岁的小女孩、十五岁的大男孩,能有什么交集?
偏偏他们就有了交集。
因为一方花台里的蔷薇,他让八岁的她,看见自己最脆弱的样子,而八岁的她,竞有能力带给他安慰。
她用小小的手抹去他没察觉的眼泪,用小小的手为他重新种下蔷薇。在那方花台一日日茁壮的,不只是绽得美丽的花卉,还有他对她无法解释的心情。
“我想要你留下,你能不能只为我这个人留下?不要任何理由,就单单为我留下。”
“你知道吗?我父母过世后,一直是我哥照顾我,我可以为了让我哥安心,假装自己没有太多心思,假装自己连忧愁都不懂,假装自己是快乐的。”
现在我却要为一个不甚了解的男人,一个我哥告诉我不要接近的男人,伤我哥的心。
你告诉我蔷薇花的事后,我决定不考虑名分,不考虑将来有一天不是我伤了你妻子的心,就是我被你伤了心,所有的我都能不考虑,但我不能不考虑到我哥。
要我留在你身边,你得交出你的心,你若能给我最难付出的东西,我想我也能找到三思孤行的傻气与勇气。”
这是一桩自私的交易,她再清楚不过,要龙贯云拿出心意,向他要心意这种看不见、无法衡量的东西,是她唯一能说服自己留下的理由。
他只要点头,她便留下。
然而所谓的留下,也仅止于偶尔两人共享一张床,大部分时候,他们终究得在各自的世界过各自的日子。
就算留下,她也早已盘算好,不涉入他的生活太多,同样也不让他涉入她的生活太多。
今天她要的,不过是个多余的、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她只要龙贯云有一点点付出的意愿,她就决定狠心让自己在乎的哥哥伤心。
要怪,只能怪她放不下此刻紧紧握住她手掌的男人,否则一切会容易得多!
高尔夫练习场上,一排整齐的发球练习台上,起起落落的球杆挥舞着,龙贯云一眼便看见,那个“下令”他必须到练习场报到的龙呈阳。
他们父子几年没见了?有十几年了吧。
龙呈阳的儿子、女儿们,多不胜数,所以,他没太多时间跟孩子叙天伦,儿女们要见他,都得是在有公事的情况下,而且还得是高阶管理层级的大事才见得成面。
“找我有事?”龙贯云走近刚发完不甚漂亮一球的龙呈阳,连声“父亲”都懒得出口,场面冷得不见丝毫父子温情。
龙呈阳瞥了眼龙贯云,没多大表情。
“刚刚那球,发得很糟。你会不会打球?”龙呈阳轻挥了两下球杆,示意龙贯云站边几点,他要再发另一球。
“就刚刚那球而言,我打得比你好。”龙贯云脸上同样没表情。
“会打球是好事,做生意要是不会打球,就等于不会应酬。”一杆挥出去,这次发球不错,龙呈阳脸上有扶淡笑,忽然说道:“你的动作太大了。”
龙贯云静默几秒,回嘴:“球杯不在我手上,我能有什么动作?”他知道龙呈阳指的是最近他在公司做的人事布局。
“没错,你还没拿到球杆,就算有发球权也是枉然。我劝你再忍忍,你的布局惊动太多人了,五大部门经理,你的人就占了三个,这样还不够?拿下研发部,近期对你非但没帮助,反而会碍住你的路。撤掉那张人事令,对你、对公司,暂时都好。”
“如果我不撒呢?”
“那么,一年之内,我很难帮你坐上CEO那个位置。”
龙呈阳将球杆递给后头的杆弟,不打了。他正眼看着龙贯云,笑了,“你想要那个位置吧?”
“对,但不要你帮忙。如果你没别的事,我要回公司了。”说完,他掉头就走。
“贯云,你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让他止步的,不是龙呈阳的问题,而是他那句称呼,仿佛他们多亲近似的!
龙贯云止了步子,僵了身于,片刻之后才转头,没打算瞒他的“想要”,反正他的野心算是人尽皆知了,这样还掩饰什么!
“我要CEO的位置。”
“然后呢?坐上CEO就满足了?”
“是不满足,我想要整个龙氏企业,这答案可好?”他握紧双拳,眼底有明显的挑衅。
“跟我期待的一样好。”出乎龙贯云的意料,龙呈阳竟笑开了。
“想要整个龙氏,你必须学会‘欲动先静’的道理。我依了你的意,不帮你,但你也想想我的话,撤了那张人事令。
过半年,老大要调往澳洲,你顶多再忍个半年,球杆迟早会是你的。你回公司考虑、考虑,我不会害你。”
种下爱情花后,荪玛隔天便离开屏东。几天过去,她一直在台中正在建造的“伊甸园”忙着。
荪玛抹了抹额上的汗,晒了一个多小时的太阳,她才想起什么防晒措施也没做,双颊热辣辣的,像着了火。
她走至一棵大树底下,巡视这块占地广阔,将被唤作“伊甸园”的土地。
正在建构中的伊甸园,水泥车、大卡车、小货车,各样工程车辆进进出出,三十几个工人在太阳底下忙着赶建将来供办公、住宿用的主屋。
地基已经打上了,慢慢地,那块上百坪的土地,将出现一栋五层楼建筑。
伊甸园破土典礼那天,她差点开口邀请龙贯云。差一点啊!幸亏理智提醒地,邀了他等于邀了一个麻烦。
因为这么一来,她不只得向好友解释龙贯云的身分,也等于间接向言驭文承认,她跟龙贯云在一起了!
