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的鼓声刚过,善善洗去骑马一整天沾染的尘沙,任侍女为她拭干黑缎般光滑柔软的秀发,以木梳仔细、温柔地梳理,两汪目光视而不见地注视着铜镜,魂灵饱尝挫折情绪。
脱离牢笼般的喜车,并没有让她如愿得到与岳翕独处的机会。
白天赶路时,身为迎亲使的他骑在最前头,周围是悍勇的天朝卫士,她身边则簇拥着忠心耿耿的女卫士,两人隔着百道人墙的距离难以逾越,偏偏桂香像是担心她会跑掉似的紧盯住她,连她想骑爱驹的心愿也落空。
“公主骑火焰本是无可厚非,但众人皆知火焰为公主的爱驹,也
是公主被称为八宝公主的其中一宝,桂香担心这么做,会暴露公主的身份,不妥呀。”
“知道了。”无法反驳桂香苦口婆心的劝谏,善善只能朝爱驹投去充满歉意的一瞥。
以往,早晚都能与火焰贴心相处,但从王宫出嫁那天起,她与火焰连见一面都不容易。桂香总能找到理由阻止她见火焰。
“别忘了您是天朝皇帝迎娶的新娘,到马厩看火焰,跟您的身份不合。而且那种地方人口混杂,要是出什么事,连岳大人都担不起。”
“桂香,你应该知道火焰跟本宫的感情……”
“奴婢明了公主与火焰情深,等您成了天朝皇后,火焰有了自己专属的马厩,公主便可以像在姽方时,随时见到火焰。但在此之前,请公主多忍耐。奴婢向您保证,火焰会受到妥善照料,奴婢每天都会代替公主去探视一回,保证它没事。”
外表上是没事,心里一定跟她一样寂寞吧。
一方面是不忍拂逆桂香的好意,一方面是被岳翕占去了她大半心思,善善没心情与桂香争辩。但她心里知道,就算有妥善的照顾,就算表面上没事,火焰定然心心悬念着她。就像她一样,即使奴仆如云,即使看起来无病无殃,那颗因渴望岳翕而得不到相同回报的心,早已浅浅伤痕无数。
“唉!”
“公主?是奴婢服侍不周,让您不满意吗?”
阿堇沮丧的声音让善善回过神,视线捕捉到侍女反射在镜面上的哀怨脸容,螓首轻摇地回道:“本宫没有不满意你。”
“可是公主叹了两声气,人家还以为梳痛了公主呢!”
“我叹了两声气?”她苦笑,从前的她根本不在人前显露情绪呀。
“是呀。”阿堇很认真地点着头,“如果不是嫌阿堇笨手笨脚,公主为何叹气,眉头还皱着?”她皱着眉?
怔然的目光抓住镜面映出的影像,纤手抚向两眉夹住的深深皱折,眼中亦有着淡淡雾霭,那是堪不断的愁云惨雾。
“公主……”
阿堇正待说什么,零乱的脚步声与谈话声自外传来,善善避开侍女眼里的疑惑,沉声朝外询问:“什么事?”
“公主,是阿橘、阿柑有事禀告。”桂香恭谨地答道,掀开落地罩上的琉璃珠帘,领着橘、柑两姐妹进来。
“蛇蛇……呀,公主。”阿橘小脸发白,连声音都发颤。
“蛇?”
“是这样子的,公主。”阿柑扶住浑身发抖的姐姐,极力镇静的脸容亦是惨白的,“我跟阿橘去厨房端燕窝的路上看到蛇。原本以为只是偶然,却听见牧场里到处有人喊蛇蛇蛇的。拦住一名天朝的卫士,他说到处都是蛇,有不少兵士被不知从何处钻来的蛇咬伤,岳大人正命令大家点起灯捉蛇呢。听到这里,我们连忙赶回来警告众姐妹,但有姐妹已经看到蛇、蛇进来……”
“不过是蛇,没必要惊慌。”善善外表镇定,内心却起了惊涛骇浪。
一行人今晚落脚在云起山下的牧场。虽然牧场紧邻山区,也不该闯进大量的蛇群,其中必有蹊跷。
善善灵光一闪,想到一个人,俏脸绷紧。
幸好姽方境内多山,王宫里自是不允许蛇类出没,但行军之时难免会在山郊野外遇到蛇,她习惯在出发时命人准备雄黄防蛇,没料到能正好派上用场。
“桂香,把出发之前,本宫交代你准备的雄黄拿出来。如果本宫没有料错,蛇王已经到了。”
“蛇王?”桂香闻言心惊,这人可是北疆一带有名的魔头,据说有御蛇打仗的能力,但已有好几年消声匿迹,是谁有本事请他出山的?
