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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霜盼月心 第一章
作者:卫小游

  冬寒,风刺骨的冷。白茫茫一片雾淞沆沟里,雪覆住了山间林树;漫漫雪景,似乎连空气也冻结了。如果不是那件青色的棉袄在这样一片白的雪地中太过显眼,任谁也察觉不出站在雪地上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身着青袄的少女,似乎已在雪地中待了很久的一段时间。

  “少主──”一名老者叹了口气,又道,“少主,天冷啊!求您别再站下去了。”

  少女面无表情地开口:“药奴不是个不识规矩的人。”

  老者为难地道:“易盼月曾有恩老奴,老奴……”

  “这与我有关吗?”少女冷然地说。

  老者闻言,双眼垂了下去。

  没错,药奴是有恩于她,但易盼月却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就算她有能力医好易盼月的病,并不代表她就愿意医治。哪怕他是看着她长大的人……

  冷傲霜缓缓地转过身来,张大一双冷然的眼。“把他带走吧,我不想脏了这块地方。”她轻旋身,像魂一般的离去。

  “少主!少主!”药奴追喊着少女离去的身影,终究徒劳无功。

  易盼月怕是救不活了,即使他离能救他的人这样的近。

  他无奈地摇首叹息。难道说真如人所言,易盼月是阎罗执意要拘提的人?短短十二年的生命,就是他一生的终结?

  老者转身踱回自己的石室,只见易盼月躺在石床上,连呼吸都那样的浅,胸口微弱而短促地起伏着;远望过去,躺在石床上的瘦小身子倒像一具尸首。

  老者走近床边,执起易盼月瘦黄的小手臂──

  脉象太乱!他行医这么多年,还不曾见过像易盼月这样的例子。

  他跟之前诊治过易盼月的众多大夫一样,也找不出易盼月究竟得了什么病症。

  他曾怀疑过易盼月或许不是病了,而是遭人下毒;但是,在他身上却又找不出一点点中毒的迹象。

  床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打断了老者的思绪,他从柜中取出一只麝香盒,里头装了十来枝极细长的银针。

  无名郎中多年在大江南北行医,依仗的是其本身精湛的药学知识及丰富的治病经验,而受过他恩泽的人不少,可是却很少有人知道无名郎中最拿手的是针灸。

  他扶起易盼月,解开他身上汗湿的中衣,银针瞬间插入易盼月周身的各大穴位。金木水火土,阴阳五行,相生相克;他用的正是江湖民间早已失传的“五行针疗法”。

  易盼月得以存活至今,全赖这针疗法暂时护住他的心脉。对于一个病入膏肓的半死人,无名郎中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忽地,易盼月双眼暴睁,一口乌血自他嘴角溢出。无名郎中见状,忙封住易盼月的要穴;待定睛一看,所有插在易盼月身上的银针竟变成乌黑的颜色,一丝丝的乌血正顺着银针一点一滴地流出,腥臭的血染了满床。

  无名郎中惊异地看着这突来的变化,原本打算收回银针的手悬在半空中,久久才颓丧放下。

  易盼月恐怕是活不过今晚了……  

  ★  ★  ★

  如果世上还有人救得了易盼月,那个人绝对非冷傲霜莫属。

  究竟是什么样的病连药奴也无法诊断?冷傲霜也相当好奇。

  截至目前为止,世上只有一种病是她治不好的,这病叫作“丧心病狂”;也只有一种人是她救不活的,“死人”是这种人的通称。

  连“百医神宫”的药奴都摸不着头绪的病,冷傲霜心里亦想一窥究竟。

  她冷漠地站在易盼月躺着的石床前,看着床上所沾的乌血。

  腥臭近黑的血,着实诡异。

  诊过易盼月的脉象后—冷傲霜一张原本缺乏喜怒哀乐的脸孔隐隐蹙起了双眉;那是一双极秀气的柳眉,生在她的脸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五毒蛊!一种比世间所有的毒都还要毒的毒蛊,一种早不该出现在中原的西域毒物竟然会在易盼月的体内,这意谓着什么?

