飒飒风至,“云天盟”一园盎然的夏绿,让低空盘旋的热气顽皮地熏黑了。
“外婆,我就是这样被赶出家门的。”谷姜宝泪涟涟地坐在茶院里向严肃的老人家诉苦。她夸大其词地将她和姀姀的合约恩仇录娓娓道出,含着泪叨叨絮絮诉了三小时的苦,方肯罢休。这中间只见干瘦、枯扁的老人家凌厉的眼睛是眨也不眨,一派镆定地喝她的茶,冷漠的态度分明是对外孙女的哭诉无动于衷。
“美宝,映黎和姑姑不是故意的,一定是你太多心了。”范舒荷挺着背脊,很努力地打起精神,端出自家媳妇该有的好教养,可惜这种好教养一碰到日式茶道就完蛋。望着跟前的茶具,她就是没老人家逐步泡茶、品茗的好兴致;将茶水一冲,端起来就一口气喝到底才爽快嘛!
范舒荷向来心口合一,想到哪儿做到哪儿,因而待她想完,茶水也果真这么边想边灌光了。惨了!望着不知不觉消枆一空的茶碗,她在心中暗暗叫苦。
“丫头,你怎么老是教不会啊!”白老夫人见孙媳妇这么粗鲁,庄严的脸上不再肃穆,咆哮如雷。
“哎呀!奶奶,茶怎么喝,只要快乐就好,不用太计较啦!”是你硬拉人家来作陪客的,又不是我自愿来的。范舒荷在心里嘀咕。她倒觉得自己挺海派的,至少不拖拉。
“外婆!”不甘被冷落的谷美宝,有些愠怒地娇喊,“人家第一次到这里作客,你怎么一点也不关心我嘛!”好歹外婆只生一个女儿而已,除去浩庭表哥这唯一的孙子不说,她也只有两个外孙女,照理说她应该把她捧在手心当宝才对,怎么反而对她爱理不理的。
白老夫人闻言,龙颜大怒地瞪向她,“你总算知道我是你外婆了。”
“我……我……”谷美宝被老人家突来的怒颜吓了一跳,“外婆,人家不是不回来,而是我很忙……”哼,要不是疼她的舅舅和舅妈上台北访友去了,她也不用低声下气的。
“好了!”白老夫人厌恶地转回头,“你要真有那个心,忙不忙都不是问题。”
“美宝,天气热,你的头发长及腰,一定很热,我替你把头发扎起来好不好?”范舒荷同情地伸出援手,想带开她,以免袓孙俩形同水火的关系白热化。想当年奶奶也是这么对她的,她不也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爱上这孤僻的老人家。天底下怕是没有哪个人能一眼就让孤绝的奶奶看顺眼的。
谷美宝让口红妆点得分外红润的嘴唇,不悦地抿成一直线,没听出她的用心,亦不甘心被老人家数落,“奶奶,你是不是也和爸妈一样,讨厌我?”她回来一个星期了,外婆见她不到几次面不打紧,见了面却总当她是隐形人,往往讲不到三句话就端起一副长者的尊严来吓人,真过分。
她当真和自己一样大吗?范舒荷被她抿嘴的任性模样惹笑了。她一直以为谷美宝是位成熟美丽的女孩子,她的表现不也一直如此吗?难逋这份什么亚梵的年度合约对她真有那么重要,重要到让她一夜之间改头换面,性子也随之大变?
“丫头,把她带走,我不想再看到她。”白老夫人沉静地品茶,将外孙女隔绝在她恬适的世界外,不想再听她啰唆。
范舒荷笑嘻嘻地拉起谷美宝,不敢抗旨,奶奶真的动怒了。美宝真笨,一点也不懂老人家的心。老人家需要用哄的,而且哄要哄得有诚意,不像她……唉!来了七天,也整整抱怨了七天,奶奶若不烦才怪呢!她也快烦死了,要不是老公千交代、万交代她“以客为尊”,她早就任她去自生自灭了。
谷美宝虽愤怒却不敢滞留,外婆不说话的样子,连天皇老子都得畏惧三分。她甩动披散在肩上的滑顺长发,高傲地轻哼一声,抓着紧存的尊严率先走出茶院,姿态高傲。
“美宝,奶奶一向喜怒无常,你别放心上。”范舒荷带着满脸的笑意,随后追上。
“表嫂,请叫我茱丽。”谷美宝忍着气哼道,简直被外婆怪异的个性气炸了。
“为什么?”她不明白。范舒荷知道茱丽是她的艺名,但那是对不熟悉的陌生人才用的,不是吗?
