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咖啡,服务生给他咖啡。
她不喝咖啡,服务生也送上咖啡。
喝不喝,咖啡都成了必要的屏障,好隔出她与沈冬青的面对面。
“对不起,冒昧地约你出来。”徐爱潘用双手握住咖啡杯对著沈冬青的下巴道歉。
李云许送了她第三十四朵蓝玫瑰,她也寄给了沈冬青三十四封信。但寄出的信当然的一直没回音。她不再是少年了,不能再像少年时代一样,赤脚坐在石阶上,支著下巴,在夏天里等待春季的雨。她打电话到省高,如此与沈冬青面对面。眼前的沈冬青与当年她在火车上看了两年的沈冬青没两样,连眼神里的习以为常都和当年她看到的一样。
“没关系。”面对面坐著,沈冬青就势打量徐爱潘。
他对她没印象,甚至不记得见过她,也无意费劲搜索记忆那些全或不全的光影。简而言之,他不认识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女孩。
“请问你,嗯,徐小姐是吧?请问你找我出来有什么事?”他决定速战速决。
徐爱潘这才抬起头,随即又低下去。
“那个……信……我写,寄给你一些信……”她要说的都在那些信里一句一句对他说了。她没有勇气再重复。
“喔,我收到了。很抱歉,一直没能给你回音。”那种情书他不是第一回收到,他也很想感动,但实在的,只觉得麻烦。他不可能对著一张张的纸,跟他毫无印象、陌生的女孩谈缥缈抽象的恋爱。
“我……”握著咖啡杯的手不受控制地在抖。这样下去不行。徐爱潘用力稳住,骨结都凸出来。一鼓作气抬起头,说:“你也许不记得,但那时我常在火车上看到你,我还跟你说过话……”
跟他说过话的人那么多,他怎么会记得。再说,他很久以前就不搭火车,自己开车了,这种事都像这样,对方说得鲜明得像昨天才发生,而他完全没印象。
“不好意思,我真的不记得了。”沈冬青只好喝口咖啡,只能给这个叫徐爱潘的女孩一个爱莫能助的微笑,这种事他也相当无奈。他完全是被动的,被迫卷入他也搞不清楚的状态。
虽然徐爱潘早已有心理准备,但暗恋的人都以自我为思考中心,都以为对方也像自己一样,以一种凄美不知名的方式记忆著自己。那两年火车厢中无言的遥迢凝视,占了徐爱潘生命与生活中绝大部份的意义,可剥除混沌朦胧的外壳后裸露出来的真情实相,残忍得让她几乎面对不了。
“我……高中毕业那天,我……我去找你,你说,说我像一朵蓝玫瑰,我一直没有忘记。”她巴巴地望著沈冬青,迹近在需索同情。
“我有那么说过吗?”沈冬青略倾头,眉头微皱,像疑惑。“真抱歉,我完全没印象。我杂事一直很多,所以很多事往往混淆在一起,乱成一团,事后分辨不清楚。”他顿一下,悄悄瞥一眼手表。看著徐爱潘,说:“徐小姐,我十分感谢你的心意。但实在非常抱歉,我无法回报你什么。我结过两次婚,都没能维持住。不过,我与目前的女友感情相当稳定,我想好好经营,十分地珍惜。我希望今天谈过这些话后,你的心情能放开些。你是个聪明的女孩,有些事不需要太钻牛角尖。”
不必费劲,也听得出他婉转的拒绝。他要她不要再对他心存幻想,不要再白费 劲。
徐爱潘无法动弹。她想说点什么,或者挤出一点笑容也好,但就是动不了。不 敢动。怕一动了,会把身心里外蓄积的一些什么震碎掉。