“快去。”善善神情凝肃地催促。
“是。”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桂香立刻带着阿橘、阿柑姐妹领命而去。
善善转向侍女,再度下令:“快为本宫更衣,将本宫的宝剑准备好,本宫要亲会蛇王。”
“是。”阿堇不敢怠慢,像以往行军一样迅速为芳兰公主打点妥当。
不多时,善善穿好一身劲装走出房外,发现阿橘踮着脚尖凭栏远眺。
“你在看什么?”
正看得出神的阿橘,被突然传来的叫唤吓了一跳,险些往前仆跌,差一点就演出跳楼戏码。她小手拍着胸脯,惊魂甫定地回身,瞧见脸上蒙着丝帕的芳兰公主走到她身后,往她先前瞧的方向看去。
“公主,桂香姐将雄黄交给众人分头从里洒向外,我是在外面看到火光,才上楼瞧个清楚。您瞧,西边马厩的方向的火光,不像是有人拿火把、灯笼照明产生的,好像是起了火……”
“火焰!”善善警觉地叫道,挂念着爱驹的安危,提着宝剑,撇下结巴着解释的阿橘朝外奔去。
她的奔势是那么急,连众侍女的焦急呼唤都无心理会,越过桂香的拦阻,凭靠着先前被众人簇拥着来到歇息处的记忆,往马厩的方向赶去。
沿途可见火光明灭,到处都是人声鼎沸,显然正为群蛇入侵而闹哄哄。她越发感到着急,一阵提气奔走之后,远远地瞧见养马的棚舍,火光映照下人声、马声喧哗一片,好似便有火焰的哀鸣。
芳心一疼,顾不得火光野艳而危险,善善跳过忙着救火的人群闯进热焰燃烧的棚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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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都没有睡好,他累得可以一沾枕就睡,但没那么好命,就在神魂要飞去见周公的紧要时刻,属下忽然来报大批蛇群侵入牧场。岳翕顿时睡意全消,起身净脸后,疲累不堪的脑部开始作用,召集能干的下属,要他们将事先准备好的雄黄等防蛇虫的药物取出以驱蛇。
倒不是他未卜先知,随军携带大批的防蛇虫药品,而是离京前一天,国师玄易上人的弟子关宁奉师命回京,告知他此行可能会遇到蛇灾。他遂以钦差的身份指示沿途的州县搜罗雄黄等药材以备用,除了随军携带外,还在各处驿站大量屯集,当时是抱着有备无患的心态,没料准一定派得上用场。
但还是被国师给算中,这使得他对父亲所说芳兰公主是能解皇帝逢九难过十之厄的九命天女的话更为深信。刺心的苦痛闷烧于胸,但只能咬紧牙关压抑下来,选择不去多想。
他走出房外,沉着地指挥部属展开驱蛇行动,并在得知有人趁乱放火的消息后,命令副将全权负责灭火行动,自己则率领属下赶去芳兰公主所住的院落加强保安。
半路上,他遇见追着芳兰公主出来的桂香一行人,得知芳兰公主心悬爱马,孤身赶去马厩,岳翕震惊之余,全力施展轻功,急如星火地赶至马厩区,只见火焰冲天,烟气弥漫,焦急地拉住其中一名救火人员。
“有没有看到芳兰公主?”
“芳兰公主?”那人一脸的茫然。
“就是未来的国后芳兰公主,有没有看见她?”
被火熏黑的脸容仍是困扰地皱成一团,只觉得被扯住的领子快让自己没法呼吸了。
幸好同伴替他回答。
“启禀大人。不久前有位身穿金色劲装、面覆轻纱的女子来到,但小人等还来不及阻止,她就冲进去了,只闻见一缕清心舒脾的异香……”
“是芳兰公主没错。她……她……”眼前浓焰冲天,不断有马匹冲出着火的棚舍,隐隐间还传来受困在里头的马匹狂乱的嘶叫声以及那呛人的烧焦味,岳翕无法想象芳兰公主还在里头,嘶哑的声音像在呜咽。“没有出来吗?”