谷美宝举手,充满美感地拂去搭上肩的长发,不怎么耐烦。“美宝太土,我不希望听到这个名字。”她嫌恶地梳理头发,唯恐她小心保养的秀发有那么一丝凌乱。
范舒荷对谷美宝的好印象,片刻间逃逸无踪。早知道美宝这么肤浅,她就不用费事要回她的海报了,还大费周章地特制相框,真是浪费时间、浪费金钱,还好她没向青狼和蓝虎推销她。难怪当初她向美宝要海报时,老公的表情那么奇怪,原来他早就知道美宝的个性了。啧!差劲的老公,竟然不告欣她真相。
“这儿有没有游泳池?”谷美宝不胜热度地搧着脸。
“有,你想游室内还是室外的?”去泡泡水也好,但愿那池子水能洗涤她被怒火烧浊的心灵。阿门!
谷美宝忽而喜出望外地赏她一笑,“这里有室内游泳池?”
这些天她积郁难消,没有心情逛自家。她知道这里很大,景观也还算可以,就是原始了些,到处都是树林;另外,她还有一个不喜欢乱逛的因素是这里的出入分子杂。黑帮总部能单纯到哪儿去,若不是和映黎赌一口气,她连进这里都觉得污了身分。
“当然有。”想来美宝对“云天盟”的评价一定不高。范舒荷从她惊讶的口吻做判断。
女人的心情宛如书本,一页一种心情。对她恩赐的炫目笑靥,范舒荷感动不再,唯有感慨。唉!如果所谓的名模特儿都这副趾高气昂的嚣张德行,她对映黎的印象可能也要打一下折扣哩。
“我不希望有第二者在场使用游泳池。”再怎么说她也是家喻户晓的模特儿,没必要和人共享游泳池,她需要绝对的隐私。
范舒荷真的觉得她的鼻子可以不必仰那么高,摆出目空一切的高姿态对自己说话,因为她手痒得直想打歪美宝那挺直漂亮得不像真品的鼻梁。
※ ※ ※
热辣辣的亮蓝晴空下,万物呈现死寂,运风也彷佛睡着了。在这种万物皆沉然的午后,唯有白家小径上那个快速跃动的物体是清醒的。
好热!这种带着湿黏的热风,不吹也罢。优游自在地徜徉在自我快意中的谷映黎,轻巧地止住飞速滑动的轮鞋,不耐热气地从背包里掏出棒球帽,将束成马尾的宝贝头发盘在头顶才戴上帽子。这种毒辣的大热天,她只要在路上滑上半个小时,那黑得闪亮的秀发保证马上退去黑色素,变成干燥焦黄的扫把。
她可不想让丹尼在看见她乌溜溜的秀发,变成粗糙、分叉的干草堆后,口吐白沫地昏倒在办公室。早知道那纸合约限定这么多,不签就好了。谷映黎后悔莫及地拢着秀发。
唉!不想了。她右脚一动,跟着又飞也似地滑行在风里。好久没能恣意地御风而行了,谷映黎开心地露齿而笑,一点也不在意笑纹是否因而增加。她和美宝这次的偷溜行为,可以想象的丹尼一定吓坏了。管他的,她三年没休过假了,而且“蒲洒淑女”最先开拍的化妆品广告她已拍竣一个,下一个洗发精广告在三个月以后。至于空出来的档期丹尼帮她接的平面广告及众多服装秀,她相信凭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一定有办法将她蓄意的缺席说成合理的休息。只是一连两个人缺席,对这位好好先生似乎有些过意不去。不管了,反正她打定主意在这里待上一阵子。至少美宝没离开前,她是不可能走,也不能走。
趁着盛夏,她要好好地将之前为了香水广告而不敢晒的阳光,一次补回来。健康的古铜色肌肤,比洁白剔透的玉肤吸引她。望着蓝色墨镜外的熟悉庭园,谷映黎越笑越开心,悠扬的笑声越飘越清脆。她的牛仔短裤只盖住臀部,蓝色的小可爱又清凉地露出一大片胸部,外婆要是看到她这副模样,铁定气得脸部抽筋。一思及老人家严厉的老脸抽搐的模样,她便忍不住放声大笑。