  是五毒蛊,难怪连药奴都诊不出个所以然来。

  五毒蛊不似一般的苗疆毒物,需要借人为的操纵来致人于死地;但是也正因为如此,才更显得它的可怕。下蛊的人只要完成下蛊的工作,就可以以逸代劳,等着收尸就行了。这种毒蛊没有解药,被下蛊的人如果想活久一点,唯一的方法就是继续喂毒。一般人不知道五毒蛊,且被下蛊的人在症状上完全难以诊断;如果以药物进行治疗,反而会加速病人的死亡。

  血液已经由红转黑的易盼月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易盼月睁开眼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一名美丽的少女低垂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而她的一双明灿大眼正盯着他看。

  这是一张比千年寒冰还要冷的容颜。

  易盼月犹记得那生在天山寒处的雪莲。那是他还很小的时候,有一回他生了一场大病,他爹托人从域外带回了一朵雪莲花,白色的花瓣散放着专属于雪冰的寒气;冰可以融化,雪莲却不枯萎,犹似冰封千年的化石。

  冷傲霜知道易盼月醒了,却仍一动也不动地盯着他瘦小枯黄的脸颊。她看着他,是因为那张瘦黄的稚脸上镶了一双如星般清亮的眼睛。

  干净!她从很久以前就没再见过如此干净的眼睛了。是稚龄的缘故吧,孩子总是天真可亲──因为无知。

  冷傲霜陷入自己一厢情愿的思绪中,她似乎忘了她也不过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上个月药奴才为她举行了一个简单的成年礼,也让她正式成为“百医神宫”第八代的传人。

  一个只剩下主仆二人的“百医神宫”,说来实在可笑。

  “你快死了,你知道吗?”冷傲霜看着易盼月清澈的琥珀色眼眸,音量虽不大,连唇角似乎都不曾扯动过一下;但,还是足够让易盼月听个明白。

  易盼月闻言并没有太惊愕,因为他从很久以前就想过他或许没有办法活得太长久。从有记忆以来,包围着他的就是“病”。

  他没办法像其他兄弟一样拜师学艺,只能在身体较好时由人背着他到花园晒晒阳光,感受一下生育他的大地唯一带给他的温暖,也只有晒太阳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

  每晚入睡前,他都必须作好这一睡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的准备。

  对于随时准备“受死”,他是不陌生的。

  易盼月点点头,却不明白眼前的姑娘为何要这么问?

  冷傲霜有点惊异他冷静的回应。随即,她掩去那一抹不该出现的情绪。

  “你有一双干净的眼睛,早点死去倒也好。若等你长大,这么干净的眼睛可能就再也不存在了。”她转过身去,似是喃喃自语。

  易盼月睁着一双眼,四处搜寻着什么,忽而他开口道:“这位姊姊,你知道无名爷爷到哪去了吗?”

  “药奴?”冷傲霜转过身再次看向易盼月那张瘦黄的脸,心想药奴曾受恩于这孩子?未免也太可笑了。一个连自身都难保的半死人有什么能力帮助“百医神宫”的人?

  药奴好大的胆子,为了要她救他,竟敢对她扯谎!这已是一种背叛。

  “药奴?”易盼月的一张小睑满是不解。谁又是药奴?这跟无名爷爷有什么关系?

  冷傲霜并未理会易盼月不解的询问,她的心思还停留在被背叛的认知里,只因药奴从不欺骗她的。

  “这里是哪里?无名爷爷呢?你能不能告诉我?”执意询问的背后,其实他想知道的是眼前这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跟着无名爷爷离开扬州到这地方来也近十日了,他却从没见过眼前这个女子。她到底是什么人?

  无名爷爷曾经告诉过他,他会带他来不是因为他有能力医好他的病,而是因为他知道有个人或许救得了他;但这个人是谁?每当他一提起,无名爷爷总会沉默地摇摇头。他知道那所代表的意义他会死,因为能救他的人并不愿救他。

  是命吧。上天如果要他死去,他不会有怨怼。

  他早就有死在这不知名的荒山中的准备了。不回扬州,是因为他知道他的死会带给很多人痛苦;与其如此皆是要死,那还不如沉默地离去。

  可是在死前,他想知道眼前这个如冰似霜……不,比霜雪还要冻人的女子究竟是谁?

  对于这种莫名的执着,易盼月不知当作何解释?

  执着,就是一种执着吧。

  说不定她就是无名爷爷口中那个能救他──却不愿救他的人;但,可能吗?她看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一个将死的人不必知道太多。”冷傲霜口中吐出毫无暖气的言语。

  如果听者有意的话,这种话是很伤人的。

  易盼月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他这笑容假若能再过个几年,将会成为女子所眷恋的;只可惜他已是个半死人,再活也活不了多久。

  何妨一试?易盼月有个直觉──

  “你为什么不肯救我?”

