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三刻——
向来总是扰嚷纷乱的宰相府,今天竟是出奇的平静。
才刚侍候甯顤用完午膳,水灵端著食盘经过後花园,就见府中一干丫鬓聚集在八角串边,正窃窃私语,每个人的脸上满是震惊。
向来好奇成性的水灵,当下二话不说,端著碗盘就匆匆赶过去「了解」始末。
「你们在这说甚么啊?」水灵硬是将小脑袋瓜凑进入墙中。
「大消息,大消息啊!」
平素最好听八卦密闻,也爱四处宣扬小道消息的丫鬟仙儿,一见著又来了双耳朵,便忙不迭的又宣扬起来。
「甚么大消息?」水灵愣愣的问道。
「爷就要跟皇上的妹妹——璃若公主成婚啦!」
「乓啷」一声,水灵手上的碗盘应声落地。
脸上自然透出的红晕,在此时听闻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後,蓦然被一片错愕的苍白取代。
他……要成婚了?!
跟皇上最钟爱的妹妹璃若公主——那个总爱在府中横行的刁蛮公主?!
一干的小丫鬟见著她脸色苍白、失神的模样,可真被她给吓坏了。
「水灵儿,你怎么了?」
「水灵儿,你没事吧?脸色那么难看,是不是病了?」
身旁担忧的眼神、关怀的声音全没有一样进入她的眼,唯有自心底泛开来的僵冷,一圈又一圈的扩大——
「欵……水灵儿,你上哪儿去啊?水灵儿……」
仙儿一脸错愕,却仍唤不住水灵木然的脚步。
一干小丫鬟错愕的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这素来精灵、古怪的丫头又是哪根筋不对了!
木然移动著毫无知觉的双腿,她笔直来到甯顤的书房,「碰」的一声,她用力推开门,只见他正伫立窗前,望著窗外出神。
「水灵儿?」
他惊讶的回过头,只消看一眼她脸上的表情,他就隐约猜出她已知道了一切。
「你要成亲了?」
水灵仰起头,试图捕捉著他眼中那抹闪躲的眸光。
「君命难违。」他凝望著她半晌,悠悠开口道。
去他的君命难违!他……他就要娶别的女人了啊!
不知为何,水灵的胸口竟感到一阵紧揪。
她只是他的丫鬟,他要娶谁压根儿不甘她的事,但为何她竟会感到难受?!
「你就要成婚了,却一句话也没有说?」而她却还像个傻瓜一样,是最後一个知道的。
「水灵儿,我只是——」他绝然的闭上眼,木然吐出这句令他心痛的话。「认为没有必要!」
「你……」水灵被迎面而来的错愕与难堪,轰得是一阵眩晕。「没错!我只是名丫鬟,卑微、低贱的地位的确是配不上你这个当今宰相,但你明知要成婚了,还……抱我、吻我,甚至——」占有了她!
「水灵儿,我说过,你很特别,你……」他沉重的叹息道。
「我不是你的玩物!」
在震惊後紧随而来的愤怒,让她宛如失去理智似的,抡起小举头拼命槌打著他。
「我会补偿你的!」
「我不要你的补偿,我只要——」你的爱啊!水灵儿爱恨交织的瞪著他。
「你要甚么?只要你开口,我都可以给你!」
他向来是处理难题的能手,任何棘手艰难的问题到了他的手上,无不轻松迎刃而解,然而此刻他除了用这个最低劣的方法,再也想不出如何抚平她眼中的伤痛。
「你……」她既痛心又愤怒的看著他清晰的俊美脸孔,逐渐在她眼中渲染、模糊,直到一叠银票塞进她的手中。
「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你好过一点,但我是真的不希望伤害你!」
「这就是你给我的补偿?冀望我能原谅你的残忍?」水灵嘲讽的绽出一抹笑。
「好!那我告诉你,我司徒水灵要用这些钱,买回我的尊严!」水灵毫不留情的将手上的银票全数洒向他。
「水灵儿,我很抱歉!我绝非有意,而是——」渴望你渴望得失去理智啊!
然而紧握著双拳的他,却只能选择在她满载恨意的眼中沉默。
早在他投身朝廷,成为皇上佐臣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他是个不自由之身了——
水灵满怀怨忿的瞪著他平静无波的俊美脸孔,心也被他冷漠的态度揪得一阵一阵痛。
她恨他!
为何在这种时候,他还能维持如此漠然、自持的平静?好似眼前这令人心碎的一切全与他不相干。
难道,对他而言,她真只是个供他消遗、玩乐的小丫鬟吗?