游泳池!乐不可支的谷映黎发现自己滑过了头,猛然煞住脚,熟稔地往后溜回她的目的地。三年没来,果然还是没记错。望着清澈见底的池水,谷映黎快活地脱下轮鞋,轻巧惬意地走上斜坡。她将背包除下来,和鞋子、帽子、墨镜一并随便地丢在修剪得十分完美的草坪上,连泳衣都懒得换,便急着“咚”地跳下水,游起泳来了。
一跳进水里,她全身爬满的暑气立刻褪去。谷映黎游得太高兴、太快乐,有如仅剩一丝气息的离水鱼重回水底一样鲜活、欢畅,一点也没发现泳池的另一边,她视线所不及的另一头还有人在。谷映黎短暂的快乐,只维持到她脆弱的头撞到突然从池底浮上的硬物为止。
好痛!哪来的冰山?撞得她好痛,头快裂开了。
“对不起!”乐极生悲原来就是这么回事。谷映黎揉着被撞痛的额头,直觉地抬起头道歉。是她侵人人家领域的,理当道歉,只是这一抬头,她傻眼了。
天哪!天底下居然有俊美如画中人的男子。她从没看过这么漂亮的男人,当模特儿三年多来,什么样的男人她没见过,天天相处的男模特儿不也个个英俊、挺拔,但她就没看过这样好看、令人心荡神驰的男人。丹尼要是看到他一定会兴奋死了。
黑豹不答话,只是静静地、森冷地看着她。他已看惯了她眼中那闪耀着惊艳的光芒,对她目光的洗礼并不盛兴趣,也不刻意回避。
这男人凿刻出的完美五官,宛如上帝的杰作;上帝在造他时心情一定是特别好吧!谷映黎孩子气地连眨了几下眼眸,确定再确定之后仍然不敢相信这种人居然能在凡间找着。在阳光的充分映照下,他那带水又俊美得不像真人的脸庞一反常态的略显阴柔。他是阴美的,也是粗犷的。她赞叹地凝视他露在水面上坚硬如钢石的肌肉,老天,尢其是他那双全然漆黑、带着刀削似闪亮光彩的冰冷双眸,最具动人。她相信会有很多女人愿意拜倒在这个男人脚下,只求他一笑。可惜这人冰冰冷冷、阴寒至极的脸庞,似乎在公告世人,那是他最不可能的表情。她实在很难想象他笑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谷映黎越有越好奇,终于按捺不住好奇,伸出手想摸摸他那如神来之笔的俊美五官是不是真的,却被不赏脸的他面如寒冰地拍开了。
“我叫谷映黎,你呢?”她不好意思地址了吐舌头,为自己粗率、有些情难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赧,无视于他浑身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阴冷。
黑豹对她的胆大妄为不发一言,头一偏便再度潜入水里。“云天盟”的警卫不可能懒散到这种地步,这个徒有脸蛋的女人,可能是自家的什么人吧!
谷映黎不想再自讨没趣,自动地返到另一边游她的泳。她知道这个男人有多讨厌和她说话,再说他那种深沉的寒冷也不是她能长期抗衡的。为免被冻伤,她还是识相点,各游各的。其实这里是“云天盟”总部,有的是帅哥,像青狼和蓝虎及她的浩庭表哥就是,她实在不该大惊小怪的。只是她必须承认,这人比他们好看上几倍。奇怪的是,她怎么从未见过这位阴柔的美男子?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谷美宝橕着伞,原想到室内游泳池泡一下水,没想到行经户外游泳池时会发现她最痛恨的人。她不在美国接受掌声,专程跑到这来耻笑自己吗?