“没瞧见……”
瞬间,头顶像有记雷劈下来,劈得他魂飞魄散,险些站不住脚。她在里头,陷身在火光里,在一群因濒死而狂躁的马匹里!她……
“大人,我把您的青骢救出来了!”贴身马僮看到主人喜滋滋地冲上前报喜,但岳翕视而不见,挥开他挡路的身躯,不顾众人的呼唤往火里奔去。
就在此时,传来一阵轰然声响,土石与烟尘齐飞间,射出了一道火箭般的身影,随后赶来的桂香一行人见此情景,惊喜地呼喊出声。
“公主!”
岳翕止住奔向火场的身子,目光追着那火箭;那是烈焰般的红鬃宝马,与低低紧伏在它背上的人,只是一人一马从烈焰黑烟里冲出来的势子太快,让人眼花地以为是火箭。
“公主!”
众人的惊喜叫声随即转为错愕和焦急,一人一马非但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反而冲进掩着薄雾的黑暗里。
岳翕呈惊愕状态的脑部迅速回转,他当机立断地冲回之前被他挥开的马僮处,跨上他身边的青骢,毫不迟疑地追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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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火热的地狱逃出,窒闷、烫人的焚风被迎面吹来的清凉夜风所取代。她的发向后飘扬,她的衣在风中邋邋作响,一种自由的感觉充盈全身,好久都没有这么痛快地骑马了!
稍早之前,她仗着灵敏的身手进入马厩里寻找爱驹——其实并没有想象的危险,呛人的浓烟里钻进了尽忠职守的马僮们,合力将尚困在起火的棚舍里的马匹救出。她边高声喊着爱驹的名字,边加入他们帮忙打开一道道栅门,安抚并放出受惊的马。
后来寻着火焰响应她的叫唤,她找到了被困在一隅的爱马,此时火势大炽,她骑着火焰左冲右撞,被困在火里,只得功贯双掌,不断以掌力打出一条生路,最后破墙而出,与火焰逃出生天。
安全之后,她没有阻止火焰继续狂奔,尽管耳室不断灌入桂香等人的叫唤。一方面是因为火焰受惊过度,她必须让它适度发泄,再来安抚;另一方面则是太向往这种驰骋的快感了。有多久,一人一马不曾如此契合地奔向原野?不仅火焰想念这种速度上的快感,她也想念得紧呀!
就让她与爱马任性这么一回吧,不知下回什么时候才能再如此尽兴地奔驰。看着两旁的景物飞快倒退,赶不及阻止他们的天朝兵士全被甩在身后,善善有种畅快的得意,直到男性焦急的呼唤从身后传来。
是岳翕的声音!
心头小鹿狂跳,她迫不及待地想将马停下,但想到两人一直未有机会独处,何不趁着他追来时,找个没人的地方跟他把话说清楚,勒紧的缰绳便又放松。
可那些想跟他说的话……好羞人喔,善善脸红耳热,头脑乱哄哄,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明白,错过了这次,自己不会再有机会、也缺乏勇气跟他表白了。她深深呼吸,平复激烈的心跳,双目闪过一道坚毅的光采,“驾”的一声,在岳翕赶上来之前,驱策胯下的爱马加快奔驰。
她不担心岳翕会追丢她,他胯下的青骢马比起火焰虽然稍微逊色,但腿力不差,况且她也会适时放缓火焰的速度等他呀。
但她投有刻意操控方向——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异乡,东南西北对她并没有什么不同,索性倚赖火焰避开危险的本能,让它载着往上山的路径奔驰,直到视线里的雾气越来越浓,她才操纵火焰放缓速度,并发觉自己来到一处芳草遍地的山头。
是这些芳美的青草吸引了火焰吧。善善任爱马低头啃食沾着露水的青草,放松地坐在马背上等待着。
“芳兰公主!”
夹杂在马蹄声里的男性嗓音像是从紧咬的齿缝中钻出来,善善侧过身去看,薄雾也隐藏不了那双黑眸里的怒气寒光。
怒气不是她所期待的,但她丝毫不畏惧,明亮的眼瞳眨也不眨地回视他。
“你知不知道这么做多危险!”岳翕向来温雅的嗓音因极力压抑怒气而显得低哑,炯炯的目光里辐射出火焰般的愤怒,“先是冲进失火的马厩,接着策马狂奔,你有没有脑子!”
“我当然有脑子!”她懊恼地回道,不甘示弱地瞪他,“冲进马厩是为了救火焰,策马狂奔是、是……你不也一样策马狂奔了,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是来追你!”他快被她气死了,让他在身后追得半死,不管他怎么喊都不肯停下,她知不知道他有多担心!
“喔。”
好个轻描淡写的“喔”!这使得在岳翕心上越筑越高的怒气,再无从控制。
“你是天真还是白痴?以为群蛇入侵,还有失火的事都是意外吗?那是有人想用这种方式扰乱我们,趁机对你不利!”