寒透的心逐渐让她的四肢百骸泛起空冷,他的脸孔也在她眼中逐渐模糊,水灵紧咬著唇,拒绝在他眼前掉下半滴眼泪。
「恭喜你了!」
愤怒的抛下一句话,她转身就往回廊跑去。
水灵拼命在心底告诉自己——她不在乎!
然而一阵不明所以的泪花,却沿路坠落!
水灵再也不愿回到甯顤的身边侍候他了!
向来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水灵,这回的愤怒与心痛却怎么也平息不了。
她不顾温大娘三番两次的威胁利诱,也不管自己这样的率性而为,是否会惹来甯顤的不快与责罚,她只想远远的远离他。
随著甯顤终日急切的想找她,水灵同他玩起了捉迷藏。
他找她就躲,他追她就跑,就是不愿让他看见她眼中的心碎,以及她对他迟至今日才顿悟的爱意。
她宁愿远远躲在他看不见的角落,不去看、不去想,竭力让自己保持心底的平静,就算是做苦差事,她也甘之如饴。
虽然每当午夜梦回,她竭力不去想起的人,总会一再的闯入她的梦境。
恍惚中,她竟又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逐渐向她笼来——
蒙然睁开眼,她猛然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被他抱到他的寝房。
霎时,一股怒气袭上心头,她愤然想推开他,却被他附在耳边的喑哑呢喃给撼动了心扉。
「我的水灵儿,我好想你,求你别躲我……」
他滚烫而灼热的唇沿著她修长的颈子,洒下缠绵而细碎的轻吻,竟撩得她泛起一阵颤栗。
她以为自己恨著他,然而此刻,她却清楚知道,她依然渴望著他!
就当作是一场梦吧!
梦醒之後他们又是两个各不相干的人了!
她闭上眼眸,纵容自己沉溺在他温暖、宽阔的怀抱中,任由他狂霸的气息侵入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次的呼吸里。
「我甜蜜的小水儿,让我爱你!」
他急切的呼喊随著他绵密印下的吻,在她不知何时已被除去衣衫的雪白身子上响起。
水灵除了呻吟外,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她明白自己的身子亟需他的眷爱、渴望他狂烈的给予,好让她忘了自己只是个供他发泄欲望的玩物。
「水灵儿,给我!把你的一切毫无保留的全给我。」
甯顤那双无所不在的双唇与大掌炙热而狂烈,存心颠覆她最後一丝仅剩的理智。
他品尝她、撩拨她甜蜜的身子,同时挖掘、挑引出更多潜藏的热情,水灵情不自禁的沉醉在他猛烈的律动中,却恍然发现,自己与他的身体竟是如此契合。
绝望与满腔爱意,让她在欢爱中狂放而投入,几乎忘了一切,只能不停的付出自己,让他一次比一次更加深入。
「我爱你!」
她迷醉的微眯著眼眸,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
覆在雪白胴体上的甯颠,被她狂乱、绝望的呼喊给撼动了心神,身子不觉震了一下。
她说——爱他?!
甯顤霎时忘了身处何地,只能怔然望著她嫣红似火的睑蛋,以及脸上那抹付出—切的狂烈神情。
这个一下子如火般狂爆,一下子却又似水般深情的女人,他究竟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放弃她?就因为一句「君命难违」?
他甯顤此生一身傲骨,从不为强权、恶势所屈,却不得不听从君上的旨意,但若是——抛去了宰相官职呢?
他心底清楚的明白,他不惜抛去所有的权势、荣华,但这辈子,他绝不愿放弃她!
为了她,他不惜放手一搏,争取他的所爱,即使这一去,可能因而犯上逆王抗旨的难赦大罪,他也绝不悔!
因为,早在她大胆无畏的在他面前酣甜沉睡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爱上了这样纯真率直的她!
他炯亮的瞳眸散发出一股坚决的光芒,暗自在心底下了决定。
俯视著她纯真无邪的绝丽容颜,—股莫名的暖意再度在心底缓缓扩散开来。
他知道,这辈子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拥有这个女人!
他自唇边扬起一抹笑,继而用一种狂烈得几乎将她毁灭的热情,让她一次又一次的攀上愉悦的颠峰。
一场惊天动地的激情,终於在夜最深沉之际缓缓平息。
璃若公主依然到相府走得很勤!
只是,奇怪的是,她每回来找的不再是即将成亲的甯顤,反倒是一双隐含期待的目光总会不自觉的找寻沭衡。
眼见此景,甯顤看在眼底,渐渐了然於心。
「公主似乎对沭衡很感兴趣?」甯顤轻描淡写的问道。
「那个大胆无礼的粗人,哪配本公主提起他,本公主只是……只是不希望他贸然出现,坏了我的心情罢了!」璃若不由自主涨红了脸辩解道。
「公主请宽心!沭衡出城办事去了,这几天内绝不会露脸,惹公主烦心的。」甯顤微微勾起薄唇。
「那……我就放、心了。」
一抹快得连她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失望迅速闪过她的眸子,却逃不过甯顤那双洞悉的眼。
原来如此,他扬起唇,悠悠的笑了!