“不好意思,徐小姐,我还有一点事,必须先离开。”沈冬青技巧站起来,顺带夹起帐单,对徐爱潘点个头。
结局原来是这样。徐爱潘只能沉默地目送他离开。
从头到尾夸张得很言情,外加严重得不切实际,偷比“霸王别姬”戏剧性的收场。但她是写爱情小说的,这样的故事不会卖钱,只会落得一句沉闷的下场。
她少年时代的那场春雨终于落下来。过了时的雨季,陡然被蒸发在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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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停在徐爱潘面前轨道上,不是假日,但上下车的人不少。奇怪,一堆人全都不在工作,该上班的时间在这里跟她抢著上火车,不知道都在干些什么吃的。大概别人心里也这样揣测她,这个时间站在这里,她自己也有同样的嫌疑。
离开咖啡店后,她突然想看海,想坐火车,所以她买了火车票,结果就变成这样了。二十七岁还学十七岁的少女搞这种看海看天空星星什么的把戏,肉麻又矫情。她不太有实际感。列车沿著北回铁路,一直到东部海滨,她下了火车,脚踩踏在混凝土上了,才有那种“啊,我真的来了”的感觉。
一下火车天就黑了,她肚子也饿了。想像的跟实际的完全不一样。没有人的心真的痛得破碎掉过,所以也没有人真的知道心痛得要碎掉应该是什么感觉。她以为她应该更哀愁一点,更幽怨一些,更失魂落魄,茶不思饭不想,像她自己小说中写的,很言情方式的如游魂般晃荡,结果走出火车站不到五十公尺,肚子就觉得饿了。
怎么会这样?徐爱潘有点不明白。她应该算是失恋了吧?意志消沉,心情落寞,应该是不会有胃口的,甚至连饥饿的感觉都不该有。可怎么她竟然还是觉得肚子饿?觉得疲劳困顿想睡觉?
一条街走到底,最终她还是找了一家小吃店,找了一间小旅馆。吃吧,睡吧。没力气想悲伤也悲伤不起来。
这旅程原本不在她的计画之内,只是临时撩起的仿十七岁少女式的逾龄浪漫。依照失恋的一般模式,她应该形消骨瘦,至少在异地街道游魂般飘上一个礼拜。但才三天半,她身上的钱就花光了,且虽然有几餐饭因为带的钱不够不能好好吃得像样,减去了一些赘肉,却丝毫不消瘦。
甚至,她也没忘记打电话通知游利华。所以,第四天她回到住处,游利华不惊不慌,完全不盘问她的“失踪”,她以为她去观光,还问她好不好玩。
但胡英英就没那么好打发了。
“阿潘,”电话一通,她劈头便说:“我找你好几天了,你躲到哪里去了?”
徐爱潘稍稍移开话筒,说:“我去东部玩。”
“怎么不找我?”
“我没钱付你的份。”
“谁要你付钱来著的?就想撇开我!”
“你三天两头就骚扰我,我哪有那么多美国时间。”
“就你会讲这种没良心的话。我这是‘情深义重’,好歹我们是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
“拜托你好不好,不要一天到晚提那档子事,我不穿开裆裤已经很久了。”
胡英英吱吱笑起来。“好啦,不说就不说。你什么时候过来?”