  冷傲霜全无表情地反问:“我为什么得救你不可?”

  真被他给猜对了。但是这种冷酷却教他不觉心寒。

  “我倒觉得是你没有能力救我吧?我的命可是阎王执意要拘提的。”易盼月苦笑了出来。扬州到处都在流传这种说法,似乎他当真蒙天厚爱。

  “五毒蛊对我而言并不是难事。”冷傲霜悠悠地说:“如果百医神宫还在……救你一个,于我又有何难?”但是百医神宫在五年前就已经成为过去的历史了,看她,多讽刺!她确是百医神宫第八代的继承人啊,但却与一个失去国家的君王同样可笑。

  她恨!她怎能无恨?

  就因为百医神宫的存在对江湖上的毒门毒派有着太大的威胁,所以在一夕间,百医神宫上下三百口全数遭到杀害;而平时那些广受百医神宫恩惠的名门正派,又做了什么?

  百医神宫向来表示不过问江湖世事,他们只救人。宫里的大夫个个都身怀一身的好医术,白道人来求助,百医神宫必尽棉薄之力;邪道人来求助,百医神宫也不会拒绝。

  好人的命是命,坏人的命也是命,救人是不应该心存等差的。从前她所受的便是这样的教诲。

  但是事实却告诉她,救人还不如救一条狗。狗若忘恩负义,顶多咬你一口;人若忘恩负义,却要教你死都不晓得是怎么死的。

  从那年起,她继续钻研更高深的医术,但拒绝再替任何人治病。

  而药奴是个傻子,直到现在他还抱持着医者当慈悲为怀的心,化名无名郎中,跑遍大江南北地为人看病,真傻!

  冷傲霜万分不屑地撇了撇嘴。

  “不救你是因为我看你不顺眼。”冷傲霜故意又说。不知怎地,易盼月看人的眼神有一种似欲窥破一切的了然;而她,极度不喜欢这种了然。

  易盼月想再说点什么,怎知胸中一股气血突然上涌上阵晕眩,他从石床上摔了下来,口角又开始溢出腥血。

  冷傲霜直觉地伸手去扶他,易盼月勉强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看了冷傲霜一眼。

  他知道她不是绝对的无情—毕竟笑意是隐藏不住的,此时易盼月的神情正综合了痛苦和笑容。

  冷傲霜从他的神情中察觉了他的想法,她眉心微蹙,放开了扶住他的手,冷漠地任凭他忍受蛊毒的侵害。

  她不会为了他而破除自己不再替人医治的决心。

  易盼月痛苦地在床上翻滚,重新换上的中衣早又染满了腥血。

  冷傲霜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这世间有太多无法用常理来推论的事实。

  以前,受过百医神宫恩惠的人对百医神宫袖手旁观;而现在,她冷傲霜对一个垂死的病人亦如此。百医神宫何罪?易盼月何罪?难道这就是天意吗?如果是,那么上天又何尝有一丝眷顾人情之意?

  冷傲霜踱出石室,不再看里头易盼月痛苦的挣扎。

  药奴从雪地那头赶了过来,见到刚从石室出来的冷傲需时难掩心中的惊讶。难不成她愿意救易盼月了?

  “霜儿──”

  冷傲霜当场泼了他一盆冰水。“他在里面,大概快断气了。”

  药奴实在不愿意相信,眼前这个他一手照顾到大的女孩怎会变得如此冷酷无情?

  “少主,看在老奴的薄面上,请您救救那孩子。”药奴当场跪了下来。

  冷傲霜无情道:“你这又是何必?你明知就算你以死相求,我也不会救他或是任何人,这在很久以前你就应当知道了才是。”

  “难道真要老奴一命换一命,您才肯救救那孩子吗?霜儿,规矩是人定的,您又何必固守?过去毕竟都过去了。”他语重心长地说。

  “不,过去还在这儿。”她纤指指着脑袋。“我从不曾遗忘。”

  药奴闻言不禁苦笑。“那么,就请您救救那孩子吧。”

  说罢他便当着冷傲霜的面将身上的匕首毫不迟疑地刺进自己的胸口,动作快得连冷傲霜都来不及阻止。

  易盼月一走出石室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鲜血自药奴的胸前喷出,染红了冷傲霜一身的青衣,也染红了白皑皑的雪地。