没错,他们决定在一起了,也决定……不让两人以外的人知道,他们在一起!
荪玛没想过她竟有这么一天,得对周遭人不诚实。
最后,她没邀龙贯云过来,她没能跟他分享她人生里的重大事件,虽有浅浅遗憾,但其实她明白这样比较好。
唉……为了龙贯云,她骗了至亲的哥哥,无法坦诚面对最好的两个朋友,她怎么会让自己走至这番境地。
“下个学期结束前,主屋可以完工。寒假我们就能住进来了,很快吧?”
荪玛尚在沉思中,没留意身边多了个人,突然听见声音,她受了点惊吓。
“嗯。”她用着笑,对若语应了声。
“你有心事?”
荪玛摇头,接着一抹轻浅笑容,夹杂几乎看不清的淡愁浮上她的脸。
若语半眯眼,不着痕迹地打量好友。
她相信言荪玛绝对有心事,而言荪玛的心事肯定也牵扯上言驭文。半个月前的破土典礼,第一次看到这对手足情深的兄妹相对无言的冰冷状态,自那时她就感到奇怪了。
两个星期相处下来,她更加确定荪玛绝对有心事。
这半个月她们三人暂时住在笑雨的大伯家,反正这个暑假乔大伯全家人都到英国探亲兼玩耍,偌大的屋子正好交给她们看管。
星期一到星期五,她们白天由若语开车到伊甸园上工,星期六、日,三个人则各自放大假,回家省亲。
若语今天上午接到一通电话,言驭文打来的,问她伊甸园是不是很忙,因为言荪玛已经接连两个星期没回屏东了。
好朋友与好朋友的哥哥,花若语要挺谁?无疑的,她肯定是先站在好友这边,即使好友的哥哥根慷慨拿出五百万创业基金赞助她们,她仍是毫不考虑选择站在荪玛这边!
因此她丝毫不愧疚地透过电话,给了言驭文一个谎话。
“早上,言大哥打电话给我,说你两个星期没回家了。我跟言大哥说,这两个星期太忙,大家都忙得没空回家,你可别拆穿我的谎言。”若语用聊天的语气说着,没丝毫进一步探问的企图。
“若语,我……”
“得了啦,你又不是我的犯人,犯不着一副待审的痛苦表情,你想说的时候再说,我没兴趣逼自己的好朋友受苦。
不过,有些话我倒是想提醒你,谈恋爱啊,用不着大惊小怪,可是也别糊涂到忘了保护自己。我买了两样东西给你,一样是防晒乳液,一样是……保险套。”花若语贼兮兮地靠在荪玛耳朵边,小声说出另一样东西。
“你看你,谈个恋爱谈到头昏脑胀,这些天就看你顶个大太阳,三魂七魄好像只剩两魂在伊甸园游荡。
恋爱不是什么坏事嘛,就算你哥宝贝你,宝贝到舍不得让别的男人把你拐走了,你也别失神到连个防晒动作都忘记做,到时男朋友因为你晒成木炭,跑掉了,别找我哭。
我想你既然两个星期没回家,保险套八成用得上,我们三姐妹,你谈恋爱跑第一,我是没什么意见啦,不过,说实在的,我不太想这么早当阿姨,你千万别这时候生个孩子把我叫老了。喏,两样东西都在袋子里,送给你了。”
交出东西,花若语走出树荫底下,往乔笑雨正忙碌的地方走去。
她没忘记要帮荪玛叮咛笑雨,三个人的供词当然得一致才成。
看着若语的背影,荪玛有亏欠、有感激、有伤怀……
她跟哥哥之间,何时变成这样了?言驭文没直接打电话问她怎么不回家,而是拨了电话给若语!
言荪玛啊言荪玛,为了一个龙贯云,要好友帮着说谎,要与亲哥哥拉远了距离,值得吗?她质疑自己千百回了,无奈她的心,仍三思孤行跟龙贯云走,没办法啊!
而她的好朋友们,荪玛远远望着笑雨、若语低头交谈,偶尔她们看向她的模样,她想,她们一定正在商量怎么帮她度过难关。
荪玛叹着气,乔笑雨、花若语,她们因名字最末一个字的发音同,自国小五年级同班结成形影不离的好友至今,期间虽然笑雨搬至台北,她们的友谊却奇迹似的未曾减损分毫,荪玛一直以为,她们永永远远会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可是现在,她非但没跟她们无话不谈,还过分地让她们忧心!
她对身边的人,是不是都太亏欠了?她的哥哥、她的好友们都尽可能体贴她,不让她为难,她是不是太自私了?
尽管她明白,在爱情花前,龙贯云允了她的要求,她便是自私定了!然而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私,原来会带来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