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悦在门外打了招呼后,就径自走进碧柔的房里。
“碧柔,这是我做的腊八粥,来——趁热吃才好吃。”
悦悦端来了她亲自熬煮的腊八粥,姥姥的牙齿不好,难得吃到这样又软又香、入口即化的美食,赞不绝口。悦悦兴冲冲地盛来了一碗,要给碧柔品尝。
她将腊八粥搁在圆桌上,回头看见了碧柔手里捏着一块帕子。
“咦!这帕子和我的一模一样。”悦悦说道。
“当然一样,是同一个人给的。”碧柔慵慵懒懒地回道。
“是霍毅——”
“嗯!都是下人们习惯在他的裤袋里塞条帕子,还不是小时候娘交代下来的。”
“喔!你们是一块长大的,霍毅的一切,你比我还要清楚。”悦悦语带苦涩。
悦悦坐了下来。这几天,从下人的口里,她也听了不少关于霍毅和碧柔轰轰烈烈的过往,知道他们两人是青梅竹马的恋人。这样的过去,悦悦来不及参与,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也莫可奈何。但她坚信霍毅对她的情意,虽然碧柔曾经拥有霍毅的过去,可是她是惟一要和霍毅携手未来的人。想到这里,她有什么酸意呢?悦悦总是暗嘲自己。
碧柔等悦悦坐定了,自己也坐下来。
“悦悦,我来告诉你一个故事,有关霍毅的。”
“好啊——我最喜欢听他的故事了。”
碧柔笑了笑,说道:“我来霍家的时候,才七岁,霍毅十一岁了。那时候的霍毅是个聪明却常惹麻烦的男孩,爹和娘对他一直是无计可施,可是只有我知道他顽强的外表下,有一颗最柔软的心。”
“我相信——”悦悦忍不住打岔。
“听我说完。”碧柔睨着眼说。
“有一年,霍毅十五岁的时候,他和学堂里的狐群狗党,一同到八大胡同去逛窑子。”
“逛窑子?”悦悦有些惊讶。
“不错,他到了胭脂胡同里鬼混,被那里的江南姑娘给迷了心窍,竟然偷了账房的钱,去替一个雏儿赎身,那个雏儿还没有破瓜,一直不愿卖身,她被老鸨强关在柴房里三天。霍毅不忍,替她向老鸨谈拢价钱,买了这雏儿回来。霍毅的爹娘大怒,却又无法,只有让她留在霍家做个丫头。想不到她不知身份,多次引诱霍毅,想要霍毅娶她,终被娘撞见。娘大怒,硬逼她选了个伙夫工人成亲,送他们一笔钱,赶出了霍家的大门。”
悦悦心里凉了半截。她不知为什么碧柔要告诉她这个故事,虽然霍毅的娘在河间府有提过这事,可是她当时听听只觉得有趣,并没有放在心上。
“当时霍毅难过了好一阵子,那时我还小,还不懂男女感情的事。等我满十五岁时,才知道我和霍毅早就彼此吸引,我们相爱,发誓不离开对方,可是霍楚他也要我,他是大哥,家人总认为凡事长幼有序,况且霍楚的身体一直就不好,爹娘对他从来就是百般迁就,于是就决定把我许配给大哥霍楚。”
碧柔用帕子擤了擤鼻子,说得柔肠寸断的样子。她省略了捉弄他们兄弟感情的部分,省略了觊觎霍家财产才嫁给霍楚的心思,添加了霍楚身体一直不好的地方,自己是为顾全大局才放弃霍毅的,好轻易地原谅自己,博取悦悦的同情。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悦悦问道。
“我只想告诉你,霍毅的心肠好,什么荒唐事都做得出来,当初他替那雏儿赎身,完全只为了同情,就算霍毅愿意娶她,爹娘也绝对不会答应的。”
“是吗?如果他们相爱,为什么不能?”悦悦无力地回应,心里的某个地方正慢慢死去。
“这个社会就是不容许这种事情,霍家在北京是数一数二、有头有脸的人家,如果话传出去,霍家的少爷娶了个烟花女子,霍家的面子要往哪里摆?爹娘就是豁了性命,也绝不会让这种丑事发生的。你该看看那个雏儿的下场,她哭得死去活来,娘就是铁了心不搭理,将她从霍家撵了出去。”
“那霍毅呢?他没有替她说情?”悦悦问。
“我说过,他心软,说情难过当然是有,可是当他冷静了下来,就知道家人全是在为他着想,况且没多久,他的心都全放在我这边了。”
“你……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悦悦的话里带着战栗。
“为什么?你说呢?”碧柔捉弄地反问。
“我不知道,这故事和我无关,都过去了——”
“可有关系,因为这种事情,恐怕没多久又要重演了!我是霍家的人,就不得不为霍家多想想——”
碧柔从怀袖里拿出了一张纸,摊开让悦悦看一眼后,又揣进了袖里。
悦悦好像被人用木槌敲到了后脑,轰的一声,眼前一阵发黑,不用细看,就知道那是她的卖身契。
悦悦猛地站起身,不经意撞翻了身后的椅凳,她转身想要扶正椅子,却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她将手放在桌上,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你为什么会有这个?”悦悦想要问个清楚。
“是霍毅给我的。”碧柔说。
“不可能!他不可能给你这纸卖身契,他——”
“我有卖身契,还有他随身的帕子,他一回来就告诉了我一切,他不想让我难过,也不想伤你的心,他利用了你,难道你还不明白霍毅他还是爱我的。”碧柔眼里闪着动人的光彩,伪装得几乎连自己都打动了自己。