“干么?我又不喝咖啡。”
“请你吃饭行了吧?”光听那语气,就可以想胡英英在电话那头翻白眼的模样。
徐爱潘想想,说:“我要吃咖哩鸡饭。”
“好啦,随便你要吃什么。你过来就是。”
胡英英不是布袋戏里的“秘雕”或小说描写的钟楼怪人,自己又开店,熟的不熟的加上半熟的朋友一堆,却老是喜欢找她搅和。当然,她们有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交情,可不是所有青梅竹马的感情都能这么浓。大概因为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如此清楚她们彼此的底细,不用费心维持门面,也不必耗劲保持气质形象,讲话更不必顾忌吧。
徐爱潘闻闻身上穿了四五天的白衬衫。有点汗味。想想待会胡英英闻到又要碎碎念念,只得勤快地换件衣服。
也只有她能让胡英英那样碎碎念。认识太久,感情源太远流又长,已经孽滋出家人感,所以胡英英不怕她生气翻脸。当然,反过来,她也不怕胡英英生气翻脸,就是怕她碎碎念,比她妈还厉害。
本想搭计程车,但走到路口时,她打消主意,改搭公车。转车时,走经一家花店,被摆在门口的一簇簇玫瑰吸引进去,最惹眼的,还是算那冷到艳的蓝玫瑰。她忍不住,买了一朵。
光一朵就花了她快一百块。她不知道原来这种风花雪月这么吃钱。结帐时,她随口说:“现在已经可以顺利培育出蓝玫瑰了?可是好像没看到太多的报导。”
不知是店员还是老板身份的女孩,和善地朝她笑一笑,说:“其实还没能培育出蓝色的,这原本是白色玫瑰,我们把染料溶在水中,花叶由茎吸收水份同时也吸收了颜料。所以,连叶子也是带蓝色。你看!”用手指把一片花叶抚平,展现给徐爱潘观看。
徐爱潘楞一下,没料到这是“蓝玫瑰”的真相。她匆匆探头望一眼,抬眼朝对方笑一下,喃喃说著「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的蓝玫瑰是人造的。沈冬青说她像蓝玫瑰,原来她像蓝玫瑰的爱情是不存在的。
啊啊,原来。
她付了钱,取过她的蓝玫瑰。她想,等会到胡英英的店里,还是改吃牛腩饭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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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许不知道蓝玫瑰是人造的,仍然三天送她一朵。或许他知道,但对他来说没差别。花就是花。不管红色白色或蓝色,玫瑰还是玫瑰,不会变成海棠或牡丹。
对徐爱潘而言,也变得没差别了。到这地步,若只是单纯的文艺腔,那也太难为他了。但事情总不会那么纯粹的。过程的终点必定有个目的;船到桥头不管直了或沉了,也一定有个结果。她心里有谱,按捺著,不去揣测。
同住一屋子的游利华则一看到蓝玫瑰,脸色就变得极难看。李云许嫌钱多花送个不停固然令人生厌,但现在徐爱潘已不完全算是被动无辜了。她一直给李云许反应,态度若即若离,根本在期待,甚至制造机会成为“准公害”。
游利华的态度徐爱潘自然感受出来。但事实的确是那样。她已经不全然是被动无辜。李云许找她,她给他回应。算算,她已经与他一起吃了好几顿“便饭”,“顺便”看了许多场电影,不能用一句“没办法”当借口就带过。她放任事情“自然发展”,虽然她知这种事情其实必需自觉性的回避,到底失去无辜的立场。
她完全可以拒绝的。
她没有。甚且和李云许肩并肩坐著喝咖啡。
“怎么了?”李云许喝咖啡加奶精不加糖。他已经喝了第三口了,徐爱潘一杯咖啡还完好如初没有动。
“你怎么喜欢上喝这种东西的?那么苦。”
“原来你嫌苦。来,加些糖和奶精。”
“我不是嫌咖啡苦,只是觉得它苦。”看著李云许往她的咖啡里添加奶精和糖,徐爱潘仍没有动手的意思。
“这有什么差别?”他将咖啡搅拌均匀,说:“尝一口看看,应该不会太苦才对。”
徐爱潘不动。只是说:“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喜欢上喝咖啡。”并不一定非知道不可,但她如果不问就必须回答,她不想花脑筋想答案。
“你先喝一口,我再告诉你。”季云许提条件。
“我不喝咖啡的。”
“为什么?”他挑动一边浓眉。
“你还没说你为什么喜欢喝咖啡。”
李云许挑动另一边浓眉,失笑说:“阿潘,你在跟我‘对禅’还是‘孟子对梁 惠王’?”
