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正下着雨,绵绵的,在南台湾的冬天并不常见。北部的东北季风神得很,没那么大的威力越过桃竹苗,使得冬天的气侯南北壁垒分明。连一个小小的台湾气候上都能有这么大的差异,更何况人是分属不同的个体,理念思想的差异就更不用说了。
但偶尔,却又出现假象的齐一。齐一的看法、齐一的梦魇、齐一的假设情境。
譬如说:认定温明娟与高韪昭若在一起便是一种自毁前程并把自己推向万劫不复之深渊的抉择。三人成虎,也由不得温明娟不低头。
高韪昭已走了一阵子,此时正逢学期末了,大伙儿忙着成绩的结算及一些收尾的工作,可温明娟就是怎么的也提不起劲。每天昏昏沉沉、头重脚轻,夜里也常醒。每当张婷玉睡了,她便偷偷哭上几回,哭到累了不自觉睡着。
如果说受刑的罪犯蹲的苦牢是有形的监狱,那么她现在所受的罪却等同是无形的囹圄。
走到音乐馆,进入音乐教室。
弹琴。
这是她一向排遣忧虑的办法。
只是最近,她一走进这儿,却总泛起那若有似无的思念。
为了蓝韵玫的事,在不久之前高韪昭还来过这里。
坐在钢琴前,她没能弹好一个音。每每她只发呆、然后叹气。高韪昭的影子一遍遍投映在光亮的琴盖面板上压缩缠搅着她的心。
为什么?
为什么她谁不好爱,却偏偏爱上一个流氓?
一个最不像流氓的流氓。
外头的雨淅沥的下着,就像她在台北为了高韪昭奔走伤药时的情形一样。现在她的联想、她的意念已完全无法从高韪昭的身上抽离。她怎么也想不到高韪昭这名字早在她的内心攻城掠地,并且据地为王。
雨直落到傍晚才稍趋缓和,没来由的,下得人心慌。下了班无意识的回到公寓,张婷玉还没回来。
最近她总是晚归。
但由于温明娟自己心情坏到谷底,也没什么心思顾及张婷玉在忙些什么,也就这么一日挨着一日。
温明娟落寞的坐着出神,学生的期末成绩还眼巴巴等着她去结算,但她就做不来。不想洗澡、不想吃饭、甚至于连动都懒得动,她的生命动能仿佛重病的人般日趋微弱。
高韪昭,紊乱了她所有的人生秩序,也彻底崩毁了她既定的人生步伐。
她,寸步难行。
又发了好一会儿呆,蓦地,她瞧见桌面压着的那张纸条,上头歪歪斜斜的一串数字,正是高韪昭那扭曲如小学生般的亲笔。奇丑的字此刻却对它魂牵梦索,无法自拔。
抚着那串数字,温明娟又哭了一阵,才决定拿起话筒拨出电话。
等了好一会儿,传来电话答录机的回话。
他不在家?
上哪儿去了?
说的也是,他那个人怎可能随时安份守己的待在家中当个良民?
他是人称的少帮主,帮里有多少事务等他去处理?
“高韪昭,是我,我……”对着答录机才开口说了两句话,温明娟又忍不住啜泣,方才她便一直没真正停止哭泣过,这会儿像倒垃圾似的一发不可收拾。
“我……是……明娟……”她哽咽。
至此,她再也说不下去,伏在桌面只不断的掉泪,连话筒都忘了挂回。
“明娟。”突然,那头的话筒被接起,那正是高韪昭的声音。
“你在家?”温明娟惊诧极了,她完全没想到高韪昭会在家。
“我在,好几天没出过门了,不想别人干扰我,所以用电话答录机挡掉。”他说。
“我……”听见高韪昭的声音。温明娟的泪顿时如崩堤而下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我在你的世界迷了路,再也走不回原来的路上了,怎么办?”
怎么办?
原来迷路的人不只他自己?
高韪昭心里百感交集。这几天他也正为了这个问题睡不安寝、食不下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突然听温明娟这么说,他也怔住了。
如果他还算是个男人,就不该让她这样的无助、失措。
但,他又该做些什么?
才过了两日,正等待学校举行结业式。之后,这个学期将堂堂画上句号,走入历史,而温明娟和张婷玉也将各自回到家中休息几日,等寒假辅导开始再回到公寓来。
礼堂里,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温明娟和张婷工并肩向礼堂的方向走,才距离礼堂不到五步远,身后却传来叫唤她的声音。
“温明娟老师,校门口有人找您。”叫唤她的是门房。
“有人找我?”温明娟愣了愣。
这时候谁找她?