想得太专注的谷映黎,没料到这么快就可以聆听到谷美宝美妙的嗓音。她吓了一跳不打紧,因而喝了几日消毒水,也不十分惊慌,微沉入水底的她,正想收回魂游的心,浮上水面和她“寒暄”一番时,哪知左腿就这么不争气地抽筋了。
完了!沉重的身子直往下沉时,谷映黎在心里悲呜。她知道恨她入骨的茱丽绝不会救人的,可是她不想这么淹死啊!下水前应该先做暧身运动的,只怪她热昏了头,太冲动了。
“别装了,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逃避一切吗?”没发现异状的谷美宝对着水面说。她知道妹妹的水性有多好,在水面下待几分钟对她来说根本不成问题。
咕噜、咕噜……谷映黎吃了好几口水,拚了命想划上水面,却便不出力。就在她以为自己将以这种方式告别人世时,一双健壮的手臂适时伸了过来,有力地将她捞出水面。
“咳……咳……”谷映黎一看是刚才那位美男于,没由来地安心了。她瘫在他宽厚的怀里,被充塞花口鼻之间的池水呛得频咳,“谢……谢谢。我……我叫谷映黎,咳……你……你呢?”纵然她呛得小脸嫣红,模样极为狼狈,仍是执意想知道他的名字。
谷美宝呆愣地望着抱着妹妹一同上来的美男子,双眼发直,嘴里频频凶猛地咽着口水。哇!哪里来这么个十全十美的男人,不仅是脸孔,就连体格也健美、结实得没话说。他的身高少说有一百八十五公分以上,谷美宝以专业的眼光断定,无法抑止自己那双彷佛上了发条的脚,自动地朝他挪去。她的眼神贪婪又痴恋地胶着在男人身上,沉溺在他的俊美中几乎无法自拔。
不公平,这个世界对她不公平。为什么她先到“云天盟”已有数天,从没能有幸见到这位矌世美男子,而映黎才来第一天就遇到他,还好狗运地让他给救了?她的泳技这么好,竟会溺水,根本是故意的。
黑豹将谷映黎放上躺椅后,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始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也没有兴趣瞄一眼第三者的长相,即迈着矫健、沉稳的步伐离开了。
“喂!”谷美宝饮恨地喊着快步离去的伟岸身影。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她恨恨地发现自己被忽略的事实。
“别……咳……别叫了,这个人比圣母峰上的冰雪还冷。”谷映黎又连续吐出好几口水后,没好气地奉劝着。一看到美宝脸上那种狩猎的表情,就知道她对这位陌生美男子的兴趣有多浓烈了。
“你是故意的。”谷美宝心生醋意地指控道,恨她先认识了这么号举世无双的美男子。“为什么他不看我?是不是你叫他以这种方式羞辱我、打击我的?”
“美宝,这里没有外人、没有爸妈,所以别再指望我让你。”谷映黎直截了当地瞪视她。这个美宝,没有一丝关心她也就罢了,居然还无中生有地指责她。她知不知道自己刚刚差点告别人间!
“让我?真好笑,到底是谁在让谁啊!”她的东西都“让”给她了,她居然厚颜无耻的这么说。
“一直都是我在忍让你。”谷映黎干脆挑明了讲,“别再把你失去的一切,都归咎到我身上,咳……”
她的气焰竟然这么高!“你以为你拿到‘潇洒淑女’合约,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谷美宝为免气势输人,一直把音量控制在九十分贝以上。
“事实上这份合约确实是我拿到的,而且我拿得问心无愧。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因此而愧疚,你该反省的是你的工作态度和敬业精神。”这些话她一直没机会说出口,她很高兴终于能一吐为快。迟到早退、动不动就耍脾气的模特儿,再大牌也会惹人厌。
“你……你凭什么教训我?”谷美宝的音调急遽降了好几个音阶,低沉得吓人。
谷映黎揉着脚踝,淡淡地瞅着她,“随你怎么说。”
“你别老是一副我欺负了你的媳妇脸行不行?”谷美宝生气地瞪着随意曝晒在阳光下,却毫不在意的妺妺。她为什么总是不在乎一切,却又轻易地拿走一切?不公平!上帝对她不公平。“我不要你在这里,你马上给我滚回去。”
“谷姜宝,你别惹我生气哦!”谷映黎隐藏在心中的怒气蠢蠢欲动。美宝为何老是拿地出气,偏要和她针锋相对,每样东西非得和她比较不可?