听他那么说,徐爱潘不禁也笑。她掩掩眼,抹掉笑意,端起咖啡喝一口。解释太麻烦,她拣不费劲的。
李云许看著她把咖啡吞进肚子里,才说:“我喝咖啡,因为我喜欢,”他把话含住,伸手抚弄她的头发,还言情地撩起几络发丝送往鼻下闻了闻。“你的头发好香。”
徐爱潘连动都不敢动。这情景实在难堪,她实在不敢说,她已经四天没洗头。虽然没显得太油腻,但应该闻得到油垢味的。
李云许更进一步,手背由她鬓旁拂去斜滑过她脖子,将发丝撩到她颈后。徐爱潘连忙伸手遮摸自己侧边头发,碰到他的手,他索性把手叠上她的手。
“别!”徐爱潘只得拉开他的手,说:“老实说,我已经四天没洗头了,头发很脏的。”
这宣言太新鲜。李云许觉得好玩,却看她不像在开玩笑的模样,尴尬地垂著眼,心中诧笑起来。
他凑向她,咬低声音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三分戏谑,三分调情,三分试探。
电影已经宣明,男人帮女人洗头,可以是一件浪漫的事。但风花雪月的事需要有场景来让它发生,这里缺乏一个场景让李云许上演这段浪漫的画面。
所以徐爱潘心脏没有跳动得太厉害。歪头问他:“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名词叫‘生物距离’?”
李云许会意,笑说:“几千年人类文化就在致力于消弭这距离。”
如果这也算幽默。那李云许算是个风趣的男子。只是,他没引出徐爱潘的笑。她反而正视他,正色说:
“我要谢谢你送我的那些花。你自己应该也知道,你是个有条件的男人,和你在一起,虚荣心应该可以得到满足。不过,一开始我就说过了,我们不会有交集,所以请你不要再送花来,不要再找我了好吗?”
李云许盯著她的脸几秒,吐说:“不好。”
“可是──”徐爱潘还要说,他没让她有机会继续下去。
他食指比住她的嘴唇,说:
“弓都张了,手里的箭都射出去了,你说,哪有回头的可能?”
“放弃这一箭就可以。”她捉开他的手。
“放弃?这不是正确的人生态度。”但被他反握。
如此,来来往往,便纠纠葛葛。
徐爱潘试著挣脱,发现他没意思放。她抬眼瞅他,正对上他的微笑。如果她坚持一点,多使些力气,也许就能挣开李云许的手。但她不是很存心。她让他握著。
起初她没意识到这点,而后发觉自己这等心态,她惊诧地怔住,目光停在李云许脸上,好一会移不开。李云许伸手环住她的腰,她也没回拒。他看望著她,看得柔情款款。
再来不管被动或主动,有嫌疑或无辜的,只要牵扯到某个关系中,一开始就便是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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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冷极热都趋近艳,可李云许说红的那种火热,要送一大把才热情;蓝的这种太冷情,不能送一大把。所以他还是继续送她一朵的蓝玫瑰。吸了颜料的玫瑰。
但看见蓝玫瑰,想到的是沈冬青,老式火车厢内那种静谧、定格住的泛了黄蒙边的风景,常常令徐爱潘半夜醒来,瞪著前方发怔,视线一团黑,见不得光。
她开始数羊。每晚数一千九百九十九只羊。总是数到一千九百只羊,那些羊就不安份,次序就乱掉。她只好放弃,依然在半夜醒来,看床边大江东去。多半时候,她躺不住,坐在床缘,赤脚踩著冰凉的瓷砖地板,黑夜就显得特别的漫长,份外的暗。但不能开灯。开了灯就太惊动,所有光影全跃到墙上,由四面包围,教她无所遁形。
夜夜辗转。她仿佛在为感情的痴著受苦。
因为苦,才显得酸涩显得凄凉;因为凄凉,才显得哀美忧伤。但这样的苦,全然没意义,甚且荒谬可笑。一厢情愿外加自我沉溺。
她不是不明白。但光是明白什么也解决不了。恐怕,这样下去,一直到她六十岁,她还会像这样坐在床边,手里握著沈冬青的照片,唏嘘感叹一段的未了。
李云许送给她第五十七朵蓝玫瑰那天,她又失眠了。
“小游?”半夜一点,她敲游利华房门。
游利华通常没那么早睡,这个时间对她不算太晚。
“小游?你睡了吗?”第一次没回应,徐爱潘轻轻又敲。
过了片刻,房门才开,游利华臭著脸说:“干么?我要睡觉了。”
“啊,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要睡觉了。”这一段时间,游利华一直在跟她呕气,徐爱潘心虚,说起话都理不直气不壮。
“你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徐爱潘扯扯嘴角,讨好的,迹近陪笑。“我打算烧开水泡茶,想问你要不要也喝一点?”