把班级委托给了张婷玉后,温明娟带着满脸疑虑的来到校门口一探究竟。
那人竟然是孙孟威?上回随同高韪昭前来学校找她时见过他一眼。但并无交谈,更谈不上交集。
他何以会来找她?难不成是高韪昭吩咐他来的吗?
温明娟满心狐疑。
孙孟威的脸上有种淡淡的愁绪,也有些焦急。
“韪嫂。”一见到温明娟,孙孟威立即靠了过来,这使得温明娟看得更清楚他脸上的愁容。
“你怎么来了?”温明娟问道。
“韪嫂快跟我去台北,我是来带你去见韪哥的,他人现在在加护病房。”孙孟威以恳求的语气央托温明娟。
“加护病房?这……这是怎么回事?”温明娟怔住了,发生了什么事?才和他在前几天讲过电话,怎么这会儿就进了加护病房?
“他怎么了?”她忧心仲仲的问。
“前天帮主大发雷霆,跟韪哥闹到不对盘,好像是为了你,韪哥死都不愿接任帮主,甚至于要退出江湖,金盆洗手,帮主花了好大力气也拗他不过。韪哥是帮主最得意的衣钵传人,帮主栽培他、看重他,对他抱很大的期望,没想到韪哥竟然为了你而让帮主这多年来的栽培都枉费了,帮主他当然很生气。”
“高韪昭的身手那么好,还敌不过你们帮主吗?”听孙孟威这么一说,温明娟顿时觉得心慌意乱。
“韪哥根本没还手。他心一横,决定出走了,也就任由帮主责罚。”孙孟威说。
“况且,与帮主动手也只会死得更难看而已。以下犯上,天地不容,人人得而诛之啊。”
“我……”才想说什么,孙孟威打断她。
“韪嫂,你去不去看韪哥?他人还在昏迷,要不是帮主还念着过去对韪哥的情份,他恐怕早没命了,哪里还能捱到现在?”
“我……”温明娟压抑着自己纷乱的情绪,她的心里老早不知所措,慌乱的挂着高韪昭的安危,可是父母的叮咛犹在耳边,同事们诡异的眼光也依旧继续在四周潜伏。她又能怎么办?
“你们帮主究竟对他做了什么事?高韪昭为什么伤得这么重?有必要这样置人于死地吗?”温明娟又气又急,个人意志不是该受到尊重的吗?在这个文明的时代,怎么还会有这么野蛮的行为?以暴力来宰制他人的自由意志。
“这你不会懂得的,你是个老师,根本不了解我们帮中兄弟的道义及做法。韪哥一直都不愿让你知道太多,这是他的用心,不想让你搅进来,我也不好违背他的意思。你不要问太多,再问,我也不可能告诉你什么的。总之,帮有帮规,把命豁出去来换取离开我们是他的选择,只请你去看看他,韪哥到现在都醒不过来啊。”说着说着,孙孟威的眼眶红了起来,“你不怕见不到韪哥的最后一面吗?他再怎么说都是为了你。”
“最后一面?”这句话正深深刺痛温明娟的心。
不要啊!
就算要去,也绝不想是见他最后一面。
她想要天长地久的看着他,听他说话啊。
“我去。”蓦地,温明娟毅然决然的说道。
高韪昭为了能让迷路的她从此安定在他的世界,不再彷徨歧路,宁愿接受最严厉的考验,以生命作代价,放弃他原来的所有。如此这般,她还能犹豫吗?