“我就是要气死你,不行吗?”谷美宝握紧拳头挥舞,助长声势。
“随便你,反正我是不会离开外婆家的,要走你走。”唯有这样方可以使美宝留在这里,也唯有这样她才能……
“我不会中计的。”谷美宝没再嚷嚷,却出乎她意料地轻笑着。
“中什么计?”美宝不可能猜到她的意图。她一向很好激的。
“你想接近刚才那个男人吧!”她止住了笑容,警告道:“别想!我要他。这回你一定抢不过我。”无论如何,她是不可能让这个男人从她的指间溜走。
无聊!她想要,人家就一定会给吗?谷映黎动动脚踝,发现已无大碍后,收拾起一旁的轮鞋和背包,再度戴好帽子,看也不想看她,扭头便走。
“映黎,别走!”谷美宝大喝。
好久没听她叫自己映黎了。谷映黎心生不妙地慢下脚步,等待下文。美宝和丹尼一样,每次这么叫她准没好事。
“我们来赌赌看,看谁先得到他。”果然,她邪恶地道出。
“不要。”谷映黎一点也没兴趣,脑海里不期然地浮现那张冷硬的脸庞。那种人绝对不好惹,她才不想自寻死路。
“不要你就认输回美国去。”谷美宝僵住笑脸,没想到她拒绝得这么干脆。以前映黎都会陪她赌,从小到大她都一直陪她赌的,不是吗?她怎么可以拒绝,没人抢夺的东西怎么会有价值!
“我不回去,你又能怎么样?”难不成请人将她捆回去吗?谷映黎不吃她这一套。她已经成熟得能消化地无时无刻不存在的挑衅,也没有那种心情再陪她玩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游戏。
望着逐渐走远的妹妹,谷美宝气得全身发抖,“反正你一定得陪我赌!”她大叫。她敢忤逆自己,简直是吃了态心豹子胆。
“管你的。”远方轻轻飘来这么一句回答。
“啊——”谷美宝气得尖叫。
吵死了!离她好几公尺远的谷映黎扮个鬼脸,吐吐舌头,打消了散步的念头,四平八稳地套上轮鞋,只想尽快拉开噪音。
也该去向外婆打声招呼了。谷映黎就着湿答答的衣服,通行无阻地滑上白家长廊,凭着记忆找到了老人家最爱待的茶院。
日式的典雅茶院,木门敞开,廊边古朴、优雅的大树调皮地将叶子探进廊中汲取凉意。她一眼就看到端坐在房内的瘦小老人。
“哈啰!外婆。”谷映黎出其不意地扑向凝神静气、专心品茗的老者,愉悦地猛亲她爬满岁月痕迹的老脸,撒娇地轻笑,“我好想你哦!”
“映黎吗?”白老夫人摒退一旁的佣人,不敢相信地推开她,“这么久没来看外婆,还敢说想我。”她板起脸,不甚愉悦地脱下她的帽子,仔仔细细瞧她一遍。这丫头怎么瘦成这副德行?教她别当什么模特儿她不听,一定是学人家节食什么的。
“我这不就来了吗?”她像小女孩似地耍赖着。
“你的衣服是怎么回事?”被扑得一身湿的白老大人,端着脸孔瞪视她露得大多、遮得太少的清凉服饰,“太不象话了!”
“好啦!我急着来看我亲爱的外婆,没能来得急换衣服。你就绕了你可爱、无知的外孙女这次,下次我一定收敛。”她搂着外婆,笑得十分阿谀谄媚。
“死丫头,就会逗我开心。”白老夫人表情依旧严厉,眼神却已放柔,甚至缓缓地绽出千年难得一见的笑容。
“除了我以外,还有谁敢逗你?”她轻快地眨眨眼,调皮的眸光中尽是对老人家堆积多年的想念。
她得以亲近外婆,可不是一朝一夕奇迹式促成,而是日积月累慢慢建立而来的。
“贫嘴。”白老夫人放开外孙女,心情大好,亲自冲了一杯茶给她喝。“美宝说你抢到一份不错约合约,是真的吗?”她锐利地盯着她瞧。
“还不就是那样。”谷映黎开心地接过茶杯轻啜,对老人家的关注仅投以无奈的白眼,表示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这丫头还是这么厚道,从不在人前谈论美宝的是非,她就是心疼地这点。白老夫人赞许地点点头。
“你这次准备待多久?”映黎不想谈就算了,反正她可以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美宝这孩子嗓门奇大无比,个性虽锐利却藏不住话,她唯一的优点看来看去好象只有这一项?