  “无名爷爷你这是做什么?”易盼月是听到室外的交谈才勉强走出石室的,却没想到竟会见到这样一幕血腥的场面。

  他跌跌撞撞地冲过去,想要扶起倒在血泊中的药奴,无奈体内蛊毒又发作,痛得他滚倒在冰冷的雪地中。

  冷傲霜已经呆滞了,她举起手拭去那沾在脸上的黏腻,才发现那是鲜红色近乎凝固的血,是从药奴的胸口流出来的。她眼神一转,看到躺倒在雪地上的两个人,多久不曾出现过的心慌正无情地向她袭来。

  她奔上前扶起倒在血泊中的药奴,迅速地封住他身上的要穴替他止血。

  “你这是做什么呀?”她已经心慌无绪了。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不知哪来的固执,使她拒绝让眼眶中的冰冷掉下来。

  药奴勉强地逸出一抹苦涩的笑。“老奴记得……您一命换一命的誓言……就让……咳咳……就让老奴这条不值钱的命……来换易盼月往后数……数十年的人生吧。”

  “你真傻!”冷傲霜再也无法冷如冰霜了。她心焦地一边替药奴止血,一边口无遮拦地怒骂着—再也顾不得那自脸庞滑落而下的是汗还是泪。

  该死!伤口太深、太大,止不住血。

  “药叔,你这是何苦?”

  药奴勉强伸出手轻抚冷傲霜的脸颊。“咱们百医神宫的人向来不愿欠人恩情的,记得吗?”

  冷傲霜在霎时怔愣住……难道易盼月真有恩于药奴?

  冷傲霜不情愿地咬紧了牙点头。

  “记得……要救他……”药奴的气息转为粗重短促。“药奴……以……后不……不能再服……侍您了……你……要好好活下去──”

  “不!你如果死了,我谁都不救,听到了没有?你不准死、不准死!”冷傲霜无法止住药奴大量的出血,她突然站起身奔进石室中,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

  片刻,她从石室中冲了出来,手中拿着一只瓷瓶。

  “药奴,你不会死,霜儿会救你的。”

  她手上拿的正是止血及愈合伤口的良药。

  在冷傲霜拼了命的抢救下,药奴没有随即死去;但是匕首入肉太深,伤及内脏,休养一段日子是免不了的。

  药奴以自己的性命为注,冷傲霜再如何无情,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从小便照顾她至今的药奴在她面前死去。

  就这样,易盼月好运地捡回了一条命。

  一条阎罗王执意要拘提的灵魂,在冷傲霜的手中被留住了。  ★  ★  ★

  “孩子,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救你吗?”药奴的伤势较稳定以后,曾这么问易盼月。

  “我不知道。”易盼月摇头道。

  他是曾听说过自己曾帮助过无名爷爷,但是他却连一点印象也没有,而他也不认为无名爷爷救他仅止为了“报恩”;隐约中,他总觉得还有什么。

  药奴笑问道:“你看我还能活多久?”

  药奴已经将近七十岁了,练武的身体虽使他比一般人看起来强健一点,但总是个“老人”了,而凡是人都会死的。

  易盼月不明白药奴为何会突然这样问他。他沉思着,考虑该如何回答。

  药奴见状,笑道:“盼月,药奴已经老了。”

  易盼月这才明白,药奴不是真的要问他他还能活多久,而是另外有事情想告诉他,或者托付他。

  “聪明的孩子。”药奴为自己没有看错人感到安慰。在易盼月的身上,有着超乎他年龄的睿智与一种透视的洞悉。

  当年,他初次遇见易盼月时,那一双大而无惧的眼早已证明了一切。

  “让我来告诉你一个故事好吗?”药奴娓娓地将当年发生在“百医神宫”的一切全说了出来。

  易盼月蹙着眉,为这样一桩惨无人道的屠杀感到心酸并且忿怒。

  “……她是我最重视的一个人,药奴已经老了,没有办法照顾她一辈子。我救你其实是希望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能够有人替我照顾她。”

  “霜姊看不出来是个需要人家照顾的柔弱女子。”易盼月开玩笑地道。

  药奴误以为易盼月不愿意答应他的要求,忙道:“不管如何,你都得陪伴在她身边,我会把我一身的医学武术都传授给你,等你身体调养好以后──”

  易盼月打断药奴师出无端的担心:“无名爷爷,霜姊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条命是她给的……”