不管别人怎么想,如果不去,她将会后悔一辈子。
医院的药水味对温明娟来讲并不算陌生,没多久前在高韪昭的护送下她也待过医院急诊室好一会儿。现在角色互易,躺在病床上的成了高韪昭,地点也换成了加护病房。
把握住那短暂的开放时间,温明娟独自留下,其他的兄弟,都静静而有默契的守在加护病房外,未跟着进来。
高韪昭,这个让她心痛的名字,因为他的重伤昏迷,让她更心痛。
拭了拭泪,温明娟打开包包,取出了她的身份证。
“我是明娟,温明娟,你听见了吗?”她俯身在高韪昭的耳边悄声说道:“是它开启了我们之间的缘分,是你捡到了它,所以注定它是你的……是你的……”她把身分证置入高韪昭的手心。
握着高韪昭的手,就像当日肺炎躺在急诊室时高韪昭始终握住她的手一样。而现在,两个人的手掌心中还多了一张温明娟的身分证。
“只要你愿意醒来,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你走。即使是压寨夫人,我都肯。”
不知不觉,她的泪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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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天,台湾的天气还是热得令人受不了。习惯了旧金山那即使是七、八月天也仍只十几度的舒适天气,一时还有点适应不良。
温明娟边吹着冷气还外加电扇齐开,仿佛这样才足以去除溽热。
真谊睡得有点不安稳,大概也是热,呜呜的细细啼哭着,两只腿还不时踢蹬,显得很不安。
“怎么在哭?”高韪昭走进房间里,他刚从学校回来,一回来就听见女儿的哭声,马上进来探看究竟。
“爸爸抱抱。”才说着,他放下公事包,把真谊从小床上抱了起来让她趴在自己胸前。
“大概天气太热了,瞧她满头大汗的,还没适应。”温明娟懒懒的回答,其实她自己也热得发昏。
“就是。”高韪昭仔细一看,果然真谊的头发都湿黏在一块了。
他笑一笑,拿来一旁的小方巾为其擦拭汗水。
“你得先帮她擦干了再吹冷气,要不容易感冒。”高韪昭对温明娟说道。
“知道啊!可是汗老擦了又湿,湿了又擦,我都喘死了,她的汗还拼命流。”温明娟叨了起来,睨了高韪昭一眼,佯装不悦,“一回家就念人,年纪大了嘛才这样,我也是满头大汗,就没见你关心我。”
“我都关心你四年了,偶尔关心一下我女儿你就抗议,真伤脑筋!”高韪昭没好气的笑了笑,走到温明娟的身边腾出一只手来捏她的鼻子。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高副教授——”温明娟故意把教授二字拖长了尾音。
“你别挖苦我了,要不是为了你,我现在还逍遥的过我的日子。哪里需要穿得正正式式的像个机器人一样,很不自在的。”
是啊!为了她,高韪昭彻头彻尾改头换面,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为了与黑社会真正断绝关系,也为了让温明娟与父母之间的摩擦减到最低,他们去了美国。高韪昭的父母在旧金山,儿子浪子回头,作父母的可乐得很,听到有个女孩让儿子迷途知返,他们高兴的打扫好房子就赶紧回台湾来把两人给接去。高韪昭本就喜欢念书,于是选择继续深造,重回书本的怀抱。这么一待就待了四年。
这一回头,书也念出兴味来了。拿到博士学位,还想继续在书本里继续钻研,于是他开始寄履历回台湾的各大学。
说来也顺利,大概有神助吧?并未多久就接获台湾大学的通知要他回国来任教。
从一个黑帮大哥到大学副教授,这个转变不可谓不大,而温明娟也乐观其成。原本她也想再考个中学老师来重温旧梦,但眼下女儿才一岁大,带惯了她,舍不下,所以暂且打消出外工作的念头。
八月的时候回国,这房子一切都还是爸妈为温明娟先打点好,连带家具什么的都处理妥当后,她们一家三口才浩浩荡荡的从旧金山回来。听见女儿要回台湾的消息,两老可开心的不得了。原本呕气女儿不听话硬是跟着高韪昭远走他乡,让他们心里不痛快了许久。但人总是感情的动物,毕竟还是自己的女儿,况且高韪昭也真没让他们丢脸,转了一个圈,已脱胎换骨回国来担任副教授。
对于这样的结果,两老还算颇为满意。因思念女儿,老叨着要他们回国,这下终于如愿,自然高兴极了。
特别是那可爱的小外孙女,长得像极了温明娟,惹人怜爱,常逗得两老流连驻足舍不得离手。于是几乎是三天两头跑过来串门子。
温明娟每每总爱笑话她的母亲。“你还来?不怕韪昭把你怎样?”
而她母亲也总嗤之以鼻的回答她。“为了真谊,上刀山下油锅也不怕。呵!小真谊都不怕了,外婆哪里需要怕?”
高韪昭生性内敛,本不太与人热络,说正格的,他除了和温明娟最有话讲之外,平时也还算沉默寡言。母亲和他也总说不上什么话。但至少也不再像过去那般忌着他了。尤其是高韪昭现在比较懂得笑,即使不怎么说话,但用笑容取代言语,也一样可以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大概天底下要找像温明娟说话那么胡搅蛮缠的人类并不多,还常突发奇想的,才能激发高韪昭对话的欲望。要不,他总笑,和看书。
开学前,陶慕维带了陈宏佳、尤纯菁及蓝韵玫前来拜访温明娟一家人,陈、尤、蓝三人当年都或多或少受过高韪昭的恩惠,此番高韪昭以师丈的身份回国,他们自然是想上门来道谢一番。当然,他们心中对温明娟也一直是念念不忘的。当年,要不是有温明娟这个好导师,又怎么会有今日的他们呢?