“待到外婆嫌我碍眼为止。”她嘻皮笑脸地搭着老人家瘦如枯木的肩膀,心中微微一震。才三年不见,她的外婆怎么一下子老了这么多?
“好,那你就留下来,别走了。”白老夫人放柔了庄严的容颜,命令地拍拍外孙女。
“当然好。”谷映黎打趣地接话,心头蓦地又是一震。老人家话里的渴求,她从没听过,也从没想过外婆会这么想念她,只因她总是表现得那么坚强、难以亲近。这三年来因模特儿工作的关系,她忙得少有机会回来看她,也以为外婆不会在意,说不定还会觉得清静不少,哪里知道她居然会想念她。
谷映黎心疼地打量外婆,认真打算回台湾定居的可能。她是真的爱这个古怪的外婆。从小时候母亲带她回娘家开始,她一眼便爱上这个孤僻、古怪的老人,虽然外婆从没给过她好脸色看,可是母亲每年两次的回台省亲,她却是执迷不悟地一定要随行,因为外婆那偶尔流露的寂寞,让她难受。几年相处下来,她很高兴自己的努力有了回报,也庆幸没有因为老人家难以计数的拒绝而放弃了。
她常常在想,外婆会不会后悔只生两个孩子?会不会后悔让唯一贴心的女儿远嫁美国?会不会后悔嫁给早逝,在黑道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外公?外公被仇家杀害后,她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答应唯一的儿子接掌“云天盟”?明明知道这么一来,她和儿子相聚的时间势必少得可怜,还得担心悲剧重演,她为什么会答应?
莫非道义已荡然无存的黑帮男子真有什么她所领受不到,甚而排拒的魅力,致外婆流恋终生且不悔?
※ ※ ※
“黑豹,听说高雄分部那些老家伙对你上次下去调解的态度很不满意。这是怎么回事?”温文尔雅的白浩庭,有些替兄弟担心。
“那些废物占位太久,我稍微教训了他们。”黑豹拿布擦拭他随身捎带的猎刀,虽已听出白龙异于寻常的忧虑,却仍不为所动地冷着脸,就连偶尔反应情绪的冷眸也平淡得看不出任何忧虑的讯息。
“这么说,你真的把五位长老都打成重伤?”他早该知道黑豹的手段有多激进,只是以暴压暴的结果,受伤害的人往往是自己。
“他们还活着已经不错了。”黑豹冷硬的口吻,在在地告诉房内的听众,“慈悲”是圆或扁,他从来不知道。
白浩庭担心地望着黑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那五个老家伙在他没接掌“云天盟”前,就因“五色组”掌权太多而对他颇有微词,亦不赞成他继任帮主。继任后,他知道老家伙对他始终心存二心,并有私吞“云天盟”高雄地盘及产业的野心,只是碍于“五色组”势力庞大,故而心存顾忌。
出国度蜜月前,他听说这些家伙想利用机会分裂“云天盟”的势力,男组新帮。基于江山是先人打下,不便分裂的袓规,他不得不央求红狐代为处理,没想到红狐会把这项任务丢给黑豹。唉!个性乖僻的黑豹一直以来便视这些人为垃圾,老家伙也因他多次出言顶撞而看他不顺眼。他下高雄期间,若家伙对他的态度铁定不好,黑豹又从不废话,多以武力解决,难怪这些人会被打成重伤。
“难道老家伙放话了吗?”室内唯一的女子、也是“五色组”唯一的一朵花——红狐,淡然地开口。这本来不关她的事,只怪黑豹冷得过了火,老大的口气又好象有事要发生一样。那些老家伙真没用,五个人的手下加起来何止千人,居然会被势孤的黑豹修理。他们养了堆米虫,浪费“云天盟”的粮食,活该被修理,黑豹的行径大快她心。