  这天夜里,石室中的一老一少,立下了他们一生一世的誓言。

  易盼月承诺,他将用一辈子来报答冷傲霜的救命之恩。

  待药奴的伤势复元,已是三个月以后的事了。在这三个月当中,易盼月原来瘦弱无比的身躯在刻意的调养下,也逐渐恢复少年应有的健康红润。

  冷傲霜因不喜欢突来的打扰,所以没过多久药奴便带着易盼月下山,化名在边关一带为人行医,久久才回冷傲霜所隐居的碧山头一次。

  扬州的易家也只曾收到易盼月的信,道明他仍平安无恙,但久不曾见他回过场州。

  易家人在遍寻不着的情况下,只好相信易盼月必是遇到了高人异土。

  但无论如何,易盼月没有死去对沈银仙以及所有易家人来说,已是最大的安慰。  

  ★  ★  ★

  采全了所需的药草,冷傲霜摘下了头上的斗笠,就着衣袖擦拭沾上泥土草屑的脸颊。烈日炎炎,她却不急着躲到树荫下避暑,只是背着药篓徐缓地踱着脚步,往断崖的方向走去。

  险峻的峭壁上有一棵古松,几日前风大把树上的鸟巢吹落下来,那时她正好走过断崖下,鸟巢就卡在她头顶的横枝上方。里头有三颗圆滚滚的鸟蛋,鸟巢倾斜得厉害,若再风吹草动一下鸟蛋就会掉下来;她才一个迟疑,反射性地伸出手,一颗鸟蛋就滑到了她手上,另外两颗运气不好掉下地,摔得一片黄澄澄、血肉模糊。

  凝视着手中幸存的一颗鸟蛋,她抬头望着断崖上方唯一的一棵古松。她拿起了头顶上方的鸟巢,将鸟蛋置入其中,轻身一跃,藉着凸出的岩壁使力,再一个飞身,跃上那棵古松,将鸟巢重新安置在原处;又扯下了几条攀附在松上的藤蔓,结结实实地将鸟巢固定住,临走前又放了一株香草在巢穴当中。因为她的味道已经染在巢穴中,成鸟若发现巢内有人的气味,以鸟的习性而言,它们往往会放弃这个巢穴连同巢内的东西。

  她不确定香草的功用有多大,所以她今天才又会到断崖边一探究竟。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仁慈的人,但是既然都已经救了,那么就好人做到底吧。

  跃至巢旁的树枝上,她探头看着巢中的情况;出人意外的,哪里还有鸟蛋的踪迹?在鸟巢里的,是一只羽翼尚湿的幼雏,还没开眼呢。她在无意中微扬起唇角,不敢伸手去惊扰它,却被小鸟儿突来的鸣叫声吸引住。只见它伸长了颈子,张着黄黄的大口向她讨食物吃。

  “真丑!”冷傲霜拿了一只树上的小青虫,丢入雏鸟张得半天大的嘴,有效地封住它的口。

  在离开的时候,她仍放了一株香草在巢穴中—才背着药篓子离开。

  采药做什么?当然是配药用的。但是冷傲霜不为人看病,她只研究。每研究一种新的医疗方法,或是发现一种新的药草,她就会把它记录在她的“医方纪要”当中,这本书是她习医十多年来的心得。

  是的,她从很久以前就发誓绝不再为任何人医病。虽然这个誓言曾为药奴和他舍命相救的那个人破例过,但是绝对不会再有下次了。

  冷傲霜有一身绝顶的好轻功,当初之所以能逃过灭门的浩劫,除了药奴舍命护主以外,这身轻功也是重要的助益;不过,她还是喜欢走路。

  “百医神宫”除了过人的医术外,轻功也是一绝,但是当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夜那么深,大部分的人早已鼾声频传;而夜袭者又太多,目的真是要对百医神宫赶尽杀绝。在混乱之中,她是被众人求着离开的……

  她不喜欢使用轻功,也是因为那会让她想起太多哀伤的事情。

  记忆会逐渐变淡没有错,因为人都是健忘的,有时候人的记性甚至还不如一条狗。但是每每忆起,哀痛愁绪却加倍的沉重;而她,也还无法肯定当年血洗百医神宫的究竟是什么人?

  算算年头,也八年了。

  “不准报仇,只要好好地活下去。”长老的话还历历在耳。

  不要报仇?可是,那是三百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把愁恨遗忘了吧,不要怨恨。”她的娘亲也这样告诉她。

  忘却愁恨?太难,她做不到,她并不是一个善于遗忘的人。

  谁来告诉她她该怎么效才好?