眼前甯顤那莫测高深的笑容,让璃若浑身不自在,她随意塘塞了个藉口,便逃离了他的视线。
然她信步在府中到处巡览,却始终没见到那名叫水灵儿的刁钻丫鬟。
怪哉!
那个总爱同她唱反调的小丫鬟,这些日子以来安静得令她纳闷。
每回见了她,不再老是对她怒目相视,反倒摆出一副懒得搭理她的样子。
少了小丫鬟的拌嘴,奇怪的是,她竟然会感到浑身不对劲。
「璃若公主!」
突然间,身後突然传来一声叫唤。
一转头,竟是她遍寻不著的小丫鬟,正一脸平静的看著她。
「干嘛?」她少见的正经、有礼,让她顿时警戒起来。
低头沉默了半晌,她突然抬起头来,轻声问道:
「你要跟爷成婚了?」
「你不知道?」这小丫鬟又在搞甚么鬼?璃若一脸戒备的瞅著她。
「你爱甯顤吗?」她不答反问道。
「爱?那是甚么东西?」璃若蹙起精致的秀眉。
「你不爱甯顤,为何答应要嫁给他?」水灵戚然望著她。
「因为这样我就能随时四处玩耍,再也不用被关在无聊的宫里啦!」璃若耸耸肩,天真的说道。
水灵瞪著她精致绝美的容颜,只有瞠目结舌的份。
「你把甯顤看成是甚么了?!」就为了她的一己之私,就得让这么多人为她赔上幸福吗?
「本公主要做甚么,哪还轮得到你来过问?你算哪根——」
「我的确是卑微、渺小,伹我明白,婚姻大事不是儿戏,若非真心相爱,只是徒增痛苦罢了,难道为了出宫,真值得公主赔上一生的幸福吗?」
水灵不明白自己怎会突然说出这番连她自己也惊愕的话,只是胸口那股不吐不快的愤慨与激动却促使她开口。
「你……没想到你不但鬼灵精怪,还伶牙俐齿,哼!本公主决定的事,没有人能够改变。」她恼羞成怒的嚷道。
「你会後悔的!」
冷冷丢下一句话,水灵转身就走,让身後的璃若不禁气得咬牙切齿。
可恶的小丫鬟,还有那可恶的侍卫!
这是甚么鬼地方,竟然全没有一个人把她放在眼里?!
为了宝贝妹妹的大婚,皇上特地延请了城中素来具有盛名的文士司徒央,来替皇上书写贺文以及文联。
自然,甯顤也接获皇上派人通知,要他进宫共同监赏、挑选。
眼看事情已渐渐不可收拾,甯顤知道该是及时表明一切的时候了。
他很快乘上金轿,不多时便已来到宫外候传。
「快快,我的好妹婿,你快来替朕挑挑,这些个文联哪一对好呢!」
一被请进御书房,只见皇上忙不迭的拉住他,一脸雀跃之色。
看了眼两旁分立的宫女,手上皆各自拿著一幅文联,他更是知道这事刻不容缓。
「皇上,请容微臣有一事禀告。」甯顤断然躬身开口道。
「有甚么事不能待会儿再说吗?」登时,皇上下满的蹙起了眉头。「这闻名天下的司徒先生在这,朕可得好好的欣赏这些文墨……」
「微臣不能娶公主。」
「甚么?」 一句话,顿时吓掉了皇上手上的一幅文联。
「甯顤无意抗旨,但微臣以为,璃若公主心中另有其人,若皇上执意行大婚,恐会肇下憾事。」
「你是说璃若有喜欢的对象了?」
那个任性娇蛮,对感情之事,却单纯、无知得宛如一张白纸的若儿?
「是的!」
「这……」但他属意的人却是甯顤啊!
依他看,这普天下也唯有像甯顤这种沉稳的人,才能治得住若儿那管不住的玩性与娇蛮啊!