“你有没有发现……”她突然对他的坏脾气不以为意,轻轻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如银铃,笑容美得如花初放,连带使得岳翕胸中的火气奇迹似的消失无踪。
他怔怔地瞧着她,以为她会说什么,却听见她甜蜜的声音羞人答答地道——
“这是我们认识以来,除了第一次见面外,你没有公主、公主地唤我,也没有称自己为下官,而是单纯的‘你’‘我’……”
他惊愕地微张着唇,她在说什么呀!
“我很开心。”
下巴差点就掉下,被人骂还开心?芳兰公主是不是受惊过度,以致于精神失常了?
“公主……”
“这里只有我们两人。我不当公主,你也别用公主这个称谓阻挠在我们之间……”
娇媚语音里的情意,含羞中柔情依依的眼波,在在让他无法错认,芳兰公主她……
虽然岳翕曾怀疑过芳兰公主对他有情,然而两人之间的身份差距让他惟有把这份猜疑深埋心底,不敢探究下去,以致于根本没想到她会选在这时机把心意说得如此坦白……这使得男性胸怀里激荡起前所未有的甜蜜与欢喜。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现实是那么冷酷,像把利刃狠狠刺破了他的美梦,使得俊脸上刹时浮现绝望的悲痛,但他强忍这份痛楚,飞快别开脸,装作若无其事。
“恕下官不能从命,公主是……”
“你非得这么做不可吗?”善善娇美的脸上写满失望,“你以为喊我公主,便能阻止什么吗?”
“下官不明白公主的意思。”他避开她眼里的指控,语气紧绷,“如果公主闹够了,请跟下官回去。这里很危险,侵入牧场的敌人随时都有可能追踪我们,对公主不利。依下官之见,敌人很可能是……”
“莽国派来的?”
话题回到安全的范围,岳翕心情一松,沉稳地回答:“下官是这么认——”
“能驱蛇为兵,来的人应该是蛇王。”她打断他的话。
“蛇王?”他惊愕地看进那双清冷如夜雾的眼眸,方寸间竟微微酸涩。是因为那双上一刻尚浓烈多情的眼眸,能在下一瞬转变得这么冷静?他不让自己想下去,很快道:“下官听过他的名号,这个老魔不是隐退多年了吗?”
“只要没死,总会不甘寂寞的。”她以一种若有深意的眸光看他,令他再次想要逃避。
“公主既然猜到是他,应该晓得我们的处境有多危险,何以任性地跑出来?”他警戒的眼眸逡巡着周遭幽黯、模糊的景物。
“我想跟你说话,就我们两个人。”她坦率地回答,黑白分明的眼睛坦白得像明镜般照出了他脸上的错愕。
“公主……有什、么、吩咐……大可以召唤下官,这么以身犯险地引下官追到荒郊野外,未免太……小题大作了。请公主先跟下官回去。脑中有片刻的混乱,使得他的语音结巴了起来。
“跟你回去后,我们还有机会单独说话吗?”她语气因饱含着嘲弄、不信任而显得尖锐,“就算你没有躲我远远的,我们身边总有人在,根本没办法说。”
“有什么话公主非得要跟我独处时才能讲?”他也有些恼了。
待下去,只会让情况更糟,危险即使不来自敌人,也会来自两人间嗳昧的情愫呀!
善善哪里明白他的心思,气恼着他的语气令满腹想对他倾吐的表白都变得很廉价,骄傲、脆弱的芳心受到伤害,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跳下马,放任爱驹自由地觅食,背转过身,目光看向空茫的风景。
山风阵阵,将雾气吹散了不少,明月自云里探出头脸来,柔和的清辉照亮了周遭的景致。
矮生性的灌木丛杂生在碧草之间,毯子般的绿色草丛沿着山势往四面八方生长。这里并不是这座山脉的最高处,却紧邻一处陡然落下的深渊,峭壁隙缝树木杂生,往下看,仅能看到一片深深浅浅的绿,却看不到谷里的情况。
善善之前放马奔驰,并没有注意到地形,此刻是黑夜,她虽眼力过人,又有月光照明,亦无法看分明,只觉眼前的绿草如茵似展向天涯,那景致美得让人忍不住想踏着这片茵草走到天涯尽头,忽略了往前走是无法回头的深渊。
“小心!”一只有力的男性手掌捉紧她柔荑,阻止她继续前进。
热气自他碰触的部分扩散,善善方寸一紧,回头看见岳翕气急败坏的俊脸。原来他不知何时跟着下马,来到她身边。
“再走过去几步便是深渊,你不要命了吗?”