  冷傲霜停下脚步,握紧拳头,忿恨难耐地奔向一棵路树捶打着树身。

  “谁?!”意识到不熟悉的气息,她猛地转过身来,正好撞进一副温暖的胸膛中。

  易盼月露出一张好看的笑脸,手里笨拙地抓着一捧白海棠。“生辰……”

  “生辰──”两字才出口,他便看见她伤痕累累的双手。

  “你──”

  “是你。”冷傲霜不着痕迹地退开。

  冷傲霜并不惊讶,因为她已经很习惯药奴偶尔会回到这山里头来。好像是从三年前救了易盼月开始,药奴回来时身旁就多了这么一个人。

  想必是药奴回来了。

  “你的手──”易盼月丢下那捧海棠,走上前去想探视她的伤况。

  “不碍事。”冷傲霜转身走向自己的住处,不再理会易盼月。

  她跟他不想有太多的牵扯,即使她曾救过他的命,她也不需要任何感激。

  唉,人情的牵扯只会是一种负担。

  易盼月不再说什么,弯身捞起地上的白海棠,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一走进屋里,冷傲霜就闻到一股极香的荤食味道。药奴从厨房的玄关走了出来,手上还抱了一昙桂花酿;顺着药奴移动的身影看去,桌上摆了形形色色的小菜,还有一只熏鸡,菜色算是十分丰富。

  药奴一看到冷傲霜,笑着忙上前招呼。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难道不清楚吗?”她没笑,脸色冻成了寒霜。

  药奴并不太吃惊冷傲霜的反应。

  他把酒放到桌上后才道:“今天是少主十八岁的生辰。”

  冷傲霜怔愣了一下才大声说:“不对!今天是百医神宫三百人的忌日!”

  “霜儿……”药奴无奈地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本该是欢欢喜喜地为冷傲霜祝生,即使早预料到冷傲霜的反应会是如此,但仍教人有一股心冷的感觉;像是在热铁板上浇下一盆水──这水还是冰冷冷的。

  此时此刻,连空气也凝滞不动了。

  冷傲霜无情地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仆人,虽不发一语,眼神却满是苛责。

  凝滞总要有人打破,不然大家都会窒息而死。

  “可也是你的生辰嘛。”易盼月走到桌前,迳出口倒了一杯醇酒,强拉着冷傲霜到门前。

  “一杯酒告慰诸位前辈在天之灵。”他长袖一挥,杯酒洒地祭鬼魂。

  连斟三杯酹地,冷傲霜在一旁见了,脸色冷得冻人。

  易盼月从容自若地再斟一杯酒,优雅而恭敬地举至冷傲霜面前。

  “同样一杯酒,愿你──世世平安。”

  冷傲霜伸手打掉那杯酒,沉着脸不说话。

  药奴见状,又向易盼月使眼色。

  易盼月笑脸不改地抓起那捧白海棠,献宝似的送到她眼前──

  “初夏的海棠我摘下十八朵,送给你。”

  这等恭维──何等可笑!冷傲霜这回可货真价实地蹙起了眉,伸手接过被送到眼前的那捧海棠,一瞬间她注意到另外两人眼中的惊喜;只可惜,她虽然不善于遗忘,却善于使人失望。

  接过白海棠,她连看都不看,便将那捧海棠丢下地,并且践踏。

  易盼月不在意那十八朵花的命运,倒是她的手伤……他居然忘了,真是该死。

  易盼月才要上前,药奴便也注意到冷傲霜的伤口。

  冷傲霜又避开药奴的关注,沉着脸道:“以后别再搞这种无聊的把戏,冷傲霜已经死了,她只有忌日,没有生辰。”

  “霜儿──”药奴不知该如何化解她心中的疙瘩。

  “凡是人都有生辰的,就算是你冷傲霜也一样,很多事情不是你说一就是一的,你必须了解‘二’的存在。”易盼月取来金创药,蹲下身仔细为她处理伤口,动作熟练且快速。

  “你算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来教训我?”冷傲霜为了他的话而气恼,气愤地举起手,这才发现手上已涂满了伤药。

  “我不是在教训你,把手给我。”易盼月不兴与人伴嘴,他边说边拉过冷傲霜的手,轻柔地替她的手缠上干净的纱布。“这是从塞外带回来的膏药,对外伤的愈合很有效用,持续涂抹一段日子,可以不让肌肤留下疤痕。”