“拜托你好不好,阿潘。现在都几点了,喝什么茶,没其它事的话,我要睡了。”
“没事。你睡吧。”
碰一声,游利华房门当著徐爱潘鼻子关上。徐爱潘蜇到厨房。她平常不喝茶不喝咖啡,这会也不知道游利华将咖啡和茶包搁在哪里。她自己的橱柜还有一瓶未开封的富维克,她旋开,就著瓶口一口气喝了半瓶。
隔一天晚上,她再次去找沈冬青。精心妆扮了自己。
这一次,她直接去他住处,在他的公寓门前徘徊。老式五层楼双并的公寓。右边第四层,仰头望,暗不透光。按过铃,没人回应,她继续徘徊。
公寓某楼住户回来,看见她站在那里,奇怪地看她一眼。徐爱潘自觉地低下头,走到一旁。大门没合紧,锁扣没衔上,她犹豫了一会,抿嘴推开门走上楼。
过了十分钟、二十分钟,或者一小时两小时──这时候徐爱潘也无法正确地度测时间──沈冬青从底楼走上来。看见她,表情微微诧异,走定到门前,眼神里丁点的涟波就消失。
“徐小姐,你找我有事?”沈冬青处变不惊。
“很重要的事。我可以进去吗?”徐爱潘舔舔抿紧的嘴唇,才想起她擦了口红。脸上的妆只怕被破坏掉。
沈冬青只得打开门让她进去。
“不好意思,我咖啡刚好喝完了,喝点水果茶好吗?”沈冬青像招呼客人一般招呼她。
“好。谢谢。”不,她不是来喝咖啡来喝茶的。
沈冬青给她一杯水果茶,自己也端了一杯。间那味道,是柑橘的。他没说话,态度闲闲,在等她开口。
热雾氤氲,扑往她的脸。徐爱潘用双手捧住茶杯,捧得很用力,把全身的力量都放在那上头。
“沈……嗯──”开了口,突然才发现,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我很抱歉,就这么莽莽撞撞跑来打扰你。但我……我──”一连三次口吃。“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搁在心里很久了,我──”喉咙猛然锁住,紧勒得她大力吞口水。
“你慢慢说无妨。我在听。”沈冬青口气平稳无波,就像一个心理咨询师在听病人倾诉告解。
说吧!快说!徐爱潘,完成最后的仪式,把十几年的心结在今天做个了断。
“我……”豁出去了。“我从高中第一次看到你就一直没忘记那时在火车上我总是悄悄看著你心里全是你的影子我一直很喜欢你这么多年了我对你的心情始终没变过。”不呼吸不打逗点地一口气把心情吐出来。
话说出来,她就不敢去看沈冬青。
他们斜对面坐著,之间充满令人难堪的沉默。
喀。杯子碰上桌子的声音先响起。徐爱潘不由得不抬头,看见沈冬青把茶杯放在桌上,听见他说:
“谢谢你。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我完全没料想到。”但他表情一点都不惊讶,可以说平板冷静,更接近于习以为常。
“我知道对你而言,我其实就跟陌生人一样。”这一点徐爱潘一直不愿去面对。她顿一下,很快望一眼沈冬青。他没客套地回话,沉默地表示这个事实。她一颗心沉到最底,然后浮出一些悲哀。“但我对你的感觉却熟悉极了。我时常看著你的照片──当时英英偷偷照的──啊,英英是我的朋友,其实是她先认识你的。我偷偷加洗了一张你的照片,一直放在身边。”
愈扯愈远了。沈冬青一直礼貌的,耐心地维持倾听的姿势,偶尔喝口水果茶,眼神完全没波澜。
“都十多年了,我已经不是当时的我。”暗示著什么。
“不。你一点都没变,还是跟当时一样。”说啊,徐爱潘,勇敢一点!“我……我知道你对我很陌生,但我一直把你放在心里,一直很……很喜欢你。你能不能试著和我交往看看?”