「若儿的性子就跟个孩子似的,她哪懂得感情之事?!今日朕将她许给你,将来终有一天,她会感激我的!」皇上仍强硬的坚持道。
「启禀皇上!即使如此,微臣仍不能娶公主!」甯顤低著头,义无反顾的说道。
「你说甚么?」
听闻皇上略显震怒的声音,甯颠仍是面不改色。
「皇上明监!微臣绝无违旨抗命之心,实因臣心已有所属,故不愿自欺欺人,恳请皇上降罪!」
虽名为请罪,但甯顤浑身散发出的从容、威仪气势,却连身为一国之君的皇上都不禁震慑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心里有了中意的女子了?」皇上迟疑的开口问道。
「微臣不愿欺瞒皇上!」
「她是哪家的名门千金?难道会比若儿还好?」
「她既非出名门,也不是大家闺秀,只是名小小的丫鬟。」甯顤不疾不徐的说道。
「丫鬟?」皇上登时震怒的重拍了下几案。「甯顤,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拿一名小小的贱婢与当今的公主相较,你根本是存心贬低我尊贵的皇族。」
「请皇上息怒!微臣绝无此意。」甯顤略一蹙眉,迅速躬下身道:「只是感情之事但凭感觉,又岂能分贵贱?!」
他语重心长的提醒皇上—这个道理,却也是他迟迟至今才终於领会的。
「喔?那小丫鬟又有何过人之处,能将你这堂堂的一国宰相给迷得团团转,甚至不惜冒著抗旨的死罪?」他坚决的态度,让皇上反倒是好奇了起来。
「与公王相较,她的容貌自是相形失色,只是,她大胆无畏的勇气、率直纯真的个性,让我不觉卸下心防,显露出真实性情,她没有任何过人之处,但我清楚知道,这辈子除了她,我不可能再爱上其他女人!」他勇敢无畏的从容与坦然让人动容。
「你可知道,你的一个『不』字,朕就能将你送上午门。」皇上一脸莫测高深的盯著他道。
「微臣不欺心、不辜情,死也其所。」甯顤一脸平静的说道。
定定的凝视著他许久,皇上终於悠悠的开口了。
「唉!朕是该庆幸用了个真性情的汉子,还是震怒找了个敢违抗君命的宰相?」皇上自嘲的扯了扯唇。「唉!是朕的妹子没福气,也罢!」
留下一声重叹,皇上旋即心事重重的步出御书房,书房内顿时呈现骇人的空寂。
「甯大人好气量,佩服、佩服!」
突然间,始终在一旁静观始末的司徒央,突然开口了。
「司徒先生,久违了!」甯颠收拾起纷乱的心绪,有礼的躬身打揖道。
「老夫早已耳闻甯大人气度不凡、贤德有能,没想到今儿个竟有缘亲眼目睹!」司徒央眼里满足掩下住的欣赏。
有这个成为皇上的妹婿的大好机会,这少年宰相为了公主的幸福,竟不惜触犯龙颜极力婉拒,可真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贤才啊!
「司徒先生过奖了,晚辈亦是为了一己之私,不足称许。」甯顤谦逊的摇摇头。
「唉!甯大人用不著客套,老夫的女儿若也能有幸寻得像你这么个有德君子,那老夫可说是死而无憾了,只可惜——唉!」说著,司徒央可忍不住沉重的叹息。
「司徒先生,您何以叹气?」
不知为甚么,司徒央那双与水灵儿有半分神似的眼,竟让他对他有著说不出的亲切。
「说来不怕您笑话,我那女儿,已经失踪好几个月,不知去向了!」司徒央一脸的沉重。
「失踪?怎么回事?」甯顤竟不自觉的也跟著紧张起来。
「唉!还不是那丫头玩性太重,一天晚上趁著我们不注意,竟带著小丫鬟偷偷的溜出府去,说甚么要去看人『卖奴』,结果就这么一去不回,如今也不知是流落何方,唉!这全汴京城里上下几乎快被我找遍了,就是找不到那丫头。」
「司徒先生,令嫒是不是有双奇大的灵动大眼,白皙的皮肤,性子冲动、急躁……」
「惹麻烦、生事功夫一流——」司徒央白著脸,战兢著接口道。
「水灵儿果真是司徒先生的女儿?!」甯顤震慑的直视著他。 「可晚辈依稀记得司徒先生曾说过,令嫒知书达礼、端庄贤淑,平日甚少出府门,这会儿怎么……」
「甯大人!说来羞惭,全怪老夫太爱面子,由於这丫头生性实在过於顽皮、不驯,老夫怕外人在背地里道长论短,所以才会在您面前编派这些不实的谎!」司徒央万分羞惭的低下了头。
「司徒先生,无妨!区区小事您别挂心!」
一脸羞窘的低头许久,司徒央几乎不敢抬头迎视甯顤的目光,直到他蓦然记起失踪已久的女儿。
「甯大人!灵儿呢?您可知道她在哪?」思女心切的司徒央急忙追问道。
「她现在正在我相府里。」
「在甯大人府中?这是怎么一回事?」司徒央一时之间倒愣住了。
「这说来话长,咱们到城里的酒肆去喝点酒暖暖身,我再把事情的始末告诉您——」顺道向他这个未来的丈人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