“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与你无关。”黑豹不想牵累无辜,一人做事一人当。
“这么说,放话的对象若是我,站在伙伴的立场,你也不会出手相助啰?”她淡淡地反问,表情一样森冷。
黑豹完美的薄唇紧抿成一直线,拒绝回答。这种没意义的问话他不想回答。
黑豹和红狐,同样冰冷的两人凝然不语,脸色肃然,简直是在比酷。
“红狐,明天你就要去香港办事,先去休息好了。”白浩庭和气地打圆场,不想他们因而反目成仇。红狐和黑豹的脾气和个性实在太像了。
红狐照办,不再多言,回房养眠去了。
白浩庭叹了口气,为黑豹冷酷、不顾一切的个性大伤脑筋。老家伙已经在道上放话要宰了黑豹。集合五个老家伙的力量,不管黑豹怎么厉害,恐怕也在劫难逃。
“五色组”是他因应时势之趋所成立的智囊团,组里的成员都是他亲自挑选的好兄弟及亲密战友。他对兄弟们一向充分授权,亦推心置腹,从不过问他们处理事情的方法,秉持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既定原则。组里的成员连他在内虽然只有五个人,可是每个人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一个人可抵几十个人用,一组人可抵千军万马。如果黑豹能稍微了解团结的道理,他会很高兴,可惜黑豹一向喜欢将自己惹出来的祸事一肩扛下,不爱劳动他们,这样就真的很庥烦了。
“老家伙放话了?”黑豹合起森亮的刀子,冷峻地望向白浩庭,平淡的眸光却有负起一切的担待。那些老而不死的垃圾居然霸着位子不放,还有犯上之心,他们真的不晓得见好就收,上次的教训好象还没能教乖他们。一堆废物!
白浩庭无法不点头。这些伙伴个个精明、干练,他骗不过他们的。“这件事我会处理,你不准私下行动。”他拿出领袖的气势压他。经过这次事件,老家伙虽然会暂时打消另立新帮的念头,却不太可能放过黑豹。
“我不会听命的。”黑豹冷冷地睨视他。这是个人恩怨,不必牵扯他人。
白浩庭头疼地望着他坚决、义无反顾的表情,心底直叹气。
“浩庭、浩庭……”范舒荷抱着儿子适时出现,解救了白浩庭。“黑豹,你也在啊!”走进屋内后,她将儿子丢给老公,朝黑豹点点头,随即兴奋地向外面弹了下手指。
谷映黎接获讯号后,立起脚尖、蹑手蹑脚,悄悄地接近白浩庭,想捂住他的眼睛,给他个惊喜;不料在看见冷冷盯着她瞧的黑豹后,忽然忘了目的。
又是他!谷映黎不由得又惊叹一忺。这人居然性格地把头发全部往后梳,典型的杀手造形。这还是她头一次觉得东方男子把头发全往后梳,还能这么好看、英俊地慑人心魄的。
“映黎!”白浩庭惊喜地发现了她的存在。
“黎黎……”他可爱的儿子,总是无时无刻地搜集字汇。
谷映黎被他这么一喊,很快地拉回视线,赏给他一个热情的大拥抱。“嗨!英俊的浩庭表哥,我又来打扰你了。”
“别告诉我美国的模特儿都失业了。”他大笑一声回搂住她。美宝休假是因为她自己想放假;映黎呢?她不是刚接到亚梵集团那份年度热门合约吗?
“你说呢?”她笑意盈盈,乘机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喂,替我介绍一下那位帅哥好吗?”她向来知恩图报。
白浩庭诧异、略带取笑地扬起眉,“我的漂亮表妺,不是有一火车追求者吗?”