  听易盼月这样一说,冷傲霜感觉到手背上的那股清凉,好奇地嗅了嗅手上的药味。

  “给我瞧瞧。”她说。

  易盼月似乎早料定了她会有这样的举动;未待她开口,便已将那只瓷瓶奉上。

  她将药瓶打开,又嗅了嗅。“薄荷?”她低首继续研究。

  易盼月笑笑地点点头。

  “山豆根、土茯苓?”冷傲霜一一点出手中药物的成分,并不时抬头询问易盼月。

  “还有──”易盼月故意拉长语气。

  “还有?”冷傲霜偏着头斜看他一眼,一次又一次地把弄着手中的瓷瓶,神情万分专注。

  易盼月也很专心,专心地看着冷傲霜偏头沉思的模样。

  “这药是关外的东西,那里的环境与中原不同,很多药物都是中原没有办法见到的。”

  “但是大部分的药性应该可以互相取代。”冷傲霜仍不死心地继续研究手中的药。

  “嗯,的确是这样。西域有一种‘割孤露泽’,和中原的黄连药性就很相似。”易盼月在她身边坐下来。两个人极自然地讨论起医药的见闻,并切磋起医疗方面的问题。

  易盼月可以说是成功地赢得了冷傲霜的全部心思──不管他是有意或者无意。

  药奴在一旁看着,表面上他仍是不动声色,心中却渐次泛起阵阵的微笑……  ★  

  ★  ★

  冷傲霜从没见过比易盼月还要惹人厌的人;她也从不知道人的脸皮可以厚到这样的地步,活像连箭都射不穿似的。

  “你干嘛一直在我身边转来转去?你太闲了是不?”冷傲需尽量压住心中的不耐烦,却改变不了隐带怒意的神色。

  自前几天药奴回到山里来,她就失去了一个人独居的自由自在,因为有个家伙动不动就出现在她视力可及之处,扰乱她平静的生活。

  易盼月停下手边的事,露出一口白牙转向冷傲霜。“我哪有在你身边打转?”他拾起一把药草道:“药爷爷要我帮他晒草药呢。”

  哼,他总有他的道理,冷傲霜暗骂在心底。笑话,天下何其大,晒个草药也会晒到她的屋前来。这易盼月究竟是何居心,她一直想不透。

  “你知不知道你很令人讨厌?”冷傲霜坐在门槛上,只手撑着下颔,语气平稳地说道。

  易盼月闻言只是笑道:“真的吗?从来都没有人告诉过我—原来我这么惹人厌啊。”

  易盼月丢下手上的草药,起身走近冷傲霜,大剌剌地在她身畔坐下—一张俊美的脸孔忽地凑近她的。

  冷傲霜不防,直觉地往后仰,却忘了她坐在半高不低的门槛上,整个人差点跌下去。

  未及惊呼一声,一双臂膀环住了她的忏腰,使她的后脑勺不必与冷硬的地板亲吻。

  “你干什么?”冷傲霜身势未稳,开口就骂。

  易盼月不疾不徐地放开环住她的手,依然是一脸笑意盈盈。冷傲霜的冷冻不了他;但是与其看她冷若冰霜的脸孔,倒不如看她因怒气而略带潮红的面容。他承认,有很多时候他的确是居心不良。

  “你生起气来很好看。”易盼月认真地打量着她,就不知她笑起来会是怎生的倾城倾国?

  冷傲霜一时倒哑口无言。这易盼月……有病不成?

  “这不是恭维,而是我的肺腑之言。”看出她的不信,易盼月认真地说:“我从不说假话──尤其是对你。”他伸出一根指头,坚定地指向她。

  “真话未必就值得相信。你才十五,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所说的话不能代表什么。”冷傲霜故意这么说以掩饰自己心中莫名的激荡。

  但易盼月真的才十五岁吗?三年前,他甚至还病得奄奄一息,如今竟也与她同高了。唉,三年怎能带来这么多的改变?


  “年龄并不能代表什么,更何况我会成长的,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易盼月有些激动地说。

  “给你时间?”冷傲霜不是很明白易盼月的话意。

  “对,请你给我时间。”因为只有你能给,这一句易盼月只在心中说。

  冷傲霜忽略掉他眼中难掩的热切,偏过头去。

  “我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可以给任何人。”

  是了,这即是典型的冷傲霜用语,她总是片面地否定全部。

  唉!易盼月无声地叹了口气,抬起脸望向湛蓝的天空,状似无心地说道:“天气真好呀,是不是?”