轰!氢弹终于爆炸了。
“很抱歉,徐──嗯,你不介意我喊你爱潘吧?我很感激你的盛情,但我是有女朋友的人。”沈冬青还是维持那种平静,静到无动于衷的态度。
“我不要求什么的。我只希望你能和我交往看看,给我一次机会。”徐爱潘急切地倾向他,挨到他身前,大眼睛可怜兮兮地仰望著,充满渴求。
“对不起,爱潘。”沈冬青无能为力。
“拜托你!”心中的感情氾满了,凄满又忧伤。她无法禁制,所以情堤溃决,不能自抑地扑进他怀里,紧紧搂抱住他。“你就不能尝试著喜欢我吗?”那样哀怜地幽望著他,全身的细胞都在颤动,在迎合。若是他要对她做什么,她一定都愿意的。心甘情愿,丝毫不悔。
“对不起。”但沈冬青只是扳开她。
徐爱潘又缠上。“我心甘情愿的……我知道你有女朋友,我不会争……”
“你以为我在顾忌这个?”沈冬青摇头。别说吻,连碰都不碰她。“你一再来找我,又说了那么多,我再迟钝,也懂得你的意思。老实说,我不是不能跟你来一段,而是我不想。你根本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胡英英曾经警告过她的,但她听不进去,这一刻,沈冬青亲口说出来,仍似雷劈一样将她劈成一块一块。
“我知道这样说也许过份了些──”他从容地将僵硬掉的她扳开。“但不是我不知趣,而是我很清楚自己的口味。你不是我中意的型,我即使试了,也实在喜欢不了你。”
“我可以问吗?哪一点,你觉得不中意?”她动一下,仿佛听得到关节的“轧轧”声。
沈冬青又再次摇头。“从长相开始,你的脸就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型。我喜欢可爱娇柔型的女孩,小小柔柔的,有温婉娴静的气质。你的个性,你的举止动作,都不会让我心动,吸引我。引不起我的欲望。刚刚你抱著我时,我完全没感觉。对不起,我说得这么直接,但这全是事实。”
碎了。
徐爱潘觉得她僵硬掉的身体,从最脆弱的末端枝节开始破碎掉。
“如果你愿意再试一次,也许会──会不一样。”她厚颜地贴住他。
“何必呢?”不是所有的女孩自动送上门,男人就一定有感觉起反应的。欲望是不受控制没有错,但也要有一个能确切撩起它的火源。沈冬青让徐爱潘贴著他身体,却一动也不动。“天下何处无芳草,你不必非找我不可。”
他不是不能来一段。是不想。
不想。不想。不想。
难堪的徐爱潘深深低下头。双手抱住自己的膝盖,蜷缩著。
她像祭台上的牺牲,赤裸裸的,动也无法动。
仪式不成,被抛弃的牺牲成了刍狗。祭仪更加永远没有一个结果。
只有日子照常。
天可以塌下来,地可以裂开,火山可以爆发,海啸可以淹卷,但生活还是要继续。
她照常吃饭照常睡觉如期把小说完成。
胡英英找她吃饭喝咖啡,她就去吃饭喝咖啡。还是把黑蕾丝加上萨曼金搬到中国的古代演成一本本情欲的爱痴嗔怨,然后收到的读者来信十封有九封半依然在骂她。
她打算找个地方搬出去自己住。游利华已经不再跟她说话。
第六十八朵蓝玫瑰。李云许问她要什么,她反问他能给她什么。
然后,第六十九朵蓝玫瑰,李云许亲自送到她面前。
玫瑰还是玫瑰,不会因为春天下了一场雨就变成牡丹或蔷薇。最多它只是变传说,像她手中握著的这梗蓝颜色,消失在七个世纪前阿拉伯农艺学家的玫瑰花色谱中。
第六十九朵。二百零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