尤纯菁念了法律,因为她家庭的变故。加上父亲最终被赌场逼债走投无路以自杀寻求解脱,于是她决定当个律师,以求自力自强,保护自己,并保护别人。
在当年高韪昭出面调停下,赌场的人并未再向母女索债。母亲得以赚取微薄的钱供应一家三口的基本温饱,日子虽清苦,同舟共济也还过得下去。
现在,她则是半工半读来支撑自己的一切费用。
父亲的死对她的打击虽然不小,但终究都过去了,心中的痛也渐渐的在平复中。
陈宏佳后来选择念军校,他的成绩一向不怎么理想,他倒觉得走这条路现实生活没有后顾之忧,是很适合他走的。也许高韪昭的矫健身手曾在他的心中起过些微的影响吧!他觉得从军可训练强健的体魄及一身的好武艺。只是到头来,他发现想像的世界总和现实差很多,都念到三年级了,也不见自己学到一身好功夫。唯独身强体壮的,这与当初想像的是最吻合的一点。
最令人吃惊的要算是蓝韵玫了。这几年,陶慕维一直有个女朋友,却神秘兮兮的从不明说她是谁,到了此趟来访才透露出来,正是蓝韵玫呢。交往了好几年,感情也算稳定,陶慕维为了能配得上女孩子的学历。第一年落榜后,在蓝韵玫这个政大企管的高才生的陪同教导下,终于在第二年也顺利考进政大企管。
陶慕维家里从商,这两个孩子都念企管,想来将来也可继承家业。
嗯,这或许就叫做世事难料吧?
知晓了一些孩子的消息,没能赶来的,或多半托了口信向温明娟及高韪昭问好。从他们口中也得知林伊檀和张婷玉这对抢钱夫妻合开起了家教班;一人补英文,一人补数学,正快速的在累积他们的财富。
原来在温明娟拒绝了林伊檀之后,张婷玉便一直守在他身边,在他最沮丧的时候给予最大的关怀。
张婷玉终究赢得了她所向往的归宿。
看起来每个人都有自己未来的路要走。他们正积极的规划着自己的人生。
想及此,温明娟不由得安慰的笑了笑。
她的世界很幸福,也很令她满意。
她现在的人生就是高韪昭和高真谊。他们父女二人是她目前生涯规划中最切要的部分。
以后的事呢,现下根本不去想那么多。
外头的门铃响了起来,温明娟赶紧前去应门。高韪昭抱着女儿也随后踱步到外头去。
“妈。”看见母亲来了,温明娟叫了叫她。
“妈。”高韪昭也随后叫道。
“小真谊。”一见到高韪昭手上的小娃娃,母亲根本不理会那夫妻俩,一把上前把真谊抱了过来。“外婆抱哦。”
“真受不了你咧,只看到真谊,我们两个你都没看见啊?”温明娟嘟起嘴抗议。
“你没她可爱啊。”母亲连一眼也不看温明娟,马上这么回她的话。
“真是。”温明娟叨了起来。
高韪昭在一旁摇着头,笑了一笑。
“只要我觉得你可爱就好了,别那么计较嘛。”他一把将温明娟的肩膀兜拢过来。
“说得好。”妈妈赞道。
“呃……”突然,妈妈似想起了什么事。
“对了,我跟你们说,附近听说最近有个什么暴露狂出没,很猥亵,明娟你若出门还是带着真谊出门时可要特别注意,最好要有韪昭陪着比较好。要不,打个电话给我,五分钟之内就到。”
“暴露狂?”温明娟吓了一跳,下意识回头望着高韪昭。
母亲把小丫头带进屋内逗弄着,也没去理会那两夫妻有什么反应,她正自得其乐。
蓦地,温明娟笑了起来。
“笑什么?”高韪昭问她。
“你想不想再抓一次变态?我要去。”温明娟满眼都是笑意。
“你啊……”高韪昭笑着摇头,顺手捏一下她的鼻尖。“好吧,我也去。”
不然怎办?
幸福就是紧紧地守住她,护着她。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