他的怒气依然没有吓坏她,善善只是睁着明眸眨也不眨地凝望他,觉得他生气时的模样,比起恭谨有礼地面对她时还要真诚,至少生气时的他是不戴面具的。
“你做什么?”脸上传来的软嫩、冰凉的感觉,燃起男性体内深处的火焰,岳翕咬牙忍住发自喉咙深处的呻吟,狼狈地跳开,连带地放开手中的柔荑。
“我只想感觉你。”他的闪避令善善芳心受伤,幽幽轻叹,“为什么你总是躲我?”
“公主请自重。”他垂下眼光,声音冷硬地道。
善善心中一阵气苦,这样的拒绝足以让任何痴情女子失去表白的勇气,但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来,什么都不说,不是前功尽弃吗?
趁着勇气未完全消失,她脱口便问:“那天你为何走过来掀帘子?”
这话直接重击他的要害,岳翕身形不稳地踉跄倒退,积压在心底那道想爱不能爱的苦水一齐涌至喉头,偏偏这苦水还吐不得,面色顿时涨成青紫。
“别告诉我你是因为好奇,我根本不信!”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只能回答这样。”岳翕避开那双仿佛能把他内心的荒凉和怯懦都给看透的眼眸,苦涩地回答。
“是‘只能’,还是‘只愿意’?你在害怕什么?”她眯起眼,怀疑地问。
“就算是我在害怕吧。这样的回答,是否能让公主满意,愿意跟下官回去了?”他自嘲道。
“不,我不满意!”她气愤地叫了起来,“岳翕,不要让我看轻你!我不认为你是那种敢做不敢当的人!”
她的话刺伤了他,积聚在心底的凄苦忍不住爆发。
“没错,我不是因为好奇才走过去掀帘子!”他回答,怒气腾腾地注视她,“我是为了想确认你就是前一晚我在湖心亭遇到的女子而走过去。可你又为什么没有阻止我的孟浪?你明明晓得我越矩了,应该阻止我的!”
“你是在怪我?”她表情错愕,随即恢复平静,“你说得对,我应该阻止你,却没有那么做。你知道原因吗?”
他慌张地别开眼睛,浓黑的眼睫遮住眼里的阴郁。
不,他不想知道,她也别说。
可就算善善听见他心里的警告也无济于事,她根本不在乎他的回答是什么,决定要把心事全掀开。
“当时我坐在那里……”她的声音轻柔得像在诉说一个美好的梦,“看着你走过来,心里想如果你一直走来,走到我面前掀开隔在我们之间的那道珠帘……像新郎挑起了新娘的头盖……就表示……你对我亦有情……而你……真的这么做了……”
有短暂的片刻,他完全陶醉在这番含情带羞的蜜语里,但现实像一支冷箭射破了他的美梦,全身蹿起恶寒来。
岳翕痛苦地想起肩负的任务,父亲对他的期望,与皇帝之间的兄弟情谊,这些所形成的力量是那么强大顽固,轻易便把对芳兰公主萌生的情苗给硬生生折断。
他逼迫自己做出违心之论,干哑的声音里有着轻佻,“公主是在跟下官开玩笑吧?下官何德何能得到公主的青睐?就算是这样,下官也消受不起。您可是天朝未来的国后,下官万万不敢高攀。”
“你……”仿佛传来丁当的声音,那是芳心碎裂的声音吗?善善无法相信这是他的真心话,冷怒地下命令:“你看着我重说一遍!”
“说几遍都一样。”他闭眼冷哼。
“那就看着我说!”
他呼吸,深呼吸,再深呼吸,确定所有被掀开的情绪全都被重新掩埋,方徐徐地转向她,目光定在那原该是红润、此刻却苍白失血的脸颜,优美的菱唇抿成粉白色……
刷!罪恶感锐利地揭开他好不容易埋葬的情绪,撕裂的疼痛令他差点忍不住上前拥住那副单薄、轻颤的柔肩,向她忏悔刚才所说的每个字都是违心之论,他同样深深为她倾倒,这段日子来一样饱受相思苦楚!
可是……他不能!