  瞧他看得那样入神,冷傲霜不禁也抬起头仰望那万里晴天。

  “天气好就适合出游,走吧,咱们去外头走走,别老是闷在这里,多踏蹋上苍的一番美意。”易盼月不由分说地就拉起冷傲霜的手。

  “你做什么?”冷傲霜甩开他的碰触,将他推离三尺之外。

  哪知易盼月禁不住冷傲霜推人的力道,连退了好几步,一阵踉跄,终至跌倒在黄泥地上,样子好不滑稽。

  冷傲霜质疑地滩开推人的双手,不相信自己方才的力道足以推倒一个少年。

  易盼月坐在地上,一副受创甚重的模样,咬着牙似在隐忍强烈的痛苦,又不时向冷傲霜露出一个“不打紧”的笑容;偏偏额角不识相地流下了一颗颗的冷汗。

  想起他曾经是个性命垂危的人,冷傲霜迟疑了一会儿才走近他身边将他扶起。

  “对不起,我这身体实在糟糕得很……”易盼月微倾身势,将头靠在冷傲霜的香肩上,边说边喘气,似乎真的十分虚弱,不堪一推。

  冷傲需皱眉,吃重地扶着易盼月沉重的身体。

  “药奴没要你好好调养身子吗?”

  “我这身体能有现在这样子就算不错了……”说着说着,索性将半边身子倚在冷傲霜纤瘦娇小的身子上。

  冷傲霜差点没给他靠倒。这家伙看起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骨头倒还挺重的。

  “你的体质本来就比一般人虚弱—你若想活得久一点,自己平时就得好好地调养身体。”冷傲霜不自觉地劝告。

  “嗯,我知道。”易盼月将脸埋进芬芳的女子颈窝当中,过分俊美的一张睑孔,在冷傲霜无法看到的情况下逐渐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并且逐渐扩散。

  冷傲霜试着将他扶往屋内;其实她大可丢下他不管—但是,她没这样做,个中原由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不大愿意去想,只因她感觉得到那必是十分的复杂。

  “傲霜……”他第一次唤她的名,轻轻的,不想吓走她。

  冷傲霜并未察觉易盼月的用心,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

  “如果不是你—我今天或许早成了一堆白骨。我一直想向你道谢,谢谢你救了我,我的命是你救的,从此只属于你。”

  冷傲霜怔愣。“我要你的命做什么?”这易盼月脑袋八成也不太正常。未等易盼月露出意外的表情,她接着又道:“还有,我警告你,不许再提我救过你之类的混帐话,冷傲霜很久以前就不再为人医治了,你不会是例外的一个。”

  “救人是这么不值得一提的事吗?”易盼月不解。

  “我发过誓。”

  “什么誓?”易盼月加紧迫问。

  冷傲霜静睨着坐在长椅上的易盼月,冷冷道:“冷傲霜倘若再为人医治,愿从此生不如死、求医无门、不得善终、永不──”

  “不,你不会的。”易盼月伸手捂住冷傲霜的嘴,不让她继续诅咒自己、他听得心惊胆战。“我的命是药爷爷救回来的,刚才我是胡说的,你不会当真的,是不?”

  冷傲霜移开他的手,嫌恶的表情毫不掩饰。“我一向很容易当真,所以不要轻易和我开玩笑。”

  易盼月再次领受到挫败的感觉。他收回被移开的手臂,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门。这个女子总有教他手足无措的办法,也许她不是存心的;但就因不是存心的,才更让他忧心忡忡。

  他伸长两只臂膀,仔细地端详自己。三年来的磨练,他早与三年前的自己不可同日而语;但是,仅是这样的力量还不够。如果当他有一天必须守护着某样事物,那么他就必须成长。

  如果他要守护某件事物的话……

  出关这几年,他学到了不少,也看到了很多。

  有一些贫困的家庭,为人父的为了得到生存,可能必须出卖自己的骨肉;为人夫的,出借自己心爱妻子予他人的,更是屡见不鲜。

  他曾经有一匹马──不是奔驰用的良驹,只是耕种运货的役畜。这匹马原属于一个农夫,却因为年年欠收,税赋又重,这个农夫穷到连他自己都养不活,不得已只好贱卖为自己生产耕种的老马,好让生活不至于陷入绝境,然而事实上,这已是一种绝境了。

  人生中有太多的事不是人所能预料、掌握,易盼月深知这点,所以他必须让自己更强壮、更有力量。因为他也明白,当他的力量愈大,他所能留住的也就愈多。

  人生数十载,毕竟不算长啊。他并不想在自己的生命中造成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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