“还差一个。”她打趣地眨眨明眸,大笑。
“什么、什么?我也要听。”范舒荷见他们偷悦地笑成一团,不禁好奇地凑近他们想听个分明,却正好被松开表妹的白浩庭抱个满怀。
她若不好奇就不叫范舒荷了。白浩庭宠爱地收紧手臂,对老婆的爱意坦露无遗。
“黑豹,她是我表妹谷映黎……”白浩庭正想为他们介绍,黑豹却不感兴趣地跳窗走了。
“黑豹老是这么不给面子。”老公不气,老婆倒是气呼呼的。
原来他就是“五色组”的黑豹,以前好象是个职业杀手嘛!难怪全身上下带着浓浓的杀气。谷映黎对他的冷漠不以为意,来回白家这么多次,她居然少有机会遇见他,这个人一定不怎么喜欢和大家凑在一起聊天,不像青狼和蓝虎似乎习惯活跃在人群里。过去每年寒、暑的省亲岁月里,她来去匆匆,在外婆严厉的限制下,虽没能与“五色组”的成员互相认识,却偶有机会瞥见蓝虎和青狼混在一起吵闹的情形,就连淡漠的红狐她都有幸瞄过几眼,独独不见黑豹。这人平常到底都躲到哪儿去了?
“你真的对黑豹有兴趣?”白浩庭见她凝眉沉思,意外地问。
“什么?”范舒荷推开老公,拉着谷映黎忧心忡忡地道:“不好吧!黑豹对女孩子没兴趣,比出了家的和尚还清心寡欲,青狼常说他绝七情断六欲耶?”
“舒荷,你讨厌黑豹吗?”白浩庭好气又好笑地瞅着忧心的老婆。她不是一向很喜欢黑豹,常说他好看、够酷,害他不是滋味。
“才不会呢!我很欣赏他。”她答得自然,“他真的很帅、很漂亮,很……很适合观赏,但是不适合当老公嘛!”
映黎热情似炉中火,黑豹却阴寒如雪上冰,一个像太阳,一个似月亮,永还不会有在一起的时候……不妥、不妥,思来想去,她还是认为黑豹太阴冷了,不适合映黎。
“我可以表示一下意见吗?”谷映黎哭笑不得。
“映黎,听我的话准没错。黑豹比冰块还冷,嫁给他,你一定会冻得受不了。”范舒荷信誓旦旦。
“不是我,是美宝喜欢他。”谷映黎哈哈大笑。老天!他们扯到哪里去了,她只是想知道救命恩人的大名而已。
“美宝?天哪,那不是糟蹋了黑豹?”更不妥,她举四肢坚决反对。
“噢!老天,你这话千万别被美宝听到。”她真可爱,谷映黎捧着肚子纵声大笑。在亲人面前她不会批评美宝,可是她也不愿掩饰自己对美宝的感觉。
老婆到底是在保护黑豹,还是损他?她对黑豹应该和自己一样是既爱又怕吧!
见她可爱的小脸皱得紧,言词间又包含着对美宝的诸多不满,白浩庭忍不住放声大笑,看来他亲爱的老婆已经发现美宝的真面目了。
“不会啦,她早就上床睡她的美容觉了。”她比仔仔还童眠哩!范舒荷朝可爱的儿子扮鬼脸。幸好映黎不似美宝骄纵,她那爽朗、热情的笑颜绝不是装出来的。她很安慰,至少她对模特儿的好感没有全然幻灭。
“映黎,你怎么会毫无预警地跑来台湾?”白浩庭到底是“云天盟”的头头,感觉硬是比其它人敏锐些。“不可能是来劝美宝回去的吧!”映黎对美宝的无理取闹虽诸多容忍,却不可能低声下气。
“继续猜。”谷映黎不愿多说,这种小事还用不着惊动“云天盟”,她一个人就绰绰有余。
“是不是有事?”范舒荷好奇极了。
“不告欣你。”谷映黎闪动星眸,淡淡一笑,随即神秘地转身离去。
“映黎——”范荷舒丢下老公和儿子,追着她远去的身影没入转角,非问个水落石出不可。
舒荷不了解映黎,这丫头若不想吐露心事,就是缠得她发疯,她也不会说。算了,等她吃了几次闭门羹,慢慢的就能领会映黎和美宝的个性差如天渊。
唉!有这种好奇心位居世界之最的老婆,真累。白浩庭宠溺地想着,俊雅的笑脸上载满不能称之为无奈的幸褔,一点也没有勉强来着的辛苦或埋怨,安步当车地和同病相怜的儿子追他们最爱的女人去了。