身份与责任逼迫他要漠视心被撕扯的疼痛,漠视她因他的漠视而将受到的创伤,他暗暗捏紧拳头,强迫自己看进那双满含渴望、痴情,骄傲又脆弱、易受伤害的坦诚眼眸里。
“公主将贵为天朝皇后,吾皇俊秀聪明、器宇非凡,胜过天下男子。等公主见到他便知道,下官今晚的不敢高攀,实是有自知之明。”他强迫自己一字一字地道。
这些不是她想听到的话,那双空洞没有感情的眼眸也不是她期待想要见到的,他以为挂上虚伪、矫饰的面具就能吓跑她吗?
善善绷紧俏脸,仍不愿退缩。
“既然不敢高攀,那天为何要去掀帘子?既有胆子掀,就该有胆子承担责任!”
“公主如果要办下官一个大不敬之罪,下官亦没有怨言。只是请公主先随下官回去,安然返京之后,公主要在枕边如何向皇上告我不是,下官领受就是!”
听起来像是他很无辜,而她是个任性骄纵、只会以美色惑主、进馋言的狐媚子!
这令善善芳心气苦,不由愤慨地叫了起来:“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敢承认你喜欢我!”
“就算下官曾对公主有过任何倾慕之意,也是在不知公主身份的情况下。在确认公主便是吾皇欲迎娶的皇后后,下官对公主只有敬意,无任何儿女私情,请公主一定要明白!”
“你是说……我在自作多情?”
这对她骄傲的自尊无异是个惨痛的打击,她无法相信自己会错得这么离谱,在两人短暂的会面里,她明明看见他眼里也是有情意的,现在却完全撇清。
为什么他可以说这种假话,还是……她在自作多情?
视线迷茫了起来,心情好空……好痛。
“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她眼中弥漫着薄雾的指控瞅得他的心极痛,他想要大声否认自己说的那些话,坦白地承认她是对的。他不但对她一见钟情,就算是此刻,亦深深爱恋着她。可他不能!国家利益、父亲对他的期望、皇帝与他的手足之情让他只能强忍悲痛地把所有渴望对她倾吐的话全都埋进心底,一个字也不能说!
“下官认为公主对下官有所误解,希望公主让所有事情就此打住!”他口是心非地道。
打住?误解?
所有的情思原来都是误解?他要她打住,当作没这回事?
或许是太过震惊他会把两人之间的情愫归于误解,悲痛的眼眸迷惘地自他脸上移开,无意识地飘向在云雾间若隐若现的月光,她顿时感到眼睛刺痛,连忙移向几乎与夜空同色的远处山峦,接着听见沙沙沙的声响,那是夜风摩擦过草叶的声音,细细听来,竟像是某种呜咽……
善善胸口陡然一窒,不忍再听下去,视线重回那张借着夜色掩藏住表情的脸容。
他的眼光闪烁,他的呼吸急促,他的下颌紧绷……
是心虚,是愧疚,还是谎言?
她重新将他之前的话想一遍。
就算曾对她倾慕,也是在不知她身份的情况下,知道后便只有敬意,没有儿女私情?
谎言,谎言!
感情放出去,能说收就收,要打住就能打住吗?能从倾慕立刻变成只有敬意,没有一丝残余的情意?
或许他做得到,但她不能,也办不到!
这种种意念刺破了她眼里的迷惘,寒光乍现,锐利如刀地刺向他灵魂深处。
“你那晚拿走的断袖呢?”
深不可测的瞳眸猛地一缩,抿得极紧的男性薄唇轻轻地吐出:“丢了!”
丢了,丢了?他把袖子丢了?
最后的一线光也熄灭了,心结冻成冰,冰碎裂了。
善善绝望地踉跄后退,自己怎会如此盲目地把一片深情枉自投向岳翕?
他根本不在乎她,从一开始就是她自作多情!
“公主!”
再后退就是深渊了!岳翕脸上闪过惊恐,伸手将善善拉进怀抱,后者正处于极端悲痛的情绪中,身体本能地把外力视为敌人,想也不想地一掌击向他。
岳翕闷哼一声,硬生生地承受她的掌力,带着她迅速倒退。突然,眼角余光捕捉到数道彩光齐向两人射来,他警觉地把善善给推到身后,功贯双掌朝前推去,但其中一道青色暗影狡猾无比,竟钻进草丛,躲过威力惊人的掌力,绕到他身后,快逾闪电地偷袭。
岳翕只觉得右手的虎口刺疼,骇然地甩手已来不及,奇异的麻疼感觉很快蹿往手腕,连忙封住右肩的血脉。
这一连串的动作只在几个眨眼完成,祁善善是何等机敏的人,立刻从失神中恢复警觉,接着便听见一阵刺耳的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