“不……你骗人,你骗人,我不相信你,霍毅他——”悦悦哑口无言了,明明白白摊在眼前的东西,明明白白的事实,她想要否认也说不出口,她不想相信,却没有一点可依赖的。
“我骗人?骗人的是你!说什么从英国留学回来的,说什么是英国富商的千金,说什么在英国成了亲,全是一场骗局!只要我让大家瞧瞧卖身契,一切不就都明白了,这简直是旧事重演的丑事。”碧柔咄咄逼人地说道,将悦悦逼到断崖边,要她粉身碎骨地跳下去,才会罢休。
这一刻,碧柔长久忍着的气、受到的委屈,全都要借着悦悦来偿还,连本带利的。
“碧柔,我不是在妓院被霍毅赎身的青楼女子,我不是随随便便的女人,我爹从前还是个官家的书办,我们是在黄河大汛时成了逃难的难民,你……霍毅他要我等他回来,他说过的,我没有骗人——”她的解释说得如此无力和多余,爱说话的悦悦,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无话可说。
“他是心软!男人嘛!枕边的甜言蜜语哪个不会说?而你,为达到目的,什么谎话都编得出来,没有人会再相信你了——你知道吗?他这辈子只对一个人说过爱,那就是我,悦悦,他可说过爱你吗?我知道,他没有,因为他发过誓、赌过咒,说一辈子都不会对第二个女人再说个爱字。”
悦悦愣住了。没有!是没有!霍毅从来没有说过爱她,她的天地已经开始动摇、分崩离析了,脚底下没有一点可以依靠的立足之地,除了往下跳之外,她没有第二条路走。
良久,悦悦回过了心神,悠悠恍恍地对碧柔说道:“碧柔,请你不要告诉爹娘,我会走!可是不要告诉他们真相,否则会伤他们的心——”
“这……这我可没有把握。”碧柔不想答应悦悦的请求。
空气变得凝重,悦悦感觉肺里吸不到一点空气,好像快要窒息了一样。
蓦然间,悦悦挺了挺胸膛,将泫然欲泣的血泪,全都往肚子里咽下。她是林悦悦,她不是个摇尾乞怜的狗,走出霍家,就不信天地间容不下她。
霍毅说过,错的不是她,是命运的捉弄,是老天爷生了妒心,不愿一个被卖身的女子这么轻易就找到了幸福。
错的不是她,不是她——
她是配不上霍毅,一开始她就不敢如此奢望,如果霍家没有办法接受她,她一点都不愿让霍毅为难。
“你放心,我知道我配不上霍毅,我不会赖在霍家不走,也不会成为你的威胁,可是我要奉劝你一句话;霍毅或许曾经爱过你,但是他是好马不吃回头草。等他回来,他宁可父母替他安排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也不会娶自己的嫂子,那时候——你也得不到任何好处,相反的,绝对会比现在的威胁还要大。我爱霍毅,所以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任何牺牲,他利用我,我也没有怨言。而你……你这个自私自利的女人,你纵使有倾国倾城的相貌,可是终不敌年华老逝,相爱的人交的是心、认的是情,而不是一时的美貌和迷恋。我才来霍家没多久,就早看出你是个肤浅、骄宠、任性的绣花枕头——”
悦悦这时候终于显出了她坚毅和不服输的本性。这段日子以来,悦悦因为碧柔才丧夫,是个新寡,才会对她百般容忍,现在她知道自己必须离开霍家,在离开前若不好好说出心里的不快,她会遗憾一辈子的。
“住口!你竟敢骂我,你好大胆子——”碧柔气白了脸,想不到悦悦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我怎么不敢?”悦悦回道。
“你敢再说,我就到前厅去,把你的丑事全都抖出来!”
“我不怕!是你该想清楚,到时北京城里所有的人都会猜测你的居心,才丧夫,就急着想嫁小叔,所有的人都会来看霍家的笑话。你去说!说不定揭穿了,我反而可以赖在这儿名正言顺等霍毅回来娶我,生米煮成熟饭了,不是吗?”悦悦挑衅地说道。
“你……你不会!”碧柔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现在她们的角色完全对掉,碧柔反而受到悦悦威胁。
“走着瞧!”悦悦坚定地说着。
当悦悦挺着胸走出了碧柔的房间后,马上又换了个样,像游魂似的晃荡在长廊上。她支撑着一口气循着霍毅走过的足迹来抚平她要发狂的思念,最后跪倒在花园中的那棵老榕树下,向上仰望,看见了珍珠似的点点光亮从叶片间射了进来,她掬了一手细光,刹那间,想到了她被卖身绑进麻袋时,所看见的细光。这代表什么?代表她的出身是无可改变的,就算她换上了一身华服,就算她改头换面,骨子里还是改变不了她原来就注定好的命运。
天长地久的誓言言犹在耳,奈何她无力挽回狂澜般的事实。
她明天就走,趁着碧柔还没有把一切都说出来的时候,趁她还有一点尊严的时候。
情归何处?身归何处?她已经喝了奈何桥上的孟婆汤,发誓要忘了前半生的,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不是她的幸福,该舍的时候,就不该迟疑。要从头来的,就不要再等待了。
悦悦知道,当她失去一切的时候,只有未来还存在着。只要未来存在,或许就还会有千万分之一的机会再相逢,那么这个存在就绝对值得她好好活下去,只是不可能活在霍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